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深秋了,原野里覆盖了一层褐色,别茨山下纵横交错的谷地平原上麦浪滚滚,空气中弥漫着成熟的芬芳。西天上铺排着瑰丽的霞晕,像是挂在山脊上方的一面旗帜。有粗犷的歌声从麦地的某一个地方响亮地传出,那是收割者愉快心情的真实表达。
丛坤茗漫无目的的走在营房外面的地埂上,情绪却与这热烈的晚景很不协调。
一年一度的老兵复员工作又开始了。今天下午所长在会上传达了上级关于今年复员工作的安排,丛坤茗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是啊,当兵六个年头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是一条铁的法则,是该考虑归宿了。可是……尽管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这个问题,但当复员的信号真的君临于眼前,她还是感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怅惘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洗刷着冲击着她的神经。
她不想复员,尤其是现在。她本能地排斥复员这两个字。复——员?复员意味着什么?复员就是复原。前两年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时候有一句流行的话,叫“社来社去”,读完大学还回到人民公社去。那时候她就很反感这个说法。大学生都到人民公社里去那叫什么大学生?现在轮到自己了。原来就是老百姓,明天还是老百姓,要脱掉这身暖暖的军装,要摘掉头上的五星衣领上的两面红旗,这些东西就像是借来的,脱了之后就不再是军人了,以后再到军营里,就要接受岗哨的盘问,就要出示不知道那是什么单位的证明信,如果还有可能同军队有什么瓜葛,也只可能是当一个军人的妻子,成为一名军属。
早知道还要当老百姓,她当这几年兵干什么?
沿着麦地边的铁丝网向东走,绕过一个大水塘,下一个坡,就是七中队的驻地。远远地,她看见球场上有几个奔腾的身影,恍恍忽忽地,她像是看见了那个人,那个高大健壮浑身焕发着英气的准军官。
她知道,自己此刻如此流连忘返,如此眷恋这所营房这快地方,有很大的成份是因为那个人。他们之间难道发生了什么吗?没有。除了开几句玩笑,除了一起去过县城一起到云雾山度过了一个周末,他们之间别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是在她的心里,却隐隐约约又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她和他之间是发生了什么,尽管没有一句哪怕是极其微妙的暗示。
她从心里喜欢那个人,喜欢他什么呢?说不清楚。一个人喜欢一个人难道非要有什么理由不可吗?有种滋味说不出。
这时候,毫无道理她就觉得她需要他,如果他出现在他的面前,也许她会不顾一切地向他倾诉,说说她的过去,说说她的现在,说说她的愿望和那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然后倾听他的主张,如果他认为她给贺伯伯打电话合适,那么她今晚就到独立师去挂一号台,如果他认为这样做有损尊严和人格,那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这个想法。
啊,女兵就是女兵,哪怕她面对伤病员有条不紊,哪怕她割起阑尾得心应手从容不迫,哪怕她平时胸有成竹昂首挺胸,可是当重大的选择摆在面前,还是不免要打乱方寸。尤其是还有那么一个强硬的似乎浑身都是智慧和见解的男人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呢?
可是,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她却不能像以前那样坦然自如地到七中队去了。政治部副主任韩陌阡已经找她谈过话了,韩副主任对她这个老兵倒是表现出了亲切和尊重,首先充分地肯定了她在N-017数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工作的表现,对她目前的处境表示理解和同情,甚至表示,组织上应该对这样的好兵给予应有的重视和关怀。韩陌阡说,如果她不想复员的话,他可以向大队党委提出来,把她作为重点业务骨干继续留下,贵在坚持,也许胜利就在最后的坚持中出现。
她回答韩副主任说,她再想一想。
后来韩副主任就提到了她和七中队学员交往的事。韩副主任的话很平淡,像是随便问问。但是她能够从他那漫不经心的话语里领会出一种暗示——她要注意了,感情的丝线是不能随便扯动的,那是会引起疼痛的。韩副主任的意思是大家都克制一下,这是对她这样优秀的老兵的保护,但是她明白,韩副主任恐怕更多的还是为七中队着想。大队机关的人都看出来了,韩陌阡到N-017,是有来头的,有人说他是一个小型钦差大臣,是萧副司令专门派来掌握和控制七中队的,所以,虽然他只是政治部的副主任,但他说话是有分量的。
她反复琢磨过韩副主任的话,那话说得很含蓄,应该说没有恶意,但是疼痛的确是已经出现了。她不能不慎重地约束自己的行为了。她真后悔,上次没有抓住时机把凌云河拉上一起去县城。三个星期前,她的当眼科专家的老爹给她寄来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里面是一副进口的矫色眼镜。老爹在信里很详细地介绍了眼镜的功能和使用方法。丛坤茗接到包裹,不光是高兴,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幸福。那不仅是帮助常双群,也是极大地帮助了凌云河。一个人能够为别人解决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当然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情。
