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倾城殿内,几名绣娘正在水台之上练舞,各色水袖横纵抛出,前端挂着的铃铛因此叮当作响,美人乐舞陌柳花影,该是旖旎温柔的一幕,作为看客的苏穆脸上却挂着冷峻的表情,锐利地审视着绣娘起舞时的阵型,一侧的含露娘子奉上手中的古琴。
苏穆抱琴坐下,抚琴的同时向着一众绣娘道:“你们听好了,布阵需环环相扣,此起彼伏,都要记在心里,躬亲而行,方可破敌。”
十指一旋,一串乐音自他指尖流泻,和着琴声他漫念布阵口诀:“飘然旋转回雪轻……”
绣娘们转圈旋转,裙摆如巨大花叶铺陈开来,绣娘们折腰向外,状如花瓣。
“嫣然纵送游龙惊……”
绣娘们猛然转身,将水袖抛出,各色布料横过殿中,如一面面布制的墙,隔绝了彼此视线。
苏穆的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再道:“垂手后柳无力……”
绣娘们双手相牵,一交一提地攻向绣娘围成的圆圈内。
苏穆念出最后一句诗:“斜曳裙时云欲生……”
绣娘们的裙摆无风自动,裙摆下端缀着的铃铛瑟瑟作响,一簇簇丝线自裙下飞出,在绣娘们围成的正中位置缠绕成一片。
一舞方罢,辰星匆匆入殿,神色仓皇地向苏穆回禀:“盾牌来报,懿沧群带着大队人马,已经进城了。”
苏穆微微色变,蹙眉道:“懿沧群?”
“正是,”辰星忧心忡忡道,“那厮当年为虎作伥,替皇甫世家加害梦郡主。”
含露面有隐忧,望向苏穆:“据含露所知,当年皇甫世家虽权倾悠然河南北,皇甫规也是众世家立下重誓誓死捍卫的堂主,然而,诡异的是,皇甫世家似乎早已大权旁落,皇甫规唯一的儿子也离奇死亡,当年梦郡主的事,究竟谁是祸首?逍遥堂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暗算,我们并不知晓,也不可妄加推断,就是皇甫世家所为。”
苏穆一时不语,走至剑架之前,抬手轻抚当年荆南梦送给自己的宝剑,痛苦地闭上眼,悠然河那一役的画面闪回他心底,跳舞的荆南梦,满飞舞的乌鸦,破云而出的乱箭,她软软地伏倒在他面前,构成了他这一生最难以忘却的梦魇。
手无意识地用力,握紧了姑姑赠与他的这柄宝剑,手背因为用力爆出了数条青色的筋脉,他沉声道:“无论谁是主谋,当年效忠逍遥堂的人,他们手上都沾着梦姑姑的鲜血,此等血海深仇,我一定要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含露摇头,并不赞同他的态度:“苏穆君好糊涂,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方为上策。”
苏穆轻笑:“娘子觉得,按如今的境况,哪还有容我委曲求全,还转回旋的余地?”
含露被他问住,沉默了片刻方才劝慰他:“至少,我们还有其他世家的支持。”
“他们?”苏穆轻蔑道,“狼子野心罢了,见懿沧世家如此大动干戈,想致我们于死地,即使有其他世家的干预,面对杀意毕现的懿沧群,你觉得他们还能坚定地站在我们这一边么?为了自保,他们不倒戈绞杀我们已是万幸,哪能奢望他们的支持?”
