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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汪亦适现在是709医院的外科主任。归建一年多来,医院的设备逐渐配套,医护人员也逐渐正规,科室分工尽可能地明确,汪亦适的职责主要是做大手术,涉及到胸腔、腹腔甚至开颅手术,在709医院非他莫属。在一年多的时间内,汪亦适再次声名大振,连省城的几家大医院,也经常派车派人来接他前去省城参加会诊。

  郑霍山找到汪亦适的时候,汪亦适正在做手术,对于郑霍山突然造访有些意外。在休息室里,汪亦适见到的郑霍山穿着一身整洁的中山装,左边上衣口袋上,还别着一枚毛主席的像章。汪亦适瞥了郑霍山一眼,觉得这个人现在变得有点儿不伦不类。

  汪亦适问,你是来找我吗?郑霍山说,我当然是来找你。汪亦适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你来找我,有何贵干?

  郑霍山说,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汪亦适说,你现在是药材公司的经理了,富得流油,神通广大。我一个穷丘八,能帮你什么忙?

  郑霍山说,你别东拉西扯,你知道我找你帮什么忙。

  汪亦适说,我不知道。你这个人,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哪里知道你的肚子里有什么花花肠子!

  郑霍山怔怔地看着汪亦适,突然说,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汪亦适说,你搞什么鬼?郑霍山说,老汪,你现在是舒老的乘龙快婿了,而且舒老一直器重你,你能不能帮我在舒老面前试探一下,看看他老人家对我现在是个什么态度。

  汪亦适说,哈哈,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郑霍山那么清高,那么自负,怎么会求人帮这个忙?你难道想给我岳父当干儿子?那我就不用打听了,我岳父对你印象很好,几乎美好,你给我岳父当干儿子没有任何问题,以后你就是我的小舅子了。

  郑霍山说,哪个龟孙要当你的小舅子,我要当就当你的一条船。

  汪亦适没有听明白,问道,你说什么,一条船?一条船是什么意思?

  郑霍山说,一条船都不懂?亏你是皖西人,一条船就是连襟。

  这回汪亦适听明白了,听明白之后反而傻眼了,凸着眼珠子看郑霍山,就像看一个活鬼,看了半天才说,郑霍山啊,你还贼心不死啊,还惦着舒云舒啊,肖卓然知道了,扒你的皮。

  郑霍山说,扯淡!我惦着舒云舒干什么,舒云舒都快生孩子了,我惦着她给她当接生婆啊?汪亦适说,那你怎么跟我当连襟?郑霍山说,我惦着舒云展。汪亦适倒吸一口冷气说,他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出了问题还是我出了问题?怎么都惦记上我的姨妹了?郑霍山你休想,就你那德性,给我岳父当狗腿子还凑合,当女婿,定然没门儿!

  郑霍山说,汪亦适,你尊重点!我怎么没门儿?我告诉你,我和舒云展已经私订终身了,就差老爷子一句话了。你去吹个风,摸摸老爷子的态度,事成了,我承你的情,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尊重你,高兴了喊你一声大姐夫。如果你不帮我这个忙,我自己也会跟老爷子挑明的。到那时候,你在我眼里什么也不是。

  汪亦适说,郑霍山,你到史河滩上尿泡尿照照,你那张丑恶的嘴脸,配娶舒云展吗?

  郑霍山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尿过了,也照过了。我这张嘴脸怎么啦?我这张嘴脸是国军江淮医科学校高才生的嘴脸,是宋雨曾校长欣赏珍爱的嘴脸,是舒南城老先生推崇备至的嘴脸,是皖西卫生医疗系统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嘴脸。我怎么就不配娶舒云展?我请你帮忙是看得起你,只不过想多个台阶,多个同盟。你不帮忙拉倒,我自己照样有办法。

  汪亦适说,那就请你自便吧。说完,柃起外套,就要往手术室方向走。

  郑霍山一步跨上去拦住说,汪亦适,成人之美,何乐不为?

  汪亦适说,我不能祸害舒云展。郑霍山叫道,什么叫祸害舒云展?我有情,她有意,情投意合,我们的爱情不比你和舒雨霏的质量差!

