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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段力维被警察拘提的第二天,全国新闻媒体一哄而上报道“陇原省龙川市惊爆高考集体作弊案,违规学生被高校清退”,报纸、电视、广播、网络,平面媒体电子媒体一起上,霎时间炒得炙手可热。其中比较典型、比较接近客观实际的一篇报道说:

  ××网金城9月10日(记者汪湖):记者从陇原省金城大学了解到,有5名大一新生被查出系“高考移民”,由他人冒名顶替参加高考取得录取资格。金大已对这些学生作出清退除名的处理,根据相关规定,他们将同时丧失下年度报考大专院校的资格。

  据金城大学学生处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负责人介绍,新学年开始,该校接到举报说有的学生不具备大学本科生应有的知识积累和学习能力。经初步调查,这些考生均来自陇原省龙川市,共同的口音又证明他们生长在东部S省,明显暴露出“高考移民”的特征。后经公安机关介入调查,这批学生确系自S省阴河县移民到本省龙川市,空挂户口,由高二学生有组织地替考,使这批“高考移民”非法取得大学入学资格。

  该负责人还说:在陇原省,以往“高考移民”现象屡有发生,但都是零星个案,像今年这样集体移民、集体替考作弊、多人被录取的现象从未发生过。其作案规模之大,手法之大胆,后果之严重是空前的。

  记者随后跟踪采访了公安部门相关办案人员。据金城市城关区公安分局副局长童英信介绍,此案目前暴露的部分看来只是冰山一角,省有关部门个别工作人员和一位姓柴的“高考掮客”疑似涉案,更多的涉案人员应该在高考作弊案原发地龙川市。除了金城大学,也不排除还有学生通过作弊进入本省其他大学以及外省大学就读。省城公安部门联手龙川市公安局正在对此案进行深入调查。

  相关情况本网站将及时跟踪报道。

  次日,媒体对高考作弊案又有进一步报道。其中发自省城的一篇报道标题为:《顺藤摸瓜挖出案中案,“高考掮客”柴大福落网》:

  ××网金城9月11日(记者汪湖)日前报道的陇原省高考作弊案破案工作取得新进展,警方顺藤摸瓜,发现这起高考作弊案的主要策划者和牵线人竟是一“高考掮客”。

  这个名叫柴大福的掮客近年来和省招办个别工作人员内勾外连,在高考录取工作中钻政策空子,非法牟利,数额巨大,已被公安机关拘留审查。据柴大福初步交代,今年发生在龙川市的“高考移民”和冒名替考事件与该市第一中学某教学管理人员有关。为“高考移民”办理户籍证明的内幕尚在追查过程中。

  又讯:记者从龙川市公安局证实,该市第一中学教务教研室主任段力维因涉嫌高考作弊案于昨日被拘留审查。这起在今年高考中集体舞弊的重大案件正在深入调查中。此案后续发展本网站也将在第一时间予以报道。

  报道中提及的“高考掮客”,正是在高考报名前向段力维行贿的柴老板。

  柴大福算得上神通广大。这几年凭借在高考中大做文章,他已经成了不大不小的富翁,比起前些年在石羊河市经营一家不死不活的餐馆赚钱多多了。

  五年前,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柴大福找到了一条致富门路。那一年,为大姨子女儿高考录取,他往省城跑了好几趟,亲眼看到大学录取工作的种种内幕,也摸到了高考录取中许多鲜为人知的门道。

  柴大福是个“妻管严”型男人,他老婆早年丧母,比他老婆年长12岁的大姨姐待小妹如母,故而姊妹情深,一直相互照应。柴大福的“挑担”(连襟)三年前车祸身亡,大姨姐悲伤过度,身体虚弱,她女儿那年高考分数比本科线低了20多分,大姨姐却坚持要让孩子上本科院校。按照老婆的指令,想方设法办成这件事成了柴大福义不容辞的责任。军事院校录取的时候,柴大福挑担一个生前友好曾答应帮忙给大姨姐的女儿跑跑上军队院校的事情,体检、政审等等手续都过了一遍,最终没有被录取。到了“二本”录取阶段,柴大福给大姨姐郑重许诺说他到省城去跑,无论如何要让外甥女儿走一个本科。柴大福之所以敢吹大话,因为他有个中学同学在省招办,他相信熟人好办事,大不了再花几个钱。

