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秦笙笙确实心中忐忑,这种大阵仗是她从没经历过的。从杀了张松年逃出临荆县城被齐君元制住开始,她已经体会到江湖的凶险了。江湖是无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生死也不由己。就算你什么都没做,也会莫名其妙地成为别人除之而后快的威胁。
“不是帮手,是传信的,你仔细听辨下,他们在说什么?”齐君元不能从梁铁桥的哨语上了解到什么,便试图从丰知通的对话上获知些讯息。
秦笙笙果然是非同寻常的耳力。只见耳洞处细密汗毛无风自拂,圆润的耳垂循声而抖,那三四十步开外的交头低语便一字都逃不过了。
“一卷,十三,三尾,二三四,四头,一四五。”秦笙笙将自己听到的报了出来,虽然很清晰很准确,但内容如同天书鬼语,比梁铁桥的哨语更难理解。
“知道了,先退,对上码后朝准点追。”丰知通说话不动声色,而听到他指令的人却立刻相互接应,四周戒备,往来路缓缓退去。
梁铁桥比丰知通走得还要早,他来来去去几声哨语之后,回身就走。看起来很莽撞,完全不管身后是不是会有对手的趁势掩杀。但是等梁铁桥带人走出有一盏茶的工夫后,留在原地未走的其他人才清楚地知道他并非莽撞之人。因为直到此时他那一边才又有四五个身影从砖堆、瓦砾中先后现身,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在兵家这叫断后,但江湖中叫“断尾”,这做法一个是可以伏击趁势追杀的敌人,另外,还可以将企图尾随追踪的尾儿解决掉。就算敌人有耐心追上他们中的最后一个,这一个也可能不再跟上前面的大队伍,将尾儿引到其他地方。这种方法是丰知通他们不会的,只有江湖上久走贼路、盗路的帮派群体,才会有这方面的训练和默契。
“薛将军,梁大把子的进退方法倒是不输于你鹰、狼队的兵家路数,而他们江湖上觅踪传信的一套,却不是你能相比的。”齐君元没有揶揄、嘲笑薛康的意思,而是从自己真实的感受而言。其实要说觅踪传信的一套,就连离恨谷也是无法和梁铁桥、丰知通他们相比的。因为离恨谷虽然谷客、谷生遍布天下,但平时都是在伏波状态,没有离恨谷的指令不得露芒。就算获悉到什么重要讯息,也是单线直接和离恨谷联系。然后离恨谷下“露芒笺”或“乱明章”通知到有关人,这中间已经是耽搁了很多时间。所以一个组织的严密性、可控性与反应的迅捷、时机的掌握是会有很大程度的冲突的。
薛康对齐君元的说法没有一点异议,他从皇城内府中出来后与梁铁桥周旋就已经深深感觉到这一点。攻防搏杀自己的人没有问题,但就是在获取讯息和灵活运动上比梁铁桥差了很多。自己的消息都是来自官道,与江湖道相比很是滞后。另外,自己的行动还要受到地方官府和辖管军营的羁绊约束,不能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动作,而且在与地方官府、军营照会的过程中还可能会泄漏一些计划。只有这次自己偷入楚境,寻夺地下挖出的那件东西,是最直接的讯息,最直接的行动。因为这次是一个盗窃官银的江湖飞贼用来换自己性命的江湖道讯息。但是在第一轮失利之后,别人立刻便得到讯息开始了第二轮的行动,可自己却不知何去何从。看来自己是唯一需要继续在此地纠缠下去的。
“薛将军,现在就剩你依旧流连不去,是有何不舍,还是觉得仍有机会?我看了看,能给你的只有这个疯丫头,你想要的话就带走吧。”齐君元说的是真话,他根本不清楚离恨谷指派范啸天到上德塬来是为的什么,自己这几个人是被范啸天半路拉进这趟浑水的。所以火场中捡到的疯女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带在身边反而是个累赘。而刚才这三路人马中,唯一可能抢在范啸天之前赶到的只有薛康,并且潜伏在暗处将范啸天捡到疯女子的经过看得清清楚楚。但另两路人在的时候他闭口不提与疯女子有关的任何话题,这样看来是心存企图抢到这女子,然后从她身上得到些想要的东西或信息。
“那不行,我师父说这疯女子我们是要带走的,说不定我师父就是要让她做我师娘的。”王炎霸蹦出来阻拦。
“放屁,你小子舍不得是因为我答应给你做媳妇了。”一句闷声闷气的话,很明显是范啸天发出的,但是几个人四处寻找,却没看出这声音发自哪里。
齐君元没有找,这是暴露自己同伴的做法,是缺少江湖经验的白标才会做的蠢事。他平静地看着薛康,用深邃、温润的目光去迎对薛康充满杀气和冤魂之气的目光:“你们不要争了,薛将军想要就让他带走。跟着我们颠沛流离只有受罪,跟着薛将军荣华富贵怎么着都吃不了亏。”齐君元所说仍然是真话。
薛康其实潜入火场的时机也不够早,并没有看到范啸天捡疯女子的过程。否则他们那么多的人,范啸天进入火场前遵循条例的仔细查辨,总能发现到些蛛丝马迹。但他进入的时机也不算晚,否则等那哑巴伏波好了,他们的行动也绝不可能逃过哑巴的警觉。所以他到达的时间正好是哑巴在找寻合适伏波位的当口,而范啸天又正好在教训王炎霸。所以让他偷了个巧没被发觉。
