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身一寸寸被抽出,武天仇的目光动也不动地盯在上面,仿佛那不是一条枪,而是一条毒蛇。直到那枪身完全呈现在众人眼前。
枪身上镀了一层银粉,显得光彩夺目,枪缨血红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又像是一片溅射而出的血花,令人目眩,而枪尖……
枪尖一如平时,锋利,尖锐,而且完整。枪尖为扁棱形,线条精致,两边的血槽微呈暗红色,像是已不知饮过了多少仇人血。
武天仇接过这柄枪,用手掂了掂,发现异常沉重,绝对是凌园家传的那柄枪,不会有假,也决不会有第二柄。他的目光却暗淡了下去,并不是因为这柄枪夺去了屋子里的光彩,而是因为失望。枪尖是完整的,那么难道说武清吟不是凌家人杀的?难道说会有另外一柄枪?
凌露华重新拿回这柄枪,将它放在阳光下,那光彩更加夺目,她的眼睛里也发着光,她笑道:“怎么样?这柄枪有什么不对么?”武天仇跌坐在座位上,呆呆地道:“没有,没有什么不对。”凌露华道:“如果没有什么不对,我可就要将它收起来了。”武天仇叹息一声,道:“请便。”凌露华刚要将枪收起,萧王孙突然站起来,一手按住了桌子上的锦套,喝道:“慢着。”
就是这一声,武天仇也像被电击了一般,跳了起来,他的目光紧紧盯住那锦套,他突然想起,那里面还有一段枪身。
李长生的脸色也变了变,道:“武先生还有什么事?”武天仇与萧王孙对视一眼,冷笑道:“在下还想看看另一段枪身,不知可不可以?”李长生的笑容有点儿僵硬,道:“这个么……枪身的另一段只有枪杆,没什么好看的。”凌露华的身子仿佛震了震,却没人能看到她的脸色,武天仇连看都没看李长生,只对着凌露华道:“小姐,在下为看枪而来,若是只看到一半,未免有点儿美中不足,就让在下得窥全豹如何?”
凌露华沉默一下,才道:“你当真要看?”武天仇点头,道:“当真。”凌露华又道:“果然要看?”武天仇道:“果然。”凌露华微微一笑,道:“好。”
萧王孙的手慢慢离开锦套,凌露华的手再次伸进里面,然后又缓缓抽了出来,那确实是枪杆,而枪杆后面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只会是一个护手的小圆铁球而已,凌露华的手终于完全抽出,那枪身也完全呈现在眼前,枪身后面竟不是圆球,而是另一个枪尖,枪尖从中而断!
便在此时,萧王孙大叫一声:“不对!”这是他们方才商定的暗号,只要他叫出这两个字,暗算就已开始。
武天仇毫不犹豫地一掌击出,这一掌正打在凌露华前心。武家的天星掌是江湖中一等一的硬功夫,就连巨石也要被这一掌打得裂为两半。
凌露华的身子再硬,也没有石头硬,这一下被打得飞出几尺,撞在后墙上,当时便没有了声息。而此时元东原与萧王孙也动了手。屋子里惨叫声立起,但发出叫声的不是凌露华,也不是李长生,凌露华看起来早被这一掌打碎了心脉,中掌的同时就已毙命,哼也没哼一声,而李长生还是稳稳地坐在轮椅上,脸上甚至还在笑。他当然也不会发出惨叫。
惨叫的是武天仇。
就在他一掌打中凌露华的同时,元东原的铁掌也重重拍在他后心上,武天仇的身子向前一冲,只觉腰下一辣,一对日月双轮已切入他的身体。
那日月轮的边缘上都是狼牙锯齿,这一下几乎给武天仇开了膛,武天仇长声惨叫,刚一回头,李长生的轮椅中飞出两支弩箭,射透了他的前胸。
事发突然,就只一眨眼的工夫,凌露华死,武天仇重伤。武天仇毕竟功力深厚,虽然中了必死之伤,但一时也还撑得住。他倒转了一下身子,靠在墙角边,嘴里的血块不住吐出,与腰下伤口中流出的血一起,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而李长生等三人却站在一起,嘲笑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只落入陷阱的没牙老虎。