  到了省城柴大福才知道,大姨姐的女儿之所以军事院校没走成,主要问题是没好好花钱。在省招办的老同学告诉他,上军事院校一个学生要花多少钱是有定数的,文化课成绩达到一定要求,体检、政审也能通过,剩下的事情就是花钱。不能等办事的人伸手要,家长要追屁股后面硬塞,钱塞进去了,录取通知书也就差不多拿到了,否则想上军队院校门儿也没有。柴大福想到大姨姐一辈子节俭,从她兜里往外拿钱肉疼,“挑担”的生前友好也许碍于面子,也许怕朋友之妻认为他从中牟利,所以不能过分强调钱,把事情耽误了。

  柴大福提出想给考分在本科线以下大专线以上的老婆的外甥女弄个本科指标,招生办的老同学说:“小事一桩,办法多得很,关键问题还是要花钱。”柴大福说:“该花多少花多少,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晚上柴大福请招生办的老同学喝酒,老同学给他讲了高考录取中非正常录取的操作方式:“达不到分数线想上本科,眼下最便捷的方式是直接拿钱买。有好几家外省的大学和我们省有协议,他们在规定范围内降低分数段录取部分学生,家长要交三到五万元的赞助费。这笔钱主要是招生院校创收,省招办有分成。扩大的指标需要招生院校想办法,定向委培,还是招预科班,他们都有门道。比方预科班是政策允许的,他们让学生修满4年就毕业,到了第五个年头才能拿上正规的毕业文凭。你说的这个孩子要愿意走这条路,咱不用求人,你明天交钱,立即能拿到录取通知书。这种操作方式也属于钻政策的空子,估计明年不一定再有,今年是个机会。”

  柴大福说:“还有别的办法没有?都说出来我听听。”

  老同学说:“再比如直接给大学前来招生的人员塞红包。有的招生人员手里握着少量的机动指标,高考成绩允许有一定范围内的浮动,给钱他就能办。当然了,这需要我们招生办配合一下,允许他们在分数线以下提档。通过这种方式比直接买降低分数段的本科指标花钱少一点,但也少不了多少。”

  柴大福说:“要么咱走这条路?省一个是一个。”

  老同学高深莫测地笑了。

  柴大福脑子一转,拍拍大腿:“唉,费这劲儿?我明白了,你的渠渠道道多,我直接把钱给你吧,事情拜托给你,爱咋办咋办。你不花钱能把事情办了,钱也归你。三万怎么样?……要么四万?就这么定了,四万。不过你一定要给挑个好学校,好专业,适合女孩子的专业,将来就业门路宽的专业。怎么样?……来来来,喝酒喝酒。”

  大姨姐女儿的事情办妥了。省招办的老同学给柴大福退回一万块钱,说:“三万块足够了。这一万要是不想退还给大姨姐,就算你的回扣。”柴大福说:“四万块钱一大半是我老婆赞助的,我还吃自己家回扣?”老同学又说:“自己家的回扣吃不吃在你。要是有别人家孩子想上学,你做些牵线搭桥的事情,还愁没有你花的钱?”老同学的话说得柴大福一愣。

  柴大福在省城延宕了两天,从省招办老同学嘴里,他听到了很多闻所未闻的有关高考录取的故事,原来这一块大有文章可做,弄好了来钱哗哗的。老同学还领着他认识了许多人,包括一些外地院校每年跑到陇原省来招生的、能在军队院校招生中弄来指标的、一些艺术院校招生的中介等,甚至还有数年充当高考掮客发了横财的人。

  从省城回来以后,柴大福把经营小餐馆所有的经验逐步传授给老婆,然后每到高考季节,他就往省城和一些地州市跑,正式干起了“高考掮客”这个行当。省招办的老同学总是给他提供机会,让他和更高层次的官员也建立了若干利益共享的关系,柴大福逐步经营起了遍布全省的人脉关系。

  去年年初,金城一家报纸刊登过一封外省读者来信:

  《××日报》编辑同志:

