春他家座北朝南的新庄子尚在修建过程中,没有安装前门,平常只在围墙开口的地方堆放一捆酸枣刺,象征性地阻止他人进入。何忠孝这些人大概已经在头天或者更早时候从这里进入丈量过庄子的宽度——同时规划的若干人家新庄基长度统一,谁家要是长出来了,众人一眼就能看出,而春他们家庄基是同时规划的若干人家最西面的一户,墙外暂无邻居,所以扩充宽度以达到多占庄基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所以,他们一进去径直来到新建窑洞的窑帮跟前。
“你的大家看,他这庄子宽度应该从这界墙的中线算起,我手里这皮尺要先让出一尺四——墙根子总共是二尺八。”何希年把皮尺起始段的长度标记让出一尺四,然后将尺子摁在百谦家庄基与东邻界墙根上,“忠孝哥,你把这尺子往过拉,拉到他的这窑帮头头上,叫大家看是多少!”
何忠孝于是按照他远房堂弟何希年的吩咐,弯着腰,将卷尺顺地皮朝西拉,最后用手摁在窑帮根儿的终点上。
当事人以及围观的人都屏住呼吸,看这两个人的操作过程,唯有何希禄一脸得意。
“忠孝哥,你叫大家看,看是多少,是不是超过三丈了?”何希年在东界墙下面大声喊叫。
“你的大家看!就这还说没多占!百谦,你也过来看,这明明是三丈一尺五,就算三丈一尺四,你也多占一尺多呢!你看清了没有?看清了的话我的就要挖你的窑帮哩!咹!”何忠孝虽然腰弯着,但是抑制不住兴奋。
“拾掇,拿家伙,把这烂松窑帮给他挖了!把墙给他放了!”何希禄急不可耐地大声叫喊。
难道自家的庄基真的多出来了?难道父亲他们在修建时真的没把墙基确定在正确的位置?是故意多占,还是无意中弄错了?难道眼前真的又要出现墙倒窑塌的场景?这情景比老天爷下霖雨把半成品窑洞泡塌了是不是更可怕?该咋办?有什么办法可以挽狂澜于既倒?春一面观察着眼前事态的发展,一边紧张地思索。他急得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尽管时令已经是冬天了。
“嘿嘿,嘿嘿嘿嘿。”百谦这时候发出了冷笑,“百和,你给我寻个屎鞋底去。寻去。”
“哥,”百和这时候也一头冷汗,“哥,你看这?”
“叫你寻你就寻去!”百谦的口气严厉而坚定。
“你寻屎鞋底做啥呢?你还想打我?看你那式子!”何忠孝把皮卷尺一撂,“来来来,咱把这窑帮给他爿了!”他说完操起镢头,就要朝窑帮下手。
“住手!”百谦断喝一声,“我问你,从东墙跟上搭尺子,你的都知道让出一尺四,西头就不让了?西界墙也有一半是将来邻居家的!我的墙是不是正好在向上?你给我说!”
听了百谦这样说,何忠孝一愣,立即哑口。
“是不是量错了?再量一遍,再量一遍。”何希年说。
“再量一遍。”何希禄也说。
再量一遍的结果当然跟第一遍量的一模一样。何忠孝以及何希禄何希年他们犯了一个低级错误。
形势急转直下。百和脱下一只脚上的鞋子,左顾右盼寻找,终于在墙跟下面发现了一堆还算新鲜的酱状鸡屎。他将那鸡屎蘸在鞋底子上,照着何忠孝长满络腮胡子的大脸“啪”的一声就扇了上去。百谦大声说:“扇得美!再把这熊扇!”在场的心向着春一家的那些人也都齐声叫好,觉得解气。春自己心里也有一种郁积泻放、扬眉吐气的感觉。百和就上去要扇何忠孝的另一边脸。
“希禄,赶紧吃屎去!你这号人想吃屎都没人给你‘把’!我刚看着门外头有一堆猪粪,还冒气呢,趁热赶紧吃去!”春他们家的阵营里一位旁观者奚落何希禄说。
“就是的。还有希年,你不是要颠倒走路嘛!拿‘脑’走呢还是拿你的爪子走呢?赶紧表演一下,这达有这些些人看,都给你喝彩呢!”又有人说。
“百和,你敢拿屎鞋底打我?我把你日塌了呢!我跟你弟兄俩豁出去弄呢!”何忠孝脸上又挨了一下,左右脸都火燎火烫并且鸡屎乱溅,他不由恼羞成怒,拉过镢头就要和百谦、百和拼命。
“你敢!我看你狗日的不想活了!”百和也从旁人手里抢过一把爿镢,准备迎战何忠孝。
“你要是敢动俺叔叔一根毫毛,俺弟兄俩先把你这老熊消灭了!”吕新明吕新亮弟兄俩也不是啥时候手里有了镢头和铁锨,一左一右护卫在百谦跟前。
“是你自己寻得要挨屎鞋底子哩!挨了活该,谁叫你的没事寻事呢?”
“看你的歪的,还要挖人家窑帮呢!寻地欺负人呢还要跟人打捶?还讲理不讲理?”
