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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中国历史全集

细说宋朝76:理学与宋学

  这里首先有个正名的问题。学术界原先所说的宋学,是相对于汉学或清学而言的,所指的就是理学。这种以朝代命名的叫法,当然是指一个朝代的学术主流,说理学是宋代学术的主流,也未尝不可。

  不过,宋史权威邓广铭先生以为:理学真正形成一个学术流派是南宋高、孝以后的事,因而把理学与宋学等同起来,就有失偏颇,更何况两宋还有不属于理学系统的其他新儒学学派,把理学与这些新儒学学派统称为宋学,才算得上是名副其实。这样,宋学就不宜用来专指理学,其范围几乎把宋代学术思想都囊括在内。我们也是在这一内涵上,使用“宋学”这一概念的。

  理学之所以在宋代产生,说得大一点,是唐宋之际社会变动在思想领域里的必然反映,社会与时代需要有一种维护统治的新思想;同时也是传统儒家思想与佛、道思想长期撞击、批判与融合的历史结果。唐代是一个功业伟大而思想相对贫乏的朝代,但韩愈高扬道统、李翱鼓吹复性,已开理学的端倪。

  讲到理学的先驱,总提到“宋初三先生”:胡瑗、孙复与石介,他们以《周易》、《春秋》为依据,继承韩愈的道统论,开始提倡道德性命之学,揭开理学成立的序幕。但他们都活动在仁宗朝,实际上不能称为宋初。

  范仲淹在理学开创上的地位也值得特别标出,近来有学者推崇他为宋学开山,他虽然也有提倡新儒学的理论,把“以天下为己任”的这种时代精神正式呼唤出来,这自然是他的伟大之处;但主要还是以自己光风霁月的人格,为后来理学家群体树立了一个典范。

  提及理学的兴起,还有必要说说唐宋之际私立书院的勃兴。范仲淹早年曾在应天府书院攻苦食淡,终获大成,当时已有应天府、嵩阳、白鹿洞和岳麓四大书院之说,而宋代书院总数大概在四五百所之间。

  书院是独立于官学系统以外的私学系统,不必向官方的价值系统降贵纡尊。这里没有太多的利禄诱惑,只要有志于学问,都可以就学;倘若感到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也可以悉听尊便。这就为思想学问的自由探讨留下了一片净土。这里曾是理学家的摇篮,理学兴起以后,又往往成为理学重镇。

  从宋仁宗末年起,涌现了宋代学术史上第一批大师级的人物,其中既有奠定理学根基的北宋五子,也有王安石等其他学派的思想家。

  第一个必须提到的就是周敦颐。他是道州营道(今湖南道县)人,字茂叔,世称濂溪先生,其学也称濂学,主要著作有《太极图说》与《通书》。他的《太极图说》奠定了理学的宇宙观。不过,这一奠基之作却有剽窃之嫌,他只是将陈抟的《先天图》改头换面、颠倒次序而已。

  陈抟是宋初著名道士,为修炼内丹,总结前人成果、结合自己心得,绘成一张炼内丹的方法程序示意图,名之曰《先天图》。其次序恰与周敦颐的《太极图》相反,因为陈抟认为这一模式“顺则生人,逆则成仙”。陈抟追求的是成仙,所以倒过来;周敦颐研究的是“生人”,所以从无极、太极、阴阳、五行、男女顺着往下说。

  不过,周敦颐好歹也经过自己的消化改造,算不得太丢脸。一般认为,后来邵雍的《皇极经世书》与程颐的《伊川易传》也都受到陈抟先天象数易学的影响,由此也可见道教对理学形成的重大作用。

  与周敦颐约略同时的邵雍,字尧夫,号康节,少年时从祖籍范阳迁居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代表作为《皇极经世书》。他曾追随李之才研究《河图洛书》与象数之学,李之才则得之陈抟,因而邵雍的象数学与儒家易学与道教思想相杂糅。

  邵雍从太极的“一”开始,乘以简单倍数,递增为《周易》的六十四卦,构成一个宇宙图式。他认为这就是宇宙万物构成的“道”,即天理,这种道是先天就有的,也存在人心之中,而所谓“万物于人一身,反观莫不全备”,就是返求自己的内心,认识与适应先天的“道”。

