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破旧的列车哼着破旧的歌,吭吭哧哧地碾过了黄河,又碾过了长江。冬天被丢在身后,春天从车窗口涌了进来,铁路两岸的景色河水一样由南向北哗哗地流淌着后退。
266团终于向战争逼近了。
坐在闷罐子车厢里,岑立昊想,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人一穿上军装,立即就有了几分战争的想法,有了几分战争的欲望,甚至还有了几分战地春梦的浪漫。在浏览车外旖旎的南国风光时,他确实没有更多地把即将对自己的使用和流血阵亡之类联系在一起,也许他的内心抵制这些阴暗的思考。他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攻击欲和破坏欲都十分旺盛,虽然无数次在心里组织过战斗,但从来就没有领教过真枪实弹的战争的厉害,心里不仅没有具体概念,还有许多侥幸和不切实际的想法。他设想着自己能够在一个天赐良机里大显身手,并且迅速成长为一名更高一级的卓越的青年指挥员。他甚至还荒唐地假设,我军的一名优秀的情报女谍,机智地打进敌人的内部,同他这个年轻的营长或者团长密切配合,打了一场举国震动世界瞩目的漂亮战役,然后一起走向功勋的高地……
这一路上,岑立昊的思维始终都膨胀在各种假设的幸福之中,心里涌动着一个鲜花盛开的春天。但随着边境线越来越近,战争的气氛也扑面而来,他的浪漫情怀才被现实的紧张逐渐取代。
第三天,部队到达了边境上一个叫山尾的村落,就在村外的山根下安营扎寨。
到达边境的第一个夜晚,是难以入眠的。
万籁俱寂,此时正是生长灵感的季节。
入夜之初,兵们大都清醒地闭着眼睛而心灵洞开。兵们更多的想到的是将来,而干部们则更集中地窥视着眼前。这是真正的夜。真正的黑夜便是最亮的白昼,真正的夜里见不到一丝星光,没有蛙鸣虫吟,甚至没有叶的芬芳和卉的香甜。真正的夜里一切都遁逝了,惟有五彩缤纷的思绪在辽阔的黑暗里驰骋纵横。只有走进真正的夜,才可以思接千古神游八荒……没有鼾声,只有思想的线条在帐篷的壁上如彩练立昊。
这时候的岑立昊开始思考现实的问题了,他把长长的身躯交给又硬又潮的床板,两只手交叉着垫在脑后,注视着眼前的黑暗,毫无倦意。他再次想起了四个月前钟盛英给他们出的那道题:怕不怕死?
正常的情况下,没有人热爱死亡。可是死亡并不会因为人们厌恶它恐惧它它就知趣地离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从我们的生命诞生的那一瞬间起,死亡就像是我们的尾巴一样紧紧地跟在我们的身后了,我们拼尽终身的力气实际上只作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摆脱这根明明知道摆脱不掉的讨厌的尾巴,直到有一天我们油干灯灭被这根尾巴撂倒在地为止。
啊生命,我们普通的肉体,枪打即穿冰冻即裂火烤即焦的碳水化合物,是多么的脆弱啊。我们的一生要走过多长的时间?三十年五十年八十年,几万个日日夜夜,几十几百万个小时,千万亿万分秒,不能说不漫长。且不说打仗,即使是在风和日丽的大街上,只要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的万分之一秒钟内,有一块石头被飞驰的汽车轮子迸起,然后从头顶上落下来,这个生命——即使是再伟大再高贵的生命也就迅速枯萎了。是的,死亡的危险每万分之一秒钟都存在着,达摩克利斯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头顶,可是在许多日子里,它并不急于掉下来,而是心平气和地跟随我们注视我们,阴阳怪气地窥探着我们,让我们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活着,有的人甚至活到七老八十甚至更长,简直是个奇迹。当然,它最终还是要掉下来,再杰出的人物也挡不住他它的锋芒。
我们不怕死是因为我们知道人生终有一死,我们怕死是因为我们希望完美地结束人生过程,因此怕死和不怕死都是有理由的。
二
第一梯队已经到达边境了,第二梯队的列车还在拥挤的着向南爬行,走走停停。刘尹波当时想,看来前线还不是很紧张,因为军列还要给客车让路。如果紧张了,那就一切为战争让路了。
兵的情况比较复杂。作为一个政工干部,他从一上任开始,就接手把握思想动态的工作,而且以观察人的表情、思想、乃至隐私为己任,以至于以后岑立昊曾经挖苦他说他是有中国特色的弗洛伊德,这是后话。