可是,这个包裹竟然是她和柳潋去县城取回来的。她对柳潋说这是凌云河请她配的老花镜,给他父亲用的。当时柳潋就提议说,这是帮凌云河的忙,理应由他去取。就算咱们不嫌累,他凌云河也应该跟着去啊。
丛坤茗却说,算了,帮人帮到底,反正咱们这些老兵也没有什么紧急公务,借此机会逛趟街,也掉不了几斤肉。柳潋说,你别搞障眼法,你心里那点小意思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我?你无非就是看上了姓凌的,心疼他,才拖着我跟你练跑步。
丛坤茗当时笑笑,没有承认,也没有驳斥。其实就是柳潋说的那回事。中期会考快要开始了,七中队又进入到紧张阶段,她确实不想在这个时候把凌云河拉出去,那还不仅是时间上的考虑,她知道自己的心里是怎么回事,她怕她万一关不严情感的阀门,流露给凌云河,恐怕是要分他心的。而在这个时候,以情感的东西去分人家的心,是一件很不理智的事情。老兵了,什么叫老兵?老兵就要善于把握自己,就要把问题往更深处想一想。
柳潋那天直言不讳地警告她说,坤茗你要注意,不要陷得太深,你在这里把他护得孩子似的,他那里不一定明白你的心。再说,七中队这些人都是有过曲折经历的,过五关斩六将,以后,只要给他们一个舞台,他们就会大刀阔斧杀开一片天地,他们都是有野心的。像凌云河这样的浑身都是激情都是刺,当炮兵指挥员那差不了,可是当丈夫恐怕就没那么听招呼。像你这样的,恕我直言,美人坯子,然而自古红颜薄命,还真不如找个没棱没角的听话的男人。
这话丛坤茗当时也是不置可否,心里却是老大的不以为然。心想,我找个那么听话的男人干什么?你说是野心,我说是抱负,找个有野心有抱负有气魄有激情的男人,给他当牛作马心也情愿,找个没脾没气没见没识没胆没量的男人,给他当姑奶奶皇太后我也不干。
丛坤茗的后悔在于,那天的确应该让凌云河和她一道去县城取东西而不是和柳潋一起去,没有料想情况来得这么急,错过了那个机会,就很难再有合适的理由造成长时间在一起机会了。按以前的经验,老兵复员的工作一旦铺开,就会紧锣密鼓一鼓作气,涉及到人的进退去留,怕有反复,怕找麻烦,各级都强调速战速决。弄得不好,恐怕连见面都难了。
在这个秋收气氛浓郁的落日黄昏,丛坤茗久久地徘徊在熟透了的田野里,一次又一次地苦苦思量——她再一次想起了远在北京的章阿姨。贺伯伯虽然已经去世了,但是章阿姨还在,贺伯伯手下一帮子人仍然位高权重,仅仅以章阿姨在全国人大的地位,为她说一句话是完全能够办得到的……她委实下不了这个决心,要不要给章阿姨打个电话,告诉她,她正面临着人生的一次重要选择,她不想离开军队,她不想复员,请章阿姨给贺伯伯和她在军区的老战友打个电话吧,只这一次,坤茗只向你们提这一次要求,也许,这才首先是小茗的终身大事。
太阳在西边的山脊上跳了几跳,终于融化了,像是一团巨大的稀稀的蛋黄,一点一点渗进青山背后。天色暗了下来,田野里拾麦穗的孩子也三三两两地回了村舍。丛坤茗依然在苍凉的暮色里踌躇,她看见了那个身影,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流过了脸颊。
二
常双群的问题终于还是暴露了。好在这次只有一个人发现,而且还是七中队最为尊敬和信赖的人,他就是祝敬亚。
在炮兵战术学里,有一个重要的课程,叫标图作业,即按上级下达的作业想定,在图上标注敌情、我情、双方兵力部署、双方决心。只要基础打牢,这实际上是一桩很轻松的作业,艺术感觉好一点的人,可以标出非常漂亮的决心图。但是问题落实到常双群的头上就麻烦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标图作业就是对于色彩的运用。大的方面好办,我红敌蓝,在笔上作点文章就行了,可是还有一些零碎不好办,譬如方位物啦,工事啦,兵种符号啦,地物地貌啦,黄黑紫绿,变化莫测,这就给谭文韬和凌云河等人对常双群的配合增加了难度。再加上韩陌阡一直跟班听课,张崮生之流又自作多情地搀杂在学员中间,学员们的一举一动都出在严密的监视之下,作弊充满了危险,有时候甚至无从下手。
终于有一天,祝敬亚教员在收上来的作业中,意外地然后是震惊地发现了他一向认为最堪造就的常双群,几乎把所有的颜色都弄反了,甚至出现的“敌红我蓝”的重大错误。那当口祝敬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要知道,倘若退回几年前,仅这点技术性的失误往往就会被上升到政治的高度,那是要遭到批判甚至很有可能会坐牢的。当然,现在是不会出现那样的悲剧了,但是,这份作业也似乎预示着另一场悲剧的不可避免。祝敬亚捧着那张图,研究了很长时间,他知道,以常双群卓越的成绩,如果不是别有原因,是断然不会出现这种失误的,作为一个富有经验的老炮兵,祝敬亚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常双群的眼睛出问题了。
当天中午,常双群就被祝敬亚单独叫到家里,一见面,还没等他发问,常双群就先把底交了:“教员,你发现了,我的眼睛……”祝敬亚做了个动作,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然后问道:“采取什么措施了吗?”常双群说:“凌云河帮我弄了一副矫正眼睛,多少管点用,但是不敢戴。谭文韬家里寄来一个方子,其他中药好办,但要用毒蛇的眼睛做引子,目前还没弄到。”说完,叹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也没有啥,无非就是提不成干,颜色分不出来,好歹我还是分得出来的。我已经有思想准备了,再遮掩下去也不是个事,还连累同学们陪着我提心吊胆地,牵涉他们的精力。再说,韩陌阡副主任是个很讲原则的人,他要是知道了同学们联合帮我隐瞒这件事,对大家都不利。”
祝敬亚惊愕地问:“你有什么想法?”