武天仇指着三人,恨声道:“你们……”萧王孙冷笑一声,道:“你早应想到的,可是你利欲熏心,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你已没救了。”武天仇吐血道:“为什么……为什么?”元东原哈哈大笑,道:“就让你做个明白鬼,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们会帮你得到凌家的一切产业么?我们会那么笨?就你给的那一点好处,还不够打发要饭的。”
武天仇道:“原来……你们也想要得到……”元东原道:“不错,正气山庄财雄势大,当家人一死,就要由我们来主持,这才是我们的目的。”武天仇恨声大叫道:“卑鄙!无耻……”萧王孙淡淡一笑,道:“一个为了夺取家产,亲手杀死自己侄子的人,居然还会说别人卑鄙无耻,这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可笑的事。”武天仇怒视三人,目光渐渐涣散,眼中却又忽然神光一闪,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朝着门外大喊一声:“武!”随即喷血而亡。
李长生长长舒了口气,向元东原与萧王孙道:“此间的事终于可以完结了。”元东原大笑道:“这还不是亏了李总管的神机妙算?要不然这姓武的那对天星掌,配上一支生花笔,可真不好对付。”李长生淡淡一笑,道:“此后两位主掌正气山庄,终于得偿所愿,东南一带尽在掌握,在王爷那里也有了交代。”萧王孙脸上泛起一丝笑容,道:“而李总管也不用再做总管了,这凌园从此以后就要改做李园了。”
三个人相视片刻,同时大笑。笑声还没有消失,萧王孙与李长生已出手。李长生椅中飞出三支飞刀,而萧王孙的日月双轮同时脱手而出,他们的目标都是一个,屋门。屋门本来虚掩,那三支飞刀透门而出,而日月双轮挂着风声,已将屋门分为四片。
日月双轮破门而出后,在外面转了个圈子,又飞回萧王孙手中,锯齿上还带着几根头发,而那三支飞刀再飞回来时,却已变成六段。六段断刀直打三人,元东原虎吼一声,一掌将两段断刀打飞出去,萧王孙双轮一绞,将两段断刀绞为四段,而李长生的椅中已飞出两块飞石,将断刀半空截下。
然后就见刚才那个执伞人微笑着走进屋子。李长生盯着他,过了片刻才道:“你不是凌家的人。”执伞人轻轻一笑,道:“当然不是。”说着,他慢慢从脸上揭下了层薄薄的面具,面具下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少年脸庞。
这个人当然就是武清吟。一看到他,屋子里的三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冷战。李长生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很笨的话:“你……你不是已死了么?”武清吟道:“你怎么知道我死了,是不是你杀了我?”萧王孙道:“我们虽然没有亲手杀你,但的确看到了你的尸体。”
武清吟摇头一笑道:“你们做事虽然诡密,但还是有算计不到的地方,千万不要轻易认为你们骗过了所有的人。”萧王孙想起方才武天仇临死时的怪状,手一紧,道:“难道武天仇并没有杀你,而是找了一个替死鬼?”武清吟道:“你又错了,你以为他会有那么好心么?”元东原沉不住气了,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武清吟忽然转了话题,道:“如我没猜错,你们三位都是汝阳王的人吧。”
