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春再三追问,父亲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春去西安的那几天,何希禄家族的人在吕家弟兄面前戳弄是非,说百谦关照他家是不怀好意,是在打他母亲张凤莲的主意。吕新明本来因为别人说他母亲的闲话,就觉得屈辱,这件事让他更屈辱,所以锄地时就故意找碴跟百谦打起来了。百谦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就被吕新明在脸上捣了两拳,还拿锄头砍到了百谦腿上。
“我寻这狗日的算帐去!”春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下子热血直冲脑门儿,愤怒而且屈辱。
“你看这娃,我说不叫你知道嘛。你急得咋呢?啥事情慢慢来嘛。脚正不怕鞋歪,树正不怕影子歪,你怕啥?再说,这事情不怪那个愣头青娃娃,旁人在背后捣鬼呢。”
春正跟父亲说话,院子里传来了西安下放居民张凤莲的声音,是标准的西安口音:“他叔,他叔,你在哪达呢?俺叫娃们给你赔不是来咧。他叔,他叔,你在哪达呢?”
春走出窑洞门,看见母亲已经从大窑里出来了。张凤莲拧着大儿子耳朵,朝前拽着,她的小儿子也跟着。
“你的做啥来了?赶紧回去!还嫌不热闹?得是还想打春他爹?”清竹表情严峻责问张凤莲母子。
“他婶儿,你甭着气甭着气。都是俺娃的不是。俺的是给你、给他叔赔不是来了。他叔人呢?”张凤莲脸上陪笑,表情中有许多羞涩和无奈。
“赔不是就算了。春他爹是瞎人好人你的还不知道?把他眼窝都打青了!还拿锄往人腿上爿呢。这事情不知道叫村里人能说多少闲话!扔人(丢人)不扔人?我屋里人不爱惹事,惹不起躲得起。赶紧把你娃引上走你的路,从今以后,咱两家人你不认得我,我也认不得你!”清竹越说越生气。
“他婶子,你甭急,你也甭着气。都是这吃屎的娃叫旁人一煽,他就不知道东南西北,分不清瞎人好人咧。俺知道俺的错咧,俺知道全雷庄就他百谦叔真心对俺娘们几个好,俺知道你一家子都是好人。”张凤莲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春的母亲也是软心肠,她看张凤莲哭了,就不好意思再发脾气:“春他爹在小窑炕上呢。”
张凤莲继续揪着耳朵把吕新明弄到春的父亲跟前,哭着厉喝一声:“你跪下!”那小伙子就“扑通”一声跪到了炕棱脚地。
“给你叔说,你是不是错咧?”张凤莲继续教训她的大儿子,“你是不是上旁人的当咧?”
“叔叔,是俺错咧。俺不懂事,俺叫您生气咧。俺后悔得不成了。”吕新明说着说着也哭了,“呜呜呜,都是何希禄他屋里的人胡说呢。俺的心窍叫驴毛塞住了,俺叫瞎人灌迷魂汤了,俺做的那事就像吃屎了一样……”小伙子语无伦次,拼命贬低自己、骂自己,就是想得到百谦的宽恕和谅解。
百谦本来十分生气。他不仅无端地被这愣头青打伤,而且事情本身还有给他扣屎盆子的意思,但是看到张凤莲母子涕泪交流、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就在心里原谅吕新明了。
“起来,起来,你起来。”百谦在床上坐直身子,对跪在炕棱脚地的吕新明说。
“叔叔,你要是不原谅,我就不起来。我给你磕头哩。”小子一边说,一边真就把自己的头往地上用劲磕,梆梆梆的。
“起来,起来,赶紧起来!新明妈,你赶紧叫娃起来。这娃,你要是早些明白,阿达来的这事?磕头下跪的,弄啥哩!新亮,把你哥扶起来。”
“叔叔,俺真的错了!你到底原谅俺不原谅?”吕新明仍然跪在地上不起来。