  距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最近在我们这里又发现一些“高考掮客”在活动。他们玩弄各种手法,四处宣传,引诱和蒙骗学生到边远省份——当然包括贵省——报名参加高考,从中牟取暴利。我家去年上了这些“高考掮客”的当,不但蒙受了经济损失,而且耽误了孩子的学业,教训十分惨痛。我之所以投书报纸,就是想让广大高考生和家长擦亮眼睛,再别上这些骗子的当,更希望这些“高考掮客”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去年2月,我家面临高考的儿子听一个来自贵省的“高考掮客”说,到你们那里参加高考,重点大学的录取分数线要比我们这里低30到50分。只要预交30元(录取后再交30元),他们就可以给办理户口、学生档案、高中毕业证等手续,能到贵省报名参加高考。如果事情办不成,钱款可以如数退还。当时我们信以为真,马上按照要求交了30元钱和孩子的照片。

  到了4月,掮客让我带着孩子到金城见面,又让我们交了10元钱,说是户口与毕业证年龄不符,需要“更改费”。这样算下来,交给“高考掮客”的费用加上去贵省来回路费、食宿费,我们家共花了50多元,相当于全家一年的收入。

  谁知道,离高考还有十几天,孩子正准备打点行装到你们那里参加高考时,掮客突然来电话说“报名作废”,弄得我们措手不及。我马上带孩子到我们县招生部门报名,招生办的同志说,早就过了期限,不能报名了。直到这时一家人才意识到,我们被“高考掮客”骗了。我们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但花了很多钱,而且害得孩子不能参加当年高考。孩子学习成绩本来还可以,在本县参加高考也有把握考上不错的大学。听到因为受骗上当不能参加高考的消息,孩子失魂落魄,差点走上绝路。后来,我找“高考掮客”要求退钱,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联系不上了。我听说,去年像我家一样被掮客欺骗的,在我们县和附近县区有数十个家庭。

  本来想走“捷径”,结果被“高考掮客”骗了钱财,还耽误了孩子一年的学业。作为高考学生的家长,我奉劝今年参加高考的广大学子和家长们,千万别上“高考掮客”的当!作为受害学生家长,我也强烈呼吁贵省有关部门严厉打击骗人的“高考掮客”,别让他们再害人了。

  H省高考学生家长×××

  2×年3月3日

  这个考生家长来信反映的事情,其实是柴大福干的。他的本意也不是说光想骗钱不给人办事,但是去年陇原省查办高考移民很严格,省城更严。结果柴大福给一些外省家长承诺的事情办不下去,他并没有按照约定将钱退还家长,而是换了手机,切断一切联系渠道,玩人间蒸发,让上当受骗的家长血本无归。

  柴大福没想到他突然栽了。

  柴大福被刑拘让许多人睡不着觉。

  省城起火,龙川市也开始冒烟。

  警察吃饭回来,马上开始讯问段力维:“说吧。高考期间,不,准确地说,从今年高考报名开始,你都干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头目模样的警察忍不住打饱嗝。

  “违法乱纪?我能干违法乱纪的事情?没有啊。”段力维并不想束手就擒。警察出去吃饭的空当,他把做过的事情在大脑里捋了一遍,属于他本人单独操作而且容易暴露的无非是给“高考移民”办理高考报名手续。这件事弄虚作假的成分主要在于伪造本地户籍,假如户口是真的,给人报名合理合法,而我段力维又没有辨别真假户口的义务和手段,所以赖一赖应该能混过去,起码也能减轻罪责。正因为这样想,所以他跟警察嘴硬。

  “你真没违法乱纪?你不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态度和你将来罪责大小有直接关联。看你也不是笨人,放聪明些!”警察说。

  “我没干违法乱纪的事,总不能给自己编造罪责吧?”段力维反驳警察。

  “好好好,算你有骨头,煮熟的鸭子,就剩下嘴硬。我问你,高考掮客柴大福曾经给过你一张银行卡,上面有两万块钱,是怎么回事儿?”警察穷追不舍。

  “这……”警察提到银行卡,段力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那天和柴大福喝茶,分手时段力维手里被塞了一张卡,他拿到ATM机上一查,里面有两万元人民币。当时段力维对如何处置这笔钱有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能意识到收下这笔钱,肯定是不义之财,后面再想坚守道德底线、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很难,他曾想把钱退还给柴大福。不过,当时段力维刚好在“恒昌庄园”小区购买新房,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艰难筹集装修房子的钱,恰好欠缺两万,于是他经不起诱惑,把那些钱取出来用到装修房子上了。事后他给柴大福打过一个电话,说:“这钱算我借你的。搬完家缓过劲儿来就还你。”柴大福哈哈大笑,说:“段主任你这是骂我!再说,钱又不是我的。”

