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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春暖花开的季节,荣军医院为驻军官兵普查身体,清除战争时期遗留的“隐身炸弹”,终于拉开了序幕。序幕是丁范生亲自拉开的。肖卓然的提议,前半部分得到了丁院长的首肯和大力支持,至于买X光透视机的事情,丁院长装聋作哑不置可否,只好不了了之。在肖卓然看来,没有像样的X光透视机,其实排除人体内部遗留物的事情也就等于白说。但是丁院长不这么认为,丁院长说,只要忠诚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为了证明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有一天丁院长亲自找到汪亦适,把自己的军上衣脱了,往床上一扔,捋起胳膊喝令汪亦适,来吧!汪亦适被搞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地问,丁院长,你这是干什么?丁范生说,你说干什么?排除隐身炸弹,首先从我开刀!汪亦适说,这是哪里话?我没有透视,没有检查,怎么知道你的胳膊里有没有弹头弹片?丁范生说,你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这胳膊挨过三枪,刮风下雨就疼,你说这里面不是隐身炸弹是什么?汪亦适,我不能因为你刮风下雨疼痛就判断里面有东西。丁院长,这需要透视检查。丁范生说,婆婆妈妈!检查什么,我说有就有,没有也有。汪亦适说,医学是科学,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做手术是用刀见血的,我把它打开了,里面要是没有弹片弹头,那不是让丁院长白白流血受苦吗?那我不成了反革命了吗?丁范生嘿嘿一笑说,这是我给你下的命令,不管有没有,你都得执行命令。打开它,有了,取出来;没有了,缝上。就这么简单。汪亦适说,这种事情不是我们行医者所为,我做不出来。丁范生火了,一拍桌子说,汪亦适,反了你,你敢不执行命令?汪亦适说,我首先得尊重科学。

  丁范生看着汪亦适,看了很长时间才说,好吧,汪亦适,我求你了。我何尝不希望凡事都按照科学规律来,凡事都按照科学程序来?可是,你也知道,我们国家目前还很穷,我们的新政权还面临着许多困难,这个时候,我们就要灵活机动。如果我们凡事都强调科学,凡事都按照科学程序,凡事都要万无一失,那么我们什么事情都干不成。我现在交给你的任务,是在特殊时期的特殊任务。你干了,无非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干成了,皆大欢喜;一种是干不成,我们还可以重新尝试。可是你不干,那就只有一个结果,永远也干不成,永远也看不到成功的希望。汪亦适暗暗吃惊,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似粗枝大叶的院长,内心世界居然会有这样的深谋远虑。汪亦适差点儿都快被他说动了。汪亦适说,但是,我如果把你的胳膊切开,如果没有弹头弹片,你痛苦是一方面,可是我的名誉会受到很大的质疑,这是一个医生最忌讳的。丁范生说,比起党的事业,我们个人的生命都是渺小的,医生的名誉算什么?汪亦适说,一个医生,往往把他的名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

  丁范生不说话了,沉思了一会儿,对吴学敏等几个助手和护士说,你们先出去一下,我和汪医生单独谈谈。吴学敏等人鱼贯而出,丁范生亲自把门关上,鬼鬼祟祟地凑到汪亦适的面前,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物件,在汪亦适的面前晃了两圈。汪亦适的眼神跟着丁范生的手转动,眼珠子越瞪越大。原来捏在丁范生手里的,是一块花生米大小的子弹头。汪亦适惊问,丁院长你这是要做什么?丁范生扬扬得意地说,不明白吧,那我告诉你,这就叫兵不厌诈,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把我的胳膊切开,如果里面有东西,皆大欢喜;要是没东西,你把这个东西塞进去,揉巴揉巴,粘上血再取出来,那它就是我们取出来的第一颗人体隐身炸弹,不仅你的名誉不会受到损失,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行动就有了先例。有了先例就有了楷模,有了楷模就有了号召力。别看这小小的子弹头,用好了,它就是我们冲锋的号角,是我们陷阵的动员令,是我们荣军医院大有作为的工作突破口。汪亦适明白了,他为眼前这个年轻的老革命、这个钢铁般的汉子所感染,他的眼泪都差点儿被感动出来了,但他还是轻轻地摇摇头说,丁院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丁范生一把收回拳头,把那枚弹丸攥在手心,像公鸡一样伸着脑袋问,为什么?汪亦适说,我是医生。丁范生说,医生?医生怎么啦,医生就可以不听党的话?在孟良崮战役中,我的一个连长腿被打断了,皮还连着,我让医生拿刀砍,他就拿刀砍,就这样还救了那个连长。汪亦适说,那是在战争中。丁范生说,现在也是在战争中,我们现在要对付国内反革命的捣乱,要粉碎蒋介石的阴谋,要冲破帝国主义的重重包围,我们现在进行的也是一场看不见的战斗!汪亦适踌躇了,踌躇再三,最后说,那这样,丁院长,我给你检查一下,如果真的有遗留,我就取出来,倘若没有,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动刀的。丁院长说,我觉得有。你就放心地切开,就按我说的做,没有再缝上,我保证保护你,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到死都不说。汪亦适再一次被感动了。

  丁范生说的“两个人秘密”这句话,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心中最软弱的部分。跟丁范生这样货真价实的老革命共同拥有一个秘密,而且是“到死也不说”,这个承诺既让汪亦适感到莫大的压力,也使他在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气。汪亦适说,好吧,让我来看看你的伤疤。丁范生胳膊上有三处伤疤,一处在手腕上,两处在大臂上。汪亦适仔细察看了伤势,很快就排除了一处,另一处伤疤虽然面积不大,但形状有点奇特,像个旋涡,四周有些放射形的皱褶。他用手捏了捏,丁范生说,疼。他再使劲捏捏,丁范生立马就龇牙咧嘴,咝咝地吸着冷气。汪亦适感觉手指触到了一个硬块,再一使劲,丁范生“啊呀”惨叫了一声。汪亦适一阵惊喜,他没有想到,这真是歪打正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凭直觉,丁范生的这处伤口里面,果真隐藏着一个遗留物。汪亦适的脑子一下子热了起来,放下丁范生的胳膊,转身打开了诊室的门,向门外正在探头探脑嘀嘀咕咕的吴学敏等人喊道,手术准备!吴学敏惊讶地看了看汪亦适,但见汪亦适表情严肃,态度强硬,一吐舌头不吭气了,几个人屁儿颠颠地忙活去了。