  邵雍还以象数学构建了一个历史循环的公式,三十年为一世,十二世为一运,三十运为一会,十二会为一元,共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循环一次,其间又分皇、帝、王、霸四段逐步退化。他的学说染上了浓重的神秘主义色彩。

  张载也与邵雍同时代,他是凤翔郿县(今陕西眉县)横渠镇人,字子厚,世称横渠先生,其学也称关学,代表作有《西铭》、《张子正蒙》和《横渠易说》。据黄宗羲说,张载学说“以《易》为宗,以《中庸》为的,以《礼》为体,以孔孟为极”。

  张载对“气”有深入的论述,认为世间万物都是“气”,主张“太虚即气”、“理在气中”。今人争辩张载的气论究竟是唯物还是唯心,显然在用西方哲学概念来套中国理学范畴,实在有点勉强。

  张载指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高扬自己学术宗旨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表达了理学家最深沉的社会关怀,成为两宋学术中最令后人心仪的精神财富与思想资源。

  二程兄弟曾同学于周敦颐,在理学史上处于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他们是洛阳人,其学也称洛学,著作合编为《二程全书》。大程叫程颢,字伯淳,世称明道先生;小程叫程颐,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二程思想大体相同,但同中也有异。后人标称的程朱理学,主要是小程的思想。

  程颢最得意的是提出了“天理”的命题,声称“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的”。他还认为:人心自有“明觉”,即具有良知良能,只要通过“识仁”、“定性”的道德修养方法,就能达到“穷理”、“尽性”的境界,求得理想人格。这种强调人心直觉真理的倾向,已开后世陆王心学的先河。

  小程则对“理”作了深入的探讨,在他这里,理与道往往是同义语。与张载不同,他认为理在气先,天下只有一个理,“一物之理及万物之理”,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伦理纲常都是“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他提出“致知在格物”,“涵养须用敬”,认为“无人欲即皆天理”,确立了理学“存天理,去人欲”的命题,并在这一前提下,说出了“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那句名言。程颐对理学的基本范畴例如理、道、气、性等都有论述,直接影响了朱熹学说,从而形成了堪称理学主流的程朱学派。

  二程相比,程颢死得早,有影响的弟子不多。相反,小程比其兄多活二十余年,所谓程门弟子几乎都是他的学生。著名的有谢良佐、杨时、游酢、尹焞,张载的弟子吕大临等后也转入其门下。

  其中,杨时颇受程颐的赏识,称赞他“最会得容易”。杨时是南剑州将乐(今属福建)人,世称龟山先生,程颐送他南归时高兴的说:“吾道南矣!”杨时将程颐之学传给罗从彦,罗从彦世称豫章先生,其学传李侗,世称延平先生,朱熹就是李侗的学生。

  以朱熹为首,孝宗时期涌现了宋代学术史上第二批大师级的学者群体,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与陈亮、叶适为代表的事功学派几成鼎足之势。

  朱熹是宋代百科全书式的杰出学者,其学术领域涉略之广,宋代无人可比,这里只说理学。朱熹,字元晦,号晦庵、晦翁,别称紫阳,祖籍徽州婺源(今属江西),生于南剑州尤溪(今属福建),后徙居建阳(今属福建)考亭,故其学也称闽学或考亭学派。他在理学上的代表性著作有《朱子语类》、《四书章句集注》、《周易本义》、《朱文公文集》。

  其中的《四书章句集注》是把《礼记》的《大学》、《中庸》篇与《论语》、《孟子》合编在一起,采择合乎自己学术主张的前人论说,加上朱熹本人通俗浅近的注释,《四书》由此定名,并位居《五经》之前,在后世历朝的理学普及中发挥过无与伦比的作用。

  朱熹学说集理学之大成,对理学的基本问题几乎都有论述。“理”,也称“道”或“太极”,是其理学体系的核心范畴。在他看来,理是形而上的;先于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而存在;理是事物的规律,万物有理是“理一”的表现,但落实到具体万物,则万物各有一理,此即“理一分殊”;理是纲常伦理的“当然之则”,具有理的人性是天命之性,理与气杂的性是气质之性。气也是其理学体系的重要范畴。气是形而下的,理气关系是主客关系;理在气先,理生气;但气一旦派生出来,就有一定的独立性。