几年后回忆起来,刘尹波仍然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些表情迥异的面孔。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双老兵的眼睛。那个老兵名字叫李木胜,他几乎一路上都在沉默。他的寡言少语和忧虑的目光展示了他内心的恐惧,而在当时的条件下,恐惧是理所当然地要被视为不光彩的情绪。后来李木胜察觉了刘副指导员一直在观察他,也就调整了情绪,强打精神,加入了打扑克侃大山的行列,并且还勉强讲了一个笑话。
但是,在刘尹波看来,他的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这个世界上,最难掩饰的可能就是恐惧了,在那些不自然的笑谈和装腔作势的举动的背后,政工干部总是能够捕捉到越来越加浓厚的恐惧的情绪。当然,流露这种情绪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在那一段几天几夜的路程里,惟有恐惧显得最为真实。其他的豪迈和慷慨以及决心血书之类,都或多或少地有一些虚假或者公事公办的成分。恐惧像是一把锤子,几乎每一分秒都在敲打人们的心灵。只不过在不同心灵的回音壁上,反弹出来的音质不同罢了。
刘尹波的眼睛和思想一样敏锐。
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之后,第二梯队也于四天后抵近边境。在一个由竹子构成的村寨里,连队临时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参加会议的,除了班排长以外,还有一些表现活跃的老兵。首先是指导员做动员,然后是连长宣布警戒任务并提要求,最后,留下了班排长,会议就进入到机密层次了。
机密的会议主要由刘尹波主持并主讲,刘尹波说,“我们从出发前就开始观察研究,这一路上我们仍然在观察研究,有些同志情绪消沉,要防止在意志方面出问题。班排长和战斗骨干们要特别注意和帮助他们。”
毫无疑问地,刘尹波也想到了钟盛英给他们出的那道题。他是怎么回答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那是白纸黑字,那是需要用血肉之躯来检验的,否则,那就是狗屁。怕不怕死?那不是简单的肯定和否定就能说明问题的,那是古往今来战争史上一个永恒的话题,英雄和懦夫就是靠这几个字作为分水线。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怕死是必然的,只不过,作为一个军人,尤其是作为一个政工干部,当别人脸色苍白的时候,你的脸色绝对不能苍白;当别人两腿发软的时候,你的两腿绝对不能发软。不是不怕,是不能怕,是不容许怕。那么,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你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呢?
半个月前,当团政治处主任找他谈话的时候,说要提拔他当副指导员,他当时居然惊讶地说,“我是军事干部,怎么能改行呢?”主任笑笑说,“你一个排长,谈不上是军事干部还是政工干部,哪个方向适合你发展,你就朝哪个方向发展。”
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研究自己,他是不是适合朝政工的方向发展。后来他发现他是适合的,军队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由人来打,人有技术战术甚至战争艺术,但是,如果人是怯懦的,或者是意识不健康的,那么技术战术艺术就等于零。古代兵法对于训练二字的诠释是,练的是技术战术,训的就是思想意志和职责,因此,训比练还要重要。所以毛主席说,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而不是物。
1979年初春,在南方边境的一个小村庄里,刘尹波开始了他作为一个思想政治工作者的初步探索。
三
开进战区之后,钟盛英回到了266团,坐镇指挥。第一次战斗是攻打G城,钟盛英带领不足三十人的指挥分队,在距敌G城前沿只有两公里的829高地开设观察所,协调266团和师属炮兵团的榴弹炮营,指挥炮兵直瞄和间瞄射击,步兵分队恰到好处地在各次炮火之间跳跃式攻击,穿插分割,打得很俏皮。