元东原一惊,道:“你如何知道?”武清吟笑了:“自有神仙指点,用不着你操心。”元东原叫道:“是又怎样?”武清吟道:“是就对了,你们的用意我已明白,这一切都是他幕后指使。”他清了清嗓子,道:“其实你们来的目的并不是主婚,而是夺产,夺取凌园与正气山庄的产业,因为附近沿海一带的造船、出海、渔业、码头,晒盐等等生意,凌园与正气山庄可以说是垄断东南,汝阳王要想起事造反,必须要控制这里,这就必然要与凌家和武家打交道。从上一辈起,老汝阳王就曾有意拉拢凌家与武家,但都被两家主人婉言拒绝了,到了小汝阳王这一辈,他早晚必反,为了充实财力,也为了自己一旦事败后有个退身之所,他也想到了凌园与正气山庄。”
李长生道:“说下去。”武清吟道:“而想要夺取两家的产业并不容易,如果明夺必然会招致别人怀疑,弄不好还会将汝阳王的反意昭彰天下,这个他是决不能冒险的。所以他想出个主意,就是暗取。”
“而如何暗取呢?自然要动一番脑筋,正在此时,凌武两家的婚事也快要到了,作为他来说绝不可以让这两家结亲,不然的话两家一合,势力就更加巩固,想要下手就难上加难。可幸亏在三个主婚人中,有两位已被他收买,所以破坏两家婚事的重任,就自然而然落到这两人身上。”
元东原冷笑一声,道:“那倒不假。此事舍我二人其谁?”武清吟突然脸色一沉,恨声道:“可是三个主婚人中,最重要的那位他却无法收买,所以你们就在半路对他下了毒手,好让江岳天无法阻止你们的行动。”
萧王孙笑了,笑中颇有自得之意,因为他知道,武清吟从伤口上看出是他们下的毒手,他只不过是在诈他们,所以他说:“谁说我们杀了江老先生?他与我们过从甚密,又对我们有恩,我们又如何能下手杀他?不要以为你杀江老先生的事可以随随便便地嫁祸于人,这里三个人都可以作证,是你害死了江老先生。”元东原与李长生也笑了,只有武清吟呆住。
武清吟过了片刻才苦笑道:“三人成虎,我开始还不算佩服你,现在我的想法好像有点儿改变了。”萧王孙正色道:“你不但杀了江老先生,还假扮武公子,想要夺取正气山庄的产业,身为江湖正道中人,我们决不允许你阴谋得逞。”元东原也大笑道:“不错,小贼你今天休想逃脱!”
李长生也道:“就算你真是武清吟,也罪不可恕。因为你挑拨凌武两家的关系,使得你伯父杀了我家小姐,而你又杀了你伯父来嫁祸凌家,这一来两家的财产全都会归你所有。”他冷笑一声道,“只可惜天道恢恢,绝无疏漏,到最终你也逃不过公理,你也没得救了。”
武清吟点点头,道:“果然不愧是老江湖,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如果有一万个人听了,最少会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相信。最多只会有一个人不信。”元东原道:“那个人只怕就是你了。”武清吟笑了:“这个人不是我,如果算上我,就有两个人不信。”元东原道:“那这个人是谁?”武清吟微笑着向他们后面一指,道:“是她。”
萧王孙一怔,道:“你……”他的话刚说出一个字,就觉身后劲风袭来,萧王孙大喝一声,身子向上跃起,同时将双轮向后一背,“铮”的一声,已将兵器锁住,但此时兵器已入肉半寸多深。萧王孙痛呼一声,双手一合,叫声:“断!”他的日月双轮善锁兵器,只要对方兵器伸入他的双轮之内,便绝无幸理,他有信心。
可是他错了,因为这杆兵器是用天山寒铁精炼而成的独一无二的枪。
萧王孙一锁之下,枪身未断,他不由得大吃一惊,情急之下身子猛地一侧,那枪尖入肉一寸后便斜着在他身上划出一道血槽,鲜血喷涌而出。萧王孙的身子登时斜飞出去,落下来时血已浸透了后背。他的伤虽然不太重,但这一枪已将他的信心摧毁了大半。
他猛地回过头来,看着身后那个暗算他的人。那人仍是面戴黑纱,窈窕地站在当场,手中执着那柄铁枪。两段枪身已接在一起,长逾七尺。
不只是他在看着这人,李长生与元东原也早已目瞪口呆,其中最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是李长生。他几乎吃惊地要从轮椅上站起来,对执枪人道:“你……你……你不是……”
