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准”,是因为真正的想法他不愿意说,若是这件事被揭出来,最干净利落的法子莫过于场面上的皆大欢喜之后,女主角悄然出了“意外”,只是不知道那位虞四少下不下得了手了,他揣摩了一眼戴季晟的神色:“司令是担心他会对小姐不利?”
戴季晟没有看他,雪落平湖般叹了一声:“他若不是做戏,倒难得。”
“倒难得”,淡寡轻飘的三个字听在俞世存耳中,却是砰然一声锤落鼓面,他松弛了一下神情,刚要开口,戴季晟却摆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这件事要妥当,我想一想。”
俞世存心事重重地下了楼,迎面正碰上钗环简静的戴夫人陶淑仪,身后还跟着个送夜宵的丫头,他连忙欠身一让:“夫人。”
陶淑仪见是他,停下脚步,蔼然笑道:“世存,昨天新报的社论是你的手笔吧?刚才在酒会上,我还听见有人打听是哪位大才子的匿名之作呢!”
俞世存道了声“惭愧”,抬眼间,瞥了一眼陶淑仪身后的婢女。陶淑仪见状,心领神会,回头吩咐道:“你送过去吧。”说罢,转身姗姗而出,对俞世存道:“这边园子有些绕,我送你出去。”
俞世存一边谦辞“不敢劳动夫人”,一边跟了出去。
“怎么?还有你不方便跟他直说的事?”陶淑仪淡然笑问。
俞世存苦笑:“夫人,今晚司令和那位虞四少可是相谈甚欢?”
陶淑仪淡笑着用眼尾余光扫了他一眼:“你跟我还绕什么弯子?到底什么事?”
“夫人,我是怕……”俞世存低声道,“司令将来投鼠忌器,心软……”
“怎么说?”
俞世存斟酌着道:“方才司令跟属下说笑,谈到那位虞四少,司令说,他若不是做戏,倒难得。”
陶淑仪眸光一凝,放缓了声气:“人到了这个年纪,难免念旧,你也不必太作深想。”
俞世存连忙颔首:“是。”
陶淑仪在莲池旁站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世存,薛贞生那里是不是还有阻滞?”
俞世存点头:“薛贞生原就是首鼠两端,既想拽着我们,又不愿跟江宁那边撕破脸;如今他这两家茶饭吃不成了,自然要多捞些甜头才肯上船。所以司令的意思:他开什么条件我们尽管应承,反正是纸面功夫,将来……他想要什么,那要看司令愿意给他什么。”
陶淑仪托肘而立,若有所思:“这么说,他一定不会回头跟着虞浩霆?”
“西南一役,他袖手旁观不算,还趁火打劫……虞浩霆可比我们恨他。”
陶淑仪闲闲散着步往回走,香云纱的旗袍在夜灯下有些发乌,有人说,这料子越旧越好看,温润,圆熟。她在夜色中倦倦一笑,这说法不过是女人们自欺欺人罢了。好看,终究还是苏绣新丝,光华鲜亮,夺人眼目,就像她——那样的年纪,才有那样恰到好处的娇艳。她不曾有那样美,但她也有过那样的华年。
他若不是做戏,倒难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样的话,该是女人说的;换到男人嘴里,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念惘然。
俞世存是怕他心软,陶淑仪摇头,他们这样的人,大约一颗心里尽是密密咬合分毫不错的齿轮,一毫一厘都要计算精准。可她宁愿他心里还有这样的一念惘然,哪怕就是一个闪念。
从锦和饭店回到临时下榻的隐园,说笑了几句早前自己在燕平报馆里实习的事情,顾婉凝正摘耳畔的珍珠坠子,忽听虞浩霆在她身后欲言又止:“戴季晟——”
婉凝心头一空,慢慢放下手里的坠子,从镜中窥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嗯?”
虞浩霆见她一脸困惑,遂笑道:“这个人,你以前在哪儿见过吗?”
顾婉凝抬手去摘另外一只,指尖一颤,细巧的针钩绊在了耳洞里,扭了一下才抽出来,她偏着脸想了想,道:“应该没有吧,怎么了?”
虞浩霆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总觉得——”他复又摇头一笑,带了些许自嘲,“他看你的眼神,有点怪。”言罢,便见她回过头来一双明眸意料之中地瞪大了一圈,他亦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傻气,含笑走过来,帮手拆她的发髻,顺滑的青丝次第倾泻下来,他轻轻一吻,握住她的肩:“大概男人不管到了什么年纪,见了漂亮的女孩子,都要多看几眼。”他原是说笑,见顾婉凝嫌恶地蹙了下眉,不由莞尔,“你放心,我可不会。”
婉凝慢慢抬起头,眉宇间一线忧色:“还是一定要打吗?”
虞浩霆抚着她的发,柔声道:“担心我?怕我会输?”
她贴着他的胸口摇了摇头,双手环在他腰际,盈盈笑道:“我才不担心那些,我只担心你回头忙起来,一一总不见你,又要闹别扭。”
“我带着他。”虞浩霆洒然一笑,把她的人抄在了怀里,“那你不见我,会不会闹别扭?”