  “你不否认拿了柴大福的钱吧?一般情况下,行贿受贿总是和违法乱纪联系在一起。说吧,从你给‘高考移民’办理报名手续说起,老老实实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这样对你有好处。”警察语气很和蔼,脸色却很冷峻。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高考移民’呀?那些学生报名,从户口上根本看不出问题,派出所证明他们是本市居民,即使迁入,都在龙川市居住三年以上,完全符合高考报名的要求,我能不给人家办吗?至于你说的那笔钱,是我向柴大福借的,我说过要还给人家呢。”段力维这样回答很难说没有侥幸心理。

  “钱是你向柴大福借的,还是他主动给你的?你说是借的,有借据吗?既然准备还人家,怎么后来还有人从省城往那个卡号上继续打钱?你看看,能自圆其说吗?我就不相信,市一中每年那么多考生办理高考报名都要经过你的手,你发现不了明显的弄虚作假?就算不知道考生户籍是假的,这些‘高考移民’的学籍手续呢?他们在龙川市报名参加高考,有完整的学籍档案吗?如果没有,他们的档案又是谁给造假的?段力维,你是聪明人,不要抱幻想,老老实实交代吧!”

  “这……”段力维一时语塞,低下了头。

  接受了柴大福的贿赂,段力维想只要来报名的考生是本市户口,户籍证明没有明显的漏洞,给办一下高考报名又能咋的?起码我形式上是在合乎制度规定的范围内办事,即使有错,又能怎么样?这样一想,他反倒心安理得了。可是真正开始报名,柴大福弄来的“高考移民”数量之大,还是让段力维大吃一惊。

  “柴老板,你真厉害!这种事儿,我以前也给人办过,都是一个两个,还偷偷摸摸的,手续也无懈可击。你好家伙,12个,了得!这事情我要给办,万一暴露,就是严重的高考丑闻,会震惊全国,我肯定犯法,要坐牢的。这事情我办不了,你饶了我吧。”段力维给柴大福打电话说。他原先估计这种利用假户籍在本地报名参加高考的肯定是个案,一个两个,撑死了三、四个,办了也就办了。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人数竟然超过10个,这不是规模化“高考移民”吗?假如暴露,肯定是大案,自己涉案能有好下场吗?段力维当时真害怕了。

  “哈哈哈……”柴大福笑得爽朗,“段主任,看来你真的胆儿小。当然啦,我能理解。对我来说,这是一笔生意,做得越大越好,可对你来说,高考报名给人帮忙,拿一点儿劳务费,只不过是搂柴打兔子——捎带,远不如保饭碗子要紧。也对也对,我理解。咱都是哥们儿,不能害你。这样吧,你给弄五、六个怎么样?当然越多越好。你挑吧,拣手续最完备的,不容易看出破绽的给弄上五、六个,剩下的我再到别的学校想办法。你放心段主任,只要肯帮这个忙,事成之后家长还会有谢意,决不会亏待你。”

  “拉倒吧,柴老板。我算领教了你的厉害。我最多给你报五个学生的名,其他与我无干。我也不需要有人谢我,别出事就行。”段力维表态说。

  要不是拿了两万块钱,这事情坚决不能办——真是拿了人家的手短——出了事就划不来了。段力维心里七上八下,好一阵子不得安宁。后来是一位领导给他打了强心针。

  领导打电话说:“小段呀,最近有朋友找我,说要在市一中给几个学生报名参加高考,求你帮忙。你是不是害怕有问题呀?户口啥的你们认真审查,要是没问题就给办吧,都是朋友嘛。三个五个可以办,十个八个也可以办,只要是政策允许的。”

  对段力维来说,打电话的领导绝对不能得罪。而且,段力维想在教育行政管理这条路走下去,这位领导握有生杀大权,可以左右他的仕途造化。有了领导同志的电话指示,段力维一下子觉得心里有底气了。

  最终,段力维在明知是“高考移民”的情况下给9个学生办理了高考报名手续,还找关系密切的两个高三班主任给伪造了高中阶段的学籍档案。剩下的“高考移民”柴大福怎么办他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高考录取结束后,段力维知道他给报名的学生基本都被录取,而且大半在本省的大学。柴大福还给那张信用卡上打了一万元,段力维心安理得接受了,他心里还想柴大福不够意思,让他获得的利益与风险不匹配。

