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孝旗。
这本是江湖中最有名的三杆大旗之一,与神州大侠高自寒的寒冰烈火旗、东海野叟刘破败的轩辕旗齐名,江湖中用旗做兵器的人,就只有这三位,而且全都是不世出的高手。不但空前,想来也要绝后。
周文执定忠孝旗,眼神中发出一种刚烈如火的光芒:“这旗上写得,都是古往今来的忠臣孝子,而旗下亡的,却都是背信弃义的逆子佞臣。今天,就轮到你夏凉眉。”
夏凉眉突然大笑,他笑得全身乱颤,使得满场诸人一时都停了剧斗,全看着他。周文眼睛仍旧利如鹰隼,盯紧夏凉眉。
夏凉眉笑了一阵,突然双臂一振,笑声立止:“忠孝!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忠的是誓言,孝的是父母,其他理法,全是狗屁,我已发过毒誓,谁害死我的轻寒,我就让他赔命。”周文也不示弱:“你欺君妄上,罪恶滔天,今日也休想逃过国法。”
突然天上一声大震,那是雷声,巨雷就炸响在头顶,也引发了厅中的新一轮恶战。这一战却不比方才了,因为战团中加入了两件当今天下最奇特、也是最不可思议的兵器——无字天书忠孝旗。
雷声中,周文一旗扫出。旗过处,发出的风雷之声竟盖过了真雷。旗长九尺,旗展五尺,这一扫之威,方圆三丈之内遍起急风,风利如刀,旗过如斧,夏凉眉没有硬接,他也没有躲避,他的武功之中,仿佛根本就没有向后避让这一招。
他冲前。在旗子将要扫到腰间的时候,猛一俯身,从旗底钻了过去,手中的无字天书突然一合,竟并成了一把刀,他一刀斫向周文双腿。
无字天书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它可以在眨眼之间拼成十七般兵器,当真是“无字书,通万物,天地辟易神鬼怒。”
周文一旗扫出,眼前已不见了夏凉眉,便知道他从旗底攻来,周文似是早已料到一般,身子随着忠孝旗飞腾跃起,闪过了这一刀。
只听“喀嚓”一声响,旗角过处,竟将屋子里一根两人合抱的大柱拦腰斩断,如切朽木。柱子一断,从上面传来几声乱响,尘土纷纷落下,整座大殿已摇摇欲倒。屋子里的人纷纷破窗而出,除了那王妃还是怔怔的站在当地,仿佛吓呆了一般。小荷跃过去,拉着汝阳王向外退。汝阳王一回手,抓紧了王妃,三人一齐出得厅来。
猛然轰隆一声,大殿倒塌下来,尘土四起,却马上被从天而降的大雨冲净。屋子倒了,但剧斗却丝毫未停。周文与夏凉眉的身影如同弹丸流星,一闪而没。
钱大业盯上了方青龙,他要尽可能的接近汝阳王,此时他看得很清楚,周文已被夏凉眉缠住,有机会快速制服汝阳王的就只有他了。但方青龙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二十七式龙爪手并不急于进攻,只是挡住钱大业不放。他正在有些不解,城中的禁军一早便已做好准备,何以迟迟不到,唯一的解释是,那些禁军也遇到了敌人。现在他能拖住一时,胜算便多了一分。
他想得不错,此时城中的禁军正与府门前周文带来的三百死士打得血肉横飞,尸横遍地。这一千禁军全是汝阳王的精锐,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但周文的死士却更是悍不畏死,以一当十,他们人人手中一杆铁枪,背背大刀,死死拒住府门不放,如果不是孙朱雀与刘玄武带领家仆们拼命厮杀,那些死士们早就冲进府里来了。双方一时胶着在府门外,直杀得血流成河,连那倾盆大雨,都不及冲净。