“要吃屎要颠倒走路都是你的自己说下的,怪谁呢?”
“……”有许多人都站出来谴责何忠孝他们。何希禄何希年已经羞臊得抬不起头来,只有挨了屎鞋底的何忠孝仍然气汹汹地要抡镢头。而百和觉得自己一方占理,更是不怕,准备豁出去跟对方拼命。那两个愣头青西安娃也都义愤填膺,虎视眈眈。
这时候,一直被担忧、惊惧、愤怒等情绪所困扰的春往前跨一步,站到了何忠孝当面:“忠孝叔,你还想咋?”
何忠孝一看又站出来一个血气方刚、眼睛发红、神情坚毅镇定的对手,气焰上就更是外强中干了,但他仍然要维护自己一点儿可怜的面子:“是你二大先打我呢!我这大年龄了,叫人拿屎鞋底往脸上扇……”何忠孝手里高举着的镢头放了下来,而且自己委屈得眼泪巴嚓的。围观的人们又对他发出哄笑。
“把你的爿镢放下!”春从何忠孝的手里夺过镢头,重重地摔到地上,“二大,你也把镢放下。咱得理也要饶人呢。新明新亮,没有你弟兄俩的事,你的也甭跟人急。你弟兄俩的好意我家人也心领了。忠孝叔,希禄叔,希年叔,说起来你的都是长辈。看了今儿的这事情,作为晚辈,我有些话要跟你的说。不知道你的能不能听我的?能不能给我一点儿面子?”
“我这一脸的鸡屎,还有啥面子呢嘛!我这大年龄了,弄的这叫个啥事嘛!”何忠孝说。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要不要听春说话,但也没有继续闹事的意思。何希禄、何希年也不再吭声。
“那好,我就说几句。我先问你,忠孝叔,你的为啥要丈(量)我屋里新庄子哩?……看来你也没啥说。就是故意寻事呢嘛!前几天我到西安去了,吕新明跟我爹打捶,把我爹腿弄伤了,还不是有人故意煽起来的?咋了?阿达来这大的仇气?不管咋说,咱都是一个生产队的社员,吃的是同一块地里打下的粮食,喝的是同一个窖里的水,跟一家人差不多。既然都是一家人,为啥还要这么闹呢?忠孝叔,你还要把我屋里新窑爿了呢,你难道不知道,这窑叫老天爷下雨浇倒了一回?我爹我妈为楦窑欠下队里的粮食还不上,黑地白日睡不着觉。就我爹这身体,还拉瓮车子到礼泉三原换粮呢。幸好你的说我爹多占庄基地是空话,就是真有这事情,也有大队小队各级组织处理呢,再不行还有公社、县上呢,你的把这窑挖倒了,算是咋回事?都是生产队的社员,为啥一个恨不得把另一个置于死地?就算从华阴来的这些移民跟咱当地的老户因为生活习惯、语言啥的有些不一样,产生过隔阂,那也都经过十几年了,说是‘新社员’其实早都不‘新’了,早都应该不再分你的我的了!就算是前几年‘清理阶级队伍’把希禄叔你屋里弄成了‘漏划地主’,我爹那时候是大队干部,那也是上头的政策,都是极左路线造成的。这不是都改正过来了嘛,你屋里还是‘富裕中农’嘛。都是乡亲,都是一样在农业社里下苦的,咱队里的人咋就老有矛盾呢?咋就老是你整我我整你?再这么下去,说不上哪一天就要闹出大事情来呢。有啥事情不能商量着来?有啥仇恨非要弄得你死我活?动不动就铁锨爿镢都上来了,还真要弄出人命来?忠孝叔,其实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厚道人,为啥叫旁人一‘烧’,你就头脑发热,就不用脑筋想事情了?你估摸像我爹这号人能干多占庄基的事?真叫你挖我屋里的新窑你能下得去手?今儿这事情难道是你情愿闹的?……”
听了春一席话,何忠孝越来越觉得自己弄的这事不像好人应该做的,越来越觉得抬不起头。
“唉!我算把屎吃了。”何忠孝长叹一声,趷蹴到地上用两条胳膊抱住脑袋,再也不正眼看人了。
“希禄叔,希年叔,以后再甭弄这些没名堂的事,更不要背地里日弄人。背后捣鬼的人一般没有好下场。”春对着何希禄何希年说。
“我的要你教训呢?你胎毛还没褪净呢!希年,咱走!”何希禄十分恼火地嚷了两句,叫上何希年,两个人灰溜溜地走了。
“春,你说得好。怪道说娃娃都要念书呢!念点儿书就是不一样咯。”何拴牢一直在旁边静观事态的发展,这时候看见没事儿了,才站出来夸了春几句,“百谦哥,百和哥,你的再甭着气了。忠孝哥,你以后遇到事情长点儿脑子。你的大家都散了,以后再看着人家打捶劝一劝,再甭光跟上看热闹。”
这时候,春的目光跟何蓉蓉的眼睛相遇了。春看见那女子眼神里面全是对自己的赞赏,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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