  手术的结果令人振奋,不是弹头,汪亦适从丁范生左大臂那团紧绷绷的臂条肌里面剥离出一块指甲大的弹片,咣当一声丢进废物盘里。丁范生大喊,拿来给我看看!他妈的这是迫击炮弹的弹片,他妈的老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进去的。汪医生啊,你真是华佗再世妙手回春啊,你还用什么X光透视机?你这双眼睛,简直就是X光透视机,不,比X光还X光!汪亦适凭借肉眼,从丁范生院长的胳膊里取出了弹片,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地传了出去。这消息传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内丁范生一直按兵不动。连行署专员兼警备区政委陈向真都知道了。陈专员给丁范生打电话问有没有这回事,丁范生得意地说,是啊,我的老政委,只要忠诚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

  陈专员说,这不是打仗,你丁范生再也不要胡来了。丁范生说,老政委小看我了,我什么时候胡来过?陈专员又问,那个做手术的医生是哪里的丁范生回答,报告政委,那个医生名叫汪亦适,是原国民党江淮陆军医科学校的高才生,被我军收编,表现非常出色。陈专员在电话里沉吟片刻说,这倒是个值得注意的情况。建议你们医院党总支就这个问题专门研究一下,对汪亦适这样弃暗投明积极配合新政权的人,要重点培养,作为被改造好的典型宣扬,以点带面。丁范生说,这个没问题,这个同志比较听话。

  陈专员说,你们的清除隐身炸弹的想法很好,现在进入社会主义和平建设时期,我们有很多同志在战争中都不同程度地负过伤,下一步不打仗了,很多同志要复员到地方工作,我们不能让这些负过伤流过血的好同志带着身体的隐患回到家乡。你们要抓紧时间行动。我这里就给驻皖西地区的部队打招呼,让他们做好初步检查和登记工作,把伤病员陆续送往荣军医院接受清除工作。丁范生激动了,对着话筒大声喊,是,保证完成任务!陈专员说,你先别表态,你那个医院情况我知道,缺X光透视机,这项工作,没有X光透视机不行。我已经派人联系了,马上给你们装备三台X光透视机!丁范生说,首长,X光透视机还是留给作战部队吧,我们的医生,忠诚党的事业,他们的双眼,就是X光透视机,不,比X光透视机还X光透视机!陈专员说,扯淡!

  程先觉跑到肖卓然的办公室里,向肖卓然汇报汪亦适为丁范生取出弹片的情况,肖卓然有点不太相信。肖卓然说,我们在江淮医科学校学的专业是医治战伤不错,但是除了郑霍山参加过三十六师蚌埠会战,有一定的临床经验以外,我们三个多数时间都是纸上谈兵。他汪亦适敢这么贸然下刀吗?这不是他的性格啊!程先觉说,事情来得突然,丁院长连业务股也没有通知,直接到了内科,直接给汪亦适下的命令。不知道为什么,汪亦适居然接受了。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肖卓然说,是不对劲。丁院长是个老革命,他的激情大于理智,想法大于做法,不太讲究科学。我不否认汪亦适可以直接诊断出他的隐伤,但这是偶然的成功,是歪打正着。汪亦适无意中做了一件蠢事,为丁院长的主观盲动性推波助澜。我非常担心丁院长会把偶然的成功看成是必然的结果。现在我们连一台像样的X光透视机都没有,他就漫山遍野地吆喝要开展人体大扫除,要为革命功臣们清除人体隐身炸弹,我很担心骑虎难下。程先觉说,我看这事还真说不准。你们不是说,只要对党的事业忠诚,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吗?肖卓然沉下脸说,什么我们!你听我说过这话吗?这话只有丁院长说,他老是搞不清楚和平时期和战争时期的区别,老是用战争时期的那一套来管医院。我们现在办的是医院,是讲科学的地方,没有设备怎么创造人间奇迹?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不着边际!程先觉吓了一跳,赶紧看看门窗,压低声音说,卓然,肖副院长,你小声点。肖卓然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说,干什么?我们讨论问题,光明正大,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程先觉支支吾吾地说,背后议论领导,这不是你们说的那个……那个什么,犯自由主义吗?

  肖卓然说,你说我犯自由主义?那好,我不搞会上不说会后乱说那一套。我要在院务会上公开地阐明我的观点,我们不能盲动,不能光凭热情办事,要尊重科学!怎么样,你有没有勇气说真话?程先觉挠挠头皮,哭丧着脸看着肖卓然说,肖副院长,我……我建议你还是少当出头椽子,像丁范生那样的老革命,那是翻脸不认人的。肖卓然说,共产党员襟怀坦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丁范生功劳再大,他也不是军阀,也不能搞军阀独裁。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怕什么怕?

  后来,在院务会上,当丁范生提议要向上级打报告,组织驻军部队负伤功臣前来排除体内隐身炸弹的时候,肖卓然说,这项工作肯定是要开展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开展,怎么开展,由哪些人来开展。这些问题都要有预案,不能脑子一热,说干就干。我觉得现在时机好像还不太成熟,这件事情需要进一步的准备。丁范生愕然问道,这件事情不是你最先提出来的吗,怎么出尔反尔?我们共产党人不能言而无信啊!肖卓然说,不错,这件事情是我最先提出来的,但是有两个前提,一是我们必须拥有起码的X光透视机,二是必须对医护人员进行必要的培训。丁范生捋起袖子说,要什么X光透视机?汪亦适同志凭借一双肉眼,硬是判断出我这里有弹片,实践出真知,果然就有,这不是很能说明问题吗?我再说一遍,只要忠诚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肖卓然说,丁院长,大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具体到医疗,涉及生命安全,我们必须讲究科学。丁院长冷冷地问,你是说我不讲科学?肖卓然说,没有X光透视机,我们就等于是盲人摸象。我们不能拿着刀子在革命功臣的身体内部盲目地寻找,人命关天啊!丁范生说,说我不懂科学,笑话!董存瑞手举炸药包去炸敌人的碉堡,你说是不是科学?不管是不是科学,他硬是把敌人的碉堡给炸了,这就是科学!你没有像汪亦适那样亲自尝试,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医生凭借肉眼就不能探测弹片弹丸?汪亦适他探测出来了,这就是科学!肖卓然说,这只是偶然的例子,不具有普遍意义,不能作为范例!

