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还未完,只见顾婉凝拿起桌上的茶盏“啪”的一声砸在地上,邵朗清一怔,她已捡了枚瓷片,抬手就朝自己脸颊上划去,邵朗清骇然扯住她的腕子,却还是慢了一点,瓷片锋锐,仍在她腮边擦出一道细细的血痕,鲜血瞬间便涌了出来。
邵朗清不料她居然有这样的举动,诧然道:“你疯了?”
顾婉凝却只是死死盯住他:“你们这笔买卖,跟捞了尸体和人家家里人谈价没什么分别,要是我不高兴,随时让你亏得血本无归。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我。”说完,丢了瓷片,把手抽了回来。
邵朗清愣了愣,忽然笑道:“弟妹,你不用吓唬我,就算你舍得了你自己,一一呢?”
“我当然舍不得我的孩子,可朗逸就未必了。邵公馆里还有两位夫人一位小姐,就算他想要个儿子,你还怕没人给他生吗?再说,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一一可就是你们的宝贝了。”顾婉凝嫣然一笑,腮边莹白殷红,越发触目惊心,“二哥,你看是不是叫人来帮我止下血?为你的‘生意’着想,我们母子俩越是神清气爽,完好无缺,你弟弟才越会愿意跟你谈谈价。”
顾婉凝和一一被人带到了准备好的房间,房门一关,方才一直都没作声的一一忽然“哇”的一声号哭起来,顿时,一张小脸上满满的全是眼泪,嘴里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地叫着“妈妈”。
婉凝擦着他脸上汹涌的眼泪,一迭声地安慰:“是妈妈不好,妈妈吓到一一了,是妈妈不好……”
小家伙哭了足有五分钟才慢慢停下来,小脸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晶亮的泪珠:“妈妈,是不是……爸爸不管我们了?”
顾婉凝微微一笑,捏了捏他的脸:“不是的,妈妈骗他们的,爸爸很快就来接我们了。一一,记住,不要和坏人讲真话。”
一一噙着眼泪点了点头:“妈妈,我想回家。”
虽然这宅院中偶尔也有杂役出入,但都被隔离在外,不得登堂入室。除了邵朗清和一个既聋又哑的女佣之外,顾婉凝母子每日能接触到的,就只有扶桑人了。不过,她似乎很快就适应了被软禁的生活,亦没有像之前那样尖刻激烈,只有冷淡的礼貌。他们提出的大部分问题她都拒绝回答,甚至扶桑人鹰司问起一一喜欢什么玩具,她也不肯说,只是陪着儿子摆弄房间里的茶壶茶杯,或者就教一一念诗唱歌,竟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意思。
“昨天妈妈说过的,‘春雨细细落’,后面是什么,一一还记不记得?”
一一站在椅子上,一边把窗台上的几个茶盏移来挪去,一边应声:“……是小贝壳。”
“小贝壳在哪儿啊?”
“沙滩上。”一一停下来想了想,补充道,“春雨细细落,润泽沙滩小贝壳。”
顾婉凝刚要称赞,忽听身后有人说道:“两国交兵在即,夫人不介意教自己的儿子学俳句吗?”
顾婉凝款款站起身来:“鹰司君不打算教自己的孩子读《论语》吗?”
鹰司看了看在给茶杯排队的一一,温和地笑道:“其实夫人和小公子在生活起居上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告诉我,我们会尽量满足您,您不需要过得这么无趣。”
顾婉凝闻言笑道:“一一,告诉鹰司先生你喜欢吃什么?”
一一头也不回地答道:“核桃酪。不要枣皮。”顿了顿,又说,“核桃皮也不要,一丁点儿也不要。”
鹰司皱了皱眉,虽然他不知道核桃酪是什么,但核桃和枣都是极难去皮的东西,可见这小孩子嘴巴很刁,正思忖要不要着人去找这样的东西来给他吃,便听顾婉凝道:“这样的核桃酪江宁的明月夜就有,开车过去大概四个钟头,鹰司先生要是请人去买,记得告诉厨房用小沙铫来熬。”
“好的。”鹰司爽快地点了点头,正转身要走,忽然又站住了,用手叩了叩额头,“夫人,恐怕我的人把核桃酪带回来,您的丈夫也会跟来了吧?”
顾婉凝薄薄一笑:“您既然做不到,就不要故作姿态了。”
报章上的政论新闻一日比一日纷乱,战事未起,笔仗先起,口沫横飞之下,无非四个字:和战两难。鹰司和邵朗清已经放弃了对她的试探,在他们眼中,她和一一是枚微妙的筹码,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放上去,就会加速天平的倾斜。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找寻她的下落,大概他们会以为她是故意躲起来了——反正她原本也是这样的打算。如果只是她,事情就容易多了,可是一一呢?
