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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

  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进入到一个良好的建设状态,连以上干部每月认写三百字基本上落到实处,不少人已经会写日记了。扩军工作也暗暗地展开,以原安丰县大队为基础,准备再拉出一个野战营,并已着手组建梅山县大队。只是在更新装备和提高战术方面,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还得等待机会。

  就在这时候,陆安州地下组织给游击支队送来了一把算盘,是一把十六档的铜算盘。仅从金属的价值上看,一般人家是用不起这种算盘的。算盘最先送到了机要员王凌霄那里,王凌霄的眼睛顿时就瞪圆了。到了彭伊枫手上,彭伊枫也是一阵发愣。

  彭伊枫突然问,“王凌霄同志,当年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你在哪个部队?”

  王凌霄说是红四军电台队的,彭伊枫就问,认识不认识一个高个子师政委,姓沈,翘下巴,耳朵根子上常常夹着一截铅笔头。据说这个人每次打仗前都要打算盘。

  王凌霄怔怔地看着彭伊枫,低下脑袋说,“不认识。”

  彭伊枫说,“那时候连徐向前总指挥都说,他是革命的双刃剑,说他文韬武略,大将风度。他就是你们红四军的,我们好几次听他讲课,你不可能没有印象。”

  王凌霄含糊地说,“那时候组织上大课,听课的都是营以上干部。”

  彭伊枫说,“不对,我记得那时候上大课,你们红四军不少女同志也参加了。有一次,是反击田颂尧六路围攻吧,徐总指挥把营以上干部都集中在旺苍的龙溪镇,听他分析敌情。沈政委就是拿着一把算盘,一边讲一边算,敌人直接进攻的兵力多少,保障兵力多少,各点多少,运动时间,进攻时间,集结时间,全都一清二楚。他算了三种可能,同时也算出了三种应对方案。徐总指挥选择了他的第一方案,并且把那次战斗交给他指挥。那一仗打得非常漂亮,主战部队和助战部队都反映说,徐总指挥关键时刻敢用人,沈政委不辱使命真如神。这件事情流传很广,你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彭伊枫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盯在王凌霄的脸上。王凌霄淡淡一笑说,“我那时候在军部电台队,保密非常严。听说过反六路围攻的事情,但没有你知道得这么详细。”

  彭伊枫说,“哦,是这样。但是眼光仍然流露着问号。”

  这些天来,有许多不同寻常的事情引起了彭伊枫的思索。他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现在陆安州的上空正飘荡着一片祥云,不久的将来它们将化作雷霆霹雳,化作狂风暴雨,将涤荡出一个新的天地。而在暗中运筹帷幄的那位不知名的领导人,那个代号叫“老头子”的人,他一定认识,他几乎认定了,他就是他!而身边的这个王凌霄,极有可能同那位领导人有某种关联。

  等各项工作都展开了,彭伊枫就跟霍英山说,“该算算账了。”

  霍英山问算什么账,彭伊枫说算算敌我对比账,算算敌我消耗账,再算算力量转化账。

  霍英山说,“我这段时间还是集中精力补文化课,算账也好,摸底也好,还是你多操心。”

  彭伊枫这就忙起来了。他现在拥有了一只铜算盘,这个物件比手枪更让他喜爱,成天夹在胳肢窝里,走到哪里,夹到哪里。耳朵根上也夹上了一截铅笔,也是走到哪里,夹到哪里。

  有一天他故意带着这副扮相出现在王凌霄的面前,王凌霄还当真愣住了,但随后就笑了,说:“彭主任你这是学那个沈政委吧,可是光夹铅笔头和算盘并不能说明问题啊!”

  彭伊枫尴尬了,“没头没脑地笑笑说,精髓也是从皮毛开始的嘛。”

  彭伊枫算的第一笔账是战例分析,让抗敌剧社和《阵线报》的笔杆子们把“八·二八”月亮岭至笋岗阻击战的情况汇总,搞战果分析。两相对照,账就清楚了。主要的战果就是消灭了几十个“皇协军”,打死的鬼子不超过五个。

  这样一算,大家的脸就有点黑,觉得战果实在不大。

  然后再算实力对比。

  彭伊枫的算盘,左边是鬼子的实力,黑压压一大片算盘珠子,右边是抗日武装的实力,就那几个珠子顾影自怜。

  彭伊枫说,“现在天茱山区普遍流传着天皇是天照大神、日军刀枪不入不可战胜的说法,像瘟疫一样在国民党军和我们队伍个别人中蔓延。这股恶风不刹住,部队的畏敌情绪不克服,那就势必战无斗志,临阵脱逃。打击敌人气焰,提高我们斗志,就成了当务之急。可是怎么提高我们的斗志呢?”