那凌露华嫣然道:“李总管,这下子不但他们上了当,连你也不例外吧。”李长生眼神一寒,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本应当……”凌露华道:“武天仇那一掌果然不同凡响,我本来是绝无幸理的。但你们也都料错了一件事。”李长生定定心神,双眼一翻,一字字地道:“你,不是我的那个凌小姐。你早知道武天仇是来杀你的。”
“我的那个凌小姐……”这句话好怪,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凌露华笑道:“不错,我不是。不然的话我又怎么会事先有了防备?”凌露华摘去黑纱,露出了本来面目,正是唐婉儿。李长生努力稳定一下思绪,道:“不可能的,那你的声音为什么和小姐一模一样?”唐婉儿道:“这有什么新鲜?我不但能学她的声音,还能学很多人的声音。因为女人的嗓音本就很细,只要稍加注意摹仿,听起来就差不多了。”
萧王孙吃力地撑起身子,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事到如今,干脆一并做了他们。”元东原道:“不错,就凭这两个小鬼,还能逃得出咱们的手掌么?”他说完一掌击向武清吟。
他的玄天掌法虽然比不得天星掌的浑厚,但刚猛却犹有过之。但见他脸色红得怕人,而掌心也一片血红,正是玄天掌力运到十成功力的标志。
武清吟轻轻避过,满不在乎地道:“事到如今,你们还不伏法?”萧王孙道:“你们想要夺取正气山庄与凌园的产业,我们决不能让你们阴谋得逞。应当伏法的是你们。”武清吟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但这话最好只听到我们几个人的耳朵里才好,若是别人也听到了,就会不相信你这位前辈的。”萧王孙等三人一惊,只见武清吟一招手,东边的屋脊上跃下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萧王孙看到这个男人,心都冷了,他知道最后的希望也完了。
这男人正是江岳天的亲兄弟、“烈火神龙”江啸天。而那女人胖乎乎的身子几乎有唐婉儿的两个宽,但她跃下来时轻得像一片枯叶,正是馄饨店的老板娘。李长生盯了她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夜雨留人花小腰?”老板娘温柔一笑,道:“我是城内南家馄饨店的老板娘,现在谁再叫我小腰,那一定是个瞎子。”李长生点头,道:“不错,在下是瞎了,你在城内这么久,我竟没有丝毫觉察。如果我知道你也参与此事,决不会让江啸天来的。”
武清吟笑道:“江老前辈一来,以他火上浇油的性子,不把正气山庄踏平才怪。这也是你们的后招。你们诱骗武天仇来杀凌小姐,然后再杀武天仇,这样一来两家产业全都归了你们。可如果收拾不下武天仇,还有江老前辈出马,你们坐收渔利。可惜我让人把他留下了,直留到现在。”唐婉儿道:“除了这位夜雨留人花姑姑外,还能有谁留得住江大侠?”花小腰看了她一眼,微嗔道:“花姑姑?我看起来有那么老么?”
唐婉儿忙笑道:“没有,应当叫你花姐姐才是。”花小腰哼了一声,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李长生看着武清吟,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与正气山庄与凌园有什么关系?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唐婉儿轻笑道:“你以为你能问出来?我跟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也没问出一句真话。”武清吟道:“冤枉,我们在一起好像时间并不长呀。”李长生又看着唐婉儿:“小姐在哪里?你又是如何进到小姐的房间里的?凌园与你们唐家向来不睦,本没有人到过凌园,你为什么对凌园这么熟悉?”