不到半个时辰,周文的三百死士只剩下不到百人,但这些人无一个停手,更无一个投降,面对越来越多的禁军,他们全都咬牙死战,连刀锋枪尖斫刺在身体上时,都不发一言,大雨中只有垂死者的呻吟与兵器相击之声,那些禁军们有的竟已杀软了手脚,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战士,就算你砍断了他的双手双脚,他也要蹿上来咬你最后一口。
他们根本就不要命。
顺子一刀砍翻一个禁军,他四下一扫,见自己的人越来越少了,而那些禁军仍旧蜂拥而来,自己这些人已不可能挡住敌人,于是他从怀里取出一枝旗花火箭,用手一拉,只听一声响亮,那火箭冲上半天,在大雨中炸响,声传数里。
他就只这么一缓,一名禁军一枪已搠进他的前心。顺子身子一僵,突然大吼一声,向前猛冲,枪尖穿过了身体,透背而出,但他也一刀砍去了已被吓呆的禁军的头。
禁军尸体倒下,顺子却没有倒,因为最少有七柄枪刺入他身子。
钱大业已听到了这声巨响,那是紧急信号,说明府门外的死士已挡不住敌人的进攻,马上就要冲进府里来了,此时他身边的死士已所剩无几,钱大业眼睛都红了,一柄剑开出千万朵银花,漫空罩落,方青龙眼花缭乱,勉强接下这一轮急攻,却已被逼退十几步,此时他背后五步外,便是汝阳王。
方青龙当然知道他此时的职责,他正要反击,突然钱大业叫了一声:“有旨讨贼,动手!”方青龙一怔,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有人却知道。
那王妃本来一直在汝阳王身后侧,听到这句话,突然手腕一振,已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放在汝阳王脖子上。只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全都住手。”
听到这话,小荷猛吃了一惊,叫道:“原来是你!”她当然听得出来,这声音正是那日在城外要杀她的骷髅人。汝阳王的部下都吓呆了,王爷被制,哪里还敢打下去,纷纷停手。而周文带进府来的人也死伤殆尽,双方一时罢斗。只有周文与夏凉眉已不知去向。
钱大业的眼睛紧紧盯在那王妃身上,道:“你……你……星兰?”王妃不答,眼睛看也不看他,她却拉着汝阳王退了几步,远离了人群,淡淡的说:“我不认识你,你们谁也别过来。”钱大业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道:“星兰,你不要这样,不要怀疑我,我是大业,你看看我,看看我……”王妃却并不看他一眼,只是道:“我说过,不认识你。”
钱大业轻轻点点头,道:“好,你不认识我。但你总是朝廷的人,现在走过来,把汝阳王交给我。”王妃并没有动,但手中的匕首却握得更紧了。钱大业看不到她的脸,不知她是什么表情,但发现她的身子在发抖,仿佛很冷似的。
“你怎么了?”
王妃突然低下了头,猛的摇了摇头,道:“不,我不能把他交给你。”钱大业突然涨红了脸,吼道:“为什么?要不是他,我们就可以好好在一起的,要不是他,我怎么会亡命天涯,要不是他,你怎么会心伤欲死,这一切祸根都是他,你为什么不把他交给我。”说着他向前走了几步,脸色红得怕人。王妃又退几步,哭道:“你不要逼我了,我……我……”
钱大业道:“如果你不想交给我也行,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杀他么?以前时机未成,现在可以了。你动手吧,我们就算死在一起,也是心甘情愿的。”汝阳王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可王妃仍在摇头,她的声音更加哽咽:“我不能……不能……”钱大业眼睛几乎喷出血来,道:“你怕死?!”
