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宏伟空旷的指挥控制中心大厅里,灯火辉煌,将星闪烁。
大厅前方,是十几台计算机,由总参N部副部长宫泰简指挥校级参谋人员若干,分别同陆军各集团军的局域网联通。这里正在进行的,是全军部分陆军师(旅)长地面作战数字化建设研讨答辩。采取的是考官集中、考生分散、网络链接的办法。参加答辩的都是各集团军精选出来的优秀的师(旅)长。答辩内容既有宏观理论,也有实际思考。
军委K首长、总部首长唐云际和总部几名首长坐在观摩席的第一排,二十几名来自各军区和军兵种的高级将领分布在第二和第三排位置上。正前方是二十五米长、十米高的巨大荧屏。
荧屏上,一位微胖的大校军官正在侃侃而谈:“进入信息时代,陆军地面战争的战法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于机动和伪装能力较差,战线漫长而又行动迟缓的地面部队,很容易受到数十甚至数百公里以外的远程火力的袭击火空中打击。因此,我们应该充分注意探讨非线式作战,即集中兵力攻击敌人后,随即化整为零,以小分队为作战单元。这种战法战场兵力密度小,结构不规则,流动性大,杀伤力强。作战的目标不以攻城掠地为目的,而在于消灭对方有生力量,尤其是袭击对方指挥通信系统尤为有效……”
在大校军官的身后,是中东战争的背景资料。
唐云际身边和身后的将领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没有人议论。钟盛英也在其中,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几笔。
K首长问:“此人是谁?”
一位中将应声而答:“55集团军111师师长孔宪政。”
K首长未置可否。
荧屏上换了一副背景,又一个大校军官出现了:“在二十世纪末,几场高技术局部战争显示,未来陆战的作用和地位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信息传输的数字化,革命性地改变了指挥和作战形态,能够实现信息收集、传输、处理一体化,横向技术一体化,武器装备智能化,从而使上级与下级之间、友邻部队之间,单兵与武器平台之间、武器与武器之间的心细交流成为可能,指挥员的指挥艺术出现了高度简捷个高度复杂两个极端……”
这位军官的身后,是海湾战争的背景资料。
K首长仍然面无表情。总部一位首长问道:“这位同志是哪个部队的?”
一位少将回答:“集团军99师师长杨国放。”
荧屏上杨国放仍在引经据典:“数字化部队的结构和编成不同于今天的梯队式编组,而是由数字化单兵和司政后作战平台形成的人——机系统为战斗单元组件,以若干个个战斗单元组件集成战斗模块,以若干个子系统集成联合作战系统……”
K首长举起了一根指头,宫泰简马上发出一道口令:“切换7322。”
霎时,许景郁消失了,海湾战争的背景消失了。荧屏变得明快起来,一幅中国的山水画出现了。那是在一片茂密的丛林里,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中国士兵端着形状奇怪的武器在收缩前进,随着这支小分队位置的变化,屏幕一角的坐标数据也在飞快地滚动,一个少校指挥员在荧屏上报告:距离六千米,方向3-78,发现运动目标。
荧屏上立即滚动出一组数据:炮兵标尺264,射向向左0-09,火力准备。第三支队完成迂回,准备接敌。
背景淡化,出现了一个身材颀长、目光沉静的大校军官,面向镜头:“按照军委的要求,从数量规模型转向质量效能型,从人力密集型转向科技密集型,我们88师依靠自己的力量进行了尝试,在科研机构的支持下,研制出BIC单兵资源整合器,建设了便携式区域载波系统,解决了在没有卫星支撑条件下的军师(旅)局域数字化传输支撑体系,并以教导队为主体,建设了一个模拟数字化营作为地面作战单元,在集团军和师一级指挥系统支撑下,在遂行同样作战任务的前提下,它的作战能力大于一个步兵旅。下面,以228渡海登岛山地作战演习为例,我们向首长们汇报88师数字化单元的作战情况……”
背景清晰出现,一支小部队在一片岛屿里徒步穿插,另一支小分队乘坐装甲车前进。大校军官对着镜头,金属指挥棒在掌心轻轻地敲动:“在大纵深无后方非线式作战中,我们战术原则是新概念游击战,首先是动得快,第二是藏得紧,第三是打得准,第四是撤得出。88师的数字化营是以空降手段进入战区的,他们已经凭借BIC终端平台抵御了电子侦察和信息干扰,在敌纵深内潜伏了六个小时,对于这种信息伪装的效果,可以请专家进行鉴定。必须说明的是,在228演习中,88师数字化营节节胜利屡屡得手,是有很多外在因素的,首先是战场环境欠逼真,人民战争思想体现得不充分。二是双方数字化程度反差较大,属于非对称演练……如果是在真实的战争环境里,我们仍然不能确保88师的数字化营有战必胜,它还有待于检验……”
K首长竖起两根手指,宫泰简下了一道指令:“停!”