唐婉儿轻轻一笑,将手中的铁枪一晃,摆了个架子,道:“你还不明白?”李长生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了尖针一般的光芒,他脱口叫道:“原来……原来是你,真的……是你……”唐婉儿道:“你到现在已全明白了?”李长生叹道:“明白了,明白了。一定是他让你这么做的。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唐婉儿道:“不错,这本就是他的主意。”李长生道:“如此说来,他连我都瞒过了,因为在他心里,我始终不是凌园的主人。”唐婉儿沉默不语。
武清吟道:“以现在的情形,你还想让我们动手不成?你们已经败了。”李长生道:“不错,败得无话可说。”他对唐婉儿道:“我只求你一件事。”唐婉儿道:“你说。”李长生道:“你一定要让别人知道,我是死在你手里的。”
唐婉儿一怔,随后微一沉吟,眼中泛起一种奇特的光芒,道:“好,我一定让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死在我手里的。”李长生点点头,随后一拍椅臂,道:“言尽于此,动手吧。”
现在的对比是,武清吟、唐婉儿、花小腰、江啸天四人,对上李长生、元东原还有一个受伤的萧王孙,形势已十分明朗。
江啸天怒吼一声:“你们两个无耻之徒,枉称侠义之士,还不与我哥哥赔命来。”萧王孙红了眼睛,嘶声道:“你……你以为我们愿意杀他么?江老大对我们有过恩情,但是……”元东原怒道:“给我闭嘴!说别的又有个鸟用!不如拼了。”他红了眼睛,大叫一声就向江啸天扑过去。
江啸天大喝一声,半空截住了元东原,他的烈火飘萍掌法对上了玄天掌。屋子里突然刮起了一阵疾风。江啸天步步进逼,掌影翻飞,不知斗了多久,蓦地,江啸天击向元东原前心,眼见元东原已避无可避,江啸天一掌却在离他前心半寸处止住。
江啸天吼道:“你出掌啊!老子手下不打求死之人。”元东原惨声大笑,道:“江老二,你平素也是条汉子,怎么小家子气了,如此婆婆妈妈的。”江啸天眼睛像也要喷出血来,吼道:“我兄长平素与你们至厚,你们为什么杀他?我不明白,你们都有钱有势有名有望,为什么……”
元东原惨笑:“你可知道,我与萧王孙在四十来岁时,还不过是江湖一小卒,短短数年之间,却挣下了这么大名声,为什么?都是老汝阳王恩赐的。老王待我二人如兄弟,却始终不图回报,直到临终时才请求我们助小王一力,我们如何拒绝?人生在世,忠孝尚不可两全,何况朋友之情!”凄笑声中,元东原一掌重重拍在自己头上,道:“这条命,还江老大了……”
江啸天呆在当地,好半天之后,才突然一挥手,长叹一声,摇着头,流着泪,走了出去。
唐婉儿面对着李长生,二人好久没有动一下,好像都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开口,亦或他们都已明白对方的心事,只是不愿意开口。
武清吟对上了萧王孙,萧王孙已点住了几处穴道,止住了背后的流血,但脸色仍有些苍白。他知道,武家嫡传的武功是极可怕的。当年武天鹰以一支“生花笔”打遍天下,武家弟子在兵器上的造诣,绝对在天星掌之上。
果然武清吟从腰间一伸手,取出一支大笔,笔杆为精铜铸就,笔尖为特制乌金丝,韧性极好,贯注内力可以穿木裂石。他笔尖一起,道:“天下楷书,以颜字为上,这路‘多宝塔碑’,还请阁下品评。”说罢笔尖横划,接着又高举笔杆当头而落,先写出一个“大”字。这一路书法使将出来,只见笔势细密,身法俊健,煞是好看。
萧王孙不敢轻慢,双轮连划几十道厉芒,护住全身,以他经验的老到,只守不攻之下,几百招之内不致落败,但武清吟只写出四个字“大唐西京”,便突然变字,笔势立刻沉雄厚重起来,出手之间气势磅礴,却是颜鲁公的代表作“颜勤礼碑”。萧王孙只觉笔风纵横,将自己的招式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正待变招以对,武清吟笔法又变,四方顾视,若痴若狂,引笔挥洒,若疯若癫,乃五代杨凝式的一帖“神仙起居法”,武清吟使来,只见灵气飞扬,潇洒出尘。萧王孙轮法虽猛,终是塞外夷人所长,未免粗糙疏慢,不及中原文化的精深奥丽,一时更不知如何招架。