王妃道:“我不怕死,但我不能杀他……他……他虽然霸占了我,但却……”钱大业怒吼一声:“难道你真的喜欢上了这个禽兽?可他并不喜欢你,他对你好,只因为你生得像他死去的老婆!”他知道现在已没时间再拖下去,他猛然冲前,一手抓向汝阳王。方青龙飞跃而起,半空截击,但钱大业早把他的阻击算在内了,他的手中除了握着自己的剑以外,还偷偷拾了一柄刀,方青龙刚一跃起,就见一道闪电般的刀光飞射而来,他如果不挡,定要被这一飞刀钉死,他只有先救自己。等他的龙爪手拗断钢刀时,已不及抢救汝阳王了。钱大业已到了汝阳王面前。
但他并没有得手,因为原来在汝阳王脖子上的匕首已指住他的咽喉,刀锋那边,是一只正在颤抖的手与一张不敢面对他的脸。钱大业的手僵在半空,离汝阳王只有一尺,但却已伸不过去。
钱大业惨笑:“好,好,好。好一个痴情的女子,你这一刀是为了救你的情郎么?那你就刺吧,刺呀!”王妃已泣不成声:“你……你走吧,我已不认识你……我可以保证他不会难为你们。更不会追杀你们……”钱大业发出一声凄厉的大笑,道:“好,我走,我走!”他突然手一起,剑锋已出,三尺厉芒疾刺汝阳王。
“我走,也要带他走。”
他已不理会咽喉上的匕首,一意要置汝阳王于死地。
血花突现,一人中剑,剑透前心。
汝阳王眼睛几乎要突出眶外,他大叫一声,却不是临死的惨呼,他是在为心爱的人伤悲。
那一剑并没有刺中他,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王妃突然挡在他身前。
匕首掉在地上,并无一丝血迹。
这一剑正刺中王妃。
霹雳一声,电光疾闪,那柄剑也在电光发出极为耀眼的光芒,三尺青锋已有将近半尺没入王妃胸膛。
钱大业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放开剑柄,抱住了王妃将要倒下的身子。汝阳王在这一刹那也想从后面扶住她,却被钱大业一腿踢出老远,大吼道:“滚开!你不配碰她。”汝阳王倒在地上,他的护卫们一齐闯上,扶起并护住了他。
钱大业的精神仿佛已陷入狂乱,他喉咙里呜咽着也不知要说什么,一双手上下乱抚,仿佛要为她拔剑,又像是要为她止痛,只是眼睛里泪如泉涌,和着雨水混成一片,一时间连天地都充满了一种悲怆的气息。
场院中除了雷声雨声风声,再无人声。
大家都呆呆的看着这对雨中的男女,汝阳王没有下令动手,自然无人敢动。
王妃努力睁开眼睛,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脸,吃力地道:“我……对不起你……”钱大业这时才仿佛回过神来,狂吼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替他死?为什么要死在我剑下?你告诉我……”王妃痛苦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我不是替他死,而是要还他一命。因为我曾经害过他三次,而他却救过我三次。生为女子,也要讲信义,这次还他一命,死也安心。只可惜我误了你的国家大事……”
钱大业仰天狂啸,泪水横流:“我不要什么国家大事,我只要你活……”王妃努力鼓起最后的力气,微笑着搂住了钱大业的身子:“大业,我是星兰,我是你的星兰,这一辈子永远都是……现在,谁也不能把我从你身边夺走……你抱……抱我……好冷……”钱大业脱下外衣,裹住了她。
水星兰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抹潮红,仿佛是雨后天边那醉人的彩霞:“大业,我不要做什么王妃,我只要你……对我好……”钱大业一边流泪一边点头,水星兰的声音越来越低,几如蚊语:“你带我走……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只有你和我……我要做……你的妻……”
她的话终于没有说完,突然那只手就从钱大业脸上滑落,脸上的彩霞也骤然消失,可是那一双已然失去神采的眼睛却始终没有闭合,仿佛看到了她最向往的东西。
透过这无边的雨幕,她仿佛最后看到了在一处宁静平和的山谷里,一个头戴兰花的女子正倚门而待,而他的情郎脚踏着一路星辰,微笑着向她走来。
直到死,她都沉浸在一种幸福当中。
雨如苦泪般泄下,死一般静的场中突然发出了轻轻的抽泣声。
那是小荷,她看着这两人的最后决别,已忍不住失声哭泣起来。而汝阳王背转了身子,没有人看得到他的脸色。但从他微微颤抖的双肩来看,他也正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
他悲得是什么?是悲痛心爱之人的猝然而去,还是在悲痛这个他最爱的人,却始终没有真心爱过他?