  汪亦适说,既然这样,那你让舒云展自己跟她父母挑明不就行了吗,干吗要让我绕弯子!郑霍山说,你不了解舒云展。舒云展是大家闺秀,性格内向腼腆,不像舒云舒那样老谋深算,也不像你们家那口子母夜叉,更不像舒老四那样没心没肺。舒云展……说到这里,话头戛然打住。

  汪亦适盯着郑霍山问,你说谁家那口子是母夜叉?

  郑霍山看汪亦适脸色严肃得吓人,也有点儿心虚,支支吾吾地说,我是说大姐她,她是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汪亦适说,郑霍山我警告你,以后这样的话如果我再听到,我就把你的输精管给结扎了。看见没有?

  汪亦适说着,张开手掌,手心里竟然魔术般出现一枚银光闪闪的手术刀。

  郑霍山说,老汪你干吗那么认真啊!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改日备酒谢罪。

  汪亦适说,那我也不会帮你,你另请高明吧。

  郑霍山说,为什么,难道你希望我破罐子破摔,希望我一辈子打光棍吗?难道你希望再回到从前吗?我告诉你,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汪亦适停住步子,嘿嘿一声冷笑说,郑霍山,要我帮你不难,老实说,我去探我岳父口风最合适不过了。不过,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郑霍山警觉起来,目光游弋着问,你要问什么问题?

  汪亦适说,你说老实话,皖西城解放的前一天晚上,我是不是动员你起义了?

  郑霍山挠挠头皮说,时过境迁,你现在已经是709医院的大红人了,再翻老账没必要了,反而把自己弄得很被动。

  汪亦适逼视着郑霍山,咬牙切齿地说,郑霍山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你给我拍着胸膛说,是不是?

  郑霍山的眼睛眨巴了几下,皮笑肉不笑地说,记不得了,实在记不得了,你说是,就算是吧!

  汪亦适说,郑霍山,就凭你不讲人话这一点,别说我不能帮你忙,就算你自己把老爷子说通了,我也给你破坏掉。我绝不允许舒家的女儿嫁给一个只讲鬼话不讲人话的人,绝不!

  就在709医院党总支升格为党委、丁范生担任书记之后不久,解放军实行了军衔制,丁范生为上校院长,于建国为中校政委,肖卓然被授予少校军衔,程先觉任大尉业务股长,汪亦适为外科主任,上尉。

  一夜之间,军人们的服装漂亮起来了,校官们穿上了马裤呢,肩膀上银光闪烁,浑身上下笔挺。开始的几天,有些人穿着笔挺的军装有些不习惯,一举一动不自然。譬如丁范生。丁范生过去没有穿过皮鞋,一直是草鞋、布鞋过来的,穿着皮鞋就迈不好步子,马裤呢军装穿在身上,走路弯不下腰,坐下去跷不起二郎腿。尤其受罪的是脚,穿着皮鞋走路很生硬,有点儿找不到路的感觉,好像地不平,走了几天,八字步也出来了,脚上还打了几个泡。最初他以为是号码小了,就让供给处调了一双大的,岂料还是穿不进去,脚后跟倒是宽宽敞敞的,脚趾头照样被挤成一团,血泡照样还是打着,走路照样还是瘸着。

  于建国见丁范生样子难受,给他出主意说,老丁你那双脚不是穿皮鞋的脚,你走着难受,别人看着难受,有损解放军上校的形象。建议你干脆买双新布鞋算了。

  丁范生狐疑地看着于建国,于建国一身笔挺的马裤呢挺合身,领口露出一圈雪白的衬衣,皮鞋擦得锃亮。丁范生恨恨地、笑逐颜开地说,于政委,你是认为咱大老粗就不配穿皮鞋?嘿嘿,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从穿皮鞋上学习穿皮鞋。挤脚不要紧,只要有决心,挤了这一次,还有后来人。我这皮鞋是穿定了。

  于建国说,出身不由己,鞋子可选择。你老丁不穿皮鞋也是老革命,也是战斗英雄,干吗要跟自己的脚过不去?

  丁范生说,我不是跟自己的脚过不去,我是要让那些企图看老革命笑话的家伙阴谋破产。国民党一个排都没有把我的蛋咬了,我就不相信一双皮鞋就把我打趴下。于政委,你就等着吧。

  丁范生后来找到了肖卓然和汪亦适。丁范生说,我这双脚是革命的脚,是战斗的脚,是胜利的脚。但是老革命的脚遇到了新问题。我虽然没有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但是这双脚在抗曰战争时期,在解放战争时期,也是跋山涉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这双脚对中国革命是有贡献的。现在穿不上皮鞋,你们说怎么办?