前些日子,小家伙每晚临睡前总要悄悄问她“爸爸什么时候来”,后来有一天,突然变成了“要是爸爸不来,叶叔叔能来吗?”再后来,就什么也不问了。
她只能点头,不知道是安慰孩子,还是说服自己。他对她说,“不管是什么事,我总有法子的,你信不信我?”可是她知道,有些事注定无从更改。
那么,这一次呢?她不能想象那些不得不面对的选择,唯有相信。
若不能相信,剩下的,就只有绝望。
尽管参谋本部严令北地各级驻军克制谨慎,虞军和扶桑军队还是有了擦枪走火的小冲突。然而,是战是和,江宁政府仍然莫衷一是。
“庞副院长说,我们这么急着调人过去,怕会刺激扶桑人。”汪石卿苦笑着说道。
“真打起来了再布防,他以为人是飞过去的吗?”虞浩霆凝神盯着桌上的地图,随口答道。他这几天心情不好,不愿意和政府里那班人纠缠,唐骧又不在,这些事只好都交给汪石卿:“其他人呢?”
“其他人对北地的布防倒没说什么。不过,有人怕万一我们跟扶桑人打起来,戴季晟会趁火打劫。”汪石卿略一犹豫,道,“总长,石卿以为,有没有可能我们先不急于和扶桑人开战,索性让他们从龙黔南下……”
虞浩霆凛然的目光打断了他的话:“石卿,且不说我们开了口子,扶桑人会不会从龙黔南下,即便如你所想,然后呢?当年南宋借元灭金就是这么想的,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大概也是这么想的——然后呢?”
“属下明白这是下策,可我们不和扶桑人虚与委蛇一下,难保戴季晟不会跟他们联手。倘若我们和扶桑人在南北两线同时开战,戴季晟再借机发难,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石卿,这不是‘下策’,这是引狼入室饮鸩止渴。”
汪石卿沉默了片刻,忽然一鼓勇气,声线低沉而恳切:“四少,打不赢的。”
“不能赢,也要打。”虞浩霆抬起头,坦然望着他,“不战,就没有和的余地。我们肯打,他们才肯谈。”
汪石卿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外头几下略显急促的敲门声让他和虞浩霆都皱了眉,火急火燎进来的人却是叶铮。汪石卿见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毛躁样子,不等虞浩霆吩咐,便主动辞了出去。
“总长,邵夫人和小公子的事有眉目了。”叶铮脸上没有丝毫喜色,“恐怕是扶桑人。”
虞浩霆闻言,心弦一震。已经快一个月了,婉凝和一一始终没有消息,他只盼着是她故意躲起来,叫他们一时寻不到,然而此刻叶铮说的,却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结果:“哪儿来的消息?”
“我想着罗立群他们的线索是断在华亭,咱们的人在租界里做事不方便,就请我爹叫青帮弟子去打听,正巧他们下头有香堂碰上一件怪事儿。”叶铮急急解释道,“他们有人每天要往一处宅子里送菜,去了两回,觉得那些人不寻常,就装着迷路想打探打探,谁知道那院子里都是暗哨,没走多远就被拦回来了,可他碰巧瞧见有个窗台上摆了一溜杯子,那摆法像是我们帮里求救的信号。青帮的盘道条口不外传,这事儿您不知道,我在锦西的时候教过顾小姐,就是怕再出了李敬尧这样的事儿。”叶铮说着,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两口:
“他们香堂里的师父让巡捕房的弟子找了个名目进去,回来也说看见了,而且宅子里住的是伙扶桑人。因为事情蹊跷,青帮的人也在查,后来总算找到一个拉黄包车的,说他干娘在那宅子里做工,十天能出来一次,谁知那女人天聋地哑还不识字,问了半天,只知道那宅子里头关的是母子俩。正好我爹叫人打听邵夫人和一一,听说这事儿就拿了顾小姐的照片叫那女人去认,我爹刚打了电话过来,说那女人认了,就是顾小姐。”
虞浩霆听罢,也不理会他忽而邵夫人忽而顾小姐的混乱叙事,推门出来,一边吩咐郭茂兰“叫罗立群马上去华亭,多带人手”,一边叫着卫朔就往外走。
叶铮在后面又猛灌了两口水,才发觉他拿的竟是虞浩霆的杯子,连忙小心翼翼地放下,小跑着追了出去。
凌晨的夜色最浓,人也最易倦怠。
然而顾婉凝却抱着睡熟了的一一倚在床尾,借着外头熹微的灯光月光,盯着那架小座钟上的雕花指针。床铺下掖着一张撕碎了的纸条——是那女佣来收拾晚餐的时候塞在她手里的,上面刺了细密针孔,指尖摸过去,只是一个用莫尔斯码标示的时间:凌晨三点。
她将纸条握在手心的那一刻,鼻尖隐约一点酸涩。
“一一,一一,醒一醒。”她低声叫醒一一,小家伙一边揉眼睛,一边哼哼唧唧地像是要哭,顾婉凝赶忙拍抚安慰:“嘘,一一不哭,我们回家了。”
一一听见“回家”两个字,闭着眼睛就爬了起来:“……嗯,回家。”顾婉凝揽住他哄了快十分钟,小家伙才总算醒过来,仍是皱着眉头:“妈妈,要回家了吗?”
黑暗中,孩子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婉凝捧住他的小脸:“一一,等一下就有人来接我们回家了,但是不能被坏人知道,所以,一一不可以哭也不可以吵,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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