常双群掏了一根烟衔在嘴上,看了看祝敬亚,又把烟卷取了下来。祝敬亚说:“你抽吧,不要紧的。”
常双群便把烟点着了,猛抽了两口说:“我得退学了,早复员早安排工作。”
祝敬亚不动声色地看着常双群,沉吟片刻说:“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半途而废太可惜了。退学是下策。依我之见,还是要沉住气,只要别人不发现,你还应该坚持。图上作业不要紧,我可以挡住。往后,野外作业也少了。以后毕业了,你可以留下来当教员,或者搞政工。”
“谭文韬他们也是这样说,可就怕纸里包不住火啊。”
祝敬亚想了想说:“不管怎样说,那层纸只要没被戳破,你就得咬紧牙关挺住,挺住就有希望。”
常双群默默抽烟,一脸的平静。祝敬亚又强调说:“常双群你听见了没有?挺住,只要过了这个豁口,前面就是一片蓝天。你各方面素质都很好,我不能眼看着你因为那点小毛病就丧失了机会。你应该在部队发展。你答应我,坚持,我也想点办法。”
常双群的眼眶有些潮湿,看了祝敬亚一眼,终于开口了,慢吞吞地说:“教员,我答应你,再坚持一段时间。”
谭文韬和凌云河等人很快就搞清楚了,就在那天上标图课之前,头天夜里,他们为常双群做的准备工作还是天衣无缝的,可是下课之后,居然发现常双群使用的那根红蓝铅笔上作的记号恰好同原定的记号相反,难怪常双群会把红蓝混用。显然,有人搞鬼,做了手脚,那么,到底是谁呢?一时半会还没有头绪,怀疑谁根据都不是很足。但毋庸置疑,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一区队临时区队长张崮生,而如果真是张崮生的话,问题就严重了,因为张崮生的背后站着个韩陌阡。
现在,七中队的学员才终于弄清了张崮生、童自学和江村匀的来历,谁也没有想到,让他们来到这里担任所谓的区队长,等待顶替提干指标,竟然就是韩陌阡出的主意。
而且,从大队部的老兵中又传出个说法,说是韩副主任经常单独找这三个人谈心,每次从韩副主任的办公室或者宿舍里出来,这几个家伙的精神面貌都明显有所改善。据说,这三个人原先都是经韩陌阡推荐到军区炮兵机关参与编写教材的,对准是要提干的,后来因为政策变了,没提起来,又正好赶上组建了个七中队,韩陌阡就向萧副司令建议,增设区队长,强化学员的竞争意识。更有甚者,说韩副主任跟那三个人都许了愿,只要他们努力工作,把学习成绩保证在前二十名,最后就是学员提不起来,也要把他们几个人提起来。
这个传说大家不是全信,但也由不得大家全不信。
大家也都看出来了,自从韩陌阡来到N-017之后,这三个人就像吃了激素一样,工作热情平地涨高三尺。当初马程度和黄友华退了学,虽然这几个人表面上没有流露喜悦,但心里肯定是激动万分的,他们巴不得再退掉几个呢。如果常双群又被淘汰掉了,那这三个人简直就是稳操胜券了。
可是,没有人再敢像马程度当初那样肆无忌惮地以实际行动抵制他们了,抵制只能在心里悄悄地进行。即使关于他们来历的传说仅仅是传说,但是韩副主任明显地给他们撑腰却是有目共睹的。韩陌阡还给了他们批假权限(在本大队范围内部活动,只要离开七中队营区,就要向区队长请假。)和其他一些权限,以助其威风。而这几个人也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把那点权限使用得滴水不漏。谁要是到大队部去,没有跟他们请假,情况很快就会反馈到韩陌阡那里,用某些人的话说,进一步暴露了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嚣张气焰。以至于有的学员恨恨地骂,要不是冲煮熟的鸭子,非把这几个“军统”收拾一顿不可。
三
七中队的学员越来越认识到了韩副主任的神秘和可怕。
当初入队的时候,所有的人的心里都充满了阳光,他们已经跨过了数道激流险滩,以为从此等在脚下的就是坦途了,进了N-017就是进了提干的保险箱,“煮熟的鸭子”和牛皮鞋都在不远的地方深情地等待着他们,他们惟一需要付出的就是耐心,就是在这一年半的时间内风平浪静地完成他们的学业——那些课程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使是马程度和蔡德罕,虽然信心比别人略逊一筹,但是多出一把力气,最终过关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是,就在你心里充满阳光的时候,韩陌阡给你弄了几个非驴非马的所谓区队长来,队伍里多出了三个人,形势立即就不一样了。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就连魏文建和常双群、谭文韬、凌云河这样的拔尖分子,虽然不至于像马程度和蔡德罕他们那样惶惶不可终日,但要说危机感一点没有,也不是事实。你在明处,他在暗处,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张牙舞爪,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觊觎你算计你,还不仅是在成绩方面,譬如说思想方面、作风方面,还有身体,哪个方面出了一点问题,都会有人窃喜。