  肖卓然和汪亦适面面相觑。肖卓然说,恐怕还是皮鞋不合适,丁院长,这个问题我们没有办法解决,惟一的出路就是换皮鞋。

  丁范生摇摇头说,换过,换过四双了,但是都不行。现在看来,不是皮鞋的问题,是脚的问题。我这双脚,是为中国革命做出了牺牲的,爬山路,急行军。那时候要同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四个汽车轮子比速度,没日没夜,有路没路都要跑,跑得前面大后面小,基本上是残废了。你汪

  医生是皖西著名的"排雷大王”,我就不相信,我这双脚的问题你就没有办法解决。

  汪亦适稀里糊涂地问,丁院长,你说怎么解决?

  丁范生说,做手术啊,你不是皖西一把刀吗?

  汪亦适说,我现在是外科医生,开肠破肚还可以,矫正骨骼我不行。你这个手术我做不了。

  丁范生没听明白,瞪着眼睛问,你说什么?肖卓然说,汪医生说,这个手术不在他的业务范围。

  汪亦适看了肖卓然一眼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丁范生说,有事,你有什么事?上班时间,你有没有事我比你更清楚。你要是不服从命令,我可以让你马上就没有事情做。

  汪亦适已经走到门口了,听见这话,站住了,缓缓地回过头来,脸色铁青地看着丁范生说,丁院长,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丁范生看汪亦适满脸怒气,一触即发,也有点儿紧张,但还是强作镇静说,汪医生,我们是军队,一切行动听指挥。你不要动不动就耍你的知识分子臭脾气。

  汪亦适说,我们是军队,是人民军队,不是占山为王当土匪。你也不要动不动就耍山大王的威风。说完,摔门而出。

  对于授上尉衔,汪亦适倒是没有太大的异议。他觉得这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他当的是医生,即便不给他授衔,他也可以照样看他的病。

  戴上军衔的第三天上午,汪亦适受皖西第一人民医院的邀请,作为专家去为一个疑难重病患者会诊。参加各大医院会诊,已经成为汪亦适的家常便饭,而且通常是会诊之后,如果是大手术,汪亦适还得亲自操刀。这次也不例外。患者是皖西行署的民政局长,汪亦适看了透视片子,又询问了患者的情况,初步诊断为胸积水。手术之后证明,汪亦适的诊断是对的。

  做完手术,已是下午两点。匆匆吃完工作餐,他正要返回709医院,呙开病房,迎头遇上舒南城和郑霍山。舒南城说,亦适,换了军装,人精神多了。你这是什么官阶啊?

  汪亦适还没回答,郑霍山阴阳怪气地说,三个豆,上尉。汪亦适你进步不快啊,一九四九年你就是中尉了,忙活了六七年,在朝鲜差点儿弄了个残废,只加了一个豆。

  汪亦适冷冷地看了郑霍山一眼,没有理睬他,转向舒南城说,岳父,这段时间我和大姐都有点儿忙,没有回家看望二老。

  舒南城说,忙好啊,忙着说明工作重要,忙着充实。你们也不用惦记我们。我们也有很多工作要做。逢年过节回去看看就行了。

  汪亦适说,岳父到医院来做什么?有病人在这里吗?

  舒南城说,这话要问郑霍山。郑经理跟几家大医院都订了合同,中医药材基本上都是我们舒皖药行供应。为了确保诚信,我们每半个月就要到医院调查临床情况。

  汪亦适笑笑说,哦,是这样啊。郑霍山这个国军医科学校的高才生,自命为未来皖西外科第一把交椅的西医天才,居然成了中药贩子,真是时也命也。

  正说着话,皖西第一人民医院的姚副院长从老远迎过来了,握着舒南城的手热情地寒暄,招呼大家到会议室喝茶。汪亦适想走,舒南城说,亦适,你是医生,也听听我们舒皖药行的情形嘛,不要走,一起喝茶。

  汪亦适觉得不好回绝,只好说,那好,我也长长见识。

  到了会议室,坐定,姚副院长就开始向舒南城介绍情况,无非是药材质量上乘,价格合理,薄利多销,供货及时,医护人员和患者都很满意,感谢舒先生一如既往为病患着想。趁姚副院长和舒南城谈得热烈,汪亦适压低声音对郑霍山说,你这个狗腿子,还真是无孔不入,帮资本家把生意打点得不错啊!你想以此讨好我岳父,打我姨妹的主意,我跟你说,休想!