钱大业没有号哭,他仿佛呆了一般,跪在大雨中,任天地无情的鞭挞。过了好久,他才轻轻站起身,抱起水星兰的尸体,再也不看任何人,转身缓缓向院外走去。此时门外突然涌进无数手执兵器的御林军,团团将钱大业围住。钱大业脸无表情,一如不见,迎着枪尖走去。
方青龙轻声道:“王爷,王……”汝阳王并不回头,只是轻轻摆摆手,更不说话。方青龙喝了一声:“撤围!”枪尖立时都朝了天,所有人都怔怔的看着钱大业抱着他的女人,慢慢消失在风雨里。
没有人知道钱大业去了哪里,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
孙朱雀走到汝阳王面前,禀报道:“王爷,周文的三百死士全部战死,而我们最少也死伤了五百人。”汝阳王没有跟任何人说一个字,他只是仰头看天,任雨水落在他脸上,只是片刻之间,他一下子就已老了很多。
这里是悲风苦雨,而另一边却是狂风暴雨、腥风血雨。
周文与夏凉眉,忠孝旗对无字天书,已然拼出了眼火牙烟,如果说这里是天愁地惨,天悲地戚,那么他们之间就是天翻地覆,天地失色。
战场就在屋顶,天雷暴雨交击之下,王府中最高的千岁殿屋顶。
周文与夏凉眉一左一右,决战在飞檐之上,脚下的龙头水流如珠,他们两人仿佛已在云端。一个是情种,一个是忠臣,一个为私,一个为公,一个为然诺,一个为尽忠,谁对,谁错?
亦或已无对错,只有生死。
天生烟,地起雾,惨雾愁烟升腾在二人之间,世间一片混沌。只有杀气在流窜,飞扬,充塞一切。
周文的忠孝旗舞成漫天白云,而夏凉眉就成了云中的雪龙。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大雨之中,落在二人七尺范围内的雨珠全部变成了强弓硬弩射出的弹丸,将四下的瓦片蕉叶打得纷纷碎裂。
他们已拼过了二十余招。
周文的三十六式“忠臣孝子正气歌”旗法中的“二十四孝”旗法已经用尽,而夏凉眉的无字天书也已变过了四种兵器,刀、剑、牌、扇,兀自不分伯仲。周文突然旗法一变,最后一十二式“忠臣旗”祭出。这是周文的看家本领,这套“忠臣旗”曾将叛国巨寇武汉章连同他手下三大煞神一起送入汉江,葬身鱼腹。此时他一招“击楫中流”挥出,手掌在旗杆上一拍,那旗角突然倒转过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卷向夏凉眉。
忠孝旗三面都用金线缀起,边上满是打磨过的铜钱,斩金断铁,锋利无比,此时雷声电闪之下,大雨滂沱之中,忠孝旗如同一张满是毒牙的大网,碰一碰都要没命。
夏凉眉此时天书正组成一把巨斧,斧扇足有半个车轮大小,他以上代“巨斧书生”易水寒的寒山斧法迎向大旗,“铮”的一声,斧旗相击,竟撞出了灿烂的火花,夏凉眉不等他收旗,巨斧一转,以斧柄横扫而来,周文竟不收旗,一招“投笔从戎”,以旗头上的尖簇向夏凉眉当胸便刺。
他已不顾自己的死活,力图与敌人同归于尽。夏凉眉也拼出了邪火,厉叫一声,手中巨斧喀然断成数十片,在电光石火之间组成一盾一钩,盾挡住了周文的攻击,而另一只手一招“峰回路转”,钩向周文的手臂。
周文对眼前如烟花般乱起而又瞬间归于绝杀的变化恍若不闻,忠孝旗的尖簇在盾面上划出一道微痕,金铁相磨之声令人牙口发酸,却是一招“勒石燕然”。周文借着这一挫之力冲天而起,“先天之忧”,而下一招早已顺势而发。
夏凉眉一钩落空,眼前已不见了周文,他向天猛一抬头,正有一道闪电划过,周文大鸟般的身子裹着大旗从天而降,忠孝旗卷成一个黑洞,当头罩落,势如狂风雷暴,猛不可当,正是一招“屈子投江”。夏凉眉竟也不退不避,手中天书又是一变,化做一对水火双轮,迎了上去。