  丁范生说,我不管你什么偶然必然,你不要跟我咬文嚼字。我就认一个理,事实断是非,成败论英雄。就这么定了,程先觉,你们业务股起草一个报告,荣军医院向皖西地区所有驻军部队发出通报,我院拟为广大革命战争功臣解除痛苦,从下周一开始,接待负伤功臣,清查伤口,排除遗留体内的弹片弹丸。请各部协助,做好组织工作。同时,你们业务股抽调人员,向汪亦适同志学习,马上开展岗位练兵,人人争当排除隐身炸弹的业务能手。程先觉的脑门沁出了冷汗,支支吾吾地说,好,好,我准备。丁范生一拍桌子说,什么好好好,难道你有什么问题吗?程先觉站起来,点头哈腰地说,没有,报告丁院长,我们……我们没有,没有问题。丁范生说,有没有问题都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你绕那么大的弯子干什么?程先觉说,没有问题,马上准备!丁范生又转向医政处长、政治处主任、供给处长等人说,你们几个,有人出人,有钱出钱。啊,我们大家都是吃供给,都是穷光蛋,你们都没有钱,那不要紧,到时候给我当拉拉队,给做手术的医生们端茶倒水。众人皆唯唯诺诺。

  丁范生转向肖卓然问,肖副院长,你还有什么问题?肖卓然说,我保留意见。如果必须很快开展这项工作,我想请假。丁范生说,怎么,撂挑子?你肖卓然同志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吧?肖卓然苦笑说,就算是吧。

  荣军医院厉兵秣马要轰轰烈烈地开展“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炸弹”活动的时候,郑霍山还在三十里铺的窑岗嘴脱砖坯。小城解放三个多月了,俘虏学习班的人大都作鸟兽散,有的查清了问题,表现进步,已经被新政权吸纳到有关工作岗位上了。有的志愿回到了家乡,参加当地的社会主义建设去了。也有极其个别的,被查出重大历史问题,加之隐瞒不报,妄图变天,暗中散布反革命言论,一经查实,送到监狱去了。剩下的,只有稀稀拉拉不到十个人,还在这里苦度日月。这里面就有郑霍山和楼炳光。

  这些人也是五花八门,譬如楼炳光,说没有问题吧,正准备打发他回老家,学习班的领导就会接到一封莫名其妙的举报信,检举楼炳光在皖西城解放前夕做过某某坏事。领导便组织力量去查,一查,事是有那个事,但又不完全是那么回事。过了几天,再次准备遣散楼炳光,学习班的办公室里又会出现一封举报信,揭发楼炳光的另一件事。组织上本着高度负责的精神,还得认真核查。这样七查八查,耗去了不少时间,楼炳光只好老老实实地脱砖坯。

  奇怪的是,像楼炳光这样的倒霉蛋还不是他一个,俘虏学习班里共有四个这样反复被揭发从而需要反复被审查的人。郑霍山是另外一种情况。学习班给他的结论是“坚持反动立场,顽固不化”。这样的人,放是不能放的,送监狱吧,好像又没有查实有重大犯罪活动,关起来也不妥,只好暂时放在俘虏学习班劳动改造。通过皖西专区城工部,肖卓然调阅了俘虏学习班管教人员同郑霍山的谈话。管教人员问,郑霍山,你在解放前杀过人没有?郑霍山回答,我没有杀过人,但是我救过人。管教人员问,救的是什么人?郑霍山答,救的是军人。管教人员问,是哪家的军人?郑霍山答,是中国的军人。管教人员问,是共产党的军人还是国民党的军人?郑霍山答,国民党的军人我救,共产党的军人我也救。因为我是医科学校的学生,见习军医。管教人员说,你老实点儿,明确回答,你救的是共产党的军人还是国民党的军人?郑霍山答,我是国民党的医科学校的学生,见习军医,我救的当然是国民党的军人。如果你们让我变成共产党的医生,我肯定会救共产党的军人,这是常识问题。管教人员说,你是否拥护新政权?郑霍山说,我还没有看见新政权是个什么样子,谈不上拥护不拥护。管教人员说,如果让你参加工作,你是否愿意接受新政权的领导?郑霍山说,那要看新政权领导得好不好。新政权如果领导得不好,我为什么要接受?肖卓然看了这份记录稿,就觉得郑霍山的问题麻烦了。新政权可以说给这个人很多的机会,但是都被这个搅屎棍子自己给搅黄了。

  肖卓然并不是现在才想起郑霍山,早在他得知自己没有分配在政府办公室或者城工部的时候,在他到杏花坞参加荣军医院的筹备工作的时候,他就开始考虑郑霍山的问题了。他不喜欢郑霍山,不等于说他不需要郑霍山,但是郑霍山何去何从,不是他能说了算的。肖卓然向丁范生告假,并非赌气撂挑子。“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炸弹”的活动,是他首倡的,这件事情做好了,他功不可没。但是他担心出问题。就在那天会上,他又产生了一个灵感,这个灵感既能帮助医院解决设备问题,又能在政治上帮助汪亦适和郑霍山。应该说,肖卓然的出发点是很好的。他先找了汪亦适,意思言简意赅,陈述新政权的困难,医院面临的窘境,尤其是在没有X光透视机的前提下大规模地搞什么“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炸弹”,可能会产生危险和负面影响,这一点汪亦适是很清楚的。现在新政权不允许向民间强行摊派,但是名流贤达自愿捐赠则另当别论。肖卓然向汪亦适反复强调并反复解释自愿和捐赠这两个概念,汪亦适不动声色地说,我明白了,要共产了。可是我本人一贫如洗,我们家的财产也不归我管。

  肖卓然说,共产党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达者兼济天下。我跟你说心里话,凭直觉,财产多了并不是好事,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你要那么多财产干什么?强盗惦记,土匪惦记,毛贼也惦记。汪亦适说,还有你也惦记。肖卓然笑笑说,我跟你的情况差不多,我们家虽然比不上你们家大业大,但是也有良田近百亩,我这次不光是劝说你和郑霍山,我肯定是要拿大头的。我们四个原江淮医科学校的同学,要为新政权贡献一份厚礼,凑钱买一台X光透视机。汪亦适说,家父管理钱财一向精打细算,不该花的一分不花。我心里没数,你是不是派我回去讨要?肖卓然说,那是最好。不过眼下丁院长正在紧锣密鼓地要搞“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炸弹”活动,你可能走不开。你写封信,我亲自登门游说。

  在捐赠的问题上,汪亦适这里倒是爽快,但是到了程先觉那里,出了问题。程先觉说,肖副院长,你是知道的,在我们几个人当中,我的家境是最差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出现占郑霍山小便宜的悲惨情景。对于程先觉,肖卓然就没有那么客气了,肖卓然居高临下地说,原江淮医科学校的学生,没有一个是贫民出身,你就算家境再差,拿一百块大洋总是可以的吧?我可警告你,钱财多了不是好事哦,要知道,破财消灾哦。程先觉说,那我写封信试试,看看家里能不能省点出来。肖卓然说,语气要严重一点,就说你已经被荣军医院开除了,正要送到法庭接受审判,让他们多拿点钱出来给你买个平安。程先觉脸色极其难看地说,我怎么能撒这个谎,那不是要了我父母的命吗?