  郑霍山嘿嘿一笑说,这话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只有咱们的泰山说了算。

  汪亦适说,无赖!什么叫咱们的泰山,那是你的泰山吗?

  郑霍山说,现在不是,暂时不是,将来必是。汪上尉你别神气,别看你现在穿这身小孩屎一样的黄皮,肩膀上扛着三个豆,可是老泰山不一定总是宠着你。当我正式成为舒家乘龙快婿之后,老泰山的家我能当一半你信不信?连肖卓然都不是我的对手,总有一天,我会让老爷子对我言听计从,那时候,我就是你们的半个老泰山。

  汪亦适说,你这个反动派,狼子野心不小啊,可是你在做梦!不过,看在你还披着一张人皮的份上,郑霍山先生,我得提醒你,为人民医院提供药材,不是一件随便的事情,不能当奸商哦!抗美援朝战争中’有的药材商向志愿军销售药材,以假充真,以次充好,那是要枪毙的。

  郑霍山说,汪亦适,你可以小看我,但是你不能小看舒皖药行。你讲这话,其实就是诋毁咱们的老泰山,我把这话转告老爷子,没准儿他会照脸扇你两耳光子。

  汪亦适说,哈哈,你这个反动派,不是造谣生事,就是告密点火。悉听尊便!

  郑霍山说,我犯不着去告你的密。不过,我也得提醒你,我郑霍山现在不是什么反动派,我虽然在公私合营企业工作,我是皖西行政公署正式录用的国家职工,从一定程度上讲,我是国家政权的代表。用你们当年的那一套说法,你甚至可以认为我是组织上派遣到私营企业里的地下工作者。

  汪亦适说,哈哈,我这个人是无神论者,过去一向不迷信,但是我现在总算相信这个世界上确实有鬼了。

  郑霍山说,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汪亦适说,一个活生生的鬼就坐在我的身边,就在我的耳朵边上说着鬼话。你也算地下工作者?你要是地下工作者,那我岳父成了什么?我岳父难道国民党?你说话要放尊重点!

  郑霍山说,这个你吓不住我。咱们的泰山是什么人,咱们的泰山当然不是国民党。咱们的泰山是红色资本家,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老人家才是我党最大的地下工作者。

  汪亦适说,闭嘴!什么我党,国民党吗?郑霍山说,我党是共产党。我虽然现在还不是我党党员,但是我写了入党申请书,我已经是我党的外围同志了。

  汪亦适说,郑霍山,我跟你说一句真心话你听不听?

  郑霍山说,你说吧,你就是说说鬼话我也照样洗耳恭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汪亦适说,你要是能够入党,我就把这个茶杯吃下去。除非共产党的眼睛被鬼蒙住了。

  郑霍山眼睛一骨碌,做鬼鬼祟祟状,然后贴在汪亦适的耳边说,汪亦适,我可以把你这话理解为反党言论,我报告给你们709医院,可以判你八年刑你信不信?

  汪亦适说,你报告吧,但愿有人相信你的鬼话。

  四

  这段时间肖卓然每天都是很晚入睡,医院里的事情太多,医疗上的、人事上的,还有科室建设、人员培训、后勤供给。丁范生倒是放权,甚至在中层领导会上说,你们只要对肖副院长负责就行了,请示汇报一律找肖副院长。看起来肖卓然的权力很大,但是他的权力仅仅限于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说修建院墙,后勤更换炉灶,给医护人员发放劳保,维修医疗设备等等。但凡大一点儿的举动,还是得向丁范生汇报,尤其是人事权和财务权。

  现在709医院进了一批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学生,但是一直当实习生,跟在老医生的后面当助手,有些甚至就是当护士用。事实上经过半年的考验,有些已经完全可以胜任主治医生的工作,肖卓然非常希望尽早把这些人放到一线去锻炼,报了几次方案,都被丁范生束之高阁。丁范生说,这些洋娃娃懂啥,纸上谈兵差不多。各个科室的老医生,多数都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经验丰富,再带一带再说。

