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祺一愣,马腾看在眼里,更觉得自己料事如神:“这事儿吧,看您怎么想。其实我觉得,顾小姐也挺好的,在绥江的时候对您多尽心啊!您不是说她还救过您吗?”他舔了舔嘴唇,抻着胆子继续念叨,“您总得念着点儿情分吧?您这时候把人家撂开,她一个女人还带着个孩子,以后怎么过啊?您自己掂量掂量,是不是有点儿不仗义?再说——”
马腾咽了咽口水:“就你家这宅子,多个一口两口的,还怕住不下?”
他一径说着,霍仲祺只是闭目靠在车上,唇边噙着一丝浅笑,等他絮絮说完,忽然探身过来,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你说得对,以后别再说了。”
一句话噎得马腾没了言语,心想,我说得够少的了,还有我没好意思说的呢!先前顾小姐就有点儿伤风化,今天这个谢小姐也不省事,一个大姑娘,见了您就生生往上扑啊!您说您招惹的这都是什么人?
三月三日天气新,日丽,风和,绿水微波。
“你这么急着走,就不担心我对付不了戴季晟?”
杯中的银针悬在茶汤里悠悠起落,邵朗逸枕在摇椅上淡淡一笑:“这些事你心里有数,我不在,更好。”
虞浩霆凝眸望于面前的一湖春水,慨然道:“这些年,多谢了。”
邵朗逸莞尔,“你这话矫情了。”呷着茶走到他身边,“是你,我还可以走,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虞浩霆低头笑了笑,沉吟了一下,说:“我有件事要求你。”
“虞总长也求人吗?”
虞浩霆没有笑,开口略有些迟疑:“这件事可能有点强人所难,不过……我是说一一,你要是想带他走,他妈妈一定舍不得。我想,是不是等他大一点……”他见邵朗逸神色讶然,自己也觉得这个话题说来艰涩,“你知道的,他和我自己的孩子没有两样……”
“浩霆!”邵朗逸蹙着眉打断了他,仿佛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一一本来就是你的孩子,你——你没有算算日子吗?”
虞浩霆茫然看着他,心底一阵恍惚:“我叫人去医院问过,大夫说……”话没说完,已然明白过来。
邵朗逸苦笑着摇头:“她根本就没有跟我在一起过,她嫁给我也只不过是为了这个孩子,她怕你知道……”邵朗逸说着,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稍一犹豫,只道,“浩霆,你和她——好好谈谈吧。”
“总长,总长?”叶铮连叫了两声,虞浩霆才怔忪着回过神来:“什么?”
“回官邸吗?”
他摇了摇头:“去皬山。”
他这次回来还没去见过她,他想把其他的事情都料理妥当再去见她,包括孩子的事,可是“一一本来就是你的孩子”。他怎么会那么傻?她有了他的孩子,可他居然跟她说“我不要你了”。
他一路都是恍惚的,直到进了海棠春坞,看见一个侍从正哄着一一在地上弹玻璃球,小小的身影一跳进眼帘,脑海里的一切突然清晰起来。
那侍从见他们进来,连忙起身行礼,一一也拍拍手站了起来,直直地打量他。他蹲下身子轻轻握住小家伙的肩膀,声音温柔而平静:
“一一,叫爸爸。”
一一瞪着他,眼睛睁得老大,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嘴:“我不太认识你,你想当我爸爸,得去问我妈妈,我说了不算。”
虞浩霆微微一笑,纠正道:“我不是想当你爸爸,我就是你爸爸。”
一一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你说的是真的?”
虞浩霆点点头:“真的。”
一一探寻地看了看他身后的叶铮,叶铮虽然也没想到这一出,但关键时刻必须给总长撑场,赶紧用力点头。
一一皱了皱眉:“那你怎么总不来看我?”
虞浩霆一时语塞,喉头动了动,温存笑道:“因为爸爸做错事,惹你妈妈生气了,她不想见我。”
一一想了一会儿,又认真看了看他,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真可怜。我要是做错事,妈妈一会儿不理我,我就想哭。”
虞浩霆拉住他小小的手:“那你跟妈妈说,让她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说着,抱着一一站了起来。一一攀在他身上,左右晃了晃,似乎很满意这个姿势,可听了他的话却仍是摇头:“你自己跟她说,我说了不算。”
“好。”虞浩霆一笑,抱了他要走,一一却回过头叫了一声“叶叔叔!”
“啊?”
叶铮心里只盼着他千万不要再问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谁知一一什么也没问,只是极肯定地下了个断语:“我爸爸明明就比你帅!”话音还没落,就见虞浩霆诧异地回过头,凛然扫了自己一眼,叶铮只觉得心里一凉,只好咧着嘴附和:“是是是。”
还是除夕那天,小家伙避了人,悄悄凑到他耳边:“叶叔叔,我爸爸是不是‘殉国’了?”
叶铮一愣,连忙搂着他笑道:“没有,谁跟你说的?”
一一耷拉着眼睛:“我听他们说,月月的爸爸‘殉国’了,所以妈妈要照顾她,我爸爸也总不来看我……”
叶铮心里难过,却不好在孩子面前露出来,只好捏了捏他的脸:“你爸爸在打坏蛋呢!等他忙完了,就来看你了。”
一一点了点头,端详了他一会儿,又问:“那我爸爸什么样啊?有你帅吗?”