  彭伊枫把算盘噼里啪啦地一拨拉,又算出一笔新账。彭伊枫说,“就算我们的家伙落后,可是占领陆安州的日军才有多少人?一个联队加一个宪兵大队,两千人,我们陆安州的中国人有二百万,光是有枪有炮的武装人员各路加起来,怎么说也有一万多条枪,如果这些武装都用来打鬼子,那就是……就算是一比六。可是现在的情况是,首先是我们自己内耗,至少耗掉了一半,这就成了一比三。还有人当土匪强盗,不打鬼子,这就成了一比二。然后又有一半充当了汉奸,反过来帮助鬼子,这个账就没法算了。”

  在干部会上,彭伊枫又把这个账算了一遍,噼里啪啦地把算盘一打,情况一目了然。大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鬼子之所以这么顺当地打进陆安州,并不是什么天照大神保佑,也不是鬼子有三头六臂刀枪不入,主要原因是我们中国人没有团结起来。我们的缺点和弱点被敌人利用了,他利用我们中国人来对付中国人,利用中国人打中国人。

  霍英山说,“中国有四万万五千万人,日本鬼子才多少人?如果光算中国人同日本鬼子的实力,那他小得就像一个臭虫。”

  龙文珲也说,“如果只算他的军队,他眼下打进中国来的不过八十万,而我们全国的武装力量,各个派系加起来,怎么说也有一千万多,十个打他一个也绰绰有余。”

  许成哲说,“我听说陆安州现在流行一个说法,说只要把陆安州全体老百姓都动员起来,七八只铁锅铸一只盾牌,鬼子的机关枪就打不透,我们顶着铁锅上去,吐唾沫就能把鬼子淹死。”

  账一算明白,就很清楚了,鬼子打进中国来,有很大的程度是中国人帮他的忙。大家都觉得,这汉奸实在是太可恨了,要想把鬼子孤立起来,首先就得把汉奸的问题解决掉。龙文珲说,“汉奸就好比鬼子的衣裳,把汉奸这层皮剥掉,鬼子就成了光屁股,他有几根肋巴骨都能看得清楚。”

  不久,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就制定了一个“除伥计划”,拉了一个名单,以“满洲国”来的汉奸翻译、战术教官、顾问为首选打击对象,以“皇协军”一师团以上军官和桃花坞方索瓦为第二打击对象,以各县、区、镇“皇协职员”为第三打击对象。

  二

  这年冬天冷得出奇。天茱山下了一场大雪,方圆几百里一片白雪皑皑。雪后刮起了大风,呼啸着像尖利的刀子。

  皮货商又来了,他是从淠水河冰上过来的,连滚带爬走了两天两夜,几次差点儿被风雪埋住。警戒哨在杜家老楼门前的圩塘边发现他的时候,奄奄一息,人已经快不行了。哨兵赶快向支队部执勤官报告了,霍英山等人都被惊动了,彭伊枫这才向霍英山等人介绍,这是“老头子”的地面交通员。

  好在有一个从桃花坞过来的罗雨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在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建了个医院。罗雨医术不错,虽然治疗冻伤寒病不是很有经验,但基本的方法知道。忙乎了一个下午,才把皮货商救活。皮货商身上有了热气,就开始咳嗽,憋得脑门都是红的。

  罗雨说,“这个同志的肺病非常严重,要是有盘尼西林就好了,否则很难治愈。”彭伊枫说,“哪里能搞到?”罗雨说,“陆安州城里都很少有,但是我听说桃花坞方家医院里有鬼子的设备和医药,估计那里会有。”

  彭伊枫听了,点了点头说,“早晚我们得把这个医院搞过来。”

  罗雨说,“那就太好了。我那三个同学,都是医科学院的高才生,当汉奸太可惜了。”

  彭伊枫看着罗雨,笑笑,未置可否。

  皮货商恢复体力之后,听明白了罗雨和彭伊枫的对话,向彭伊枫摆摆手说,“不要费神了,还是办正事吧。”然后又是口述,传达了“老头子”的指示:利用公路结冰、交通堵塞、敌机械化部队行动不便之机,开展小出击活动,积小胜为大胜。这个指示是当着霍英山、龙文珲等人的面传达的。

  同彭伊枫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皮货商说,“老头子”对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情况很满意,提出三条要求,一是希望再接再厉,加强爱国信仰教育,认清是为国家为民族为自己打仗,而不是为封建朝廷和腐败政府打仗。可以利用《阵线报》,把《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散发到城内。二是要抓紧扩大队伍,加强训练战术技术,尽快提高部队作战能力,争取打大仗。三是新任的中央军天茱山独立旅旅长栗统飞是七十七军军长侯先觉的心腹,而侯先觉抗日消极,摩擦积极;栗统飞亦步亦趋,拒不接受抗日政府指挥,已经成为抗日障碍。一二五团团长唐春秋是个爱国人士,要想办法协助唐春秋取栗统飞而代之。只有这样,天茱山的国共军队才能形成合力,完成对松冈部队决战的准备。

  尽管风雪很大,路途危险,但是皮货商还是坚持要走,只休息了一个夜晚就走了。霍英山向彭伊枫问起,“为何不用电台联系了,改用人员联络了?”彭伊枫说,“现在形势复杂,上级这样做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因为人可以把机密记在脑子里,即便被敌人抓住,也没有把柄。”霍英山说,“那如果人叛变怎么办?”彭伊枫沉吟着说,“既然是身负重任的,也一定是久经考验的。”