  肖卓然说,早一天让他们独当一面地工作,就能早一天充实业务力量。像这样老是让他们当助手当护士,那他们永远也没有提高的机会。

  丁范生不以为然地说,你没有打过仗,你不知道战争有多么锻炼人,战争中锻炼出来的医生,都可以以一当十,卫生员都可以做手术。

  肖卓然心里说,我怎么没有经历过战争?我在朝鲜战场上是709医院的医疗队长,战场

  医疗我比你懂得多得多。但是这话他没有当着丁范生的面说,他越来越发现,跟丁范生基本上没有道理可讲。

  还有一件事情让肖卓然如鲠在喉的就是军官俱乐部。709医院还不富裕,设备和住院条件都很差,但是军官俱乐部却被丁范生收拾得花里胡哨张灯结彩,还配备了皮沙发,购买了留声机。晚上跳舞的时候,还有牛奶面包汽水。丁范生这个土包子本来吃不惯牛奶面包,但是为了跟上形势,硬着头皮往下灌。为了打造这个俱乐部,丁范生还穿着皮鞋跑到南京参观了几支部队的俱乐部,回来就要重新装修,振振有词地说这是按照苏联老大哥的模式,要学习社会主义的先进做法。

  肖卓然在会上说,苏联老大哥有很多好的传统,苏联卫国战争最艰苦的时期,斯大林连自己的口粮都限量了。我们中国红军长征的时候,彭德怀的部队搞到了一碗猪肉,彭德怀舍不得吃,送给了朱总司令,朱总司令舍不得吃,又送给了毛主席,毛主席也舍不得吃,又送给了伤病员。我们为什么不学这些好的呢?

  丁范生说,你说得对。抗战的时候,在鲁西南反扫荡,我三天三夜没有吃饭,警卫员搞到了一块煎饼’我没有舍得吃,一块二两重煎饼分给七个战士,我连挨都没挨。可那是战争年代艰苦时期,现在全国解放了,新政权像鲜红的太阳一样照亮了东方的地平线上,巍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我们有了营房,有了汽车,有了电,有了粮,难道你还想让我们忍饥挨饿?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就是要改善我们的生活,让我们的敌人看着我们这些土包子,看着我们这些革命的功臣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想压榨我们的家伙们见鬼去吧!

  丁范生自己搞了一个规定,医院首长灶每天补助三斤肉二斤鸡蛋。起先于建国也不同意,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当时规定的团首长小灶标准,每人每天平均一两肉,在小灶就餐的团级干部,总共只有七个人,一下子超出了二斤三两。怎样解决这二斤三两猪肉和额外的鸡蛋呢,小灶管理员绞尽脑汁,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挖出来。当然他自己的肉丁范生不吃,那他只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了。他的聪明才智也很简单,那就是跑到各科室甚至荣军病房的二类灶化缘,大家轮流摊派。管理员对各科室和荣军病房的司务长也有话说,大家都是从战争年代里过来的,战争年代咱们丁院长是怎么对待大家的?丁院长的腿疾是怎么得的?不就是那次在渡淮河的时候冻的吗?他自己的狗皮褥子都给伤病员了。你知道丁院长的痔疮是怎么得的吗?抗战的时候,没有粮食吃,吃玉米秸,拉不出屎,把屁眼儿都挣破了,才落下个痔疮。这样的领导,也没有别的嗜好,难道不应该多吃二两肉吗?

  战争年代过来的司务长们,对丁院长都有深厚的阶级感情和同志友爱,二话不说,就割一块肉交给小灶管理员。

  小灶的餐桌上,基本上保持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汤是鸡蛋小菜汤。肖卓然每次在小灶吃饭心里都受着煎熬。别的姑且不说,单是想想舒云舒那张营养不良的脸他就受不了。舒云舒现在正在妊娠阶段,他们在医护食堂就餐,那个食堂的标准是每个干部每天平均半两猪肉,三天一个鸡蛋。就这点东西,还要经常被组织号召捐一点给重病号,时不时地被首长小灶的管理员割走一点。舒云舒回家对肖卓然说,半个月基本上见不到猪肉,平时菜里连油星子都见不到。因为工作忙,又不能老是回娘家,就算回娘家,也不能大吃大喝,不能让二老知道他们在医院里起码的营养都得不到保障。