含露仔细回味他的话,顿时遍体汗下,慌了手脚,喃喃道:“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容含露再去想想……”
这是苏穆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含露如此慌乱,想到这一路走来含露为他所做的一切,心中恻然,他是被逼无奈选择了复仇这一条路,而她,而辰星,却全是心甘情愿地追随在他左右,此战一败,若能再见,只怕就是在黄泉了。
苏穆缓和了语气,低头安慰含露:“虽以卵击石,却也需殊死一搏,倘若上不眷,要假人之手,要我荆南苏穆的命,也是命不可违,拿去便是。叹只叹,命运不公,让我荆南世家难逃厄运,对不起列祖列宗。”
含露听闻此语,双睫一颤,泪珠沿着面颊成串滚落:“苏穆君……”
苏穆向着她努力微笑,道:“娘子虽为女子,却有诸葛之智,这些年为我图谋大业,苏穆无以为报,只有一句谢谢。只恨功亏一篑,毁在这未到的时机之上……娘子放心,他们想要的不过是荆南世家的血,如若合了他们的心意,必不会危机鸾倾城的百姓,只不过鸾倾城以后要跟他们逍遥堂姓罢了……”
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迂回在生日宴那荆南依所坐的位置之上,想起妹妹昔日一颦一笑,生气撒娇的模样,抑不住一声长叹,又想起流落在外的依依可能会遭受到的命运,她绝美的容颜将要为她招致怎样的祸事,他的心便痛不可遏,难以消解。
“苏穆有一事相托。”
含露拭干眼角的泪,哽咽道:“苏穆君请吩咐。”
苏穆转身面向含露,朝她长揖,陈恳地开口:“请娘子务必帮我找到依依,保她平安无事。”
含露连忙用两手相扶,请他不必如此,郑重应下了他的请求:“含露发誓,踏遍涯海角,含露也会寻到依郡主,决不食言!”
苏穆笑了笑:“多谢。”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撞击声,声如洪钟,伴随着地面微微的颤动,苏穆含露相视一眼,表情一样惊疑:“怎么回事?”
侍卫慌忙来报,拜倒在堂前:“懿沧群率领大批人马,业已逼近鸾倾殿外。”
话音刚落,一尊石麒麟将朱漆大门撞出一个巨洞,径直飞入。苏穆抽剑飞跃而起,使剑滑过堂前水面,水如扇面腾起,柔和地将石麒麟顺势接到两边的空地上去,借着兴起的水波,苏穆轻点水面,跃到大门之前。
众懿沧武士夺门而入,均身着银甲红缨,与那次悠然河一役中的武士们一模一样。
其中为首的懿沧群手持大刀,身形魁梧健硕,依旧高大,苏穆冷眼看他,直到他此刻形象与他记忆中的懿沧群渐渐重合,唯一不符的,是岁月流转间,他两鬓新添的白发。他也会老么?苏穆握紧了手中的剑,冷笑着想,他也会恐惧哪一被死亡夺走性命么?他也尝过因恐惧而夜不能寐的滋味么?
环顾殿内山水亭榭,这轻巧精致的城邦,懿沧群不由解颐:“鸾倾城果然是豢养凤凰的风水宝地,进个门都要如此大费周章,看来,我们逍遥堂是讨对了媳妇。”
苏穆暗中握拳,用他仅剩的理智克制了自己拔剑的欲望,拱手行了一礼,冷淡道:“荆南苏穆拜见懿沧涧主。”
“我认得你。”懿沧群散漫地望向苏穆,眼中满是轻蔑和不屑,“二十年前悠然河畔,荆南梦死的那,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子。”
苏穆隐忍怒气,避开了此刻话时懿沧群的眼睛。
“恨我么?”他,仿佛挑衅,试图激怒他,“这些年,想过杀了我么?”
苏穆低头:“不恨,涧主信么?”
懿沧群一怔,忽的放声大笑,这一笑极是畅快淋漓,众人只觉耳膜都快震破,笑了半响方才收声,他深看了苏穆一眼:“十六年前,荆南梦用美色蛊惑人心,祸乱下,她没能杀了我,二十年后,她的尸体都快被河里的鱼虾吃得骨头都不剩,你还是没能杀了我。记住,子,是我逍遥堂大恩饶了你一条命,别不识好歹,是我,”他边边走到苏穆面前,用手轻拍了拍他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字一句地挑衅道,“是我懿沧群,你可以恨我,但是你不能不感激我。”
苏穆猝然抬头,目中跃动着两簇冰冷火焰,胸口因压抑的怒意一直起伏不歇:“感激什么?感激你杀了我姑姑么?”