  彭伊枫想,这次皮货商的出现,单线交通员的身份就没必要遮掩了,至少还是要跟霍英山交个底,以免引起误会。彭伊枫说,“老排长,我得跟你说实话了,当初之所以把我紧急派到天茱山,实际上是作为‘老头子’的联络员进来的。现在陆安州的抗日斗争形势非常复杂,动用地面交通员可能是绝密要求。这种情况以后还可能出现,而且是‘老头子’指定交通员同联络员单线联系。有些情况,我会立即向你汇报,但有些情况,不一定马上汇报。因为涉及政策和策略,这一点还要请老排长有思想准备。”

  霍英山大大咧咧地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有单线联系。但是组织原则我懂,我不会多心,更不会多管。反正你又不会吃里爬外,都是为了抗日。你放手搞。”

  彭伊枫问霍英山,“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一位给红军干部讲战术课讲得特别好的那个师政委?”

  霍英山皱着眉毛想了一会儿说,“记得。那次上战术课,好像徐向前总指挥也在下面听,那个师政委叫沈什么来着……”

  彭伊枫说,“我记得徐总指挥介绍他的时候,开玩笑说他是双刃剑,意思就是说,这个人军事政工都有两下子。”

  霍英山咧嘴笑了说,“对,就是叫双刃剑。对了,管子的话‘人之守在粟’,就是他讲的,最对我心思。那是个人物。”

  彭伊枫说,“后来长征,就再也没有见着他了。”

  霍英山说,“听说死了。”

  彭伊枫吃了一惊,“怎么会死了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霍英山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好像死在第五次反‘围剿’时期。我听我同乡老姚说的,他不是在保卫局吗,他说双刃剑同国民党蔡廷锴有关系,十九路军转到福建之后,他带领警卫员叛逃,要投靠国民党,被秘密处决了。”

  彭伊枫听了,半晌不语。

  霍英山问,“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人?”

  彭伊枫说,“这么一个智勇双全的首长,怎么会叛逃呢?”

  霍英山说,“是挺可惜的,我也纳闷。”

  彭伊枫不说话了,觉得心里很不是味道。

  多年后彭伊枫依然记得,那次是在四川旺苍龙溪镇边上的一个打谷场上,清晨的阳光落在前方的山坳里,落在露水和露水打湿的树叶上,升腾起缥渺如烟的氤氲。一百多名红军干部就沐浴在这南方春天的晨色里,坐在小马扎上,聆听教员讲战术课。讲课的教员还是红四军的那个师政委,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打满补丁但是干净整洁的灰布军装,清瘦颀长,神采奕奕,眼睛非常明亮,下巴微微上翘,耳朵根子上夹着铅笔头。

  沈政委说,“不管是大规模的阵地战还是小规模的游击战,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御,都必须遵循一个基本的规律,那就是知己知彼。敌人有多少,敌人的武器性能如何,敌人的战术技术能力如何,敌人进攻和防御有哪些特点,这些特点里哪些属于弱点可以为我所用,我方应该如何针对敌人的优点和缺点扬长避短。作为一个指挥员,要随时随地对于自己部队的作战能力、处境和敌人的情况了然于心,仗要算着打,要打明白仗。当你把敌人和你的实力对比之后,你就知道该怎样谋局布阵,而不至于盲目。两军对垒,知己知彼方可与之决战……”

  彭伊枫对那双眼睛印象非常深刻,深沉、睿智、明亮。它们像两只黑色的精灵,时而在红军学员的眼前掠过,时而又像问号一样落在学员们的眼窝里,时而凌空飞翔,落在山坡上,落在山坳里。在讲课的过程中,教员的话语既严肃又活泼,既通俗易懂,又深入浅出。讲到高兴的时候,教员的下巴会微微仰起来,两只眼睛微微眯缝起来,似乎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充满了神往,充满了深情……

  可是,难道他真的死了,真的像霍英山的那位同乡说的,是因为“叛逃”被秘密处决的?这怎么可能呢?

  彭伊枫这些日子总是感到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精心地编织着一个梦想,挖掘着一条无形的江河,构筑着一道看不见的城垣。而这一切,似乎都在向彭伊枫暗示,这是他的风格。或许这是他的不死的魂灵,在冥冥中注视着他们并引导他们。

  “除伥计划”定下之后,彭伊枫请霍英山给唐春秋写封信,商议协调作战。霍英山大嘴一咧,“乐了,说,我这才会写几个大字,就开始关公面前耍大刀?”

  彭伊枫说,“重要的不是你的字,而是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抗日态度,你是司令员,你的亲笔信有权威。”

  霍英山说,“那好,本司令就写。不过你得先打好稿子,本司令照葫芦画瓢就是。”

  彭伊枫就打了一个稿子,无非是天寒地冻,敌不适应,战机有利,应主动出击,我部如何如何行动,请贵部予以协助,云云。

  准备就绪后,彭伊枫便带着霍英山的亲笔信到船儿冲找唐春秋协调。唐春秋看了霍英山的信,吃了一惊,皱着眉头苦笑说,“嘿嘿,这个泥腿子,何时也学会舞文弄墨了?”