但是,站在某种高度去看,又不能不佩服韩陌阡这阴险的一招委实有他的高明之处,他在你这里安上几个随时准备对你取而代之的人物,那种约束力和钳制力,比十个指导员的威力都大。
七中队的学员现在对韩陌阡的感情越来越复杂。
你说他阴险吧,也没看他收拾过谁,你说他是个好领导吧,他又把你折腾得神经兮兮。各种规章制度都分外地严格起来了。他简直就像驯化一群动物一样地调教这些学员,他有各项土政策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进行补充,譬如他搞了个十不许——不许抽烟喝酒,不许随地吐痰,不许翘二郎腿,不许说脏话,不许穿尼龙袜子,不许哼民间小调,不许打扑克,走在大街上不许东张西望,吃大蒜大葱不刷牙不许在公共场合露面,不许……他完全是把自己的好恶强加给别人,凡是他认为低级趣味或无聊的游戏,一概——不许。
还有,韩副主任明确规定,不许用卫生纸以外的任何纸张(尤其是报纸)处理解手的善后工作——对于个别经济条件差的人来说,这个规定当然要带来直接的经济损失,蔡德罕对这个规定就很有意见,但也是敢怒不敢言,咬紧牙关也得买几卷卫生纸放在床头柜里——穷虽穷点,但人穷志不短,像有些人那样经常从别人那里顺便揪一截卫生纸的事情,他蔡德罕还是做不出来的。
韩副主任委实无孔不入,管天管地,管思想管放屁,连你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他都要坚定不移地管着你。
就军人的着装问题,韩陌阡曾经数次发表过观点,一个基本的思想就是应该发什么穿什么。韩副主任尤其厌恶那些上面穿着一件军装下面套一条便装裤子或者上面穿一件灰涤卡蓝涤卡而下面穿一条军裤的装束,他把这种装束称之为假洋鬼子——而营区里偏偏就有一些假洋鬼子在节假日里出现,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不伦不类地扎他的眼睛——那都是一些经济实力不太雄厚而偏偏又想显示与众不同的小干部们的所作所为。在韩陌阡看来浅薄而且愚蠢。条令上没有规定不许这样穿,但是韩陌阡对七中队学员说,韩副主任规定不许这样穿。韩副主任说,练了多年齐步正步的汉子,还是穿起军装精神。既然喜欢穿老百姓服装喜欢扮演假洋鬼子,那你来当兵干什么?军装的功能不仅仅是衣服,它还负载着深刻的社会内容。一个人一旦穿上军装,就有一份职责扛在肩上,同时也有一份约束装在心里。在一定程度上,一套军装就相当于半个连长指导员,你穿上军装,就有半个连长指导员跟在你身后。
对于诸多的不许,学员们由不适应到适应,终于就很适应了,终于学会了严格按照韩副主任指定的路线前进。这段时间,出格的事情一桩没有,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可是在大家的心里,却仍然还有实实在在的惶恐,生怕自己弄出什么纰漏,让韩副主任抓住了把柄,在定级的时候给你轻轻地挠一下痒,你的指标就完了,那可是要命的事情。
后来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了个“反动口号”,说韩教员这三个字,译成英语就是“克格勃”的意思,韩副主任这四个字译成英语,就是“法西斯蒂”的意思,而韩陌阡这三个字,译成英语就是“三座大山”的意思,七中队头上有三座大山,考核检查韩陌阡,韩陌阡就是压在七中队广大人民头上的最大的大山。
就在韩陌阡到任后的两个月左右,军区炮兵接到上级指示,为了全面培养这批士兵精华,适应未来形势的需要,为教导大队增设英语课。
谁要是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这是走个过场,那他就大错特错了。一个月要集中一个礼拜专门上英语,不光是七中队,韩陌阡和机关干部跟着一起上,当堂提问,当堂出丑。周末笔试,监考极严,成绩张榜公布。仅这一项课程,就有两三个人开始动摇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把洋相坚持到多长时间。
以前的拔尖分子统统遇到了新的挑战,因为英语成绩不合格,同样是定不了级的,就连谭文韬和凌云河等人也被逼得抓耳挠腮。有人发牢骚说,咱们是炮兵,玩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又不是去和美帝国主义英帝国主义谈情说爱做生意,学这曲里拐弯的鬼话干球!