  肖卓然说,谁说你这是撒谎。你被开除,接受审判,这是不远的事实。程先觉吓得脸都白了,眼镜上霎时就蒙上一层潮雾,可怜巴巴地看着肖卓然说,我怎么啦,我哪里又犯错误啦?肖卓然说,跟共产党同床异梦,心怀鬼胎,对同志阳奉阴违,明知有些做法非常错误,不仅不敢抵制,连自己的真实态度都不敢表达。这是什么行为?说轻点这是看共产党的笑话,说重了就是幸灾乐祸!程先觉蒙了,张大嘴巴看着肖卓然说,啊,你是说丁院长那事啊?肖副院长,你要谅解我。我跟你的处境不一样啊,再怎么说,你是院领导,是老牌的地下党,你是自己人啊。我呢,我虽然是个起义人员,但我毕竟是从旧军队的医科学校出来的,你们,组织上对我不是考验使用吗?我哪里敢当出头椽子啊,我躲都躲不及啊!肖卓然说,少废话,写信要钱,破财消灾!自然,肖卓然不会当真让程先觉写信谎称自己如何如何,其实也是有话明说。几年后皖西专区划分成分,汪亦适和程先觉的家庭都因为曾经向新政权捐赠而被低划一等,可以说是肖卓然帮了大忙。

  肖卓然带着程先觉去舒家接舒云舒的时候,舒南城正坐在后花园的亭子里闭目想事。听见管家通报说肖卓然和程先觉来了,舒南城睁开眼睛说,请他们先到后花园,爷们说说话。肖卓然和程先觉一前一后进了后花园,按老规矩给舒南城行了个躬身礼。肖卓然说,这段时间事多,没来看世叔,礼数不够。程先觉说,世叔,肖副院长这段时间确实很忙,日理万机。舒南城摆摆手说,百废待兴,千头万绪,我心里还没有数?你们也别拘泥于礼数,做大事要紧。请坐。

  肖卓然和程先觉落座。肖卓然说,新政权成立了,听说以后要搞公私合营了。舒家是大户,不知道世叔对于资产是怎样考虑的?舒南城说,你们今天来得正好,我也想就这个问题向你们讨教一二。肖卓然说,世叔过谦了,以世叔的胸怀和眼光,一定是有了计划。舒南城没有马上回答,吸了几口水烟说,要说财产,毕竟是自家血汗,没有不珍惜的道理。舒家立身的准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家有万贯,吃饭不过一只碗,睡觉不过一张床。如果我们能用自己的财富造福一方,也是用得其所。肖卓然说,世叔境界之高,在晚辈意料之中。家父若能有此胸怀,晚辈就放心了。舒南城说,大势所趋,情势所迫,我们还是要识时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千年古训。但是又有多少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最后落个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的下场。你们这些读书人,家境都很宽裕,用共产党的话说,是革命的对象。但是,要真的把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财富拱手相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皖西解放前后,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怎么办?尤其是像你们肖家,世代耕作,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粒汗摔成八瓣,省吃俭用,有了田产地产,转眼之间就成了别人的了,心里的弯子是很难转过来的。肖卓然说,晚辈担心的正是这个问题。

  舒南城说,卓然,先觉,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随家父去给一个贪婪成性的富人看病,那个人病入膏肓,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他的家产,让家里人把账簿抱在他的床前让他过目。第二天他死了,父亲悄悄地对我说,孩子,看看他的手。我看了,但是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回到家里,父亲对我说,你从他的手上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死相,气血双无。父亲说,对了,你看见了他的手掌,他的手掌是摊开的。以后有机会你注意看看新生儿,那都是攥着拳头的。人都是这样,攥拳而来,撒手而去。父亲讲的这个道理就是我的人生信条,我们辛勤创业,并不是为了自己。共产党就算把我们的财富没收了,他也不是为了自己,为的也是老百姓。这个道理我们要想明白。肖卓然说,世叔所言,深刻精辟。我将把世叔的教诲转述家父,促其觉悟。程先觉木着脸说,我也担心家里不识时务,不过我们家的财产并不多。

  舒南城说,再不多,也是百十亩地啊。先觉,你们这些当干部的,首先要深明大义,争取主动,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肖卓然说,仅凭晚辈之言,家父是不会轻信的。但是有了世叔这个态度,对于家父和很多财主,都是有感召力的。

  舒南城说,今天是礼拜日,你们一大早进城,有何打算?肖卓然说,我想请云舒和我们一起去看看郑霍山。舒南城有点意外,哦了一声,沉吟片刻说,应该的,应该的。霍山这孩子,个性孤僻,但是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处。他眼下对于时局的看法还很懵懂,卓然,你是明白人,要多帮帮他。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啊,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往死路上蹦跶。你能有此举措,对我,对老宋,都是一个安慰。肖卓然说,多谢世叔鼓励,我们尽力吧。舒南城说,那我就不耽搁你们了,你们早点出发,三十多里路呢。见到郑霍山,就说我说的,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什么时候解除审查了,就来找我舒南城。我有口干饭,绝不让他喝稀饭。肖卓然说,晚辈记住了,我当力劝郑霍山洗心革面,争取早点宽大处理。舒南城说,那你们去吧。

  肖卓然和程先觉退出后花园,舒太太已经迎在门口了,见到肖卓然,笑逐颜开,她是早就把肖卓然当做女婿了。寒暄几句,舒太太就朝楼上喊了一声,老三,来客人了,下楼。这一声喊不要紧,楼上几个房间门都开了,走出了四个豆蔻年华的女性,向楼下探头探脑。舒云舒是头天晚上回家过礼拜的,没想到肖卓然第二天一大早就追上门来,心里暖暖的,穿着一袭湖蓝色的旗袍,面如桃花款款走下楼,看着肖卓然,眉眼都是幸福。程先觉见状,心里颇不是滋味,赶紧后退几步,假装欣赏廊柱上的楹联,嘴里还念念有词。

  肖卓然就在天井里站着,对舒云舒说,今天我们要搞一个军事化行动,请你跟我去一趟三十里铺。舒云舒问清楚意图是要去探视郑霍山,有点犯踌躇说,郑霍山那个人又臭又硬,你现在是领导干部了,去看他是不是合适?肖卓然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啊,世叔也不希望我们七零八落。新政权需要人才,如果我们能把工作做好,把郑霍山弄到我们医院里来改造,于公于私都是一件好事情。舒云舒说,还是你想得远。既然这样,我提议多去几个人,皖西城解放后,我们姐妹都没有离开皖西城一步,为什么不可以大家一起去呢?我们还可以搞个篝火晚会呢。肖卓然喜出望外,说,那当然好了,我请姐妹们到窑岗嘴打牙祭,中午吃史河沙椎鱼。