那场战斗,266团伤亡最小。
团观察所设在一座楼房的废墟里,战斗发起之后,岑立昊有点手忙脚乱,这时候他才知道,决心书上的不怕和枪林弹雨中的不怕是有很大区别的。他硬着头皮和其他参谋人员一道,躲在石墙后紧张地进行图上作业,接收步兵分队通报的目标坐标,为炮兵提供射击诸元。忙碌中,大家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口述命令的声音,抬起头来,岑立昊看到的竟然是钟盛英的一双脚后跟——钟盛英是站在断墙上直接观察战场态势的。岑立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紧张和恐慌在那一瞬间消退的大半。出于一种本能,抑或是好奇,他想看清钟副师长的脸,但是他只能看清团长的后背,那是一副宽阔的肩膀,逆着阳光,在他的头顶巍峨如山。那时候整个战场上空枪炮交织,弹若飞蝗,829高地上不断传来子弹射进岩石碰撞出的声音,钟盛英置身其中却是稳若磐石,双手擎着高倍望远镜,不断地下达指令,时而夹杂一阵“上去了!上去了!”的兴奋的喊声,偶尔还来上骂骂咧咧的句把两句。
从那以后,钟盛英和他的那双非凡的脚后跟就嵌进岑立昊的记忆深处了。
如果说以前钟盛英对岑立昊的赏识仅仅是因为这小子出奇的悟性和训练成绩,仅仅是对一个好兵的喜爱,那么,在这次战斗之后,钟盛英对岑立昊就是格外的器重了,并且作为将才培养了。
当天下午,钟盛英的前进指挥所完成任务后,正要撤回阵地,却被潜进本部纵深的对方特种部队的一个加强排截住了。钟盛英手下多是机关指挥人员,只有一挺机枪和十支步枪,剩下的全是手枪,五十米开外杀伤能力极弱,侦察股长和两名参谋、一名干事、三名战士在枪战中阵亡。对方的火力很猛,从三个方向压了过来,大有将这个小小的指挥所一举歼灭的态势。当时情况十分危急,钟盛英举着手枪,亲自组织反击,但是寡不敌众,而且无路可走。绝望中,大家几乎作好了与敌同归于尽的准备。
这时候,岑立昊又看见了那双脚后跟。他想,真正考验真正的到来了,要是让一个副师长牺牲了或者被俘了,266团就把脸丢大了。
钟盛英穿的那双胶鞋已经很旧了,上面沾了许多南方红色的泥土,但是,在岑立昊的眼睛里,它们就像红色的旗帜,在阳光下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岑立昊那颗年轻的心脏被潮水一般的激情涌满了膨胀了并且终于被点燃了,一股雄性的火焰喷薄而出腾空而起。
这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梦中,生死攸关之际,岑立昊挺身而出站在了钟盛英的身边,并且推了钟盛英一把,越俎代庖地向警卫排一班长等七名战士下达了任务,指挥两个战斗小组从两丈多高的石崖上跳下,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对方侧翼,猛烈射击,吸引敌人火力,掩护钟盛英等人撤退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面。随即,警卫排长也带着两个战士从右翼出击,与岑立昊相呼应,对敌形成夹击态势。
在那种短兵相接的战斗中,谋略和战术全靠临机应变,凭借的主要是一股视死如归的豪气。狭路相逢勇者胜,置于死地而后生,战局就是在那突如其来的英雄的两分钟内起了变化。他打了对方一个想不到,一条血路在凶狠的吼叫声中杀开。他成功了,而且除了警卫排一班长在撤退时摔掉一颗门牙、一名战士左小臂被骨折以外,没有增加新的伤亡。
打完那一仗,钟盛英毫不掩饰地对266团团长任广先和政委杨万辉说,“这小子有种,先提拔,后送校,哪怕他只有匹夫之勇,我也要培养他十年。”
四
G城战役中,刘尹波所在的五连担任打穿插的任务,跟随他们行动的是副参谋长辛中峄。
这次行动固然艰巨,但作为副指导员,刘尹波的艰巨还在于,他要管理好四个“重点人”。
穿插中他们在107号高地被对方的一小股兵力伏击了,当时就牺牲了一个战士,三人负伤。连长要带人搜山,指导员分析,对方兵力不会超过一个班,是为了滞迟我军行动,不能恋战,快速通过为好。
两个人意见有点不统一,就等辛中峄决策。辛中峄说,“刘副指导员谈谈。”
刘尹波知道,怎么个打法,辛中峄心里是有数的,不外乎给他一个机会。刘尹波说,“纠缠肯定是不行的,但不打肯定也是不行的,那样会给后续部队三营留下后患。我看可以这样,以一个班伪装开进,引诱敌人暴露火力,主力边打边撤,再引诱敌人火力跟踪。我带一个班隐待敌。等他完全暴露了,两边夹击,一举歼灭之。”