武清吟一路八十五字的神仙起居法使完,笔法再变,气度整饬端雅,遒峻华艳,用笔波磔抑扬,顿挫有致,流丽且兼奇古,正是汉隶《华山庙碑》。此碑被后人尊为汉隶第一品,有《礼器》之骨,《史晨》之肉,《乙瑛》之神,《曹全》之韵,众妙攸归,是为隶书正脉,直可通神。
萧王孙怪叫一声,以古对古,以拙御拙,手中双轮直刺斜斩,招式怪异笨拙,虽招招后发,却无一招回守,竟与武清吟对攻起来。武清吟用过数招,见不易取胜,突然长啸一声,展动身形,衣袂飘飘,恍若御风般向萧王孙攻去。这次笔法又有不同,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正是书圣王羲之所书的《兰亭序》,此书被称做“天下第一行书”,攻式如月光泻地,连绵无绝,一招递出,后招源源而生,将书法中的流畅舒展之意生发到了极致。
萧王孙遇到这套只应天上有的圣书,已不能以拙御巧,一时只觉得眼花缭乱,穷于应付。武清吟使到那个“风”字时,铁笔由下钩上,划中了萧王孙手腕。
“叮当”两声,双轮落地,萧王孙双腕流血,他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步步后退。武清吟停笔不发,但笔意所至,身子还是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子,才慢慢收住势子,只听他朗声道:“却不知武家一只生花笔,敌不敌得过阁下的卑鄙无耻?”萧王孙踉跄几步,已退到了唐婉儿身后,突然猛一转身,向着唐婉儿扑去。
唐婉儿一直没有动,只是和李长生相互对视着,二人都看起来没有一点要动手的意思,直到萧王孙扑过来。就在这一刹那,李长生突然动了,他一拍轮椅扶手,从里面突然射出两支追魂钉,打向唐婉儿面门。唐婉儿只是呆呆地看着,并没有躲避。武清吟大叫一声:“小心!”
但已来不及了,那两支追魂钉已打到唐婉儿面前,而萧王孙的双掌也离唐婉儿后颈不到一尺。唐婉儿还是没有动,还是不眨眼地看着李长生。
可就在这时,两支追魂钉突然半空一撞,闪出几点火星,竟完全改变了方向,绕过唐婉儿,飞射后面的萧王孙。
萧王孙全无防备,两支追魂钉一齐钉入他的双眼。萧王孙落下地来时,双眼已瞎,他大叫一声,飞扑而起,这次他向李长生的方向跃去。
李长生一拍椅子,四支三棱锥已刺入萧王孙前心,萧王孙惨叫一声,可扑过来的势头却没有减多少,眼看他的掌缘就要击到李长生的脑门,李长生手一挥,白光一闪,一把一尺长短的利刃刺穿了萧王孙的心脏。
屋子里静了下来,地上的三具尸体横躺竖卧,死得都很惨。阳光照进来,落在满是鲜血的地上,本来很明媚的日光突然变得凄惨,李长生没有再说什么,他摇到轮椅,慢慢来到那幅大大的中堂下,仰头看着,屋子里的人也没有动,只是眼光全都注视着他。
李长生突然轻轻道:“你已经知道,在西湖刺杀凌小姐的人,是元东原与萧王孙派去的?”唐婉儿接道:“我已知道。但你让她在游湖时一定要乘坐你那条画舫,可见你并不想让她死。而且你还暗中给凌小姐写过字条,告诫她快些离开凌园,然后你又找了一个女子做凌小姐的替身。”李长生苦笑道:“但还是被你识破了,将计就计,自己做了凌小姐的替身。”
唐婉儿轻轻点头,道:“我全都清楚。没有人怪你。”李长生微微点头,道:“你一定也知道,那段枪尖也是我交给萧王孙,让他去交给武天仇,好让武天仇嫁祸凌园,来杀凌小姐的。”唐婉儿道:“这个我也知道。相信凌小姐已经原谅了你,因为她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
李长生听到此处,发出了一声叹息,长长的叹息。然后只见他的头渐渐歪下来,垂在椅背上。再也不动了。唐婉儿轻轻来到李长生身边,只见李长生的轮椅背上不知何时已弹出一把尖刀,刺透了前心。她呆呆地看着死去的李长生,眼睛里竟闪出了泪花。