荧屏上的大校军官定格了。
唐云际问:“是不是岑立昊?”
钟盛英答道:“正是,22集团军88师副师长岑立昊。”
唐云际说:“噢,有点变化,好像瘦了点。”
K首长没有表态,环顾四周,说:“上午就到这里吧?”
唐云际说:“好,首长休息一下。”
K首长说:“钟盛英同志留一下。”
将领们纷纷起立,夹起公文包,离开了控制中心。
K首长对正在准备撤离的宫泰简说:“你也等一下,把88师现在的实况给我调出来,看看那个岑立昊在干什么。”
宫泰简指挥参谋们一阵忙活,把88师的实况投放在荧屏上。
二
洗剑山下,一号营区的露天平坝上,整队挂着一帧横幅:88师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队开学典礼。模拟数字化营、特种兵营、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队以及保障分队正在整队。
岑立昊和刘尹波在韩宇戈、栗奇河的陪同下,一路谈笑风生地走进会场。远远望去,会场有千把号人。
刘尹波低声对岑立昊说:“老岑,洗剑山基地是归你直接指挥的,从数量上讲,有一个团,从质量上讲,至少相当于一个旅,从层次上讲,都是我们88师的精英。你在这里,才是最有实权的一方诸侯呢。听说过吗,外电有报道,Y国的考夫特将军说中国陆军正在某地建设一支精锐之旅岑家军,养精蓄锐,兵肥马壮。你岑立昊的名字已经同戚继光相提并论了。”
岑立昊说:“我也听说了,这些王八蛋搞情报的,简直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共产党的军队,什么岑家军戚家军的,这话传到上面,我的麻烦恐怕就来了。你刘政委可得替我辟谣啊。”
刘尹波说:“你紧张什么?没准这是情报部门故意抛出去的假信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威慑嘛。我们支持你搞岑家军。”
岑立昊说:“感谢党委对我的信任,使我能够心情舒畅地做点实际的工作。”
刘尹波说:“师党委也应该感谢你,把提高战斗力的最本质的工作承担起来了,为全师的科技练兵形成了龙头。”
岑立昊说:“谢谢刘政委的鼓励。”
现在,岑立昊和刘尹波的位置调了个个,说起话来,就有了些微妙的客套,寒暄也多了,不像岑立昊当师长那个时期,什么都是直来直去。
负责整队的黄阿平见首长们到了,下了一道“稍息——立正!的口令,然后向岑立昊和刘尹波正步走来。走在前面的岑立昊已经做好了接受报告的准备,突然意识到不妥,连连向后退了两步,把刘尹波让在了前面。
刘尹波微微一笑,表情矜持,用眼神接受了岑立昊的谦让。
黄阿平向刘尹波敬了一个礼:“政委同志,88师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队开学典礼准备完毕,是否开始,请指示!培训队队长黄阿平。”
刘尹波还了个礼,说:“开始。”
黄阿平正步返回队列中央,下令:“坐下!”