“呃……”这种事不好随便乱说,他只好敷衍了一句,“差不多吧!”嗨,早知道这样,他实在是应该极尽阿谀之能事啊!
小小一枝夭桃插在粉青的太白尊里,不必费心修剪,便是轻红浅碧的仲春良辰。
“妈妈。”
童音清脆,很有几分迫切,以至于正坐在摇篮床里摆弄玩具的小姑娘也绵绵地跟了一句“妈妈”,大而黑的眼睛循声看出去,纤长的睫毛轻盈恬美。顾婉凝微笑着抬头,以为一一又找到了什么金龟子、纺织娘之类的东西拿来“献宝”。然而一见虞浩霆抱着他进来,面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妈妈,这个……”一一神情急迫,话却打了磕巴,“‘总长’叔叔说,他是我爸爸。”
顾婉凝一迟疑,一一马上皱了眉,推着虞浩霆的手挣扎起来:“你骗人。”
虞浩霆一时之间只觉得无话可说,他本能地反驳了一句“我没有骗你”,却也想不出拿什么来佐证自己的话,他没有应付小孩子的经验,一一的反抗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但他手上一紧,小家伙挣扎得更厉害了。
“一一。”顾婉凝赶忙上前安抚地按了按小家伙,“他……你爸爸没有骗你。”
一一想了想,慎重地问道:“那他怎么总不来看我?”
顾婉凝笑道:“因为他有很多事情要忙。”
一一摇摇头不买账:“他不是这么说的。”
小家伙居然要对“口供”,不单虞浩霆蹙眉,连叶铮和卫朔也觉得头疼,唯独顾婉凝面不改色,依旧笑语温存:“那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惹你生气了,你不想见他。”
顾婉凝听了,一本正经点头:“是啊,他有好多事情要忙,总不来看你,妈妈当然要生气的。”说着,轻轻握了一一的手,盈盈浅笑,“其实以前他看过你的,就是那时候你太小,都不记得了。”
她这样一讲,一一的脸色果然疏朗起来,虞浩霆连忙顺着台阶找补:“嗯,你一生出来我就抱过你的,不信你问叶叔叔。”
叶铮适时地点头,一一却没看他,只是困惑地问:“什么是‘生出来’?”
虞浩霆立时语塞,求救地看着顾婉凝。顾婉凝暗自叹了口气,镇定地笑道:“一一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医院里接月月?”见一一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月月是在医院里‘生出来’的,一一也是。”
一一琢磨了一下,轻轻点头:“我知道了,火车是工厂‘生出来’的,我和月月是医院‘生出来’的。”
顾婉凝莞尔:“差不多。”说完,怕他再纠缠这件事,便转了话题,“你小时候,你爸爸还喂你吃糖芋苗呢。”
一一赧然看着虞浩霆:“我想不起来了。”
虞浩霆忙道:“我记得你顶挑嘴的,是不是?”
一一闻言,立刻小小地白了他一眼:“我才不挑嘴呢!我都不爱吃糖芋苗了。”
叶铮跟在后头忍不住跟卫朔递了个眼色:总长大人事事精明,怎么糊弄起小孩子来一点儿也不开窍呢?
难得有人这样当面驳他,虞浩霆也不恼,只是温言相问,还带着点讨好的意思:“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告诉爸爸?”
一一嘟嘴:“我可不告诉你,我告诉你了,你又说我挑嘴。”
虞浩霆笑得尴尬,不知道怎么辩白,叶铮习惯了被小孩子“作弄”,不觉得什么,卫朔却不免替他担心,这小人儿又精灵又别扭,倒像顾婉凝,这样的母子俩,也不知道总长以后吃不吃得消。
顾婉凝没理会他二人的嘴上官司,转身去逗哄惜月。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小人儿,他的心一半是密实饱满的浆果,另一半却轻盈如风。一切都是不同寻常的新鲜,又仿佛是久违的故梦,连和小家伙的对话也从某一刻开始顺畅起来。他抱着一一走到摇篮边,放下一个,又抱起一个。
“惜月。”抚了抚惜月柔软服帖的小发辫,“叫爸爸。”
叶铮觑着这个情形,揣度虞浩霆下午的安排怕是都要推了。果然,他一提起,虞浩霆就摆了摆手:“明天再说。”他跟卫朔刚走到门口,便听见身后清嫩的童音:
“爸爸,‘总长’是什么?”
他去处置公事,她在孩子的房间里待了很久才走出来,她知道这样的逃避简直可笑,可至少在这里,他没办法跟她谈那些她不能也不想应付的话题。但他那样的人,怎么逃得开呢?
凉月如眉,仿若初见。人心,却是回廊里的憧憧花影。她一走出来,他就追到了她面前:“躲我?”
她向后退,肩胛抵在砖壁上,腰肢却落在了他手里。
“一一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偏着脸避他,额头却碰到了他的臂:“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抿了抿唇,声音微颤:“我不知道。”
“朗逸不说,你就打算瞒我一辈子?”
“我不知道!”她仰望他的眼眸里有仓皇的痛楚。
他不再追问,慢慢把她揽进怀里,用自己的心跳安抚她:“我上次回来,给你的东西呢?”
怀里的人迟疑了一下,声音很轻:“我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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