  后来肖卓然就知道于建国为什么不坚持反对小灶了。于建国三十多岁的人了,进城后娶了个女学生,女学生吃不了粗茶淡饭。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于建国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吃小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我的这一份,我只吃一半。留下一半,我带回家。

  于建国讲这话的时候,丁范生正在吃油条,半截在嘴里,半截在嘴外。丁范生看了于建国一眼,想说什么,又没有说。肖卓然注意到了,于建国碗里的饭菜果然比别人少一些,差不多就是一半的分量,早餐最明显,别人是两个鸡蛋,于建国的盘子里是一个鸡蛋。

  肖卓然心里很有感慨,觉得于政委还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他也很想效仿于建国的做法,每天省几块肉省下一个鸡蛋带回去给舒云舒增加营养,但是又觉得抹不开面子。对小灶餐厅进行补助,他是持反对意见的,要不是因为没有地方吃饭,他连小灶的门都不愿意进,他怎么能把小灶的东西拿回家呢?

  但是他的心里很不平衡。有时候他甚至想,既然已经既成事实了,抵制也抵制不了,我为什么还要充当正人君子?舒云舒也是对革命有贡献的,现在有孕在身,我为什么就不能把我的一份分给她?

  想是想了,但是做不到。他毕竟不是于建国那样的老干部。后来有一天他发现,于建国的盘子里的食物并不比别人的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于建国的盘子里也是两个鸡蛋了。他听一个炊事员说,丁院长有交代,说于政委虽然顾家重了一些,但他是老革命。对于老革命,还是要讲感情。于政委娶了一个大学生很不容易,让大学生多吃一个鸡蛋,算不上什么原则问题,以后就不要从于政委的定量中扣除了。

  知道了这个情况,肖卓然就彻底地打消了从小灶往家里带东西的念头。有一回舒云舒妊娠反应重了,忍不住对肖卓然说,想吃苹果。她说她后悔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怎么不多吃一点苹果,朝鲜的苹果多好啊,含糖量大,水分充沛,咬上一口,哎呀,满肚子都是甜的。

  肖卓然那天下了决心,骑着自行车跑了三十多里路,把皖西城大街小巷快跑遍了也没有买到苹果,只买了二斤酸杏子,就那也被舒云舒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这件事情后来被丁范生知道了。丁范生居然让自己的老婆齐秀芬送了十斤红彤彤的苹果,把舒云舒激动得热泪盈眶。齐秀芬说,吃吧,这都是组织上给的,人民给的。你们家肖副院长也真是,口口声声说为人民服务,难道我们这些当家属的就不是人民?该吃的还得吃,想吃的就要想办法吃。

  舒云舒发自肺腑地说,谢谢啊谢谢齐大姐,也谢谢丁院长。

  齐秀芬说,先别说谢。这件事情呢,你最好不要跟肖副院长说,免得肖副院长说我们多吃多占。

  舒云舒怔了一下,马上堆起笑脸说,怎么会呢?我们家肖卓然又不是没心没肺,还不知道人情世故吗?

  齐秀芬说,舒大夫我跟你说啊,我们老丁就是认为你们家的肖副院长不懂得人情世故。成天原则党性的,好像全709医院就他一个是布尔什维克,别人都是绊脚石。你得劝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些话舒云舒本来是不想对肖卓然说的,但是后来一琢磨,齐秀芬的话里有话,尤其是后两句,还有点儿分量,舒云舒就警觉起来了。

  肖卓然当天晚上回家,看见家里有苹果,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看见了鸡蛋长出一条腿来。舒云舒起先还有点儿犹豫,支支吾吾地说是娘家派人送来的,肖卓然说,那太好了,帮了大忙了。等这一段忙完了,咱们进城好好谢谢二老。

  舒云舒说,你还有个忙闲的时候?全709医院就你是大忙人,日理万机啊!我身子重了,你回家就晚了。

  肖卓然讪讪地笑着说,云舒,你是知道我的。我当个常务副院长,压力大啊!再说,丁院长是个甩手掌柜,加上业务不熟,我得把这一摊子支应起来啊。

  舒云舒说,卓然,你以后不要再说丁院长业务不熟的话了。他怎么不熟了,他都当了五六年院长了,怎么不熟?再说,他是当院长的,你让他拿听诊器做手术就算业务熟了?他是一把手,会领导就行了。你呢,是个业务领导不错,但是也不能自以为是,你还得尊重丁院长。