坐下后,刘尹波和岑立昊相视一笑。岑立昊说:“好险,差点儿又抢了刘政委的镜头。”
刘尹波说:“其实在88师官兵的心目中,你还是一号。”
岑立昊说:“刘政委此言差矣,我已经找到了副师长的感觉。”
刘尹波说:“但这种感觉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存在的。”
岑立昊说:“一不留神就忘了,也是难免,但能够幡然醒悟。”
刘尹波说:“其实你用不着向后退两步,免得以后还要重新再找一号的感觉。”
岑立昊说:“那种感觉不用找也有,这种感觉不刻意找不行。”
刘尹波怔了一下,随即就笑了起来:“你这家伙!难怪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岑立昊说:“刘政委请就位吧。”
按照既定程序,由刘尹波在开学典礼上作动员。刘尹波落座后,环视会场,又转向岑立昊,客气了一下:“岑副师长,那我就先说了?”
岑立昊微笑,点头。
刘尹波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即兴动员:“同志们,今天,我们88师的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队开学了,这样的培训,在我们88师,是破天荒第一次,不仅必要,而且必须。本来,最有资格作这个动员的是岑立昊副师长,但岑副师长谦虚,让我来讲。那我就谈一点个人的观点。记得一年半以前,岑副师长刚刚回到88师担任师长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保障军队打胜仗,就是最大的讲政治。这一年多来,88师官兵的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包括我本人。全师的各项工做出现了许多进步,也付出了一些代价,但是,88师的战斗力得到了充分的提高,这是不可否定的。随着世界新军事革命形势的日新月异,战争形态瞬息万变,对于我们的政治思想保障工作也提出了许多新的课题。一方面,我们要发扬我军思想政治工作的优良传统,同时,也必须适应未来高技术条件下的实战需要,研究新问题,提高政治保障能力。正是基于这个目的,才有了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工作。这里,我还想用岑副师长的话来阐述师党委的决心,我们搞这个培训,一切着眼于实战,绝不搞形式主义,绝不是为了给上级看的,绝不仅仅是为了开现场会。同军事指挥员补习班的措施相同,结业的时候,谁的成绩不合格,谁就继续补习。我还套用岑副师长的话,谁拿师党委的决心开玩笑,我们就拿他的乌纱帽开玩笑……”
在刘尹波作动员的过程中,岑立昊端坐如钟,表情严肃。
三
远在千里之外,K首长凝视荧屏,对钟盛英说:“这个岑立昊,大树虽倒,雄风不减。看来在88师已经根深蒂固了,这个姓刘的政委就很推崇他嘛。”
钟盛英笑笑说:“首长,如实向您汇报吧,这两个同志,原先是一座山上的两只虎,刘尹波同志步子稍慢了一步,是很不服气的。现在看来,岑立昊锋芒被挫了一些,刘尹波同志反而很注意了。”
K首长说:“位置变了,姿态也变了,总体看,素质都很好。”
钟盛英见K首长和颜悦色,趁机说:“岑立昊同志降职一年多了,丝毫没有消沉,他领导的那个科技练兵基地龙腾虎跃,这次……”
K首长举起了手掌,钟盛英马上缄口。
荧屏上,现在是岑立昊在讲话——
“我非常同意刘尹波政委的动员,也非常感谢刘政委对我本人和88师科技练兵训练基地工作的充分肯定。我再一次强调,从今天这个培训班开学开始,参加培训的政工军官必须迅速进入战争状态。老话说,两个秀才谈书,两个屠夫谈猪,我们这些军官,不论是业务军官还是政工军官,归根到底都是军官——军官,就是带领军队打仗的官员,我们在一起的话题,中心和重心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战争。自古以来,所有的战争都是在两条战线上进行的,一条是有形的拼杀,一条是看不见的心理较量,而且心理上的较量总是先于战场上的拼杀,所以兵法上说,胜者先胜于心,心先胜而后战胜。古代中国大军事家都很推崇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的战争指导思想,可见心理战的重要地位。同志们一定防止一种情绪,指挥战斗绝不仅仅是军事指挥员的事,在我们中国军队,政工军官的心战指挥至关重要,甚至是一场战争胜利的关键……我们不能要求大家都先学会心理学才来研究心理战,但是,我们必须做到掌握我们自己的心理,必须搞清楚在未来战争中我们将同谁打仗,将怎样打仗,将怎样有效地实施心理战。不一定都是高深的理论,还是从问题入手,关于心理战我们还不明白的问题有多少,我们弄明白这些问题的可能性就有多少。一点一滴地学习,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弄明白,积少成多,就是成功……”
K首长说:“看来,这个岑立昊是把解决问题当作提高战斗力增长点的途径,这个观点很有意思啊!”