  彭伊枫不高兴地说,“老唐你不能拿老眼光看我们游击支队,我们现在开展文化整军、战术整军,部队文化素质和作战能力都有很大提高。”

  唐春秋说,“一起打仗是没问题的,不过,你彭先生今天送上门来,我得向你提出严正抗议,请你转告老霍,不要再搞我的粮食了,我一二五团有饭吃了,也不会光睡大觉。我唐春秋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

  彭伊枫说,“我们什么时候搞你粮食了?”

  唐春秋说,“这个你问老霍。我就闹不明白,你们莫非一天要吃六顿饭,要那么多粮食干什么。”

  彭伊枫想了想,笑了,说,“这事我相信。这个霍司令啊,他恐怕真是在长征路上被饿怕了,没想到他在你老唐的心目中就成了个劫粮大盗。老唐我向你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如果你们缺粮,我们还是一个锅里搅勺。”

  唐春秋说,“嘿嘿,你要是能说动霍英山,把我那两车粮食还回来,那就谢天谢地了。”

  彭伊枫说,“确有其事,必然奉还。”

  然后就开始研究行动计划。

  彭伊枫当天便骑驴回到杜家老楼,把同唐春秋研究的情况向霍英山汇报了,听说唐春秋愿意配合,霍英山很高兴,说大敌当前,“唐春秋这个龟儿子也觉悟了。”

  彭伊枫说,“司令员,为了加强团结,把唐春秋那两车粮食还给他。”

  霍英山一怔,“嘿嘿,你是怎么知道的?”

  彭伊枫说,“唐春秋气得嘴角冒泡。何必呢?咱又不缺粮食。”

  许成哲也说,“唐春秋连枪都给咱送来了,这次配合作战又很爽快,咱犯不着为这点粮食搞得不愉快。”

  霍英山拄着拐杖,仰起脑袋,张大嘴巴对着太阳,突然打了两个动静很大的喷嚏,然后擤擤鼻子说,“好吧,既然他有表现,我们也礼尚往来。参谋长,你派人通知赵三元,让他把粮食送给一二五团。”

  许成哲说好。

  霍英山想了想又说,“跟老赵讲清楚,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截人家的粮食了。”

  三

  安丰县城袭扰战的拉幕人是柴仁亭和他的特务队。

  按照彭伊枫的指示,政治部干事曾见湖和抗敌剧社的锣鼓手小侉子也跟随柴仁亭行动。特务队的队员都是一长一短两枝枪,曾见湖只有一把驳壳枪,小侉子连驳壳枪也没有。但是小侉子夹了一大卷用黄表纸油印的报纸,都是国民革命军天茱山独立旅出版的。那上面除了国民党的一些抗战口号,就是天茱山独立旅新任旅长栗统飞等人信誓旦旦的抗日言论,其实都是虚张声势。这些报纸不仅发到国军的三个建制团队,安丰、梅山两县地方和新四军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也发,搞得沸沸扬扬,把声势造得很大,好像栗统飞的抗日如何了得。报纸到了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基本上成了擦屁股纸。但最近半个月来,彭伊枫严令禁止用栗统飞的报纸擦屁股,并且把独立营、特务队、抗敌剧社和各县大队、区中队的报纸统统收缴上来,一共收了二十多份,交给了曾见湖。

  彭伊枫要让这些大而无当的报纸派上大用场。临走的时候,彭伊枫特意交代,安丰县城里鬼子有骑兵,如果仗打得顺手,搞几匹马回来,东洋战马行,“满洲国”的马也行。司令员腿不好,骑个毛驴不像样子。

  柴仁亭说好,“如果能搞到,我就多搞几匹回来,支队首长每人发一匹。”

  柴仁亭的最大愿望是炸弹药库。但是安丰县城鬼子只有一个井上中队,加上一个伪警察大队,所有枪支弹药都是随身携带,根本就不知道有没有弹药库。柴仁亭次大的愿望是袭击井上中队。但井上中队三个小队住在三个碉堡里,外围还有“皇协军”的据点,根本不可能接近。柴仁亭想来想去,最后就退而求其次,决定杀人放火。

  月黑风高,三个小组在安丰清真寺门前会合,拿上武器,在内线的引领下,首先摸到文昌巷里,刺死松冈任命的安丰县汉奸警察局长臧云鹤,此人是“满洲国”汉奸,极其铁杆。

  刺杀行动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后续工作在小侉子那里出了问题。按照计划,杀掉一个鬼子或者汉奸,就用该鬼子或汉奸的血在报纸上写布告。曾见湖身兼数职,《阵线报》办起来之后他既是编辑又是记者,还负责刻钢板,写这几个字当然不费吹灰之力。写好之后,下一个步骤该小侉子往墙上贴了,岂料小侉子慌里慌张找不到糨糊了,急中生智,用藏云鹤的血当糨糊。黏倒是很黏,但很快就洇成一片,把曾见湖写的字也给洇没了,曾见湖只得重写。他一边写,柴仁亭一边骂,说:“狗日的小侉子连个糨糊都拿不住,老子还要去杀鬼子的翻译官,你却在这里磨蹭,简直是破坏抗日!”