  一问几个姐妹,无不雀跃。这几个月来,大家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昏天黑地,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都有些陌生了。大姐舒雨霏说,好,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我们跟着肖副院长,沐浴解放区的阳光。舒云舒说,既然我们四姐妹都出动了,那就把汪亦适拉上呗,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也让我们的书呆子去透透气。先觉,你去打个电话怎么样?程先觉说,那恐怕不行,书呆子现在是丁院长的大红人,成天都在忙活“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炸弹”。再说,他清高,不一定愿意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成群结伙地玩。舒云舒说,我怎么听这话酸溜溜的?程先觉你是起义人员,起点比汪亦适高,你可别歧视汪亦适哦。程先觉脸一红说,云舒,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这个起义人员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不是成天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肖卓然说,你怎么知道汪亦适不愿意跟我们成群结伙去玩?你去请一下。程先觉说,肖副院长,不是我不执行你的命令,我去请汪亦适,十有###要碰钉子。这老兄不知道吃错哪味药了,见我没好脸。现在不是我歧视他,而是他歧视我。肖卓然说,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要我亲自去请?我脚踏车上还要带云舒呢。再说我已经出了医院,再回去让人看见不好。舒云舒说,我看这样,卓然你和程先觉带上二姐和四妹,我和大姐去找汪亦适,我不相信他不给我这个面子。肖卓然迟疑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说,也好,我带二姐,程先觉带上老四,我们在风雨桥头等你们。这么说定了,大家就分头行动。舒氏四姐妹各自回到自己的闺房准备去了。

  站在天井里面,肖卓然对程先觉说,以后说话要注意一点,你现在是荣军医院的业务股长,听说你已经写入党申请书了,要注意形象。程先觉说,我怎么不注意形象了?我又没有散布消极情绪。肖卓然说,在对待汪亦适的问题上,尤其要有君子风度。他虽然落个投诚的名分,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自视高人一等。程先觉讪讪地推推眼镜,沉默了一会儿说,卓然,有句话我一直想讲,但是……但是……肖卓然不满地说,你怎么回事?老是这样婆婆妈妈的,共产党人光明磊落,有什么话不能说的?程先觉说,我觉得你有必要提醒一下舒云舒,少到内科去。她这段时间老是到内科,同汪亦适接触得比较多……肖卓然恶狠狠地盯着程先觉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程先觉说,当然,我知道他们的关系是纯洁的,但是就怕别人有误会,这对你的形象是有害的。肖卓然背着手说,先觉,我也提醒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舒云舒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汪亦适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比你清楚。汪亦适踏上革命道路,晚了一步,我有责任,云舒自责,此时此境,同志之间,交流切磋,都是正常的。程先觉说,再说,他们两家的关系毕竟源远流长,而且他们两个青梅竹马……

  肖卓然挥手打断了程先觉的话,冷冷地说,程先觉,你想说什么?我倒是要告诉你,你过去给舒云舒写了很多情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有的还很肉麻。就是在你已经知道我和舒云舒建立爱情关系之后,你还在写。你不服气我是吧,你想同我一决雌雄是吧。跟你说,在这个问题上,我自信得很!搞革命,你们不如我;谈恋爱,你们还是不行。正因为自信,所以我根本不计较你。舒云舒同汪亦适接触,我都放心大胆,你担心什么?你还替我吃醋,真是荒唐!程先觉的脑门霎时就蒙上一层冷汗,讪讪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时候我确实不知道……唉,我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祸从口出,话多人贱啊!肖卓然说,我早就公开说过,我肖卓然是共产党员,我要有共产党人的风度。解放前的事情,不要拿到解放后来说,过去的事情,不要拿到今天来说,我们对人对事的判断,都以他今天的表现为参照。这种事情,以后你再也不要说了,再说了,就是中伤同志,居心不良!

  程先觉说,你是我们江淮医科学校同学的一面旗帜,是我们在新政权里的代言人,我是设身处地地维护你的形象,树立你的权威,我不愿意看见你的身上有任何污点。肖卓然把手从背后拿到前面,眼睛看着程先觉的脖子,手指着程先觉的肚子,低沉而清晰地说,越说越不像话了,什么旗帜,什么代言人,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想搞小集团啊!这话以后更不能说,再说就是反革命!肖卓然把话说得很重,犹如重锤落在程先觉的脑门上,程先觉傻傻地看着肖卓然,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一路春风,一路唧唧喳喳,四辆自行车,沿史河大堤,迎着上午的太阳,颠颠簸簸,说说笑笑,一路向东驰骋而去。这真是久违了的惬意,自从皖西城解放后,这些出身不同、志向不同、路径不同的年轻人,殊途同归,还是走到一起来了。虽然眼下还是身份不同,但是,大别山下海洋一样无边无垠波涛汹涌的金黄色的油菜花,碎石公路两边嗡嗡飞舞的蜜蜂和花枝招展的蝴蝶,还有堤下那粼波闪烁浩荡东去的史河,给这些年轻人带来的新鲜感和新生感是同样的。无论是春风得意的肖卓然,还是随遇而安的汪亦适,抑或是心事重重的程先觉,还是晴朗透明的舒云舒,此刻真的感觉是融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未来的生活就像堤坝下面宽敞坦荡的大河,在他们的眼前铺展开来。

  舒云舒似乎没有太费周折,就把汪亦适从荣军医院那间昏暗潮湿的宿舍里拖了出来,而且两个人既成事实地骑了一辆自行车。这个结果让肖卓然隐隐约约有一丝不快,但肖卓然就是肖卓然,在风雨桥头整队的时候,肖卓然大度一笑,大手一挥,满脸阳光地说,按现有队形,目标三十里铺,出发!

  过了苏家埠桥闸,舒云舒朝前面喊,肖卓然,我们停下来唱歌吧!肖卓然说,为什么要停下来?我们边走边唱。你起个头。舒云舒说,那就唱《解放区的天》吧。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嗨嗨依格呀嗨……

  起先是四姐妹加上肖卓然唱,肖卓然唱得很起劲,一边蹬着车子,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唱。渐渐地汪亦适受到感染,也跟着哼了起来。再然后,程先觉也唱了起来。程先觉的音调不准,但是他不在乎,就那么高一句低一句快一拍慢一拍地唱,有时候调门比肖卓然的还高。汪亦适这天的心情出奇地好。如果说皖西城解放后耳闻目睹的那些事情使他对新政权的了解逐步加深的话,那么,今天这个没有任何政治功利色彩的郊游则使他翻然醒悟,他已经置身于全新的生活当中,而且他完全可以同这个新生活水乳交融。他已经是新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了,在这其中,他能够找到自己的快乐,能够找到自己的价值。他甚至一度为自己的逆来顺受、暮气沉沉而感到惭愧。