钟盛英察言观色,不失时机地说:“岑立昊务实,他这一手也确实有效。”
K首长笑笑,说:“是啊,现在就缺务实的人——我说的是真务实,而不是高谈阔论坐而论道的那种。这个岑立昊是很注意抓落实。你是不是很欣赏他?”
钟盛英说:“现在的军官有几种类型,一种是管理型的,一种是维持型的,一种是打仗型的。岑立昊是打仗型的。我是很欣赏他。”
K首长说:“他打过仗吗?”
钟盛英说:“他两次参加过边境战争,都很出色。还立过二等功。”
K首长看了钟盛英一眼:“哦,这在现有的师级军官中恐怕不多见。至少说明,他有战争意识,不惜身。那么,高科技战争他没打过,但有想法,纸上谈兵很有风采啊。”
钟盛英说:“首长,岑立昊是很注意结合实际的……”
K首长挥了挥手:“你紧张什么?我说的纸上谈兵不是贬义啊,没有真打,大家都是纸上谈兵,纸上谈兵能够谈出水平的,无论如何也要比那些连纸上谈兵都一塌糊涂的人强得多。”
钟盛英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说:“关于岑立昊的降职,其实……”
K首长又举起了手,钟盛英立马止住了话头。
“钟参谋长,你来分析一下,这个岑立昊,如果我们还让他在副师长的位置上干个两年三年,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钟盛英愣住了,他摸不透K首长的真实想法,很替岑立昊担心,因为军区党委已经有了动议,要在近期恢复岑立昊的师长职务,调辛中峄到集团军司令部当副参谋长。万一,老人家给个反话,那就……麻烦了。
钟盛英沉吟一会,字斟句酌地说:“按我对岑立昊的了解,他是能够承受的,而且会一如既往,可是……这样使用岑立昊是不……不是有点过于苛刻了……”
K首长说:“我这里有岑立昊同志的一份报告,不是现在写的,是前些年他还在N部当副局长的时候,跟我一起到边疆考察之后我让他写的,其中有一个观点是,如果把一个师的人力和财力消耗投放在一个旅的建设上,军官待遇至少提高五倍,军官的事业心至少能够提高五倍,更新装备,效能至少提高十倍,战斗力至少提高十倍,以这样的一个旅去同原来的一个师比较战斗力,后者必败无疑。我不认为这样的比较完全科学,但我认为这个思想是符合走精兵之路的原则的。我们也不妨探讨一下,就以他们88师那个特种兵营、模拟数字化营为基础,搞一个试点数字化旅,由岑立昊担任旅长,你觉得如何?”