然而牢骚归牢骚,真学起元音辅音倒装句子,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四
韩陌阡委实有点像“三座大山”,给七中队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除了英语不是他带来的,别的额外负担差不多都是他带来的,既定的课程无一减免,他还要求,每个学员至少必须精读一至两本军事典籍著作,分带兵、将德、谋略、战术几个方面,每个月每人要写出一份心得体会,平时供学员自我交流或择优推荐发表,毕业时将作为军事理论修养成绩,载入档案。
抵触情绪不能不说没有,但情绪只能是情绪。虽然具体要求是韩副主任本人提出来的,但是这个要求很快就以大队教务部和政治部联合通知的形式下发到每个人的手上。
N-017的图书室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七中队学员几乎每个人都来过,将所有书架里里外外地耕耘个透彻。
谭文韬也来了。谭文韬走进图书室,神色坦然自若。在经历了若干次反省之后,他认为他没有什么可以心虚的。别人能来借书,他就不能来啦?韩副主任明察秋毫,在轰轰烈烈的读书活动中,他没有理由不来,来是正常的,不来是不正常的,不来就是此地无银了。
七中队学员借的书都很冷僻,多是古典,但并非文学,而是各种兵书,有刘基的《百战奇略》,有揭喧的《兵经百篇》,有诸葛亮的《将苑》,而借得最多的,还是王鸣鹤的《登坛必究》,李筌的《太白阴经》和戚继光的《练兵实纪》,学员们自己能翻出来的就自己翻,翻不到的,就给楚兰留下目录。
楚兰这段日子工作量大大增加了。楚兰已经做好了计划,下星期要专门往市里跑,能买的买,买不到就到市图书室借。虽然自己也要考学,但是她不能耽搁七中队的需要。姚大队长、余政委和韩副主任都曾经在机关人员会议上强调过,学员队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教导大队的机关不是领导机关,而是保障机关,所有人的工作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全心全意地服务于教学。以至于打扫卫生助民劳动这些原本是正常的工作,都落在了机关十分有限的官兵身上。
大家都很明白,所谓学员队,重点还是七中队,用个别人牢骚话说,七中队是国防干城祖国花朵嘛。
谭文韬专程赶来借书之前,多数学员都是空手而归,偶尔侥幸能找到的,除了《孙子兵法》和《吴子》,别的品种不多。谭文韬是对准要来借尉缭子《兵谈》的,找遍书架,没有。楚兰说:“你们七中队借书都借到公元前原始公社去了,看看你的同学给我开的清单,一股子出土文物的味道,好多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我到哪里找?只好进城求援了。”
谭文韬在书架的缝隙里钻来钻去,钻了几趟,很有把握地对楚兰说:“你先别进城,那耽误功夫。韩副主任指定的读物,不是无中生有的。依我看来,我们需要的那些书,咱们这里可能都有。”
楚兰说:“图书室所有家当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就这些。”
谭文韬指了指一个书架,让楚兰从上往下看上面的顶板,顶板的反面写的是“W军区军官训练团”字样。谭文韬说:“就凭这几个字,就基本上可以判定,在N-017的图书室曾经有过大量藏书,过去的军官训练团是很规范的,不会少了兵书。如果不被破坏的话,这些书应该还在。你可以找老一点的教员打听一下,说不定这笔财富就埋在我们脚下的某个地方。”
楚兰将信将疑,但还是悄悄地打听了。事实果然像谭文韬分析的那样,教导大队的前身是W军区军官训练团,军事文化遗产底子很厚,甚至厚过于众多正规院校,在大比武那几年里,图书室最多藏书达八千余册一千余种,而且多数都是军事典籍著作,基本上能够囊括七中队学员开的那些书目。