  怎么办呢?这些事情难道能竹筒倒豆子都交代了?帮忙弄假学籍的班主任以及教务教研室干事会不会受牵连?更重要的,怂恿和鼓励自己为高考作弊大开方便之门的那位领导怎么办,总不能也给出卖了吧?假如这样,万一领导将来没事——人家只是打个电话,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自己即使不进监牢,以后的政治前途也没戏了!要是不交代该怎么蒙混过关呢?看来警方已经掌握了证据,柴大福估计被逮住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彻底交代?段力维脑子紧张转动,琢磨对策。刚上完厕所不久,他又有了浓浓的尿意……

  “咋啦,还不想说?段力维,你是知识分子,聪明人,在证据面前抵赖不掉。赶紧交代吧,说得越早越好。”头目模样的警察继续启发段力维。

  “我给几个有本市户籍但没有高中学籍档案的学生办过高考报名手续。有户口的社会青年都可以报考,何况现在高考不限制年龄。没有学籍我们给补办一下,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啊。”段力维实际上开始交代了,但他步步为营。

  “你给这些考生办理报名手续,见没见到学生本人?”

  “那倒没有,是家长来给办的。”

  “是不是每个学生的家长都亲自来?是不是某一个人代办若干个学生的报名手续?”

  “……”

  “这就很蹊跷。段主任每年给学生办理高考报名手续,难道一点儿看不出来问题?”

  “……”

  “你段力维明知这些学生是‘高考移民’,还给他们办理报名手续,而且伙同他人伪造高中阶段的学籍档案。这些你没法否认吧?你已经犯法了,等着坐班房吧。”警察说。

  段力维傻眼了。下午还人五人六是堂堂市一中教务教研室主任,一转眼成阶下囚了?我段力维真有牢狱之灾?妈呀!“警官同志,我要上厕所。”段力维请求说。

  “你年纪不大,怎么夹不住尿?总不至于前列腺有问题吧?”年轻些的警察调侃说,然后很不情愿跟着段力维,让他去撒尿。

  晚上,段力维被留置,警方通知他妻子给送来被褥。段力维提出想见妻子,警察说:“今天你肯定没有这样的机会。”后来有一个穿警服的人把被褥送到留置室,那个人悄声对段力维说:“不该说的不要乱说,这样你才能尽快出去。高考作弊的事情闹大了,对龙川市的形象有很大的负面影响,市上领导有人说话,尽量大事化小。段力维你放聪明些,不要想得有多严重,更不要东拉西扯牵涉别人!”说完,这个人匆忙离去。

  留置室其实是个临时的牢房,狭小的空间,结实的铁门,装着钢筋条的小窗户,一张简易的木床,一盏昏黄的电灯。警察走的时候把门从外面锁上了,晚上拉屎撒尿只能在一只脏兮兮痰盂状的容器里解决,房间本来有一股阴森森的霉味,假如再大小便,里面的空气也太污浊了。

  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也没有书籍。段力维被关在留置室,是人生道路上前所未有的体验,他睡意全无,仰躺在硬邦邦吱吱叫的床上,大瞪双眼盯着色彩单调的天花板,心中的滋味难以言表。

  仔细想想,段力维真的很害怕。为了这么点儿小事,为了区区三万块钱收益,假如被判了徒刑,丢了公职,多么得不偿失啊!今天他从学校被公安人员带走,肯定成了市一中的重大新闻,很快会传遍龙川市整个教育系统。要说丢人,已经丢大了!警察通知妻子送被褥,家里人会操多大心啊。老婆先天性心脏不好,可别把她吓出个好歹来。女儿上初中,冰雪聪明,超可爱,她要是听说爸爸被警察当坏蛋抓起来,对孩子是多么大的打击!远在乡下的老父老母可能一时半会儿听不到消息,近在咫尺的岳父岳母平时拿他这个聪明、会来事的女婿作为骄傲的资本,听到自己被抓的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再想下去段力维要崩溃。后悔呀,可惜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想起送被褥到留置室的人所传的话,段力维心里一阵儿发冷。显然上面某个人害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怕受到牵连。能往局子里传话的人一定神通广大,段力维大概能猜想出是谁,这样的人他得罪不起。可是,面对警察步步紧逼的问讯,自己该怎么办?隐瞒真相行不行?有所保留行不行?要是撑不住,难道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从而保护别人保护领导?这样做会不会加重罪责,将来吃不了兜着走,我岂不成了二傻子?不过,也许狡辩抵赖,避重就轻,保护了相关的人,最终也能逃脱刑责或者减轻处罚,毕竟这件事背后还有神通广大的人!另外,往年“高考移民”并非没有,只不过没有规模化,既然以前办这种事啥风险没有,今年难道一定会严重到要负刑事责任?也许还有回旋余地,也许最终虚惊一场?