钟盛英说:“我相信他会很愉快地接受。但是,首长,他是当过师长的人,应该给他一个师,虽然说能上能下,可他已经……”
K首长继续微笑:“老钟啊,我这是在跟你探讨问题,我一个人也没有权力决定一名师级军官的升降。但是,我倒是想建议你们,如果不搞这个试点数字化旅,那么你们就不要急于很快恢复岑立昊的师长职务,他要是继续不松劲,那就说明他修炼成功了,他要是想不通,也只能说明他是平庸之辈。我们用干部,能上能下说得好,说了几十年,可真正能上能下的有几个?用干部,要有长远眼光。”
钟盛英说:“首长高瞻远瞩,我们是怕把人才误了,岑立昊……”
K首长说:“怕什么,他还年轻。让他再当三年副师长,是人才就会变成大人才,不是真才,误了活该。”
钟盛英心中暗暗叫苦:“那好,我回军区之后把首长的指示向司令员和政委汇报。”
K首长说:“再说一遍,不是指示,是建议。”
四
很长时间过去了,岑立昊还没有体会出,那天在陀螺村里那位名叫桑谯的老中医话里的玄机。
那天给苏宁波过了生日,黄昏就降临了,一行人告辞了苏宁波,就要离开桑谯那个院落,老翁突然说,“这位大个子请留步。”
岑立昊站住了,这一群男人中,除了翟志耘和刘尹波一米七六,只有他是一米八零。
岑立昊见刘尹波等人似乎并没有在意,径直往前走,迟疑了一下,等老翁走近。
桑谯说,“年轻人,想不想让我给你相个面?”
岑立昊吃了一惊,“相面?搞封建迷信?那哪儿成啊?”
桑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我相这个面,可不是掐指妙算。中医讲究精气,凭精气可以辨神采,凭神采可以料未来——也不是说前八百年后五百年,但是短时间的动向是可以预测的。”
岑立昊说,“请赐教。”
桑谯说,“一,你是官员,脸上有官气;二,你是好官,脸上有正气;三,你是武官,脸上有硬气;四,你最近背时,脸上有晦气。我说的是否属实?”
岑立昊心想,换了便衣,也没军衔,难道脸上还写着个官字吗?大约是走了官步吧。又一想,很有可能苏宁波把我的情况都告诉这个老人家了。岑立昊说,“句句属实。”
老翁说,“送你一句话,退一步,进两步。听窗外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心情好,什么都好。”
岑立昊说,“谢谢。”
当时只留意了一个“心情好,什么都好”,但是回来后一琢磨,老翁的意思分明是递进似的,心情好是建立在听窗外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基础上的,而能够进入听窗外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的境界,则又以退一步进两步为前提的。回首往事,档案里已经有四个处分了,最早的是打球打裁判,第二个酗酒放鞭炮,第三个是洗剑抗洪抢险瞎指挥,第四个也是最严重的就是降职了,处分始终伴随着前进,好像步步都是错的,但处分又没有妨碍前进,又好像步步都没有走错。那么这个退一步进两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莫非是暗喻当年当排长的时候受处分,上了前线就当了连长?抑或是那年从团长位置上下来,到总部去当参谋,此后五年异军突起,回到88师当师长?如果那时候的退一步进两步有点牵强的话,那么现在由正转副确实是退一步了,果然会进两步吗?那真是异想天开了,以目前种种迹象分析,毫无此种可能。
想不明白了,就联想到苏宁波,他想,这可能是苏宁波知道他的处境,怕他一蹶不振,让这个老翁出面给他注射一支强心针吧!那就姑且信之,不负苏宁波的良苦用心。
从陀螺村回来的路上,岑立昊一再追问,把苏宁波安排在陀螺村养病需要花多少钱,他是想把这笔钱承担起来。
翟志耘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两万元而已。”
岑立昊说,“这两万我出。”
翟志耘说,“为什么?你又不是她丈夫。真是自作多情。”
自从岑立昊被降为副师长,翟志耘跟他说话就随便多了。
岑立昊讪讪地说,“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情应该由我承担,毕竟,毕竟……”
翟志耘说,“毕竟什么?真要你承担你能承担得起吗?我给桑谯只有两万,但是,我以苏宁波的名义,给他那个炎黄中医研究会捐款你知道是多少吗?说出来你别吓住了,三百万。”
岑立昊呆住了,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钱啊钱,还真不是个坏东西。暴发户翟志耘啊,也还真不是个坏东西。”
翟志耘没听明白,鼓起眼珠子问:“你说什么?”