辛中峄说,“理论上是可行的,我看就这样。”于是如此这般做了部署,就开始行动。
真正打起来之后,并没有像刘尹波计划得那样程序井然,但是由于总的原则和方针有数了,打得就比较自如,果然玩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战术,后来清点战果,对方是六具尸体。
这一仗,让刘尹波很露了一手。
G城战役结束后,部队往纵深开进。南方的公路狭窄崎岖,极其南行,常常被堵在某个拐弯处,几个小时动弹不得。
有天中午又被窝在一座山下,发生了一件事情。
山的对面有一所村庄,居民们自然早已逃之夭夭,但是还有几头耕牛在户外漫不经心地游动。这些终身勤劳的牲畜没有意识到战争的危险正在向它们逼近,还在一如既往地觅食糊口。
就在这时候,一只枪口从停滞不前的队伍的某个地方悄然伸出。
一声响闷之后,远处水田里的耕牛像是吃了一惊,接着就颠簸着跳了起来,方向是盲目的。但是接着又是一阵枪声,耕牛终于不跳了,庞大的身躯隆重地卧倒在泥水里,先是跪下了一条腿,却用力地仰起了头,向刘尹波的六连这个方向张望。它大约是想在最后的时光里看清楚那张面孔,看看到底是谁,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向它下此狠招。它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作过损害人类利益的事情啊,它一直是那么任劳任怨辛勤耕作,它是在什么地方招惹谁了呢?可是它什么也不可能看见,刘尹波当时心里一阵震颤,他甚至担心那条耕牛最后看见的是他。
刘尹波恼火地寻找开枪人,原来是李木胜。他看见了李木胜的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军列里沉默而又卑琐的眼睛。他正是刘尹波交代和暗示班排长们要“注意”和“帮助”的“重点人”。
刘尹波心头涌起了一股厌恶,但是他没有制止李木胜,他仍然在观察他,甚至平静地观察着。他看见李木胜的双眼仍然在恐惧着,准确地说是在恐惧地勇敢着。在刘尹波和另外几名士兵注视他的时候,尤其是他看见刘副指导员并没有制止他的时候——他把刘副指导员的态度理解为默许——他的脸上滑过一丝得意的神气,举起手中的枪,又瞄向了另外一头耕牛。
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斥责,有人在制止他。可是他没有中止他的战斗行动。于是就有了一块坚硬的压缩饼干准确地砸在他的脸上。他愣了一下,当他辨认出是谁砸了他时,便乖乖地放下了枪,并且一脸茫然。
用压缩饼干砸他的,是刘尹波。
刘尹波终于忍无可忍了。本来,他还想继续他的研究,看看这个怯懦的兵是怎样一种心理,但是,当他发现又一条无辜的耕牛即将为他的研究付出生命代价的时候,他不能沉默了。
五
岑立昊是在765高地战斗中就任一连连长的,一连连长在东班版地区被地雷炸死了。
765高地战斗是一场小仗,实际上是一场炮战,完了之后步兵上去,遭到的抵抗很微弱,没有什么伤亡就解决了。倒是765侧翼的2号高地的阻击火力持续了很长时间,岑立昊派人攀援而上,又被打退了,最后动用了火焰喷射器,但是对手就像耗子一样,转个地方又打了起来。岑立昊一怒之下,调上两门迫击炮,扛到半山腰上,在石洞上凿了个后力底座,直接平射,把炮当枪打,把几个山洞火力点都炸飞了。对方几个兵夺路而逃,岑立昊早有准备,把那几个兵活捉了。一看,都是老兵,差不多都快三十岁的人了。
这次战斗,岑立昊还负了伤,却不怎么光荣。打扫战场的时候,有个战士屁滚尿流地跑来报告,说战利品里有发炮弹,好像是上了引信,不敢乱动。那战士一边说一边哆嗦,像见到了鬼。岑立昊是步属炮兵出身,就亲自查看,一看就火了,原来炮弹头上没有引信,而是塑料保护帽。岑立昊黑起脸来骂那个吓坏了的兵,说是猪脑子,基本常识的不懂,军人的不是,说着就上去,照着炮弹踢了一脚,说,“你怕个球,你就是拿手榴弹砸也砸不响它。”说完又踢了一脚,这一脚还没有收回来,就惨叫一声倒下了,卫生员赶快过来,说是脱臼了。钟盛英听说岑立昊踢炮弹把脚踢伤了,拿起电话就骂辛中峄,说:“把岑老虎给我狠狠地撸,让他把尾巴给我夹紧了。这狗日的太莽撞了,你给他个原子弹他都敢踢,不把他骨头捋软了恐怕要出事。”
辛中峄原封不动地把把钟盛英的话传给了岑立昊,岑立昊当时笑笑,笑得很得意,得意洋洋地吆五喝六,驱赶羊群一样押着俘虏下了山。
俘虏穿的都是普通衣服,岑立昊怀疑他们不一定是专职武装人员,其中还有一个女的,二十来岁,皮肤很白,她的上面穿一件黄色的绸布褂子,下身是一条肥大的黑裤子。当了俘虏她好像还不大在乎,双手反绑在身后,眼上蒙着黑布,步子却走得很熟练。