  肖卓然听舒云舒一连串说出这么多话来,有点儿意外,说,怎么,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舒云舒憋不住,最终还是把齐秀芬送苹果和齐秀芬的话一五一十十地说出来了。

  肖卓然听了,半天不语,双手枕着脑袋,看着报纸糊的天花板。突然就叹了一口气。舒云舒说,怎么搞的,这么心事重重的?

  肖卓然说,云舒,我跟你说,我现在真的有些糊涂了。这个丁院长,你说他不是个好干部吧,他在战争年代英勇作战,为中国革命立下了汗马功劳。就是来当院长那几年,也是艰苦朴素,一心想做对国家对人民有益的事情。可是这两年,我发现他变了,变得很啊,变得让人不能相信。多吃多占,占到了医护人员和荣军病号的头上了,太过分了。

  舒云舒说,你不要这样想,这样想很危险。

  老干部们在战争年代吃尽了苦头,现在条件好了,享受一点也是应该的。

  肖卓然说,对了,你这样说我就似乎找到答案了。你说,他是不是因为过去有功,过去吃苦太多,就有点儿吃亏的感觉,要把这个亏补回来?

  舒云舒说,他不一定想得这么多,但是补偿补偿也是应该的。

  肖卓然说,什么叫补偿?我们干革命,不是为了个人,大道理上讲是为了解放全人类,至少要让全中国人民过上好日子。可是现在我们的老百姓并没有都过上好日子,他们就这样迫不及待地补偿自己,这不是过分是什么?毛主席在解放前夕就告诫全党,不要当李自成,不能当陈涉吴广,可是我看丁院长这个样子,真的有点儿像李自成。你说说看,他这苹果是从哪里来的?是他自己掏腰包买的吗?绝对不会。我跑遍了皖西城的大街小巷都没有买到苹果,这苹果肯定不是正常渠道来的。他们在搞特权。我要在民主生活会上提他的意见。我不能允许我们的领导同志搞特殊享受。

  舒云舒紧张了,捂着肖卓然的嘴说,卓然,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啊,祸从口出啊!

  肖卓然拿开舒云舒的手说,云舒,你担心什么?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谨小慎微,像个家庭妇女似的,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要知道,当年你也是热血青年,也宣誓要抛头颅洒热血为人民大众不惜牺牲自己一切。

  舒云舒被刺痛了。肖卓然居然说她是家庭妇女,这使她分外伤心。她当年是慷慨激昂过,是有过要为人民贡献一切的决心。可那与其说是一种信仰,不如说是被爱情点燃的理想。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是青年人的重要的行为准则,而肖卓然居然完全不理解这一点。舒云舒坐起来说,卓然,是的,那时候我是热血青年,是不管不顾,是有无所畏惧的精神。可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那时候我还是衣食无忧单枪匹马的学生。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身为人妻,将为人母,我要过日子,我希望有一个幸福的家、安定的环境,我不希望你在外面横冲直撞,我需要安全。

  肖卓然愣愣地看着妻子,惊愕地张大嘴巴说,云舒,你怎么啦?难道,难道,你认为我们现在不安全?

  舒云舒半天没说话。

  肖卓然说,云舒,你太多虑了。我们现在是新社会,人民的天下,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我无非就是对个别同志有点儿看法,有点儿意见。同志之间工作中有点儿矛盾,是很正常的。我们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也是提倡同志之间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这完全是光明正大的,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舒云舒说,卓然,听我一句话,不要锋芒太露、做事还是要讲循序渐进,特别要尊重老革命。

  肖卓然想了想说,云舒,我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认为丁院长是一个坏人?

  舒云舒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认为丁院长是一个好人。

  肖卓然说,那不就行了吗?丁院长是个好人,好人就不会打击报复。我给一个好人提意见,就是帮助好人,有什么不对的呢?

  舒云舒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好人也是有缺点的。你是一个常务副院长,你老是盯着好人的缺点干什么?你难道真的是迫不及待抢班夺权?

  这回轮到肖卓然语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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