岑立昊回过神来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钱的事情以后就不再提了。”
全军部分陆军师(旅)长地面作战数字化建设研讨答辩结束后,岑立昊的心理已经完全平衡了,始终坐镇在洗剑山下,心平气和地着手制定冬季训练计划,并开始对基地人员做部分调整。
这天,岑立昊把姜晓彤和陈欣欣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岑立昊说:“知道今天为什么请你们二位来吗?都是好消息。你们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都有大的抱负,洗剑不是你们的久留之地。我已经向辛中峄师长和刘尹波政委报告了,建议陈欣欣同志报考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陈欣欣疑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瞪大了眼睛:“岑副师长,这是真的?”
岑立昊说:“当然是真的。我问了黄阿平同志,报名时间是每年的三四月间。这几个月,你抓紧复习,多看看文艺理论书籍。”
陈欣欣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谢谢岑副师长。”
岑立昊说:“小姜,你的事我知道了。我留了你两年多时间,这两年来,从你个人讲,损失很大。从88师的建设上讲,你贡献巨大。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向你致谢。”
姜晓彤差点儿就热泪盈眶了,站起来问:“师长,88师不需要我了吗?”
岑立昊说:“永远需要。但是,我不能再耽搁你了,你应该深造,你应该有更大的作为。”
姜晓彤说:“可是我不想离开,我已经把考研的事忘记了,去年的通知书都来了,我都放弃了。”
岑立昊说:“你可以放弃,但组织上不能忘记。栗照展教授最近也在北京讲学,我和辛师长已经委托我的老上司宫泰简副部长,两次拜访了栗教授,并且把你所有资料都传真过去了,栗教授对你很欣赏,他说一年前你就被信息工程大学研究生院录取了,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时隔一年,你还必须准备重考。他会帮助你的。这是他给你的亲笔信。”
姜晓彤怔怔地站着。她没有到桌边去拿那封信,只是用一种羔羊般无助的眼神看着岑立昊。岑立昊说:“即使你进了信息工程大学的大门,甚至,即使你离开了中国,但你曾经是88师的一名军官,永远都是对88师有过卓越贡献的人。88师会记住你的。”
姜晓彤仍然一言不发,咬着嘴唇看着岑立昊。
陈欣欣用胳膊肘拐了姜晓彤一下:“晓彤,你怎么啦?”
姜晓彤白了陈欣欣一眼,又看了看岑立昊,突然说:“岑副师长,告辞了。”
岑立昊似乎换了一副面孔,严厉地说:“姜晓彤,等一下,拿走你的信。”
姜晓彤没有理睬岑立昊,也没有理睬陈欣欣,更没有去拿那封信,转身,拉门,大步跨出门外。
五
岑立昊有一个习惯,平时不看信,集中在一个时间看。现在是信息时代,有急事可以打电话,写信来讲的都不是急事。
这晚九点左右,岑立昊剪开了一堆信,一封一封地看。
颇令他意外的是,有宋晓玫的信。
宋晓玫的信上说,上次在彰原市见到首长,特别兴奋,但是首长可能对她同范辰光的关系有些误解,其实范辰光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她想在彰原市开个分店,办执照和相关手续,范大哥完全是按照政策办的,她送了他十万元小意思,被范大哥严肃地拒绝了。另外,在同范辰光相处的时候,范辰光没有一点占便宜的想法,落落大方,显得很有男人风度。她感觉到范大哥真的是个好人,首长更是个好人,她希望好人都能好好相处,这样她下次再来彰原市的分店,就不会那么别扭了……
看完信,岑立昊把它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
还有一封信,居然是杜朝本的妻子肖丽珠的。
肖丽珠的信中说,从去年五月份开始,就有一个叫杜展佑的好心人给我寄钱,注名资助杜芩读书,现在累计已经达到两千八百元了。可这个杜展佑是谁呢?我问过辛师长和刘政委,他们都说不知道。我想了很久,突然明白了,杜展佑就是杜朝本的战友,会不会是你岑副师长呢?我觉得像。如果真是,请你不要再寄了。我现在的工作很好,收入够用。你也不必再为老杜内疚了,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再说,这件事情也不能怪你,只怪我们老杜窝囊。请你给我一个答复。
看了这封信,岑立昊的心里又是一阵不好受。他想,肖丽珠十有八成是把“杜展佑”这个人锁定到他头上了,但是,他不能轻易暴露。他听说,小杜芩快考大学了,如果是地方大学,少不了又要花许多钱,孤儿寡母的,委实不容易。这项工作还得继续下去,尽管他并不富裕。
看完信,岑立昊觉得情绪有点乱,翻了一本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把他从一种难言的苦闷和悲凉情绪中解脱出来的,是姜晓彤。姜晓彤打来电话说:“岑副师长,你能听我说点心里话吗?”