花小腰走到武清吟身边,轻轻道:“兄弟,我们该走了。”武清吟点点头,长长叹道:“是该走了,血海深仇,已归黄土,阴谋毒计,尽付东流,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说完了他转身要走,突然又回过身来,对唐婉儿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犯了一个大错。”唐婉儿道:“什么大错?”武清吟道:“你不可以答应李长生的要求。因为那样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祸根。”
唐婉儿沉重地摇了摇头,道:“李长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微有痴呆的女儿,没有人会找我报仇。”武清吟一怔,道:“那他为何……”唐婉儿突然有些动气:“因为他爱他的女儿,他不想让这个女儿年轻轻地就死掉。”武清吟有些明白了:“怪不得他能做出这样的事,原来他也真的是身不由己。我亲人的命若是握在别人手里,一定也会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
这里死的每个人似乎都是身不由己,萧王孙与元东原如此,李长生如此,连武天仇也如此。武清吟是知道的,他这个伯父很不得志,比起自己的父亲武天鹰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嫉妒,就是武天仇身不由己的原因。
武清吟苦笑一声,长吟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他一边叹息,一边向外走。唐婉儿道:“你要回正气山庄?”武清吟道:“不错,这里本不是我的地盘。”唐婉儿道:“你是不是真的武清吟?”武清吟沉默不语,半晌才道:“不错。我才是真的武清吟。”唐婉儿道:“那死的那个呢?难道是假的?”武清吟脸上露出一种痛苦之色,道:“那个也是真的。”
唐婉儿不解道:“世上会有两个武清吟?”武清吟点头:“从一出生起,世上就有两个武清吟。”唐婉儿道:“原来你们是双生兄弟。怪不得这么像。”
武清吟的思绪回到了从前:“从我们一出生,父亲就已预见到今后正气山庄将会遭受一场大劫,因为老汝阳王决不会放过武家。所以他想出一个办法,将我们兄弟中的一个暗中送给一个叫做花九霄的朋友抚养,也就是花大姐的父亲。而那个孩子就是我,因为父亲想让我做正气山庄的接班人,所以对我极为严厉,而对我那个兄弟却是百般放纵,使他不成材料,想用这个法子来保住他的命。因为江湖中人也不屑于杀这种败家子。但他还是料错了,武天仇竟然为了夺取正气山庄而亲手杀了自己的侄子。不过,最后武天仇终究还是要靠武家的人来为他报仇,他临死的时候不知如何,终于想通了整件事。”
“我们看到的那具尸体,形容枯瘦,那是因为武天仇早已将他囚禁了几个月,他不但杀了我兄弟,还用李长生处得来的枪尖,嫁祸给凌园,想借助萧王孙与元东原,夺取凌园的家产。之所以我一早就知道,是因为我那个兄弟并不成材,绝没有力量能断下这柄枪的枪尖。而我又从花大姐处得知,武天仇早已在正气山庄住了半年之久,这样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
唐婉儿道:“所以你才让我来凌园,说一定会有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武清吟道:“还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就是这封信。”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道:“这是那天我们出得正气山庄时,一个书生撞上来塞给我的,上面写明了萧王孙与元东原的真正目的,所以我才会定下这条计。”唐婉儿笑道:“看来你真是福大命大,连老天都保佑你。”
武清吟道:“现在你还是快点儿走吧,等到凌小姐回来了,一定会怀疑你的。我知道凌园与唐家一向不和。”唐婉儿并没有动,歪着头看他,突然道:“现在你已是真正的武清吟,独一无二的武清吟,那么一个月后,你与凌小姐的婚事当然还是要进行了?”