  小侉子哭丧着脸,也不搭腔,眼看曾见湖就要写好了,他拿什么往墙上贴啊?急得他直想上吊。后来还是特务队的一个班长从伙房里找了半盆稀饭,这个问题才算解决。这半盆稀饭救了小侉子,他再也不敢丢了,直到后来交上了火,他还紧紧地抱着那只铜盆。

  这次战斗,特务队在安丰县城打得出乎意料的漂亮,日军损失了一名少尉小队长,两名翻译官,军曹以下共六人,“皇协军”警察局长、警备大队长以下汉奸十人亡命。加上隐贤集日军被毙四人、“皇协军”两个中队土崩瓦解,可谓是天茱山区包括国共两党军队自全面抗战爆发以来空前的胜利。

  除了军事上的胜利,还有政治上的影响巨大。那天曾见湖和小侉子在县城里到处张贴和散发布告,布告上一律用血书写:奉国民革命军天茱山抗日独立旅旅长栗统飞之命,惩处日寇某某汉奸某某某——这些布告的作用以后才渐渐显露出来。

  后来检讨,这一仗尽管取得了重大的胜利,但还是有不能尽如人意的地方。问题出在独立营副营长李广正和二连连长冯存满的身上。

  李广正原先不会看地图,后来在学文化中跟曾见湖结成了对子,三百个字很快就掌握了。这一掌握不要紧,就要大大地炫耀一下,天天给《阵线报》写稿子。今天写个顺口溜,明天写个小快板,无非都是“同志哥加油干,打完鬼子吃干饭”之类,数次遭到曾见湖的退稿。

  有一天李广正到杜家老楼送稿子,跟曾见湖斗争了一会儿,突然见到曾见湖的桌子上有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画,这玩意儿他过去见彭伊枫的文件包里有,但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也不敢问。这次就问曾见湖,“那是个什么东西?”曾见湖说,:“亏得你还是个指挥员,连地图都不认识,你算什么指挥员?”

  曾见湖言者无心,李广正却放在心上了,缠着曾见湖教他认地图。曾见湖找了一张中国地图,教李广正从图上辨别东西南北,李广正不耐烦地说,“我要学的是作战地图,你这玩意儿屁大的地方,把一个国家都装进去了,我看不明白。”曾见湖想想也有道理,认作战地图跟学地理还是两回事,便从彭伊枫那里仿制了一张天茱山作战态势图,告诉李广正这是山冈,这是淠史河,那是安丰县城,那是隐贤集。

  这回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李广正学东西有两个特点,一是爱钻牛角尖,二是钻进牛角尖就拔不出来。有了这个地图,就像拣了个宝贝,走到哪里都带着。平时不打仗的时候,到防区内巡查,蹲在山冈上,也把地图摊开,对照比划,指指点点,俨然一个很有谋略的军事家了。

  安丰县城袭扰战,独立营担负的是打援任务。

  这天清晨李广正带领独立营二连跟随霍英山在东河口设伏。隐贤集援敌溃逃到东河口一线之后,霍英山是要将其一网打尽的。他和彭伊枫、李广正三个人各带一部分兵力,在敌人西窜必经的葫芦涧将近一公里长的狭长地带扎了个口袋,溃敌一旦进入,插翅难逃。

  霍英山给李广正部署的设伏位置在东侧高地上,李广正在图上给霍英山所在的位置标了个“一包”,给彭伊枫所在的位置标了个“二包”,给自己将要展开的山冈标注“三包”——如此,他就俨然是这次战斗的“三号”了。

  图上和现地对照清楚了,李广正就带着队伍向指定位置开进。二连连长冯存满本来跟李广正就不太团结,两个人打仗都是好手,互相不服气。见他老是举着一张破纸对着太阳比划,冯存满很不以为然。走出一里地的时候,冯存满讽刺他说,“别以为会看地图就会打仗了,我不会看地图也照样能打胜仗。”

  李广正说,“老冯你不懂,这是作战地图,神奇得很。只要有了这东西,鬼子啥时辰到啥地方,我掐指就能算出来。”

  冯存满说,“卵子!我没你那张破裱纸,鬼子啥时辰到啥地方,我也能掐指算出来。”

  说话间就走到了一处岔道。冯存满故意出李广正的洋相,明明该向左,他偏说该向右,而且还递眼色给身边的一排长,一排长也说该向右。李广正本来是清楚的,被冯存满一捣乱,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便对着太阳比划地图。这个地方山势平缓,小山包看起来大同小异,区别不大,手里也没有个指南针,七比划八比划就迷向了,越比划,越觉得确实该向右。

  冯存满见李广正上当了,玩笑开大了,就哈哈一笑说,“把你那个卵子地图扔了吧,该向左边走。”

  可是李广正已经按照地图认定该向右了,冯存满要向左他当然不干,一个说该向左,一个说该向右,两个人就吵了起来,谁也不让谁。

  就在这时候,战斗打响了。两人不敢再吵,遂采取分兵的办法,李广正带了一个排向右,冯存满带了一个排向左,屁颠屁颠各自胡乱找了一个山冈展开战斗队形。可此时黄花菜早就凉了,十几个鬼子和一百多个“皇协军”就是从他们身边逃走的。

  部队回到根据地之后,霍英山把李广正和冯存满都叫到杜家老楼。两个人同去杜家老楼的时候,路上还在吵,到了杜家老楼他们就不吵了,顿时就傻眼了——霍英山披着黄呢子军大衣,像尊铁塔一样站在杜家老楼正房的木板楼梯上,老远见到他们,勃然变色说,“好,汉奸来了。警卫排,把这两个通敌的汉奸给我捆起来!”