他做对了,这一招是周文旗法中极厉害的一招,如果你向两边闪避,那么他下一招“图穷匕见”,大旗一展之下,人头顿落。而夏凉眉没有退避,而是迎着黑洞的中心窜了上去。他已看准,黑洞中心就是这一招最脆弱的地方。
闪电中,夏凉眉如同一条向天蹿升的狂龙般穿过大旗,风声、雨声、裂帛声,声声入耳,周文的忠孝旗已被水火双轮划开两条大缝。总算边上有金线铁钱挡着,没有裂开。周文却并不慌乱,一招“完璧归赵”,大旗一兜一绕,卷了起来,而那旗杆头上的半尺尖锋向夏凉眉疾刺而上。
“持节云中”。
夏凉眉身子落下,眼看就要被这一枪刺穿,却见他一个风车般的旋身,头下脚上,双轮一铰,“铛”的一声已将枪尖锁住。但却不防周文手中大旗向下力插,轰然一声,屋顶裂开了一个大洞,二人穿透屋顶落向大殿之中。夏凉眉因为头下脚上,眼前飞迸起的碎瓦断砖全部向他脸上打去。夏凉眉双轮一并,护住全身,但此时周文半空出手,大旗一招“留取丹心”扫向夏凉眉心口。
这一旗如果扫实,夏凉眉也要像那柱子一样断为两段,但夏凉眉手中的无字天书竟在这眨眼间变成了一条七截铁蛇,将大旗拦腰缠住。与此同时,周文将大旗用力向怀里一带,将夏凉眉扯了过来,然后他一腿踢在夏凉眉胸膛上。
夏凉眉闷哼一声,口吐鲜血,向后飞出,手中七截铁蛇力扯之下,断为数段,而周文的忠孝旗也裂成几条,无数铁钱落下,叮铛有声。
周文捂胸后退,他在踢中夏凉眉的同时,也被夏凉眉一掌印在前胸,二人谁也没得着便宜。周文退过几步,突然一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全都喷在那杆忠孝旗上。
旗中本无图案,此时却像开放了无数朵花,血花。
便在此时,大门被一人撞开,那人手中乌光一闪,一张龟鳞盾立起在身前,正是刘玄武,在他身后,涌入上百名军士,最后方青龙与孙朱雀护着汝阳王走进来,将周文围在中心。
一阵风由门外吹进来,吹得周文手中大旗猎猎做响,周文不闻不动,一手执定大旗,昂然而立。夏凉眉亦是负手而立,他的无字天书只剩下半本,但他却并没有败。
方青龙看着周文的背影,喝道:“周文,你已山穷水尽,手下党羽全军覆没,还要困兽犹斗么?”周文哈哈一笑,并不回头,只是道:“乱臣贼子,也配来与我说话。”方青龙怒起,向左右一挥手,数十张硬弓拉开了,只要他一声令下,周文就要被乱箭穿身。
汝阳王却一摆手,阻住了方青龙,他开口道:“朝廷负我在先,今我欲清君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周大人也是忠义之士,亦不想看到奸臣迷惑圣上,以至天下大乱吧,不如与本王一起……”
周文冷冷打断他的话:“既知我周文是忠义之士,又何必废话!”他慢慢转过身来,面对汝阳王,口中还在缓缓流着血丝,他并没有擦拭,而是一字字的对汝阳王道:“你是致乱之首,罪不容诛,与你对一句话,也是污了我的口风。”
方青龙怒吼一声,手已举起,数十张弓都已拉满,箭头对准了周文。
突然,夏凉眉大喝一声:“谁也不能杀他。”方青龙一怔,冷冷地道:“难道你还要救他?”夏凉眉盯着周文,道:“我要杀他,用不着别人插手。”周文大笑道:“夏凉眉,你倒也算条汉子,只可惜,姓周用不着别人可怜,老子要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一招“鞠躬尽瘁”,身子一伏,手中血旗横扫了一个圈子,将众人逼开,然后大喝一声,忠孝旗化做飞电,标向汝阳王。