然后就开始挖掘。根据几个老教员的回忆,荒诞岁月开始的时候,图书室被作为“封资修”的黑仓库,一把铁锁封死了,后来来了一批接受改造的“阶级异己分子”,需要腾房子,这些书都被清理到废旧器材库的角落里去了。
楚兰闻言大喜过望,请示韩副主任安排几个人去清器材库,几个人干了一个早晨,昏天黑地地扫清外围,将几吨重的废铜烂铁移开,果然发现了一堆灰头灰脸的书籍,还有不少线装书,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花一分钱就发了一笔不小的洋财。
五
常双群从中队文书那里得到通知,说是韩副主任要找他和栗智高开展促膝谈心活动,心里就有些明白了。
韩副主任这几天比较注意常双群,尤其是比较注意他的眼睛。
有一次晚上看电影,常双群实在在不甘心把好好的彩色片当黑白片看,偷偷地戴了一会儿矫正眼镜,还没有等他把银幕上的色彩看出来,倒先看见了右边射过来两束锐利的目光,便赶紧把眼镜摘了下来。那场电影就看得十分缥缈了,自己安慰自己说,也许根本就没有人注意他,只是自己作贼心虚罢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简单,电影结束回到宿舍之后,凌云河就骂他找死,说韩副主任那晚确实在注意他。韩副主任恨不得再扒斥掉几个学员,以确保他安插进来的那三个狗腿子万无一失。虽然已经空出来了两个指标,还有一个没有落到实处。这下好了,早晚他要收拾你。
果然就收拾了。
栗智高横想竖想,闹不明白到底是那根毛没理顺撞上了韩副主任的枪口,一路上嘀嘀咕咕一个劲地从自身找原因,并幻想找到对付韩副主任的理由。当然,他也有心虚的地方,譬如在他的档案里,家庭出身一栏填的是“社员”,这是一个很暧昧的概念。什么是社员?社员实际上就是“地主”的代名词。再说,还有他爷爷那一段历史,是国民党员,旧社会当过保长,虽然不算恶霸,但毕竟没有贫下中农根红苗正。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话虽这么说,但韩副主任一天到晚都在捏大家的软肋,他要想找你的事,不是个事也是个事。
在往大队部去的路上,栗智高愁眉苦脸地问常双群:“老常你说是咋回事呢,这几天没出什么纰漏啊。”
常双群说:“韩副主任找你谈话,也不一定都是有纰漏啊。”
栗智高说:“自从来了个韩副主任,我吃饭连饭粒都不敢掉,馒头渣子掉到桌子上都不敢往潲水缸里扔,军容风纪内务卫生哪方面都小心又小心,扒掉皮里里外外也找不出自己一个茬,你说他老人家还找咱促膝谈心是个啥意思?”
常双群不吭气。常双群心里想,韩副主任找你谈心,那就跑不掉你的毛病。本人比你问题严重多了,本人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你慌张个啥?
栗智高窃喜有了这样一个权威作垫背的,假装关心地问:“你是个啥问题?”
常双群偏不让他满足。常双群说:“我跟未婚妻吹灯了,韩副主任恐怕要给我定个喜新厌旧的罪名。”
栗智高说:“你瞎扯。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未婚妻?”
常双群说:“我上个星期到汝定城发展的,这个星期觉得不合适,就吹了。”
栗智高狐疑地看着常双群说:“你这个牲口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敢开这样的玩笑?”
常双群说:“什么时候了,不就是韩副主任找谈话吗?砍头还不过碗大的疤,我又没有杀人放火,我干嘛要胆战心惊的?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常双群是想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是以谁的意志为转移的。既然韩副主任已经发现了,也好,干脆暴露算球,也免得成天提心吊胆的,还拖累了别人。何必呢?