  想来想去,段力维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他寄希望于站在这件事背后的某个领导。

  阮克刚甚为恼火。段力维被拘审竟然一点儿先兆都没有,究竟犯了什么事阮校长根本不知情。假如公安局没有搞错,段力维肯定违法乱纪,足见他胆大妄为到了怎样的程度!

  其实,阮克刚对段力维早就看不惯。年轻人脑袋瓜子好使,处事机敏,鬼点子多,见了人礼貌周全,干起活来干净利索,从表面上看,作为上司你很难挑出他的毛病,可是,阮克刚偏偏反感段力维的完美无缺。他曾不止一次和方知行谈起:“方老师,一个人要没有缺点是不是很可怕?这样的人要么是文过饰非、弄虚作假的高手,要么根本不是人。我觉得段力维味道不正,您说呢?”

  方知行摇头:“这小子,我也看不清他。”

  “看不清?您谦虚。假如让您重新物色教务教研室主任——您是管教学的副校长嘛——您会不会选他?”

  “选十个也轮不到他。这小子,复杂着呢。不光文过饰非,弄虚作假,而且势利,眼睛盯着上面,恐怕你我他都不放在眼里。还胆大妄为,背过人什么都敢干。克刚你记着我的话,段力维迟早会出事。”

  阮克刚没想到,方知行的预言这么快就应验了。

  校长和主管副校长都对段力维的人品持怀疑态度,他却能成为学校最重要的业务部门主管,也算一桩怪事。问题在于前任校长程元复离开一中任教育局长之前,已将段力维放到了教务教研室副主任的岗位,后来老主任退休,段力维顺理成章主持教务教研室工作。程元复到了教育局,唯独在任用段力维的问题上指手画脚。他多次在市一中领导面前称赞段力维,说这个年轻人有智慧,有能力,将来一定会成大器。他还暗示阮克刚,段力维有背景,卜义仁副市长和他有特殊关系。阮克刚作为现任校长,对前任校长干预学校事务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可他又不能不考虑市一中必须和教育局处好关系。况且程元复抬出个市级领导,谁知道背后有什么名堂?想要当好市一中校长,阮克刚不能不考虑方方面面的关系,不能不在一些局部和细节上委曲求全,否则有可能因小失大,四面树敌,陷于被动。继续让段力维当主任,就是阮克刚妥协让步的结果。不过,他对方知行有交代:“方老师,您把段力维看紧些,让他好好干活儿,发现有毛病要狠狠收拾,不能放任。”方知行叹气:“那小子太聪明了,只怕防不胜防。”

  程元复多次督促市一中将段力维提拔成正科级,动辄抬出卜副市长给阮克刚施加压力。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阮克刚不得不违心地妥协退让,安排段力维当了教务教研室主任。程元复甚至还转弯抹角启发阮克刚,等方知行退下来了,段力维应该是下一步选择副校长的重点对象。阮克刚反讽说:“程局长,你是不是急着把段力维培养成我的接班人?”程元复半开玩笑说:“你还年富力强,考虑接班问题为时尚早。再说,你是县级干部,谁来接班归市委组织部管,与我无关。”

  很快有确切的消息传出,段力维被抓是因为给成批量的“高考移民”办理报名手续,收受贿赂。意味着市一中发生了规模化的高考作弊案件,阮克刚闻讯十分恼火。

  “这下好,龙川市一中肯定名扬全国,这小子干的好事!”阮克刚窝火时,总喜欢跑到方知行那里去,发牢骚讲怪话,像一个真性情的大小孩,足见他们师生情深。

  方知行说:“怪我怪我。段力维在手底下,我竟然管不了,让他干出这种事!克刚,生气倒不必。毛主席说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我只是担心背后还有名堂,这事情显然不是段力维一个人干的。他们敢搞批量化‘高考移民’,那么多外省孩子来考试,千里迢迢不说,口音、衣着、相貌都不对,我们怎么没有发现?段力维一个人没那么大能量。除了用假户籍报名,会不会还有别的名堂,比方说替考?”