  四

  这一仗赵三元打得扬眉吐气。

  安丰县大队是去年从地方游击队升格的,没打过大仗。这次在许成哲的指挥下,在安丰东南方的小赤壁设伏。当天夜里,柴仁亭的特务队把安丰县城搅得鸡飞狗跳,陆安州的松冈大佐虽然接到了电话,但是并没有轻易出兵,直到第二天清晨,隐贤集的日军和汉奸才钻出据点,赶来增援。

  日军很狡猾,显然把这一带的地形也摸熟了,知道小赤壁是个鬼门关,于是兵分两路,以“皇协军”的两个中队作为尖兵,先行西下,日军中队长河田大尉则带着日军跟在后面见机行事。

  刘庆唐过去在豫南就是作战参谋,相对而言是个战术专家,他把这块地形看了一遍之后,向许成哲建议构筑工事。许成哲觉得有道理,便让刘庆唐通知搞土工作业,也就是在山坡上挖战壕。独立营的连队还好说,但县大队都是农民,纪律较差,战壕挖得很敷衍,人蹲在里面,大半个身子还在外面。

  刘庆唐检查了县大队的工事,向许成哲告状,许成哲就一遍一遍地批评赵三元。赵三元也拳打脚踢让战士们再把工事挖深一点,但是这些兵生怕打起来跑不动,留着力气不愿意使。许成哲只好算了,叹口气对赵三元说,“你还说支队偏心,就你这个鸟队伍,连工事都不好好挖,能打仗吗?”

  赵三元不服气地说,“工事挖得不好不等于仗打得不好,我这队伍都是泥腿子,你不能按正规军要求。”

  许成哲说,“可是有一点,必须放近了打,不能见到敌人就开枪。前面一打,打草惊蛇,这仗就啥也打不着了。”

  赵三元觉得这倒是个问题。他的县大队自从成立之后,还没有正经八百地跟日军交过手,对于鬼子还是不摸底,部队确实有恐惧心理。万一乱开枪,那就砸了。赵三元沿着茅坑似的战壕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一边检查一边交代:“这是咱们安丰县大队的一次大仗,狗日的都给我听好了,没有我的命令,谁要是乱开枪,我就先崩了他!”

  许成哲说,“你不让他开枪他就不开枪啦?到时候一紧张,他自己不想开枪都不行,手就不听指挥了。”

  赵三元怔怔地问,“那咋办?”

  许成哲问刘庆唐,“你说怎么办?”

  刘庆唐说,“先把他们的子弹退了。”

  许成哲点点头说,“有道理。”然后就朝工事里吼了一嗓子,“县大队听口令——起立!”

  县大队的兵便稀稀拉拉地站了起来。

  许成哲又下命令,“举枪!”

  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七零八落地把枪举了起来。

  许成哲见县大队所有的枪口都朝上了,喝道,“拉枪栓,退子弹!”

  然后就让独立营一连的班排长们去收县大队的子弹。不仅把从枪里退下来的子弹收了,连备用的两发子弹也收了。

  赵三元恼了,一蹶子蹦到许成哲的面前,屁股左一拍右一拍,拍得泥土飞扬,落了许成哲一脸。赵三元硬扎扎地说,“许参谋长你太看不起人了,马上就要战斗了,你竟然缴我的子弹。”

  许成哲说,“先集中保管,第一个波次让一连打,一连打响之后你们装子弹。这样可以避免乱开枪。”

  赵三元仍然一脸怒气说,“许参谋长你这是歧视地方部队。我要向霍司令告你!”

  许成哲说,“老赵你别发火,老实跟你说,县大队没打过大仗,我确实有点不放心。战士们枪里有子弹,你能保证他不走火吗?”

  赵三元的眼珠子骨碌了两圈,反问道,“你能保证独立营的战士不走火吗?”

  许成哲说,“我能保证。你要是也能保证,我就让他们子弹上膛。”

  赵三元不吭气了,看了许成哲一阵子,又看了看许成哲身后的刘庆唐,把脑袋仰到天上,运足气骂了一句,“日他个娘!”

  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半个时辰后,敌人当真来了。前面的“皇协军”进入伏击圈,县大队的战士就有点沉不住气,一个劲地向赵三元要子弹。

  赵三元举着驳壳枪不吭气,眼睛盯着前面,不向两边看,嘴里骂道,“要卵子子弹!没听说吗?第一个波次轮不到咱们!”

  赵三元的话音刚落,那边就传过来许成哲的叱令,“肃静隐蔽,谁再搞出动静,我枪毙他!”