薛康滞留不走继续纠缠齐君元,他们的目的并非是要疯女子,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疯女子是何方神圣。他只是希望能从齐君元他们口中得到些信息,以便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但薛康没有想到,自己继续的纠缠竟然带来他以前从未有遭受过的屈辱,那几个人你一句他一句就像是在唱大戏,然后把个衣裳不整的疯态女子拿来逗弄他。特别是领头的男子,看起来最是客气,但每一句话都是在肆意地揶揄自己、嘲弄自己,所以薛康很是气愤,所以薛康变得更加冷静。这就是军家出身与江湖出身的不同之处,作为将才,必须是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能因为一些羞辱便轻易乱了分寸。两军骂阵,什么脏话没有?这要是不能控制住心理,别说战场输赢了,气都要被气死。
“这女子还是你留着吧。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但愿以后我有与尊驾单独一决的机会。”薛康说这话真的是心中很不服气。他出道多年,杀伐无数,却从没像今天这样。被一个盘膝而坐的对手侃侃几语就给败了,而且败得很茫然、很难堪。要不是他身负重任,真就打算不顾一切上去和对手真刀实枪地斗上一场。
“我与薛将军好像没有值得对决的事情。你足下是登云光明道,我脚下是草径独木桥,走不到一块儿也碍不到谁。还是各省其身、各全己命吧。但愿此一别再不相见。”齐君元说完这话后站起身来,非常恭敬地朝薛康一揖。
薛康没有回礼,只是手势一打,身形突动,转瞬间便带着他的鹰、狼队消失在黑暗中。那近百人的队伍行动规整得就像一个人,让人不由地叹服不已。
“好了,可以出来了。”没人知道齐君元这是在对谁说话。
范啸天出来了,他是从旁边不远的一块泥地上出来的。准确地说,是一块泥地从泥地上站了起来。刚才范啸天见火球飞来,便知道自己所布幻境会被破。于是立刻侧走几步,掀衣伏地,马上他就化成了一方泥地。
这招法是“惑神术”中的“融境”,是利用身上所带的多层特制装束,将自身与周围环境实物融为一体,让别人无从发现。此技法不属吓诈属,而是范啸天从唐代书籍《民九艺》中揣摩出来的。《民九艺》记录的是民间下九流的一些技艺,其中包括古代戏法。而“惑神术”有很多手法技巧都是和戏法相通的,再与吓诈属技艺巧具相结合,运用起来便真如神鬼显世。
就连王炎霸都从没见识过师父的这门技艺,所以范啸天一下从平地上土遁般失去踪迹后,没有江湖经验的他惊讶地瞪着眼在消失的位置找寻,全没想过这会暴露自己师父的藏迹。但他这样的错误行为反倒是让那些多疑的江湖高手误认为是在布设什么特别的设置。
爬起来后范啸天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害怕躲遁,而是想掩身偷袭的。齐兄弟应该知道的,对仗之中偷袭是最有效的攻击方法。”
“对,你说得没错,所以乌龟才是真正的兽中之王。”秦笙笙没好气地对他一句。
“这比喻有些不恰当,呵呵,书肯定是读少了。不过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读书少了未免不是好事。”范啸天虽然真的非常好脾气,但对秦笙笙夹棍带棒的话还是有些挂不了。他一边干笑着胡乱应承,一边转而看其他人,想把这尴尬的局面转移开。突然,他发现到什么似地大喝一声:“你醒了,凑我琉璃盏上看什么呢?”
大家转头看去,原来是那疯女子已经醒了过来。但她躺在地上没起来,而是侧着脸贴紧范啸天扔地上的琉璃盏上往里看,也许是那里面的彩画儿吸引了她。不过这样一来,她的眼睛便通过琉璃盏放大映射,出现在已经破碎了局部景象的神荼鬼蜮幻境里。也就是这样一双奇怪的眼睛,才让那三方的领头人无法理解是何现象,并且由此而心生怯意、畏缩不前。
“没必要再躲了,还是出来照一面吧。”齐君元还是让人出来,而且这次的声音提得很高。
在场的其他人这才意识到,从隐身处出来的不是范啸天,更不是哑巴。是的,这里肯定还有其他掩身未现的神秘人物,否则那只大火球是从何处而来的?
没人出来,倒是哑巴的穷唐犬远远地又嗥叫了一声。这一声中带着某种不安,像是急切地要告诉别人些什么。这是个可怕的迹象,如果除了那三方人马外还有其他人掩身此处,或者是刚刚偷偷接近的,那哑巴为何不曾发出任何暗号?火球突然抛入对阵局相中时,哑巴也不曾有任何行动。难道哑巴已经遇害?或者被什么厉害的高手制住。
仍在幻境中燃烧的火球突然火苗剧烈跳动,随即飘起几串蓝色火星。
齐君元兼修离恨谷多属技艺,包括毒隐轩的技艺。所以只看了一眼那些飘浮的蓝色火星,就立刻高声惊呼道:“掩口鼻,火球中有药料!”
但他的发现已经太晚了,秦笙笙、范啸天倒下了,王炎霸也倒下了,而且还倒在疯女子的身上。疯女子动作幅度最小,她原本就倒在地上,现在只需要继续将眼睛闭上。
齐君元用衣袖捂住自己的口鼻,同时用另一只衣袖挥舞、扇动,这做法是想将药气、药烟赶走。但火球上的药料太过凶猛,他只扇了几下就已经开始身体摇晃、脚下发软。于是再难支撑下去,身体直直地栽倒在地。
江湖事往往都是这样,最厉害、最危险的攻击总是到最后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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