  “替考?”阮克刚瞪大了眼睛,“要是在我们学校组织替考,咱俩不仅是失察的问题,错误大了,坐班房并非没有可能!”

  “事情的确很麻烦,谁让咱用人不当呢?万一有啥事,克刚,你往我身上推。我老了,怕啥?你得好好保护自己,市一中的摊子总得有人撑呀。眼下看,舍你其谁?”方知行说。

  “方老师,您别这样说。我是一把手,工作有成绩是大家的,出了问题我肯定兜起来。一有事就推到您那儿,我还算是您的学生吗?”阮克刚深深敬佩方知行的人格。

  “必要时也得丢卒保帅。不过我想,谁身上长疮谁疼,只要你我心里没鬼,咱说到底是个失察的问题。我倒担心程元复是不是清白?段力维是程大局长在市一中的代理人呀。”

  “个人得失不算啥,我担心好端端的一中平白让人泼脏水。唉!”

  高考作弊案弄得阮克刚坐立不安,他身边的水立鸿看出来了。

  “校长,说到底是段力维捅娄子,他背着你干的,你别往心里去。”水立鸿安慰说。她注意到,平常校长喝茶很讲究,今天茶杯里头天剩下的残根却没有换,反映出他心绪不宁。

  阮克刚轻叹一口气。水立鸿拿茶杯到水房刷洗干净,然后泡上一杯热茶,阮克刚心里有点儿感动。

  “校长,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你大可不必唉声叹气。看看你,才两天工夫,人都显得憔悴了。你平常不这样啊,阮校长是谁啊?”水立鸿语带调侃,眼神里充溢着关切之情。没有了别人,水立鸿在阮克刚面前说话很随意,毕竟他们年龄差距不大,又是同一大学的师兄妹,尽管到公开场合水立鸿能摆正办公室主任和校长的关系,但私下里她拿阮克刚当朋友。时间长了,她与阮克刚之间除了同事、校友、上下级关系外,还多了几分女人对男人的关切,甚至,水立鸿不得不承认,她内心对阮克刚有几分倾慕,时时牵挂,割舍不下的感觉。水立鸿看上去风风火火,有时在酒桌上红颜不让须眉,但她内心不乏女人的细腻和柔情。朦朦胧胧倾慕顶头上司她并不觉得可怕,男人女人在一起接触频繁,日久生情非常自然,况且水立鸿不是刻意的,更没有功利的想法,也不会去干扰和破坏对方的家庭生活,这种纯天然绿色健康的男女之情有什么不好?既然好,为什么要压抑要隐藏?那样才不符合我水立鸿的性格呢!

  “校长不是人当的。”阮克刚说。和颇具风韵的女下属单独相处,阮克刚更像一个真实的男人。他接过水立鸿递上的茶杯,吹了吹,品一小口,铁观音特有的醇厚甘鲜沁人心脾,阮克刚一下子觉得心里安然了。

  “‘校长’只是个职务,或者说是个招牌、幌子,‘阮克刚’才是个人。‘校长’就是‘人’当的,不当‘校长’阮克刚照样是个‘人’——很不错的‘人’。”水立鸿说。她的一双大眼睛直视阮克刚,狡黠而又含情脉脉。

  “像绕口令,我听不懂。”其实阮克刚完全听得懂,也能读懂水立鸿眼神中的内容。

  “懂不懂又有什么要紧?”水立鸿莞尔一笑。

  阮克刚心里熨帖多了。杯子里的茶香令人陶醉。

  水立鸿忙别的事情去了,阮克刚心里升腾起对另外一个女人的念想。水立鸿不错,善解人意,行为、语言和眼神中充满对他的关切,甚至还有闪闪烁烁的男女之情,但对她,阮克刚有最后的防线。他认为自己和水立鸿走得够近,再往前跨出一步会面临危险。兔子不吃窝边草,校办室主任只能是校长身边的工作人员,而不能是别的。可田雨荷不一样,她毕竟不是“窝边草”,她是真真切切的美丽情人,除了心灵慰藉,和她可以有肌肤之亲!