  朱熹认为穷理离不开格物,即所谓“即物穷理”;由格物到致知,有一个从逐渐积累到豁然贯通的过程。在指出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同时,他还认为有出于天理与性命之正的“道心”,出于形气之私的“人心”;人心并不等于人欲,但倘若没有道心主宰,就有人欲泛滥的危险,因而必须“遏人欲而存天理”;天理人欲在社会领域的表现就是王道霸道的区分与义利之辨。

  朱熹是理学的最后完成者,是孔子以后对儒学贡献最大的思想家。理学就是以他为象征和作品牌的。理学当然也有其负面的东西,禁锢思想,压制人性,以致有“理学杀人”的呼声,但千万不要在泼洗澡脏水时连孩子一起倒了出去。

  理学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与朱熹同时有个陆九渊,对心与理的关系就有自己的看法。他是抚州金溪(今属江西)人,字子静,号存斋,世称象山先生,其学也称陆学或象山学派。他认为“心即理”,痛快地宣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宇宙万物之理便是每人的心中之理,所谓“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

  从心即理出发,陆九渊认为学问应该“立大”、“求本”,而方法应该“简易”、“直捷”,也就是“切己自反”,“发明本心”,即所谓“古人教人,不过存心、养心、求放心;此心之良,人所固有”。在道德修养上,他虽也主张“存心去欲”,但对朱熹格物穷理说颇不以为然,而强调“尊德性”,即只须发明人心的固有良知。他因张扬“心即理”,故其学也称“心学”。他提出的“良知”命题,开其后王守仁阴阳心学之先河。

  当时还有一个学者叫吕祖谦,见朱陆两家各执一词,就邀请两派举行一次辩论。与会者还有陆九渊之兄陆九龄和朱陆门人,会议主题是求知治学的根本方法,时间是在淳熙二年(1175年),地点是在信州(今江西上饶)鹅湖寺,后人就把这次学术讨论会称为鹅湖之会。

  在会上,朱熹强调“道问学”与“即物穷理”,即“反观博览而后归之约”。陆九渊则主张“尊德性”与“发明本心”,甚至以为“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朱熹讥刺陆学过于简易,陆九渊反讽朱学太为支离,并自负的吟诗道:“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令朱熹很不受用,终于不欢而散。

  不过,后来程朱理学定为官学正宗,而陆王心学则始终缺少那份荣耀。根本原因在于:程朱理学以先天的理驾驭人心,人心就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而心学过分强调心的主体作用,稍一失控,就会出格,滋生出思想叛徒,动乱精英。

  在北宋五子开创理学的同时,还有司马光为首的朔学(亦称温公学派)、苏轼为首的蜀学和王安石的王学(亦称荆公新学)。朔学多是脚踏实地的务实的学者,体现宋学的实用精神,这一侧面为后来事功学派发扬光大。蜀学比较驳杂,老庄、佛禅与纵横之学的成分都有一点。但总的说来,司马光和苏轼还是分别以史学家与文学家见知于后世的,他们的学术思想往往被人忽视。

  荆公是王安石的封号,新学的基本著作有他自撰的《周礼义》和其子王雱所撰的《诗义》与《书义》,合称《三经新义》,曾经颁行学校,作为取士标准;《字说》与《洪范传》也是新学著作。《三经新义》一变汉儒章句训诂之学,以义理解经,虽有牵强之处,却也富有创新精神。连朱熹都不得不承认:“王氏《新经》尽有好处,盖其平生心力,岂无见得著处?”

  王安石虽然也讨论“道”、“元气”等命题,但强调“天道尚变”,以此作为变法革新的思想根据,并进而以为“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荆公新学有经世致用的鲜明性质,这点对南宋事功学派也有所影响。但王学在南宋名声不好,即便有学者受到这种影响,也讳莫如深。

  当时与朱熹并称为东南三先生的还有张栻与吕祖谦。张栻,字敬夫,号南轩,他是南宋宰相张浚之子,原籍汉州绵竹(今属四川)人,后迁居湖南衡阳,其学世称湖湘学派。在理学上,他强调“发明天理而见诸人事”,注意“涵养功夫”,但重在力行。在当时的义利之辨中,他明确反对功利,认为功利之说兴,将使三纲五常“日以沦弃”。