跟俘虏并肩而行,岑立昊不禁感慨,这都是从战争中练出来的,不管是不是军人,军人的素质不差。多少年后岑立昊还没有忘记,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俘,皮肤白皙,眼睛乌亮,在几个兵给她蒙上眼罩的时候,她甚至还向岑立昊笑了笑,以后岑立昊一直都没有搞明白,她的笑是冷笑还是讥笑,但在当时,岑立昊的感慨是那个笑容很平静,甚至还有几分妩媚。这种感觉使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心里很不舒服。
就在一连押着俘虏往集结地开进的时候,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公路上走过来几个护送伤员的战士,其中的一个看见俘虏,突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勇敢地冲进了一连的队伍,揪住了俘虏当中的一个,拳打脚踢,边打边骂,甚至带着哭腔:“你这个鬼子,你杀我边民,你害我战友——我要报仇,我要……”他一边声讨,一边拼命地往那个俘虏身上脸上报以老拳,那种巨大的仇恨和愤怒简直不可遏止。
当时一连的战士都愣住了,岑立昊也傻眼了,没搞清楚这个老兵受了什么刺激。
在那个老兵的有力的打击下,俘虏的鼻孔和嘴角都渗出了液体。一连有几个战士看不下去了,这是我们抓的俘虏,你凭什么这么死去活来地打啊,要是打死了怎么办?抓一个俘虏可以立二等功,要是打死了,三等功都没戏。一连的三个战士一拥而上,把那个老兵推开了,说,“有本事你自己抓去,你抓住了,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别拿我们的战果耍威风,打死了你赔得起吗?”
那个老兵还在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这时候岑立昊一拐一瘸地走过来了,冷冷地看了看那个兵,问道:“哪部分的?”
老兵回答,“五连的。”
岑立昊说,“哦,五连的,你们副指导员刘尹波同志还活着吗?”
老兵回答,“刘副指导员还活着,可是我们牺牲了几个同志……我要报仇!”
岑立昊鄙夷地说,“你他妈的要报仇,昨天夜里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不掂根枪到我们阵地上去?”
老兵说,“昨天夜里我们在同敌人浴血奋战……”
岑立昊说,“浴血奋战你妈拉个蛋。昨天哪里有战斗我还不知道?”
老兵说,“我打敌人有什么错?”
岑立昊说,“他的手都被捆住了,你还在他面前耍什么威风?你看见没有,你把他嘴角都打出血了,他连哼哼一声都没有,他在冷笑,他看不起你。”
老兵涨红了脸,嘟嘟囔囔地说,“你为敌人帮腔,你侮辱自己的同志,你……”
岑立昊说,“真他妈的低级趣味,滚开!”
五连的老兵瞪着岑立昊,扭曲的脸上仍然用力地愤怒着,嘴里喃喃地嘟啷:“敌人——你包庇敌人,难道……阶级敌人……不应该吗……”
岑立昊说:“去你妈的,好像就你他妈的有民族仇阶级恨。这家伙是特工队长,我把他放了,给他一杆枪,你敢不敢跟他比试一下?”
老兵说,“你压制同志,包庇敌人。”
岑立昊说,“好,你还想找霉倒是不是?来人啦,把这老兄身上的绳子解开,让他同我们这位勇敢的同志比试比试擒拿格斗。”
老兵一看岑立昊像是要动真的,马上说,“你们一连立场不分,我向首长告你们。”
岑立昊笑笑,掏出手枪在手里玩了两圈,突然对准老兵的裤裆,点了两下,老兵大惊,捂着裤裆就跑,由于紧张,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一跤,爬起来接着又跑。
几天后岑立昊和刘尹波见面,说起了这件事情,刘尹波哈哈大笑,笑完了说,“那家伙叫李木胜,胆小如鼠,气壮如牛。”
岑立昊笑问,“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刘尹波说,“有什么毛病?他那是伪装进步。我研究这家伙好几天了,过分的胆怯必然要导致过分的虚伪。怯懦的人只有一个武器,那就是虚伪。他只能凭借虚张声势来掩盖自己讨好别人,为自己营造恰如其分的生存空间,创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胆小,但他又想表示勇敢,你不让他打俘虏,那让他打谁去?”