  阮克刚正想着田雨荷,田雨荷找上门来了。

  “你怎么来了?”听见敲门,阮克刚拉开门扉,面前站着他热切期盼的美女,“也不打电话,想给我一个惊喜?”

  “嘁,我哪顾得上浪漫?让领导收拾一顿,赶紧将功补过来了。”田雨荷撅着嘴说。

  “什么功呀过呀的?我不懂。”阮克刚关上门,想闪电式亲吻一下,聊以解渴。

  “这是办公室,我的大校长!你的周围布满了窥视的目光。你不怕,我还害怕呢。”田雨荷很灵巧的躲开了。

  “说吧,领导怎么敢收拾你,凭什么?”阮克刚不得不抑制住冲动,给田雨荷沏了茶。

  “还不是因为你的一亩三分地出了大事情,嫌我没有及时发现及时报道,让外面媒体占了先,弄得日报有些被动。被动的又不是我们一家,龙川市所有新闻媒体事先都没动静。再说,领导一贯的宣传理念是报喜不报忧,高考作弊是丑事,别说我没有采访到,就是掌握了这方面的材料,也不敢贸然披露吧?何况丑闻出现在市一中。”田雨荷慢声细语,阮克刚听了心里却变得沉重。

  “真是一桩丑闻,我当校长一点儿脸面都没有。段力维那小子胆大妄为。”阮克刚说。

  “外面风声可大啦。老百姓说啥的都有,普遍的看法认为背后还有文章,案子绝不是段力维一个人犯的。克刚,你该没有涉案吧?”

  “我?你看我像违法乱纪、胡作非为的人吗?尽管没有我的事,可作为市一中校长我难辞其咎。”

  “没涉案就好,最多是领导责任,失察之过。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行政处分恐怕少不了。严重的话也许会坐牢。”

  “不会,别自己吓唬自己。高考作弊为什么屡禁不止,还不是因为一考定终身的考试制度?这是中国教育的最大弊端,但目前却没有替代高考制度的良策。相比较而言,处罚高考作弊的法律条文也不完备,定罪量刑挺不容易,何况你还没有涉案。”

  “听你这意思,巴不得让我去坐牢?”

  “哪里的话!”田雨荷竟然上来要和他拥吻,吓得阮克刚躲避不及。

  “领导让来采访,我不知道该采访什么。案子正在侦破,警方也不愿对外透漏内情,况且外面的媒体追得很紧,本市媒体还能干点啥?我们领导简直为难本小姐嘛。要么你说几句,市一中高度重视云云,粉饰一下太平,推卸一下责任。要不我怎么交差呢?”田雨荷撅着小嘴说。

  “拉倒吧。市一中本来够倒霉,你还让我到报纸上丢人现眼?给你们老总说,市一中拒绝采访。”阮克刚说。

  “管它呢!这任务本来很难完成,老总还能把我吃了?不过我既然来了,也不能白来,咱俩一起吃饭吧,我请客,算给你压惊。”田雨荷建议说。

  “好好好,正想聚一聚呢,你要不来,我就找你去了。你请客,我买单。”

  于是两人出去小酌,并且依惯例在饭后操练床戏。

  阮克刚很晚才回到家。妻子马兰盯着老公的脸看了半天,阮克刚有点儿心虚,不敢直视老婆的眼睛。

  “你看你,这几天明显瘦了,眼睛都红了。压力太大了吧?还喝酒,也不早点儿回来。”马兰嗔怪道。

  “没喝多少。当个破校长,啥时候能没有压力?”阮克刚很和蔼地说。知妻莫如夫,他了解马兰的贤惠和善良,平常对老婆也很客气,何况刚刚和别的女人幽会过,内心还有一份歉疚。

  “洗脚吧。”马兰给老公弄来热水。

  “谢谢你,马兰。”阮克刚道谢明明发自肺腑,但自己觉得很假,好像故意制造相敬如宾的假象。

  上得床来,马兰对他是一种关怀的、体贴的爱抚,阮克刚心里过意不去,想尽一次丈夫的责任,但忧虑力不从心。

  “睡吧,你最近太累了。”马兰说。

  阮克刚如遇大赦般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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