武清吟眉宇间充满了一种无奈之色,他把头转过去,看着窗外,半天才道:“这是前辈人留下的遗愿,我不能违背的。”唐婉儿咬着嘴唇,轻轻道:“你……你见过那位凌小姐么?”武清吟道:“没有。我们是指腹为婚。况且人家一个大小姐,平日里是不会轻易抛头露面的。”唐婉儿道:“那你了解她么?”武清吟苦笑道:“面都没见过,谈何了解?”唐婉儿道:“可是也许……也许她了解你呢。”武清吟道:“她了解我?”
唐婉儿道:“当然了,她或许知道,你是个又迂腐,又好色的人,虽然偶尔有一点小聪明,但却有一件大事,他却至今糊里糊涂。”武清吟道:“哦?那是什么大事?”唐婉儿一笑,道:“现在我不告诉你。以后你就会明白。”武清吟还想问,但见唐婉儿一个飘身,从窗子里飞走了。
一个月后,正气山庄与凌园结亲。但凌小姐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新婚之夜须在凌园过。武清吟的心情不知为什么有点儿不好,所以直到夜静更深,客人们都走光了,他还不肯到洞房去。最后小姐派人来看,看新郎是不是醉得不行了,武清吟这才蹒跚着,假装有几分醉意,走进洞房。
谁知他刚一进洞房,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并没有结过婚,也是第一次进洞房,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因为这个洞房是一个小小的赌场。赌场里虽然没有一个赌客,但却摆着几张赌桌,在一个小小的阁楼上,一个极美的盛装丽人正偷偷地看着他。
武清吟的心一下子跳得快了几倍,一个月以前,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擦了擦眼睛,确信自己没有做梦,这时他又看到了那个在墙边看画的女孩子。武清吟走过去,轻轻道:“画是好画。”那女孩子回过头来,看到他的样子,扑哧又笑了,道:“跟我来吧。”
他们又走过一条甬道,这回那女孩子没有再向他身上靠,而是离得远远的。武清吟就像走在云彩里一样,不但脚下发软,连心都要软了。
过了甬道,自然是一间四合院,门前自然有两个小丫头相迎,屋子里自然又是那张大床,而床上这次是空无一人,床后有一个暗门,门是开着的,武清吟走进去,就看到了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
武清吟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他走上前去,颤抖着揭开了红盖头。
盖头下终于露出了新娘子的脸,那张脸他虽然没见过,但却看得出是一张艳若天仙的面庞。
“你来了。”这声音好熟,似乎以前听过。武清吟笑了,新娘子也笑了。
“原来你就是她,她就是你。”
“这也是我父亲要我这样做的,树立一个假想的敌人,有时候我就是她,有时候她就是我,这样可以有很多好处。”
“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考验别人。比如说我。”
“是的。”
“我有没有通过考验?”
“还没有,因为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那以后我不是要有很多罪受了?”
“你如果不敢试,现在就可以走。”
“你在威胁我?”
“就算是吧,因为我从不喜欢胆小鬼。”
“那你看我是不是胆小鬼呢?”
“你不是!”新娘子脸上发着光,“我知道你是个人,是个真正的男人,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只不过我还是有点儿吃醋。”
“吃谁的醋?”
“吃唐婉儿的醋。”
“那唐婉儿……”他的话没有说完,就已张不开嘴了,因为有另一张嘴将他的嘴堵住了。
屋子里的灯火已灭了,等到阳光再次照进来的时候,那已是明天,明天又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人生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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