“椎秦博浪”,这一招有去无回,刚猛无俦,声势之烈,气势之威,直可比当年刺秦力士。而与此同时,周文的身子也暴跃而起,射向汝阳王。
刘玄武正护在汝阳王最面前,见这一枪来得凶猛,不敢避让,怕伤到身后的王爷,他一立手中龟鳞盾,想将这一枪挡住,但枪势来得太猛,竟刺透宝盾,穿胸将刘玄武钉出去,又一连穿过两个护卫的身子,才力尽停滞。三人一起倒地。
汝阳王痛叫一声:“玄武……”
就在周文飞出忠孝旗的同时,大殿中弓弦齐响,数十支利箭穿空而至,钉入了周文的身子。周文眼睛血红,带着一身血箭飞来,飞到了汝阳王身前,一拳打出。方青龙一声怒吼,迎手一爪,扣住来拳,却觉得这一拳已无多大力道。
此时汝阳王身边的卫士丛中伸出十几条枪,一齐刺入周文身体。
周文再无力气向前一寸,他鼓起最后一丝力气,一口鲜血喷在汝阳王脸上,汝阳王只觉得甚是疼痛,细看时才发现,其中竟有数十粒碎牙齿。
众人再看周文时,见他双眼大睁,遍身枪箭,体无完肤,已然气绝。
一时间,大殿中竟是寂无人声,只听到门外暴雨仍急,风声正劲。
过了好一会儿,汝阳王才幽幽的叹息一声,道:“忠臣之心,皓如日月,可惜,不能为我所用。”方青龙道:“王爷,现在……”汝阳王脸色一正,吩咐道:“将周文枭首,号令高秆,然后同他的三百死士,均以王侯之礼葬之。”
他的话刚说完,眼前就多了一个人,正是夏凉眉,汝阳王看了他一眼,微有不快之色,道:“夏儿,你没有告诉我王妃也是他们的人,但也总算帮了我的大忙,我也不来怪你。你去休息吧。”夏凉眉哼了一声,道:“第一,我并不是你的女婿,第二,我不想休息。”汝阳王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太悲伤了,还是去休息一下的好。”
夏凉眉不动:“我要带周文的尸体走,这个人虽然与我有仇,但总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我不能眼看着让他死无全尸。”汝阳王脸色一沉,道:“我必须要这样做,以壮军威,也好出师有名。我以王侯之礼葬他,也正是敬重他是一条汉子。”夏凉眉不为所动:“你用别人谁的头都可以,就是不能用他的。”说罢他走到周文尸体前,从他身上将数十支箭一支支拔下来,然后抱起来要走。
汝阳王脸色极为难看,方青龙见了,喝道:“挡住。”上百名军士长枪大戟一齐举到夏凉眉面前,夏凉眉冷笑道:“我今天不想再杀人,谁也别逼我。”方青龙哼了一声:“你还能杀谁?你若不放下周文,死得就是你。”
随着话落,数十张硬弓又对准了夏凉眉,只要汝阳王一声令下,夏凉收也要像周文一样尸横当地。汝阳王脸沉似水,他的手轻捋胡须,脸上的肉不住抽动,心头的怒火已燃起。
他倒不是恼怒夏凉眉要带走周文的尸体,而是怒夏凉眉方才的话。
“我不是你女婿……”
这个年轻人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重重的打击了他的尊严,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他。汝阳王怒火越来越盛,眼看就要一挥手,将夏凉眉万箭攒身。
便在此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爹,你放过他,放他走吧……”随着声音,小荷走了进来,她走到夏凉眉身前,护住了他。
汝阳王冷冷道:“小荷,你做什么?”小荷含着眼泪,道:“爹,你饶他一命吧。”汝阳王怒道:“他,他居然敢不承认是我的女婿,你为什么还要为他说话?咱们父女岂是别人欺负得的?”