“你先起来。起来我再给你说。”
“叔叔你要是还着气,你就把俺打一顿。新亮你到院子里给叔叔寻个棍来。叔叔你要是不原谅俺,俺今儿就在这达给你跪到天黑,跪一晚夕。”
“起来起来,就算我原谅你了。”百谦说。
“你叔叔原谅你了,你就起来。”张凤莲也说。
吕新明这才站了起来。
“他叔,这是二百块钱。你治伤花钱了,再给你买些营养品。俺一家子对不住你哩。”张凤莲嘴里继续替儿子检讨错误,手里拿出厚厚一沓子十元、五元的票子,硬要给百谦。
“哎,你这是弄啥哩?娃认错就成了。钱你拿回去,我一分一厘都不要。村里的人关系复杂,姓何的家族大,仗着人多欺负人呢。你看何老七,老不要脸倚老卖老,做事情差劲得太。何希禄也不是好东西,还有那个希年。你的来了这长时间了,还把何家那些人没认清?你一家子叫他的欺负得还少?何希禄家里人说放屁的话,咱这娃就信呢?以后要长些脑子!再不能叫人一‘烧’,就跟疯了一样,瞎好人都分不清了!……”百谦对着张凤莲,把站在地上、一脸自责的吕新明一顿数落。
“叔叔的话你都记住了没有?”张凤莲问他的大儿子。
“记住了。叔叔,俺以后再要做啥糊涂事,你就拿‘批耳’(耳光)扇,拿棍咥!从今以后,俺把您看得跟俺爸一样。有啥事能用上你侄儿,我豁出命去听您的。”吕新明十分激动地向百谦表白。
“对了对了,以后再不敢胡来就成了。你看这娃。”百谦说。
“他叔,钱还是要放下。你要是不收,俺心里过意不去,睡觉都不踏实。”张凤莲坚持说。
“你再要说钱的事,我还真地着气了。要不你的就走,我屋里不叫你娘们几个努了。赶紧走!”
张凤莲一看百谦真生气了,只好把钱收起来。她对自家两个孩子说:“你的都看着了,你百谦叔是多好的人!以后谁再敢不尊敬你这叔叔,俺就不要他这儿子!你的都记住了没有?”
“俺记住了。”吕新明、吕新亮异口同声回答。
这里张凤莲母子正千恩万谢要告别,突然百和失急慌忙从外头跑进来,在院子里大声叫喊:“哥,哥,你在阿达哩?赶紧,瞎了!何家那些瞎熊寻你事哩。你听我说……”
百和喊叫得很急,失火了一般,惹得一家人都跑到院里来了。
“百和,到底出啥事情了?”清竹问急。
“百和你先再甭胡喊叫!到底有啥事,到窑里跟你哥慢慢说。呜呼喊叫地咋呢?天塌了,得是?看你没棱唇的那样子!几十岁的人了。”春的爷爷先把小儿子训斥了几句。
百和赶紧禁声,来到小窑里面。清竹母子跟着进了窑洞,其他人都站在外面。西安居民一家也没走,等着看有啥事情。
“哥,你修庄子打墙没多占庄基地吧?”百和口气还有些惊慌。
“没有。你说咋呢?”百谦倒很冷静。
“何希禄、何希年,还有何忠孝那一帮人都在巷里吵吵呢,说你多占庄基。他的手里拿的爿镢铁钯子,说要把你的墙跟窑帮挖了呢。窑帮一挖,窑还不得倒了?”
“啥,你说啥?”百谦也一下坐直了身子,朝炕棱边上挪动。他要穿鞋下炕。
“那些人说用尺子量过,你墙打到线外头去了。人家要把你的墙跟窑帮挖倒呢。”百和说。
“走,咱看去。”百谦也顾不上腿有伤,就要出门。百和、清竹、春,以及张凤莲一家子都要跟上去。
“先努住!”春的爷爷在后面大喝一声,“百谦,我问你,你打墙打窑帮的时候是不是按‘灰撅’下的线?”
“是的。”
“你敢保证没啥问题?”
“敢保证。”
“那你的都急啥呢?咹?你,上炕养你的伤去。旁的人,该做啥做啥去。甭管,看他的还敢把窑给你弄倒了?他的有这大的本事?还有王法没有?”爷爷很激愤,但同时又很冷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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