  一连的战士果然是见过战阵的,眼看着“皇协军”进入了伏击圈,进入了射击圈,差不多都快脱离射程了,但没有一个人开枪。因为没有许成哲的命令。许成哲不下命令开枪,是因为没有看见日军。许成哲料定,前头“皇协军”过去了,日军必然尾随其后。

  大约又过了两袋烟的工夫,老远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群,三五成队,忽进忽停,忽左忽右,到了伏击圈外,便不走了。多数都隐蔽在路旁的石头或大树后面,只派出三个尖兵,荷枪猫腰前进,仍然是忽进忽停,忽左忽右。

  赵三元往许成哲隐蔽的方向看去,许成哲举着望远镜一动不动。就在这时候,枪声响了起来,只有一声,县大队战士杜松子啊呀一声惨叫,原来是肩膀挨了一枪,这是日军的试探冷枪。跟随县大队行动的刘庆唐连忙扑了过去,把杜松子的嘴捂住了,但为时已晚,敌人还是发现了动静,机枪便朝这边扫了过来。

  许成哲这才下令还击。由于日军战术动作机警,加上没有完全进入伏击圈,战果不大。许成哲命令一连连长带两个排从左,自己和刘庆唐带一个排从右,两面向日军包抄追击,同时命令赵三元率领县大队拦截先期进入伏击圈、正在火速回撤的“皇协军”。

  赵三元拣了个便宜。因为有了独立营一连的榜样,而且阻击的敌人里没有了日本鬼子,县大队的兵胆子就大了,也能沉得住气了。这回完全是赵三元单独指挥,他的指挥主要是一连串的骂骂咧咧——“他娘的不能让狗日的小看了县大队。没有老子的命令,哪个狗日的先开枪,老子骟了他!”

  县大队这次虽然子弹都上膛了,但是没有谁乱开枪,直到赵三元喊了声“打”,百十根农民的手指这才一起扣动了扳机。

  “皇协军”本身就是惊弓之鸟,刚开始见小赤壁方向停止了动静,还以为新四军都去追日军去了,猝然一阵瓢泼弹雨过来,立马就乱了阵脚。中队长常铁头挥舞驳壳枪企图收拢队伍,可是队伍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不可能收拢了。

  赵三元认得常铁头,从一个战士手里夺过一根汉阳造,瞄准常铁头,开了一枪没打中,又开了一枪,结果连响三声——小队长宫得海和一个战士也同时开了枪,常铁头像猴子一样蹿了几蹿,倒在地上不动了。常铁头一倒下,“皇协军”就更乱了,争先恐后地逃命。赵三元一不做二不休,把盒子枪往裤腰带上一别,大手一挥,吼了一声:“追他个奶奶的!”吼完,纵身跳出工事,直不棱登地就扑下山去。战士们一窝蜂地跟上去,也不讲什么战术,更不用说姿势,呐喊着挥舞着,蹦蹦跳跳地来了个猛虎扑羊群。

  后来打扫战场,县大队共毙伤“皇协军”三十四人,缴获了五十多条长枪,还有两把盒子枪。赵三元让战士们把枪堆在一起,嘴都乐歪了,吸着冷气说,“我的个娘哎,这可咋办哪?这么多枪,还够拉一个县大队!”

  五

  天茱山过了一个好年。

  从腊月下旬开始,部队杀猪宰羊,抗敌剧社的旗帜又扯了起来,人员从各个角落集中到杜家老楼,吹拉弹唱,排练节目。

  为了庆祝安丰县城破袭战和小赤壁、东河口伏击战的胜利,霍英山命令,抗敌剧社赶排几个节目,鼓舞士气,激励军心。曾见湖因为跟随特务队行动,胸有成竹,很快就编写了一个快板书《黑虎掏心显神威》。

  霍英山说,“也别光表扬,东河口上还有两个通敌的汉奸,也得揭露揭露。”霍英山说这话的时候,骑在高头大马上,器宇轩昂,得意非凡。他终于有了一匹真正的马了,当柴仁亭牵着这匹大马送到霍英山的手上,并且告诉他这是彭主任特意关照给司令员搞的战利品,霍英山的眼角就有点湿润。这个自己看着成长起来的娃子啊,确实是个有心人啊!

  大年三十晚上,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包了饺子,大家欢天喜地地吃了年饭,以杜家老楼为中心,方圆十里的主力部队和地方部队安排好警戒值班,连以上干部便集中到杜家老楼门前的坝子上看彩排。

  第一个节目是快板书《黑虎掏心显神威》,由曾见湖登台唱独角戏——

  天茱山上特务队,个个都是飞毛腿;百步穿杨差不多,飞檐走壁不是吹。这天晚上领任务,别人睡觉他不睡。安丰县城开杀戒,鬼子汉奸死一堆。要问他们都是谁,柴仁亭,张二担,刘大头,朱歪嘴,孙之富,罗圈腿……嘿,嘿,孙之富,罗圈腿!嘿,嘿,刘大头,朱歪嘴……虽然长得不咋样,神枪神腿快如飞。为了抗日不怕死,黑虎掏心显神威,显神威,显神威……

  曾见湖在台上把竹板打得脆响,霍英山在下面把脸拉得老长。等他演完了,霍英山就开始讲评,说,“这个节目嘛,啊,总的看还是不错的。啊,就是不该把人的绰号弄进去,搞得我们的特务队好像都是歪瓜瘪枣。彭主任你说呢?”

