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两公里长的下坡,春一直蹲在架子车尾部,看着队长孙振山满头大汗、十分费力、小心翼翼地架着车子,他感到很内疚,但又没办法。下完坡,通过了白水河桥,几辆架子车一溜儿停在路边土崖下的阴凉处。
“些微歇一下,就往上咥。这狗日的坡陡,还长。咱四个人一个车子,‘骈’着上。”(“骈”是相互协作的意思。)
“队长,你也不雇个人,要把社员挣死呢?”雷建海说。坡底下确实有附近村里的半大小伙儿一人手里提一根绳子,时刻准备着给过路的重架子车拉帮套,两公里的上坡路只要五毛钱。
“阿达来的钱?”队长说。
“我架辕。”要开始上坡了,春赶忙说。他想更多地出力,弥补刚才下坡时差点儿闯祸的歉疚。
“成,叫你试合试合。”孙振山说。
坡度比较舒缓的地段,四个人稍用气力,车子就行走如飞,春只要掌握着车辕平衡就行了。但更多的是陡坡,装着600公斤煤的架子车,即使四个人拉,也需要竭尽全力。何况道路还坎坷不平,架辕的春时时感到很吃力,有时几乎控制不住,但他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做,再艰难也咬牙坚持。队长孙振山问过几次“春你成不成”,春都回答说“成”,“没麻达”。
等到“骈”第二辆架子车,春还自告奋勇要架辕,孙振山却不让他干了:“你跟到车子后头掀就行了。”的确,在后面推着,比架辕要轻松得多,尽管春一点儿也不吝惜气力。春在心里暗暗感激孙振山。
等把四辆架子车都弄上来,春感觉已经很累很累了,就想坐到地上美美地歇一阵儿。但是队长说,“喝口水,就走。”
翻过白水河川,虽然再没有陡坡,但还有大约30华里的乡间土路,拉着很重的煤车子,仍是一件苦差使。大多数情况下孙振山都自己架辕,让春肩上搭根绳在前面拉,只是遇到平路,才让春架一阵儿辕。尽管这样,年轻的、缺少锻炼的春再也没有争强好胜的资本了。回程的路大约走了一半,春越来越感到右脚掌心疼痛,实在疼得不行,脱鞋一看,脚底磨出了两个水泡,一个已经挤破了。
“我看我看。”孙振山过来,拿起春的右脚,“不要紧不要紧,我给你挑破。”孙振山从路边的酸枣树上折下一根刺,将春脚底的水泡刺破,放出水来。
“不行的话你坐到车上,这一截儿路平,叔把你拉上。”队长说。
“没事没事,成呢。”春脚疼得皱眉头,但他不好意思再让孙振山拉着自己。一开始,春疼得有点儿瘸,走着走着疼痛好像减轻了,他也就快步行走,顾不上脚底疼还是不疼。孙振山再没有让他架辕。
西斜的太阳照在人身上仍旧火辣辣的,拉炭的人们所带的水都已经喝干,偏偏路边又没有村庄,所有人都感到口渴难耐。
“把人亢(渴)死了呢!”雷建海大喊大叫,“队长,你也不想个办法?”
“有毬办法呢!再走一走,到前头甫下村跟人要些凉水。”孙振山说。
“我的妈呀,跟上你这号烂队长,把人就‘给扎’了!到县上不管饭,上白水河坡不雇人,块‘亢’死了连凉水都喝不上,你要人的命呢嘛!”雷建海继续嘟嘟囔囔。
“把你屄嘴夹紧!不说话谁把你当哑巴卖了?娃娃家们都不吭气,你这大年龄了,叫唤球呢!”孙振山队长斥责雷建海说。
“嗨,前头那个坑坑里有水呢。”雷建海突然兴奋得大叫,手朝前方指着,“就是的,没错!我记着呢。”
那是土路雨后泥泞时被汽车、马车轮胎碾出来的深坑,里面确实积存着没有被蒸发掉的雨水。来时谁也没留意,雷建海却记住了。
“这水还清着呢,能喝。”雷建海停下架子车,到水坑跟前看了看说。雷建海小心翼翼爬在地上,直接用嘴对着水坑,“滋溜滋溜”一阵子猛喝。
“美得太!一下把渴解了。”雷建海抹了抹嘴,很满足的样子,“你的也来喝。慢些,甭把泥底子搅起来。”
接着,其他几个人也采用雷建海的姿势,爬在地上,头伸进坑里喝水。等春来到水坑跟前,那水已经变得混浊。春皱皱眉头,犹豫着要不要喝。
“春你放心喝。下雨水,干净着呢。我有一回‘亢’得招不住,坑坑里的水有马尿,我也喝了。”雷建海说。
春犹犹豫豫地伏下身子,喝了几口,那水一股浓浓的土腥味,但他还是感到嘴里、肚里不那么干渴了。只有孙振山没喝。
喝完雨水,有大约三、四里长的慢上坡。这时候春感觉精疲力尽,两条腿机械地交换,变成麻木的了。他左脚也磨出了水泡,但顾不上管。好不容易捱到甫下村(是唐代诗人杜甫躲避战乱下马歇息过的地方,所以叫“甫下”),路边有春的一家远房亲戚。那个表叔摸着春的脑袋说“春侄儿也能下苦了!黑瘦黑瘦的。”表婶端来一大盆子绿豆汤给所有的人喝,说“看把娃惜惶的。”春悄悄掉下眼泪,悄悄地擦了,谁也没看见。
回到村里,天已经快黑了。队长说,“春跟欢娃今儿个跟大人一样干,一人记10分工。”
得到比平日多一分工的奖励,春感到很欣慰,这是队长对自己劳动的肯定。
晚上洗脚,母亲看见春两个脚底板上的水泡血泡,气得骂生产队长:“振山这挨毬的瞎心!刚刚念书回来的碎娃,还没服下呢,就叫拉炭,娃能受得了吗?这个瞎瞎心!”春看见妈妈眼睛里噙满了心疼他的泪水。
“妈,你甭骂了。振山叔好着呢。”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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