  路上舒云舒问汪亦适,这段时间心情如何,汪亦适还是那句话,从冬天到夏天,太阳耀眼,空气灼热,但是他已经感受到温暖了。他希望他能迅速找到感觉,成为新政权的一个有用的人才。舒云舒说,你的感觉找得不错,事实上你的行动已经走在我们的前面了。汪亦适想了一下说,那倒不至于,但是我自己也觉得,我的行动已经走在我自己的想法前面了。也许,我一直都在被动地、被牵着鼻子走,但是只要上路,我就小跑。舒云舒脆脆地笑说,你这个比方形象,看来你对自己是了解的。汪亦适说,我不想被牵着鼻子走,我想自己驱赶自己。舒云舒说,是啊,从冬天到夏天,是有一个过程,我也是,连卓然都是这样。但是,时间是一双有力的手,它会拉着我们跨过旧社会的门槛,首先是我们这些活人进入到新社会,最终,我们会连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情感一起走进新社会。你看,新社会的太阳是这样的明亮,新社会的河水是这样的清澈。如果我们走进人民当中,我们就会发现,新社会人民的笑脸是那样的清澈!汪亦适说,真美啊,云舒你描述的新社会就是一首诗歌。舒云舒说,是的,我们就是在写诗歌,我们用我们的劳动、用我们的创造,在抒情、在描绘、在建筑。我希望我的姐妹、我的父母、我的朋友,都能成为新社会的诗人,讴歌我们伟大的时代,创造我们幸福的生活。汪亦适说,我真羡慕你,你像个天使。跟你在一起,我感觉天更蓝水更清。说完这句话,他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尽管这声叹息非常微弱,埋没在脚踏车叮叮咚咚的声音里,但是舒云舒还是敏感地察觉了。舒云舒坐在后座上,揽在汪亦适腰际的手轻轻地用了一下力。舒云舒说,亦适,我懂得你的心思,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这也许就是缘分吧。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只能随缘了。也许上天安排我们只能做好朋友而不是其他。其实我觉得我对你的亲近一点儿也没有减少,这样也许更好。

  汪亦适无语,半天才说,从男人的角度讲,肖卓然是出类拔萃的。舒云舒说,我不否认这一点,卓然不仅是个出类拔萃的男人,还是个出类拔萃的好人。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他的心胸就像这宽广的大河。汪亦适说,我希望你的心情永远这样晴朗。

  肖卓然一干人等赶到三十里铺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郑霍山此时还在窑岗嘴脱砖坯。事实上,自从俘虏学习班开展脱砖坯这项工作以来,郑霍山本人就没有像样地脱出几块砖坯。用管教人员的话说,郑霍山这个人一贯自私自利,偷奸耍滑。郑霍山偷奸耍滑不是一般的偷奸耍滑,不是磨洋工,不是偷工减料,而是压根儿就不干。分工的时候,他坚持要跟楼炳光一个小组,因为楼炳光当过特务,怕新政权枪毙他,所以拼命表现,干活舍得扑下身子。对于郑霍山的消极怠工,在公开场合下楼炳光不敢发作,但是私下里两个人还是有斗争的。楼炳光说,郑霍山你这个人不厚道,两个人的活你让我一个人干,管教干部来了,你拿着铁锹比画得花团锦簇,好像活都是你一个人干的。管教干部走了,你连泥都不帮我铲一锹,你这狗日的太过分了。郑霍山说,你也可以不干嘛,我又没有摁住你的头皮让你干。

  楼炳光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明明知道我有把柄在他们手里攥着,我能不干吗?我想落个顽固不化拒绝改造的罪名,让他们打断我的肋巴骨吗?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五个幼儿,我想活命啊!郑霍山说,那就没有办法了。你想活命,还想活好,又不想干活,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楼炳光说,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你才二十郎当岁,你有的是力气,闲着也是闲着,你这么偷奸耍滑,就不怕憋出毛病来?郑霍山说,我有力气是不错,但是我的力气不是用来脱砖坯的。在国民党时代,我是江淮医科学校的高才生,就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也不相信他们会让我脱一辈子砖坯。我的手是用来做手术的,不是用来脱砖坯的。

  楼炳光说,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在分组的时候,不要猫哭耗子表扬我,我不稀罕你的表扬。你越表扬我,管教干部对我的看法越差。郑霍山说,那不行,我只有使劲地说你的好话,他们才有可能继续把我和你分在一起,一帮一,一对红,我们两个是一根绳子上拴的蚂蚱,跑不脱你也跑不脱我。咱俩相依为命同甘共苦。楼炳光说,我们两个人的活,你不能总让我一个人干啊,我也这么大的年纪了。你看我这身汗,我都快累死了。郑霍山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动不动就出汗。楼炳光恨恨地说,他妈的郑霍山,要是早知道你是这副德行,想当初,老子在政训处的时候,随便给你捏个通共的罪名,就能把你的骨头捋软。郑霍山说,好,这话可是你说的啊,这充分暴露了你的反动派嘴脸。一会儿管教干部过来了,我如实反映情况。楼炳光立马老实了,凶狠的表情转眼之间就变得温顺起来,可怜巴巴地说,好了,你是爷,你是我大爷,你不干活有理。砖坯还是我来脱,行了吧?你就积积德,把我的无耻谰言当屁放了吧。

  郑霍山说,你的每一个反动言论我都给你记着,什么时候你惹得我不高兴了,我就向管教干部反映你。好好干吧,为新政权建设添砖加瓦,争取早日获得宽大处理。

  楼炳光说,他妈的我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在这个要害的时候遇上了你这么个杀人不见血的魔鬼,我算倒了八辈子霉了。郑霍山笑笑,扔掉铁锹,背起手,走进坯堆,煞有介事地东看西看,像是很在行地指指点点说,嗯,楼炳光先生,你这脱砖坯的水平有进步啊,坯面光滑,棱角齐整,看起来还真有点像样。看来国民党确实有眼无珠,让你这个脱砖坯的天才当特务确实是大材小用,早就该让你脱砖坯了。楼炳光说,你不要说风凉话,国民党让你学医,也是大材小用,应该让你当特务,你当特务,比我不知道要狠多少倍。郑霍山说,不过,我可警告你啊,和泥要均匀,兑水要适中,掺沙要符合比例,不能糊弄。不能驴屎球子外面光,里面一包老粗糠。这可是给新政权盖高楼大厦用的,要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让新政权的大楼倒塌了,那就是反革命。反革命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吗?楼炳光不理他,继续挥汗如雨地干活。郑霍山说,反革命的下场只有一个,叭,脑袋开花了。楼炳光说,叭,你小子的脑袋早晚也会开花。

  郑霍山说,只要你小子偷工减料,我就向管教干部告密,让你脑袋搬家,不管你家里有七十老母还是五个幼儿……正说着,他不说了,手搭凉棚朝东边看,看了一会儿说,好了,楼炳光你快跑吧,八成是你的事情真犯了,你看那边,黑压压的来了六七个解放军,没准是来拖你出去枪毙的。楼炳光说,去你妈的,我又没做反革命的事,为什么要枪毙我?郑霍山说,你是国民党特务啊,你过去做过杀人放火的勾当啊,解放军想什么时候枪毙你就什么时候枪毙你。这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尤其是从郑霍山的嘴里出来,完全没有可信度,但偏偏楼炳光心虚,还真的紧张起来了,眼睛看着东边,腿肚子居然抖了起来。郑霍山哈哈大笑说,看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怕鬼敲门,就说明你做过亏心事。就凭这一条,你不好好劳动,我就可以揭发你。