  彭伊枫说,“除了司令员讲的,细节可以再生动一点。要把战斗的激烈和惊险表现出来,这样才能体现我们的战士灵活机智和英勇无畏的精神风貌。还得修改。”

  第二个节目是三句半《两个指挥员,一对糊涂蛋》,由曾见湖、小侉子、谭青西和司令部作战科长刘庆唐表演。别人手里都没有道具,但小侉子手里拎了一只怪里怪气的铜锣——这是他从安丰县城带回来的铜盆改造的。

  四个人排成一条线,然后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演开了——

  东河口上亮了天,神兵潜伏在阵前;专等鬼子送上门——开战!

  战斗进行到一半,派兵扩大伏击圈;营长拿出破地图——装蒜!

  连长这时来发言,南边偏说是北边;你向左来我向右——捣乱!

  不懂装懂瞎指挥,没错说错硬添乱;贻误战机损失大——扯淡!

  要问他们都是谁,李广正,冯存满;两个指挥员,一对糊涂蛋!

  演到这里,小侉子还“当”地一声敲响铜锣,脑袋往前一伸,做鬼祟状。观众席上哄然大笑。这次还没等霍英山讲评,冯存满就站了起来,嚷道,“狗日的小侉子,你敢出老子的洋相,下次撞到我手里了,我把你的门牙敲了。”

  小侉子拎着铜锣,装出一副可怜相说,“冯连长啊,这不能怪我啊,我也是执行任务啊!”

  冯存满说,“你执行个卵子,你就知道糟践老子!”

  霍英山“呼啦”一下站了起来,黄呢子军大衣一抖,厉声喝道,“冯存满闭嘴!由于你们两个人的失误,东河口战斗未能达到预期目的,放走了一百多号敌人,没有办你们通敌罪就算好的了!你还敢敲别人的门牙?下次再犯这样的错误,那就不是敲门牙的问题了,那是要敲脑袋的。听明白了没有?”

  冯存满立马就出了一脑门子冷汗,嘟嘟囔囔地说,“听明白了。”

  霍英山一指李广正,“你呢?”

  李广正“忽”地站起来,“报告司令员,我不仅听明白了,还想明白了。那天是地图拿反了……”

  刚刚被霍英山镇下去的笑声顿时腾空而起。

  活报剧《一条腿》是王凌霄创作的。王凌霄不是一个文艺活跃分子,但是参加抗敌剧社活动还是不讲价钱的。彭伊枫说,“老头子”提出把拳头攥起来,就是要克服我们中国人一盘散沙的问题,你们最好能创作一个能够突出反映团结和战斗力之间关系的节目。彭伊枫这样说了,大家就开动脑筋,但是大家的脑筋都没有王凌霄的脑筋好用。一来王凌霄是大文化人,二来她的经历长,受这方面的熏陶多。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有一次他和她谈到了东三省陷落的话题,他感触很深地说,归根到底,咱们的军队没有战斗力,就是因为没有一个统一的、开明的政府,不能把民众凝聚起来。东三省落入敌手,就像一台闹剧。军阀们想不想抗战?其实骨子里是想抗战的。可是身不由己,每个人都被套住了一条腿,捆住他们的绳子叫作“升官、发财、保命”,被这些东西捆住了手脚,还怎么打仗啊?

  王凌霄当时只觉得他讲得深刻,精辟,又形象生动。但没有想到,他的那一番话,在若干年后成了她的创作源泉。王凌霄编了一个活报剧,内容是这样的:日本鬼子打进来了,三个军阀举着枪冲上去战斗,却分别被“升官”、“发财”、“保命”三条绳索捆住了一条腿。后来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冲过来,不停地刺杀。三个军阀性命眼看不保,一咬牙拿出刀来,砍断了那条被魔绳紧紧羁绊的小腿,虽然都成了瘸子,却有了行动自由,开枪的开枪,开炮的开炮,挥刀的挥刀,刚才还狞笑着的日本兵转眼之间就倒在血泊之中。

  节目编好之后,拿给彭伊枫看。彭伊枫说,“很好,很有现实意义,对有些人是个刺激。唐春秋一直希望我们的抗敌剧社能给他们演出两场,有这个节目,我看时机成熟了,就是要让国民党的部队多看看这样的节目。”

  然后抗敌剧社就紧锣密鼓地排练,大年三十也拿出来演。三个军阀分别由刘庆唐、谭青西和曾见湖扮演,一个穿灰制服,一个穿黄制服,一个穿黑制服。扮演鬼子兵的是小侉子侯究芬,演得活灵活现,令人捧腹。

  其实王凌霄在创作这个节目的时候,心里还存着一个隐秘的动机。自从她在天茱山嗅到他的气息之后,她就一直暗暗留心,想找到一条向他传递信息的渠道。那么,这个节目可能就是沟通他们情感的渠道,这是他的创意,她把它系统化了,形象化了,他一旦听说或是从抗日宣传品上看到了,应该是心有灵犀的。后来的事实果然表明,王凌霄的这番苦心没有枉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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