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活下去。那十年,他从孩童成长为青年,像从沙漠中脱困的焦渴旅人需要很多很多的水,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权势,否则夜间便不能安眠。冰凉的东西接连落在他的手背上。他从昏乱的神思中猛然惊觉,发现自己的朱袍已然被冷汗浸透。琅嬛纤细妖娆的手依然停留在他的面颊上,湛青的眼中纷纷落下珠泪。不要哭啊。一个幽谷回响般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低低说道。如同母亲从病榻上支撑着抚摸他的面庞。季昶,不要哭啊。他慌乱地擦拭脸颊,沾染了满袖不知是泪是汗。然后他惊愕地意识到,面前的鲛人并没有开口,那个甜美而空旷的声音,来自他的脑海深处。
不要哭。琅嬛再次为他拭去不自觉的泪水。每当她的指尖滑过肌肤,他便听见那温柔的声音。他震惊地打落了那只妖异美丽的手,向后退去,却被身后传来的话语惊得肩头一紧。“那是她在说话。”海市捧着一个大银酒爵立在门口,冷冷说道,“鲛人并不是神。虽然琅嬛不懂我们的言语,却可以依靠触摸读到我们的过去,我们也才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她们在深海居住了太长久的年月,我们这些人在她们慈悲的眼里,无一不是蜉蝣般可怜的生物。”“是么?”季昶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恢复了人前惯用的那个轻浮游浪的神情,“鲛人既是如此智慧,夫人又怎能劝服她离开她的水晶洞府?”她并不理会,自顾走到琅嬛身边,挽起锦绣衣裙,蹲下身子来。
沉默许久后,她低声说道:“她不过是可怜我——在海底,她也这样抚摸过我的脸颊。”季昶沉默片刻,又道:“这么不吃不喝下去,不会死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轻松的语气中尚带着微微的战栗。海市将酒爵送到琅嬛唇边,头也不回地答道:“倘若是我在,她才勉强喝一些海水,旁人都是不行的。”“怎么不送到九连池去浸着?”“九连池珠汤内有珍珠粉末,她一旦靠近,便伤心yu狂。”海市看着琅嬛啜饮海水,轻轻抚摸她的湿凉长发。朱袍的青年叹了口气,道:“那么,这回的送神归海典仪,恐怕只得请斛珠夫人同行了。
”海市转过头来凝视着他。“是我将琅嬛迎来,自然亦会将她完好送归。”那眼神并不像是深得恩宠的绝艳妃子,却像是个精悍秀丽的戎装少年,锐利警醒。她亦不过是命运指间前途未卜的一枚棋子,却时时焕发出刀锋样逼人凛冽的美丽。毕竟,时间是不会欺骗的——她还那样年轻。倘若她是一件可以锁闭收藏的珍玩器物,或许他便没有毁去她的必要。然而她这样锐气明敏。那个日子已经迫在眉睫,如此一想,便不免生出些许遗憾来。冬夜的清风中,隐约捎来尘灰与水气混杂的气息,与扑面的异常暖意。
那是风暴的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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