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昶劈口答道:“我明白。”他们说的都是东陆华族语言,注辇女孩是听不懂的,季昶还是将脸撇向一边去,仿佛畏惧与她目光相接。其实也是荒唐的,这女孩儿哪里能有什么目光。“我们的行踪不能泄露,哪怕是一分的险也冒不得。若是我落入叛军的手里,他们必然要拿我当作要挟注辇王与父皇的筹码……可是等他们明白了我不值那个价钱……”季昶的话到这儿就收住了,后半截被他咬进了嘴唇里,眼里有薄薄的、倔硬的泪。“咱们也都得死。”有个羽林近卫低声地接口道。
又一个少年咬着牙说:“五千个都得死。”外头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烧着,听得见木石崩毁,楼台倾屺。事态恐怕是已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小女孩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亦看不见他们神情,只晓得这些人至今尚未对她不利,或许不是恶人。她捉住了汤乾自的手臂,牵扯着哭喊道:“去救我妈妈和我哥哥,救救他们!我赏你很多很多钱,还有田地……”汤乾自握紧了手里的刀。这女孩儿果然是贵族出身,然而事到如今,怎样的显赫家世或丰厚财富,在生死面前,都是无用的了。
他少年失怙,倘若今日命丧于此,寡母晚年何依尚且不论,如季昶亦死,他这随扈将军的亲族,怕都是要问罪的。这五千名羽林军兵士都还年轻,有父母兄姐,预备着有漫长的来日,或许混个一官半职,娶隔壁街上余家的二闺女,没有一个人是已经打算好了要死的。是他把五千个活跳跳的少年领到了这个异国他乡来,也得把他们尽可能好好地领回去。情势如此危急,带着这个女孩儿逃走,便是平白多了一个累赘,断无生路。若是将她抛在这儿,他们的行踪必然泄露。
他们得活下去。他咬死牙关,攥住了女孩儿纤小的肩。女孩儿大张着无光的眼,茫然地抱住怀里的婴儿,大半细弱的脖颈袒露在外。她两眼不能视物,亦对这些人的言语一无所知,更不明白有一刃军刀正虚横在她脖颈上,只要朝内稍一压迫,再向右猛然一抽——只要那么一抽。那一瞬间,短得仿佛是燧石击发的火花,又漫长得犹如殇州极北永无尽头的黑夜。就是那一瞬间,有松明火把的光亮自汤乾自眼角一闪而过,水榭外,一个声嘶力竭的嗓音高喊道:“在这里!在这里!”纷乱的注辇男人声音在后边轰然应和道:“在这里!陛下钦命,不留活口,提头领赏!”烛炬明晃晃连成一行,自对面拱桥上绕了过来,如同游动的火蛇。
火光照耀下,那些人的衣装甲胄都清晰可辨。汤乾自凛然一惊,推开女孩儿,飞身朝季昶扑了过去,将他拉到身后。原来截杀他们的,竟是效命于注辇王钧梁的王城卫兵。4乱蝗般的箭雨朝水榭里落进来,一时间箭镞破空的锐响不绝于耳。那箭劲力惊人,钉到身上,自己都听得见骨头碎裂。“退到屏风后面!”汤乾自喝令道。总有五六人中了箭,少年们彼此拉扯着,避入屏风背后,咬着牙,相互削去了身上的箭杆。流矢追着他们钉上了屏风,只见啪啪啪炸碎了云母,宝光四溅,腾起冰晶般的小股雾粉,漆黑的精铁镞头从破洞内刺出近寸长。
纷飞的箭矢的罗网里,独独剩下那盲眼的女孩儿在屏风外头,一声迭一声地撕心裂肺尖叫着,婴儿号哭得全哑了,却还如同濒死的小兽,吊着最后一口气,不停不歇。汤乾自闭目竭力谛听,想要估出敌人的数量。可是充耳尽是那女孩与婴儿的哭叫声,仿佛是两把刀,一把飞快雪亮的,一把是钝砺的、豁了口的,交替地割着他。他只数到了十七,终于忍耐不住,霍然站起来,猫了腰朝屏风前飞快绕出去。人人皆惊愕地看着他,却又纷纷垂下了脸,没有一句话可说。
他们都还是未经战阵的大孩子,为了自己活命去杀人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在面前而不去相救,又是另一回事。听着那女孩儿在外面凄厉叫喊,谁心里没有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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