  一阵脚踏车丁零当啷的声音过后,来人走近了,纷纷下车。楼炳光愣住了,郑霍山也愣住了。原来是肖卓然一行。肖卓然、程先觉和汪亦适都穿着解放军的黄布军装,虽然不挺括,但是整洁,也很时髦。郑霍山情不自禁地低头看看自己,一套拖泥带水的蓝粗布制服,这是俘虏学习班配发的,不是囚衣的囚衣。郑霍山突然恼火起来,冷冷地看着肖卓然说,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来看我的笑话?肖卓然双手推着车子,率先迎了上去,和颜悦色地说,霍山,我们来看看你。

  郑霍山说,有什么好看的,耍猴啊?我正在接受劳动改造呢。老楼,接泥!说着,扬起铁锹,铲了一锹,隔着两丈多远,向楼炳光的坯模抛去,稀泥四溅,肖卓然裤腿上立即出现几个斑点。楼炳光赶紧跑了过去,捋起袖子要给肖卓然擦拭,肖卓然动动腿,回避了。程先觉说,郑霍山,你什么态度?我们大老远好心好意地来看你,你怎么不识好歹!郑霍山头也不抬,继续铲着稀泥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程先觉说,不是同志,我们还是同学,我们来看你,总得说几句话吧,起码的礼貌啊!郑霍山说,滚蛋吧同学们,不要让我这个臭硬的国民党残渣余孽影响了你们的前程!程先觉要上去辩论,被肖卓然阻止了。肖卓然说,哈哈,郑霍山真是被改造好了,劳动积极性很高啊,让他干吧,我们在这里等他,等他干累了,自然就歇下了。郑霍山把铁锹一扔说,我已经干累了,不干了。说着,蹲在地上,嘴里衔上一根草,一副十足的无赖相。

  肖卓然说,好,郑大才子给我们面子了,大家都坐下,歇歇脚。舒云舒选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刚要坐下,楼炳光凑了上来,把他的蓝色粗布制服垫在地上,对舒云舒说,舒云舒同学,还认识我吗?舒云舒说,楼科长啊,没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真是山不转水转啊!楼炳光说,我接受改造,争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肖卓然说,那就好,革命不分先后,进步不论大小,只要接受新政权的领导,愿意为人民服务,我们都欢迎。舒云舒坐下来,对郑霍山说,为什么就不能跟我们好好说话,我们是敌人吗?郑霍山说,你们不是我的敌人,但我是你们的敌人。败军之将阶下囚,转眼之间两重天,神仙跟鬼不说话。舒云舒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郑霍山,你犯病了啊?你就没想到将来?新社会了,你要好好改造,做一个对人民有益的人。郑霍山说,像我这样的战俘,能做对人民有益的人吗?肖卓然说,如果不能,我们还把你当同学吗?共产党还改造你干吗?枪毙算了。郑霍山说,无所谓,枪毙也比当汉奸强!肖卓然大怒,呼啦一下站起身来说,他妈的郑霍山,你说谁是汉奸?就凭你这句话,让你脱砖坯一点也不冤枉,继续自绝于人民,只有死路一条!

  舒云舒扯着肖卓然的裤腿说,卓然,别着急,郑霍山的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不是来跟他吵架的。肖卓然气咻咻地坐下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汪亦适这时候开腔了,他不是对郑霍山说的,而是对肖卓然说的。汪亦适说,皖西城解放了,同学就变成两个阵营了,现在不是过去同窗相处的情景了,彼此之间已经陌生了。我们中间有了隔阂,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的。肖副院长你是领导干部,能不能出面跟学习班的领导说一下,给郑霍山请半天假,我们找个地方,推心置腹地说说心里话。肖卓然说,啊,是啊,亦适想得周到。郑霍山,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到三十里铺喝茶吗?郑霍山说,既然同学一场,干吗要喝茶啊,请我吃顿红烧肉吧,妈的馋啊!肖卓然说,那好,你拾掇拾掇,我去给你请假。郑霍山说,拾掇什么,我此一去难道就脱离苦海了吗?我还要回来脱砖坯。

  这时候汪亦适注意到楼炳光的目光了,楼炳光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充满了向往。舒云舒也注意到楼炳光的眼神了,用胳膊肘拐了肖卓然一下。肖卓然明白过来,沉吟道,啊,还有楼科长……楼炳光满脸堆笑,马上点头哈腰说,不是楼科长,是楼炳光,是劳动改造的楼炳光。肖卓然同学,不,肖长官,不,肖首长……肖卓然还在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怎么对付楼炳光。他从楼炳光可怜巴巴的眼神里看出来了,这家伙非常渴望跟他们到三十里铺去吃顿饭,既有生理上的需求,也有心理上的需求。这是个新情况,楼炳光不是同学中的一个,与“四条蚂蚱”没有关系,他的性质毕竟同郑霍山是有区别的。肖卓然说,楼科长,这个……郑霍山看出端倪,一杠子横了进来说,楼炳光啊,你还想跟着去吃红烧肉?那不可能,我不会跟一个特务一起吃饭的。你就老老实实地劳动改造吧,不要乱说乱动,不要乱跑,今天全天的劳动定量,可就看你了啊!楼炳光的嗓子眼儿咕咚一声,咽下一口晦气,不吱声了。

  肖卓然到三十里铺管教委员会,出示了城工部开具的特殊介绍信,很快就为郑霍山请了假。管委会的人说,既然是老同学来做工作,又负有统战任务,我们自然支持。但是鉴于郑霍山还在监视劳动期间,不宜远出,最好不要离开窑岗嘴。肖卓然一口应承下来。说定了,一行人就到窑岗嘴街面上,找了一家饭馆坐了下来。座次也没有怎么考究,随便坐,郑霍山屁股对门,坐在下手。肖卓然说,郑霍山,你上来坐,我们近一点好说话。郑霍山不冷不热地说,你是新政权的长官,我是战俘,尊卑还是要的。

  肖卓然说,今天两个小时之内,我们还是医科学校的同学,没有等级之分。再说,我们今天是来看你的,你是贵客。郑霍山坚持不动地方,双手抱在胸前,不卑不亢地说,肖卓然,不,肖长官,你们大老远的跑过来看我,挺仗义的,可是我已经是臭狗屎了,我怕我不值得你们操心费力。肖卓然说,第一,你别喊我肖长官,我们共产党都喊同志。当然,以你现在的身份喊我同志也不合适,你还是喊我肖卓然。郑霍山说,那怎么行啊,那不乱了规矩了吗?程先觉插嘴说,我们共产党喊长官都喊首长。