  张栻与朱熹在理学传承上关系,恰如大小程,他活的不长,学术上没能充分展开,传人也不多,而朱熹则门生弟子遍天下,朱学的影响就日渐势不可挡。不过,朱熹一再肯定张栻学术对自己启迪非浅。

  浙东事功学派是南宋学术的第三种势力,由吕祖谦为代表的金华学派、陈亮为代表的永康学派与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构成。

  金华学派的领军人物是吕祖谦,字伯恭,婺州(今浙江金华)人,世称东莱先生,其学称吕学、婺学。吕学以“中原文献之学”为根柢,不主一说,兼取众长,“陶铸同类以渐化其偏”。从理学角度看,他的主张介乎朱陆之间,他起劲张罗鹅湖之会,就试图调和朱陆之争。在理学与事功学派王霸义利之争中,他既赞同朱熹的基本观点,又明显有经世致用、不尚空谈的倾向,因而一般也把婺学划入浙东事功学派。朱熹对婺学颇有微词,以为杂博而不纯。也许这个原因,张栻倒进了《宋史·道学传》,吕祖谦却只能屈居《儒林传》。

  陈亮,字同甫,世称龙川先生,他是永康(今属浙江)人,学派是以他的籍贯命名的。他曾自负的说自己有“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看来是毫不掩饰自己好恶与才华的直率之人。这种个性最易得罪当道,他也因此三次被诬下狱,差点被人整死。

  陈亮反对朱熹“理在事先”的说法,认为“道非生于形气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间”,“盈宇宙者无非物,日用之间无非事”,进而明确提出功利之学来对抗性命义理之学。淳熙十一年(1184年),通过书函往复,他与朱熹有过一次王霸义利之辨。

  朱熹将陈亮的学说归结为“义利双行,王霸并用”,而在朱熹看来,义与利,王与霸,各是南辕北辙、水火不容的对立物。陈亮反驳说:义与利、王与霸同出一源;王与霸只是程度不同,并无本质差异;而仁义德性应该见于事业功利。

  永嘉学派也是以领衔人物叶适的籍贯命名的。叶适,字正则,世称水心先生。他反对程朱“理在事先”的观点,认为“道在物中”。在义利问题上,他主张“以利和义”,指出“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善为国者,务实而不务虚”。他对孔子以外的“古今百家,随其深浅,咸有遗论”,往往“有卓然不经人道者”。

  在学术上,浙东事功三派也以永康学派最为激进,甚至有点偏激。但在功利之学的广度与深度上,叶适比陈亮更彻底,影响也更大,对朱熹理学的冲击也更激烈,李贽因而称赞他“无半点头巾气”。正因如此,朱熹对事功学派也比对陆学更持否定态度:“陆氏之学虽是偏,尚是要去做个人;若永嘉、永康之说,大不成学问”,在朱熹看来,叶、陈恐怕连“做人”的资格也没有。

  南宋事功学派批评程朱理学空谈性命道德。但就朱熹等理学家而言,他们倒并不是专尚空谈的:首先,他们身体力行自己主张的道德性命之学;其次,他们要求包括君主在内,人人都这样去身体力行,小则修身齐家,大则治国平天下,以期内圣的功夫翻出个外王的世界来。

  但平心而论,第一,是否天下所有人都肯去做那种内圣的功夫,即所谓“人心不同,所见各异,虽圣人不能律天下之人,尽弃其学而学焉”;第二,希望内圣的功夫翻出外王的世界,怕也只是良好的愿望,因为理学框架里缺少这种可操作性的东西。

  另外,理学家太讲道统门户之见,总以为自己的学说是谠言正论,其他思想都是异端邪说,希望天下只有独此一家的声音。以这种态度去治学,引起的至多是理学不同派别之间或程朱理学与事功之学之间的学术争论。但随着持这种门户之见的理学家进入官场的人数已渐增多,他们倘若还是持理学的标尺,自视甚高而责人太苛,在理学在定为官学以前,就容易引起例如庆元党禁那样的党争,在理学被定为官学以后,就容易滋生出一批应景的假道学。当然,宋代道学,还是真多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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