岑立昊有些茫然,白天刚同姜晓彤谈过她上学的事,就发现她的表现有点怪怪的,这么晚了,不知道她打电话来要说什么。
“是姜晓彤啊,说吧。”
姜晓彤说:“算了,不说了。”
岑立昊说:“怎么搞的,你姜晓彤一向是个痛快人,怎么变得吞吞吐吐的啦?是不是我岑立昊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啊?”
姜晓彤在心里说:“你当然对不起我了,你太忽视我了。”但嘴上说:“师长,我失态了,冒犯了首长。”
岑立昊说:“我倒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大的脾气。去信息工程大学,不一直是你的夙愿吗?”
姜晓彤在心里说:“你是个白痴,应该知道的你一点也不知道。”但嘴上说:“师长,我是在听你的指挥,准备跟你一起参加战争啊。”
岑立昊怔了怔,他当然能够感觉到姜晓彤气从何来。考虑片刻,他说:“姜晓彤,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姜晓彤无语,停了一会儿才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又是老套。”
岑立昊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当‘神圣同盟‘迫近巴黎、法国危在旦夕的时候,巴黎国际关系大学的师生要求投笔从戎,被拿破仑拒绝了。在拿破仑看来,用人是一时之需,育人是百年大计。缺乏兵员可能会导致一场战争失败,而停办教育则会折断民族长盛的命脉。我们要向拿破仑学习,保护人才。”
姜晓彤说:“师长,我也给你讲个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盟军最高司令艾森豪威尔爱上了他的英国女司机,中尉凯·萨默斯比,创造了一段举世瞩目、流传了半个多世纪的爱情佳话……”
岑立昊及时地掐断了姜晓彤的话头:“我还给你讲个故事,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中国军队的一名师级指挥官手下有一名出色的女军官,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巨大的安慰。这名指挥官也很喜爱这位女部下。但是,后来这位军官发现,他不能把这种喜爱深入地发展下去,因为,他和他的生命都不属于自己,他没有权力支配自己的生命,甚至没有权力支配自己的情感,因此,他放开了那个美丽而智慧的女子,让她得以在更加广阔的空间飞翔。一段缠绵悱恻的人间爱情从此结束了,一段更加现实和美好的人间真情从此开始了……”
“师长,这是你的心声吗?”
“小姜,我们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应该以聪明的方式开始和结束。”
“没有开始,何谈结束?”
“为了避免结束,必须避免开始。”
姜晓彤沉默。沉默良久说:“那么,好吧,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有一个中国指挥官,带领一支精锐部队为国家利益而战,那个暗中深深爱着他的女子在遥远的地方为他祝福,当他所向披靡,获得赫赫战功的时候,她愿意成为他胸前的一枚勋章,当他遇到拦阻的时候,她愿意成为他脚下的一座桥梁……在第四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在一片洒满了落日余晖的美丽的湖畔,一个伟岸的老人在沙滩上散步,他的手上牵着一条小狗,他的身边依偎着一个比他小十四岁的女人,那个女人叫姜晓彤……”
“不,小姜,不会有了。”
“不会有什么?是世界大战还是那片湖畔?”
“小姜,太晚了。”
“什么太晚了,是今晚还是将来?”
“晚安小姜,今晚我很踏实。谢谢你!”
岑立昊说完,轻轻地压下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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