一早送来的报纸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道,冠盖云集的照片不见暗潮涌动,唯有锦绣光华。霍庭萱久久注视着虞浩霆身畔那个端然微笑的女子,她没有像戴夫人陶淑仪一般去造访女子中学、青年教会……若是她,大概也会这么做的吧?
霍庭萱心头微涩,他带她去吴门,有意无意都是一种宣示。其实,这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她原本也预料着哪一日的报纸上便会有“机敏”的记者,捕到她“无意间”透出的只言片语,生发出一篇参谋总长婚期将近的花边新闻。可是没有,直到现在也没有,她仿佛根本没有履行某种“职责”的打算,也不准备让人正视自己的身份,她只是偶尔出现在他的臂弯里,得体微笑,一顾倾城。
她这样的姿态让她略起了一点反感,感情这种事,不应该只有一个人去付出,这些年,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没有一点感激吗?
如果有,她就不应该什么都不做,只叫他一个人去承担。
可懂得的人,却未必有去付出的机会。
“小姐。”霍庭萱闻声放下报纸,见她贴身的婢女抱来一束用墨绿缎带系起的百合花,“宋律师差人送来的。”霍庭萱点点头,抽下花束上的卡片,上头是两行工整的毛笔小楷,特为感谢她之前为律师公会的成立派对做司仪,落款的“宋则钊”三个字十分潇洒。
霍庭萱将名片夹进记事簿,一抬头,正看见致娆带着丫头款款进来,一身烟霞色的长旗袍正合新嫁娘的矜持喜意,薄施脂粉的面孔透出天然两抹红晕,眸光莹亮,噙着笑同她招呼:“姐姐。”
霍庭萱起身执了她的手笑道:“果然是你穿这颜色好看。前些日子,我陪母亲选衣料,瞧见这个花样好看,母亲却说我衬不起这样的颜色,要留给你才好。当时我还觉得母亲偏心,这会儿我可信了,还是母亲眼光准些。”
致娆笑意更甜:“姐姐尽管笑话我,这颜色是俗气的,要我这个俗人穿起来才好看。不过,回头你结婚的时候也少不得备两件这样的衣裳。”
庭萱方要开口,门外忽然有人说道:“俗人?你们说谁呢?”一边说,一边挑了帘子进来,却是霍仲祺。
致娆的视线同他一碰,便慌忙错开,不仅面上红晕更重,连颈子上也泛了一层薄霞。霍庭萱见了,心下既好笑又诧异,一家人原都担心这桩婚事弟弟应得勉强,致娆又是要月亮没人敢给星星的小姐脾气,万一两下相处不好,难以收拾,此时见了这个情形,着实放下心来,口中只道:“我们没说别人,说我们自己呢。”
“俗世之中,哪个不是俗人呢?”霍仲祺说着,坐下握了致娆的手,“我今天得去陆军部销假,你要是没事,回檀园陪母亲也好,出去会朋友也好,五点钟给我办公室挂个电话,我叫人去接你,晚上我在翡冷翠订了位子。”
致娆含笑点头,霍仲祺又同她们闲话了一阵,方辞了出去。致娆见霍庭萱笑眯眯觑着她不作声,面上渐渐热起来:“姐姐,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霍庭萱佯叹了一声,道:“我在想,你们俩认识这么多年,成婚也快有一个月了,怎么还像刚过三朝似的?甜得太厉害了,我得喝口茶。”说着,端起茶盏一本正经地呷了一口。
致娆却是被她说中了心事,嗔恼里犹渗着甜意:“姐姐,你原先那么正经的一个人,如今总变着法子取笑我。”
婚礼那一晚,她骤然惶恐中的不知所措,惊破了一枕鸳梦。翌日他人前人后言笑自若,她也渐渐放下心来,然而一连数日,他待她虽然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却客套得犹胜从前。她想跟他说她是他的妻子,却不知道该如何启齿。直到前日他同她道了晚安要走,她咬牙叫住他,话到嘴边,眼底先是一潮。
霍仲祺回过头来,含笑看着她:“有事?”致娆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也闷着一团委屈:“你是不是……根本一点都不喜欢我?”
霍仲祺揽住她,柔声笑道:“一点还是有的。”致娆听着,一腔委屈越发汹涌起来,忍不住在他身上轻轻捶了一下,不防霍仲祺贴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闹别扭。”
致娆心头一怯,脸庞蓦地烧起来,耳畔温热的气息愈炽,“黄山谷填过一阙《千秋岁》,你读过没有?”霍仲祺柔声细语,致娆只是摇头,面孔刚一别开,耳垂却被他的唇噙住了,“那我告诉你。”
她云腾雾绕地被他抱进内室,脸颊烧得发烫,纵是羞怯到了极点,却颤巍巍地攀牢在他颈间,直到他把她放在床边又去摘她的腕子,她才惊觉。她还记得那晚的无心之失,越想补救就越觉得自己笨拙,她去解他外套的纽扣,偏偏手指没有一根听她使唤,他了然轻笑:“这么急?”她更窘,不敢看他,忙不迭地缩回手就想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脸,他却压住了她的手,俯身吻落下来,她喘息未定,不及抵挡便由他在唇齿之间盘桓。“耳鬓厮磨”四个字从她脑海里闪出来,可很快,两厢厮磨的便不只是耳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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