六
这场战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当一支征尘仆仆的部队从南方前线撤下来的时候,坐在长长的军列里,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心态,多数人都怀着胜利返回的狂喜,也有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有怀念牺牲战友的悲伤。这些人都是一个部队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熟悉的这些人岑立昊都没有记住,却永远地记住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一张冷静的脸,微黑,粗糙,眼睛不大,戴着厚厚的眼镜,坐在一个角落里沉默不语,面前放着一个笨重的黑包。此人神情有些苍老,大约四十来岁年纪,岑立昊不认识他,别人介绍说这个人是一个战地记者,拍了很多照片。在过长江大桥的时候,岑立昊同他坐到了一起,交谈起来,知道他是不是什么记者,摄影只是业余的,真实的身份是军区陆军指挥学院的教员,叫范江河,是随某某军行动的,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在湖南境内一个兵站里,被上一列兵车拉下了。
岑立昊说,“既然是指挥学院的教员,该到团首长的车厢里去,那里有几个卧铺。”
范江河连连摆手,叮咛岑立昊不要声张,他想跟战士们在一起,听听年轻的声音。
两个人谈起了战斗,具体到一个战例,范江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要改变这种状况。”
岑立昊问他是什么意思,范江河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这次参战很说明问题,和平时间太长了,而且又经历了一个除了胡来几乎不干正经事的漫长的‘文革’时期,军队已经严重消退了战斗力。这次参战检验了部队的战斗作风和战斗实力,同实战的要求差距太大了。对方一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要用两个团以上的兵力攻打,还至少要用一个炮兵群的火力和一个团保障物资。就这样,我军的伤亡还比对方大。这还是同一个小国家交手,要是跟超级大国打,简直不堪设想。在战斗作风方面,胜则凭借人海战术,退则一窝蜂溃不成军。整个战争时期,我跟随行动的那个方向由层层上报的累计战果,竟然是对方全部兵力的三倍,也就是说,按照我方计算的战果,对方的全部兵力被我们消灭了三次。哪有这样的事啊?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尤其可怕的是,我们有不少前线指挥员明明知道这战果里有太大的水分,但没有一个人去点破,就这么心安理得地评功评奖。我跟的那个团,把评功评奖评烈士搞得轰轰烈烈,却很少有人关注问题。这很危险。”
岑立昊当时惊得目瞪口呆。范江河说的那个方向他知道,那是那场战争中比较重要的一场战斗,出了很多功臣。
范江河说:“战士们流血牺牲,评功评奖是应该的,但是我们应该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多出一点战争智慧,少出一点烈士。夸大对手,夸大战果是一种腐蚀剂,这样弄虚作假粉饰战绩,无疑给部队埋下祸根,这个问题一天不解决,这个祸根就一天天长大。终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部队不能打仗了,那怎么得了啊?从现在开始,部队的首要工作就是要研究教训,找出问题,解决问题。只有找出问题,才能提高战斗力。我一定要反映这个问题,否则死不瞑目。”
岑立昊的心灵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同时也对眼前那个黑不溜秋其貌不扬的教员肃然起敬。尽管他知道范江河说的情况仅仅是局部的问题,并不代表整个参战部队的情况,甚至还觉得范江河的那句“死不瞑目”有些偏激,但是,他还是为范江河深邃的忧虑和真诚的思考所感动。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范江河都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军人。
他要下了范江河的通信地址,回到部队后经常跟范江河通信。范江河说他已经把在前线所思考的问题写成报告,呈报给军区分管作战训练的副司令员K首长,K首长当时刚刚五十岁,以精明强干和雷厉风行的少壮派形象著称于军内外,K首长非常重视,指示秘书将范江河的信摘要打印,送给军区其他首长传阅。
不久,军区果然下发了一道文件,摘引了范江河反映的问题,要求各部队实事求是,认真总结教训,寻找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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