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都明白。方鉴明忽然流了一脸眼泪,哽咽道:“旭哥……”“……就要做主帅的人了,这样难看。”说着,仲旭自顾合上双眼,似是十分困倦。他还活着,只是这极度耗弱的身体,怕也支撑不了两日。少年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天大亮时,清海公将医官长等人全数遣出大帐,只点二十名亲卫轮班守在外帐门前,另叫人送了一鼎冷水、半斤磁石与独活、银朱等几味药进去。过得半日,医官长yu要探视旭王伤势,门口亲卫却将他拦在门外,说是清海公交代,只要里边没人出来,外边即令是王妃亲临亦不许放行,违者立斩,茶水药汤之类也一律不用。
医官长怒极,正喧哗争执间,营帐的门帷哗啦一声掀开,清海公自帐内走了出来。医官长转过身刚要发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眼前这少年,已成了另一个人。容貌、身姿、衣装,说不出如何不同,然而短短半日间,少年飞扬神采收敛无踪,眼里却有了沉实的决心与气魄。他已长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清海公方鉴明派了一小队人马,将医官长与曾在帐内救护旭王的八名医官都送回霜还城中去,另选一名医官长来顶替职位,救治伤兵的三十五名医官则可留下。此令一下,人人皆默不作声。
瀚州到离澜,王师此来八万大军费了月余路途,如今即便轻装肥马,往返一趟也需跑上二十五六日,待到新任医官长抵达,旭王怕是早没了。只是既然主帅已不能视事,万事当然遵从副帅命令,众人只得暗暗狐疑罢了。方鉴明令阿摩蓝主持善后,阿摩蓝静静点头,转身临走时,不禁再回首多看一眼。年轻的清海公正撩起门帷,迈步走入大帐。他站立过的半干的泥地上有血,积成小小的一汪。前往瀚州迎送医官长的人马一路快马加鞭,跑死了四十余匹骏马,十九日后,竟已将新任医官长送到了通平。
王妃紫簪亲制的新柏奚人偶不能送入帐去,只得交阿摩蓝暂存。这十九日,旭王的营帐内日夜燃着灯火,起初尚有水声与器皿相击声,到了末了的三两日,却像是里边一个活人也没有,若不是守卫的军士偶尔听见一两声高烧呓语,怕是真要以为旭王殿下与清海公都已不在人世了。几名性急的五千骑要闯入营帐探视,阿摩蓝拔刀拦了下来。新来的医官长到了军中,打听了状况,颇有些坐立不安,便决定先往诊治伤兵。刚要替刀伤破溃的军士重开一帖外敷方子,忽然听得外边喧闹起来。
几名年轻步卒闯进营帐,不由分说将他拽了出去,直拖到大帐前。原来是帐内有了动静。兵士们丢下磨刀石与饭碗,飞奔着聚集到大帐门前,乌压压几千号人,皆屏住气息,凝神静听。离澜江的水声隐约自三四里路外传来。帐内,甲胄一处处扣合的铿锵声音历历可闻,佩刀铮然出鞘,想来主人只是检视了一回,又还入鞘内。继而,那个脚步从内帐里出来,向外帐的门帷处过来了。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步履,虽然稍显虚弱,却还轻盈稳重——只是一个。清海公在帐内不眠不食十九天,体力不继,也是不足为怪的。
至于旭王,谁也知道,那多半是没了。医官长腔子里原本强捺下的那些畏怯,一瞬间全都翻腾上来。早先听闻清海公将前任医官长遣回瀚州,不准他人入视,他心中便有了根底——此来宛州,凶多吉少。只是妻儿皆在霜还城中,不由他不随这些军汉动身。旭王若当真死了,清海公便是王师中头一号人物,日后定了天下,往注辇迎回昶王,自家做个监国将军,影子皇帝,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旭王天璜贵胄,尸身自是非经医官长的眼验过不可。他若想保住项上人头,只得虚与委蛇,可是,看这阵仗,倘若他说一句昧着良心的话,怕是也不能活着出了这个军营。
他倾听着那渐渐接近的脚步,心尖子直打颤。哗啦一声,大帐的门帷被撩了起来。医官长打了个寒战,周身的寒毛像是被人拽了起来,皮子都绷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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