小荷哭道:“爹,今天的惨事还不够多么?你还想再看什么?”她突然拔出一柄刀子,抵在自己胸前。汝阳王立时慌了手脚:“你……小荷……你先……放下刀子,不要做傻事……”小荷道:“你放不放他?”
汝阳王一跺脚,道:“放,放,放。”他一摇手,喝道:“都给我滚!”方青龙凑上前,轻声道:“王爷……”汝阳王喝道:“你也滚!”方青龙讨个没趣,率着众人都退出殿外去了。
夏凉眉谁也没看,抱起周文的尸体,大步走进风雨中,此时雷声已越来越远,大雨将停,风声中远远传来了夏凉眉那悲凉高亢的声音:归去来兮胡不归,望天涯兮雁孤飞,仇绝兮情断,苦心兮独悲。
汝阳王抢下小荷手中的刀子,喝道:“连你也来要胁我,不知轻重的丫头。”小荷倒在他怀里,哭泣道:“女儿已和他拜过堂……不想看着他死。”汝阳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无限爱怜地道:“傻孩子,我怎么会杀他呢?他要死了,你可去喜欢谁呀?到时候还不恨为父一辈子?”
小荷“咛”了一声,撒起娇来:“那,你还不找人把他追回来?”汝阳王脸上的温柔突然不见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不能再回来了,我也不想让他回来。”小荷心里突然一凉,抬起头道:“为什么?”
汝阳王不答,看了看小荷那张艳如荷花的脸庞,抬起手轻轻摩擦着,道:“不但是他,你也不能再呆在我身边。我现在就让你去追他,记住,从此以后,你就是他的妻子,但却不再是我女儿。”
小荷又哭了:“为什么呀?我不想离开父亲……”汝阳王将小荷揽进怀里,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无限伤感:“我也不想让你走,但你却非走不可,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丰厚的嫁资,足以让你们富足一世,记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回中都,走得越远越好。”
说完,他不待小荷说什么,径自出门走了。留下一个小荷呆呆的怔在大殿之中。
第二天,汝阳王正在屋子里独自踱步,方青龙跑进来报道:“禀报王爷,小王爷率领铜虎、铁蛇、泥马、木鸡四大生肖,压着无数钱粮军器,已到城中。”汝阳王哦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然后他来到屋子外面,抬着看天。
天边白云飘飘,青山隐隐,一片祥和气象,但汝阳王却知道,更大的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了,这一番风雨,不仅仅要吹洒这一片中州,更将席卷天下。
桃花源内桃花坞,桃花坞内桃花酥,桃花酥比桃花面,绊惹桃花总不如。
夏凉眉坐在一座新起的坟茔前,坟前新立的碑上就写着这四句话,他知道,他最深切的爱已深埋黄土,从此天下,还有谁会记得曾经的一段人间佳话?
“漠漠轻寒上小楼……”他轻声吟诵着。
“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有一个人接了下去,夏凉眉心中一动,急忙回头看去,只见桃花林中慢慢走出一个人来,他现在的眼并没有花,但却有些不太认识了,因为这个人以前总是一身火红的衣衫,让人看了头大如斗。可现在来人却是一身缟素,头发也已不再是姑娘打扮,而是高高的挽起。
她来到坟墓前,拿出几张纸钱,慢慢点燃,然后磕了四个头,又双手合十,默默念了一会儿,这才抬头看了夏凉眉一眼,而此时夏凉眉也正在看她,他们只看了一眼就各自转回了头。
二人就这样坐着,没有动,但夕阳却慢慢流转,最后终于将他们的影子合在了一起。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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