这次接见是在韩副主任宿舍进行的。两人在门外喊了报告敬了礼,韩副主任说:“进来。常双群你坐那里,栗智高你坐这里。”
常双群和栗智高是七中队第一个走进韩副主任宿舍的人。这才知道,韩副主任的宿舍简陋得不成体统。虽然家属没有跟过来,但是按照团职干部的待遇,韩陌阡还是被分配住在教导大队的家属区里。韩陌阡没要那个团级待遇,只占了两间平房。里面的一间是卧室,外面的既是会客室又是书房。不论是卧室会客室还是书房,一律简单铺陈,除了必须的用品,两间屋里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这些必须品,同他身上的穿着搭配起来十分协调,基本上都是军用品,内衣也是白背心加上国防裤衩。
韩陌阡在检查七中队内务的时候,曾经很严肃地告诫过大家——军人,吃的是军粮,穿的是军装,住的是营房,睡的是板床。一切非军事化的东西都应当尽量地避免。这绝不是一个形式问题,这涉及到军营文化的内核素质。
几乎没有人见到过韩陌阡在营区内穿便衣,也几乎没有人看见过韩陌阡有风纪扣不扣好的时候。韩陌阡曾经一再谆谆教导过七中队学员:“一个军人,他走在哪里,哪里就是军队。一个军人,他住在哪里,哪里就是营房。”
韩陌阡的两间房子委实被他打扮得像个标准的营房。他是以他自己的实际行动证实着自己的理论——所有的物件都是轻型的,归拢有序,摆放有致,门庭内外清洁整齐,一张单人硬板床上,洁白的床单平整坦荡一尘不染,薄薄的绿色军用棉被叠得方方正正一丝不苟,跟士兵的内务没有什么两样。
进门之后不久,常双群和栗智高便注意到了,韩副主任卧室外间会客室的两屉桌上放着两份档案,正是他们二人的。
但韩副主任没有去翻那档案,只是像摞书一样把它们摞在一起,在手里上下交替,洗牌一般洗着玩。韩副主任的眼睛先看着栗智高,栗智高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把上体挺得笔直,两条腿也搁得十分严整,双手搭在膝盖上,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
常双群心里冷笑一声,栗智高你犯得着这样吗?动作也太夸张了,你个大男人,做作什么?
常双群虽然也很严肃,但却严肃得自然。心想反正是暴露了,咱一个革命老兵,规矩要讲,但要是叫咱低三下四奴颜媚骨,咱是不会干的。
栗智高,男,某某某某年2月出生,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某某某某年5月入党,历任战士、副班长、班长、代理排长。
家庭出身:社员。
本人成份:学生。
高中文化。
民族:回。
籍贯:某某省侪武县。
在某某某某年11月军区炮兵专业竞赛中获个人全能第五,所带班获综合成绩第四。某某某某年某月考入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预提干部速成培训队。
家庭主要成员情况:
爷爷:栗钦州,曾任伪职,开明士绅,现年事已高,居家休息。
父亲:栗茂,侪武县供销合作社副主任,政治面貌:中共正式党员。
母亲:白国玉,家庭妇女。政治面貌:群众。
弟弟,栗辉,在校学生,政治面貌:共青团员。
以上人员历史清白,无海外关系……
韩副主任把两个人都分别打量了一阵子,不紧不慢地开腔了:“栗智高同学,知道我请你来干什么吗?”
栗智高胸脯一挺说:“听韩副主任指示。”
韩副主任淡淡一笑。坐在门后的常双群突然发现韩副主任是用半边脸笑的,而且那笑不是从心里笑出来的,而是用嘴角扯出来的,分解动作,似笑非笑。
韩副主任似笑非笑地说:“栗智高同志,我要表扬你。在七中队,你是最讲卫生的,也很注意整洁。军人嘛,就要养成整洁的良好习惯。看一个人讲不讲卫生,就能看出来他读没读过书,就能看出来他受过什么教育。”
栗智高又挺了一下胸脯。
韩副主任接着说:“你们老家我去过,那个小县城脏得要死,熏陶了一大群不讲卫生的人。马程度脚臭是生理现象,不能怪他,但是我听说他在医院里曾经创造过三个星期不洗澡的记录,并且饭前便后不洗手,就不是生理原因了。好了,马程度同志已经离队了,也算是鱼归大海了,我们就不说他了。还有单槐树,也是个不讲卫生的人。你能出污泥而不染,难能可贵。你是单槐树的副班长,又是他的同乡,你有责任帮助他。”
常双群心里“卡嚓”动了一下——韩副主任说到个“生理现象”,还提到了马程度,这就是对他进行暗示了。看来,韩副主任是拿栗智高做铺垫的,好戏当然还是咱来唱主角。
常双群悲壮地想,光荣啊,这双狗日的眼睛,别的没给咱带来多少好处,硬是让咱成了韩副主任心里的“重点人”,牛啊。
栗智高对韩副主任的话却是另外一种反应,他差点儿就要告单槐树的状了。还要怎么帮助?为了督促他及时洗床单袜子,不知道吵过多少次了,就差没动武了。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狗娘养的本性难移,我有啥法?但栗智高没讲这些,毕竟是同学老乡,单槐树那点毛病,怎么说也是人民内部矛盾。他要是在韩副主任面前加油添醋,那也太他娘的不够意思了,况且还有常双群在这里监听呢。
韩副主任说:“但是——”
栗智高心里马上一跳:坏了!
果然,韩副主任把脸一板,说:“但是,你栗智高也有你的毛病。翻开你的衣领,看看里面是什么?”
栗智高从肺部喘出一声惨叫——妈的,问题原来出在这里。他穿的是一件鸭蛋青色的的确良衬衣。
韩副主任说:“看来条令学得不够深入啊,士兵按规定着装,应该没有什么困难吧?”