  郑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说,那好,我以后就喊肖首长。那程先觉,我喊你什么?程先觉说,你爱喊什么就喊什么,你喊我程咬金我也不在乎。

  肖卓然不满地瞪了程先觉一眼说,第二,我们也没有打算让你做什么,我们就是来找你谈谈,沟通一下,让你对新社会增加点认识,帮助你思想转弯,争取早点解放,参加革命工作。郑霍山说,我不想早点解放吗?哪个王八蛋想在这里脱砖坯。但是,天下者你们的天下,政权者你们的政权,不是我说了算的。肖卓然说,什么叫天下者你们的天下,政权者你们的政权?天下是人民的,政权也是人民的,你要是思想转弯了,天下也是你们的天下,政权也是你们的政权。郑霍山冷笑一声说,肖首长,你是给我吃定心丸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我是共产党的敌人,解放军的战争对象。民国十七年,大别山闹红军,我的爷爷被赤卫队杀了。民国二十九年,我的大哥在信阳同共产党作战阵亡。民国三十七年,我在蚌埠三十六师担任过见习医官,抢救解放军的敌人。你说,像我这样的人,共产党能给我好果子吃吗?

  肖卓然说,看来你对共产党确实缺乏了解,我们共产党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狭隘,我们共产党是有远大目标的。首先,你的爷爷被赤卫队枪杀,有当时的历史背景,革命有革命的原则,一切反对革命的障碍,必须铲除。其次,据我所知,你的大哥并非是同共产党作战阵亡的,而是卖身当了汉奸被新四军除奸了。再次,至于你在蚌埠三十六师为国军当见习医官,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两军对垒,各为其主,情势所迫,身不由己,我们新政权会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只要历史上没有重大问题,诚心拥护新政权,积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一概既往不咎。郑霍山沉默不语。

  肖卓然说,霍山,据我观察,对于国民党的腐败,你也是深恶痛绝的,你不可能迷恋旧社会,旧社会不是人民的,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而新社会是我们大家的。我们的那些同学,也包括旧社会里那些遗老遗少,只要他不鬼迷心窍,他都能够感受到新社会的春风,都在争取新生,都在争先恐后地加入到新的劳动和创造当中。为什么独独是你视而不见呢?我们的新社会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工业建设、农业建设、水利建设、交通建设,教育、医疗、民主、法律,都在日新月异,一个火热的生活正在等待着我们。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霍山,睁开眼睛看看吧,只要你的思想能够转过弯来,能够回到人民的怀抱,新社会绝不会抛弃你,你一定能够重操旧业再立新功!你再也不能在这里脱砖坯消耗时光了!

  郑霍山似乎有点动心,脸皮松动了一下,看着肖卓然,半天才说,肖首长,你说话算话吗?肖卓然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共产党一言九鼎,我肖卓然说话也不是随便说的。郑霍山说,我是说,你说了,他们听你的吗,你能代表共产党吗?肖卓然说,我就是代表共产党,我是心里揣着共产党的政策跟你说这些话的。再说,我们可以为你呼吁,向上反映,只要你配合,积极表现,我相信,你很快就会离开三十里铺,成为一个对人民有益的人。郑霍山看着肖卓然,长时间地看着,像是想从肖卓然的脸上读出什么潜在的内容。

  在肖卓然同郑霍山对话的时候,汪亦适和舒氏四姐妹始终静坐,像是观看一场激烈的辩论会。直到菜上来了,汪亦适才说,郑霍山,难得一聚,我们要感谢肖副院长的一片良苦用心。郑霍山看了汪亦适一眼,没有表情。程先觉说,郑霍山,今天我们见面,可以说是历史性的,你明白过来了,我们还有机会一起为人民做事。如果你继续自暴自弃,那就是自绝于人民,只能自食其果了。郑霍山乜了程先觉一眼,冷冷地问,你是谁?程先觉说,郑霍山,我是好心好意来劝说你走上革命征途的。识时务者为俊杰。郑霍山冷笑着说,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来教训我?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凤凰落毛不如鸡了。你既不是共产党,又背离了国民党,你就是一个变色龙,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程先觉血涌脑门,一拍桌子说,郑霍山,你注意一点,我背离国民党,是顺应时代潮流。你坚持反动立场,就是死路一条!

  郑霍山看看程先觉,又看看肖卓然说,肖首长,你看,这个满嘴黄牙的人说我死路一条,那我还改造什么啊,你们把我枪毙得了。算了,我不跟你们磨嘴皮子了,我饿了,我要大吃一顿,免得黄泉路上挨饿。说着,站起身来,不由分说抓过一条鹅腿,旁若无人地撕扯开了,快要举到嘴边的时候,胳膊拐了个弯,隔着老远递到舒云舒的面前说,舒云舒,虽然你在爱情上背叛了我,但是我不记恨你。你确实不能跟我好,跟我好那你现在只好留在三十里铺脱砖坯了。你跟肖首长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也还没有脱离“四条蚂蚱”,那是老天爷的意思。

  舒云舒满脸通红,站起身来说,郑霍山,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太野蛮了。郑霍山嬉皮笑脸地说,我野蛮?肖首长都没有说我野蛮,我哪里野蛮了?有好吃的,先给女生,说明我有绅士风度哦。肖卓然说,云舒,你别介意,霍山他心里有爱情,就说明他不是一个又臭又硬的反动派。郑霍山说,肖首长这话我爱听,就冲着你这一句话,我跟你保证,在爱情问题上我从此不跟你较劲了。至于说,思想拐弯的问题,你让我再想想。舒云舒说,郑霍山你以后不许胡说八道了,就算卓然不介意,你没有看见我还有三个姐妹在这里吗?郑霍山说,我早就看见了,我嘴里说着废话,眼里盯着鲜花,这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是你的双胞胎姐姐吧?舒云舒说,你的眼力不错嘛。

  郑霍山瞅着舒云展说,我们“四条蚂蚱”当年在府上借宿的时候,你在芜湖师专读书,那时候只知道你叫舒老二,不知道你比舒老三看起来更顺眼。我能问一下芳名吗?舒云舒看看舒云展,舒云展看了郑霍山一眼,淡淡地说,我叫舒云展。郑霍山说,舒展舒展,先舒后展,世叔怎么把它给颠倒了呢?程先觉说,郑霍山,你在我们面前放肆我们不计较你,但是世叔的理你也敢挑?郑霍山突然笑了,叫了起来,怎么没有酒啊,我三十天没有闻到酒味了。肖卓然皱皱眉头,突然高声喝道,店家拿酒,拿一坛临水老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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