懿沧群轻笑:“杀了她又如何?成王败寇,别忘了,现在的悠然河畔谁才是王者?”
苏穆大怒,正欲拔剑,懿沧群看他举动,笑得更快意了些:“怎么,想杀我?想过你鸾倾城的百姓么?”
苏穆锋利目光如两柄淬炼过的锋利宝剑,他沉声道:“鸾倾城的百姓何辜,与此事何干?”
懿沧群笑得轻蔑:“我们懿花涧有个规矩,但凡是主子犯了错,他的侍从、婢女、封地的百姓都要跟着遭殃,不知苏穆君以为如何?想要在鸾倾城内也推行这道禁令么?”
面对这样赤裸的威胁,忍耐已超出他的极限,苏穆怒不可遏,一按手中剑,含露急忙上前,在旁轻轻拉了拉他衣袖,示意他时机未到,还需忍气吞声。
苏穆隐忍地侧过头,避开与懿沧群争锋相对的瞬间,懿沧群见他如此,料定他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毛头子,不由张狂地大笑,向着身后道:“进来吧。”
懿沧武士们纷纷进入,各个严阵以待。
懿沧群扫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苏穆,笑意渐浓,那胜利者才有的倨傲语气听得苏穆万分刺耳,他命令左右:“我与苏穆君有要事相商,其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如若遇到可疑者,格杀勿论。”
语罢,懿沧武士们散开站立,背身向内,持剑对外,成包围之势,将苏穆含露等人圈在其中。
苏穆冷眼看他举动,不快不慢地开口:“既是来和亲,便是喜庆之事,涧主如此剑拔弩张,是否动了杀戮之气,有碍联姻呢?”
懿沧群一摆手,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等皆是马背上得下,不同你等儿,世袭而来,这些迷信谣言,老夫素来是不信的。”
苏穆捏紧了拳头,生生摁下心头滋生的怒火,淡淡道:“这事先不提,苏穆命人备下薄酒,与涧主一起庆贺,我荆南世家与皇甫世家的秦晋之好,请。”
懿沧群暗中思量,细缝双目里流出盘算的精光,暗道:料这儿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
随后便有侍女鱼贯入庭布筵,苏穆引懿沧群一前一后地坐入席间,中间隔着一脉池水,水中有金鱼几尾,悠然地曳过中庭。
苏穆向着对面一举杯:“请。”
懿沧群懒理那些虚礼,径直端起酒杯,干脆地一饮而尽。
苏穆不露痕迹地看了含露一眼,堂下的含露微微向他点了点头。苏穆心下一宽,且笑,向着懿沧群道:“美酒相伴,怎可无丝竹舞姬助兴,来人。”他双手一拍,含露便领着数名绣娘分花拂柳而来,走至中庭懿沧群面前,向着他盈盈一拜,他的眼波便随那脂香软粉,衣香鬓影晃了一晃。
苏穆满意地一笑,击掌道:“开始吧。”
掩在帷幕之后的丝竹随之响起,含露率众位绣娘起舞,翩飞的衣袂如一只只蝶,在这融融的春洲歌舞不歇,苏穆酒杯就唇,忽的抬眼,犀利目光正对上含露的眼。
含露心领神会,长袖一抛,如暗示般,丝竹忽然加紧,似山间溪水遇到飞檐峭壁,迸溅出激烈的水花,添了这丝竹几分金戈之音。
绣娘如同受命,抖动水袖,其上缀着的铃铛不住的响,和着那紧迫的丝竹之音,让人无端心头一紧。
乐声越转越快,绣娘也越旋越急,水袖从四面八方挥出,将懿沧群的四肢缠住,两名绣娘牵起彼此的长袖绕着懿沧旋转,以丝绸筑起一道布制的墙,挡住了其他人看向懿沧群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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