栗智高把肩膀向下塌了一截,胸脯立即由凸而凹,变成了小弧度的单括号。
韩副主任说:“看一个人穿什么衣服,就能看出他心里装着什么动机。当兵的,发什么穿什么。看看我,八年前的士布衬衣,越洗越白,看见了吧,它难看吗?我穿它就比你矮一截吗?你穿这件的确良干什么?你穿这么漂亮的鸭蛋青的确良衬衣,还不是照样要给我这个穿士布衬衣的人敬礼?要树立无产阶级的审美观,养成艰苦朴素的作风。”
栗智高的脸由红变白,再变红,唯唯诺诺地是说:“是,韩副主任批评得对,我改正,树立无产阶级的审美观,养成艰苦朴素的作风。”
韩副主任说:“回去把我的话告诉三个区队长,七中队所有学员在队期间,一律穿军用品,发什么穿什么。违反这个规定,区队长有权批评,拒不改正,向我报告。”
然后,又就衣服问题,上升到理论高度,进行了全面的阐述。
六
尽管烟瘾已经对常双群进行了数次袭击,他还是咬紧牙关挺住了。在韩副主任的宿舍里,不经过允许,是不能抽烟的。但你要向他请示,那就是自找没趣了。
常双群就是在这一瞬间才明白韩副主任为什么是在宿舍里接见他们——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他是要让你们看看他这个团级干部是怎样严以律己的。
常双群在一旁冷眼相观,心想栗智高真是活该。
精明过人的栗智高是臭美臭晕了头,怎么就想不起来换件士兵衬衣呢?就冲这一点,你挨批是活该。当然,常双群在同情栗智高的时候,更多的是同情自己,一个更严峻的现实在等着他,那可就不是挨一顿批的问题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真正的身不由己啊。
在韩副主任向栗智高灌输他的军装理论的时候,常双群始终坚持端正的姿势。韩副主任讲了半个多小时,他也端正了半个多小时。最后,韩副主任终于挥了挥手,打发栗智高先走一步,说他要单独和常双群谈谈。
栗智高顾不上擦一擦脑门上的冷汗,敬了个礼就退出去了,惶惶如丧家之犬。
摊牌的时候到了。常双群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鼻子上面那一双苦命的眼睛,心里倏然涌上一层悲壮,对自己说,别紧张,就是那个事,说了算球,与其让组织审贼似的盘问,还不如自己先向组织汇报,即使什么都不落,也落个光明磊落。
常双群把腰杆挺直了,他看着韩副主任,韩副主任也在看着他。
沉默。对峙。一双健康的眼睛,一双不健康的眼睛,一双决定别人命运的眼睛,一双命运被别人决定的眼睛,在同一刹那射出心灵之光,在空中相遇并碰撞。
终于,对峙结束了,韩副主任收回了眼睛,上宽下窄略嫌清癯的脸上除了自身的皮肉,再也见不到任何别的内容。
韩副主任的语气也很正常,问道:“常双群啊,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常双群笑了笑,以韩副主任为楷模,也是用半边脸笑的。常双群说:“韩副主任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您明白,我当然也明白。”
韩副主任说:“是啊,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本副主任一向有按自己的标准要求你们的习惯。你接受得接受,不能接受也得接受。要不怎么叫上级下级呢?”
常双群冷静地说:“是的,命中注定的东西,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听从组织处理。马程度不是已经走了吗?黄友华也走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啊。韩副主任放心,怎么处理我都痛痛快快地接受。”
韩陌阡定定地看着常双群,突然笑了。这回常双群看得真切,韩副主任两边脸都在笑,是真笑。韩副主任笑着说:“我是听说过常双群顽固不化,看来真是名不虚传啊。你是不是还想说,不让吃饭可以,不让抽烟不行啊?”
常双群顿时愣住了:怎么,不是因为眼睛的事?
正在发怔,又见韩副主任笑脸一变,低喝一声:“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还青山处处埋忠骨呢。常双群我告诉你,没那回事!三条腿的驴我没见过,四条腿的骡子我见得多了,蒋介石有八百万军队都被我军赶到小岛上去了,我就不信拧不过你个小小的常双群。听着,从今天起,把烟——戒了。只要我韩陌阡还在N-017,就不能容忍你抽烟。一个士兵,十几块钱的津贴,你烧什么烧?成天叼着根烟卷,就像地痞无赖。要抽可以,毕业了,官当上了,回部队去你想怎么抽就怎么抽。但在N-017不行。我命令,把烟戒了,听明白了没有?”
常双群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犹如醍醐灌顶,他本来想说“不”的,他想说,烟咱是不会戒的,你这个官咱也不当了,可一不留神,说出来的却是:“听明白了,把烟戒了。坚决戒掉。”说完了,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怎么能这么大声跟韩副主任说话?
韩陌阡却没在意他说话音量的大小,站了起来,将两盒档案放进了抽屉。对常双群挥了挥手,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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