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太祖的八世孙耶律大石(1087-1143年),是辽朝历史上罕见的契丹族出身的进士。他字重德,在天庆五年(1115年)中举后,即任翰林应奉,据辽朝科举制,只有殿试第一才能授予此职,这更增加了他的声誉。史称他又善骑射,堪称文武全才。不久,他就升任翰林承旨,契丹称翰林为林牙,因而也被人称为大石林牙。
保大二年(1122年),在金军凌厉攻势前,辽天祚帝吓破了胆,命宰相张琳、李处温与秦晋王耶律淳留守南京(今北京),自己仓皇西遁,轻骑逃入夹山(在今内蒙古土默特左旗西北),与外界断绝了消息。这时,大石任辽兴军节度使,镇守南京道。在这种群龙无首的情势下,他参与了拥立耶律淳、建立北辽的活动,被任命为西南路都统。
这年岁末,南京失守,北辽难以为继。大石认为辽朝在西北还有相当势力,为挽救辽朝的灭亡,力排众议,冒着被诛杀的危险,毅然率部西投天祚帝,表现出非凡的胆略。次年二月,与天祚帝会合。天祚帝责问道:“我在,你怎敢立耶律淳?”大石答道:“陛下以全国之势,不能拒敌。即便立十个耶律淳,都是太祖子孙,岂不胜于向他人乞命吗?”天祚帝语塞,赦免了他,仍让他担任都统。
四月,大石与金军在居庸关有一次激战,他战败被俘。据《金史·宗望传》,金军强迫他带路袭击了天祚帝的大营。而据刘祁的《北使记》,金太祖“爱其俊辩”,还赐他一妻,大石“阴蓄异志”,九月,在随军西攻天祚帝时,伺机率部重新投奔天祚帝。这些细节,辽方记载只字未提,《辽史·天祚帝纪》仅言金“擒耶律大石”和“耶律大石自金来归”,想必是他本人来归后也有所讳言。
保大四年,天祚帝在大石率部来归后,又得到阴山室韦谟葛失的部队,自谓天助,一反原来的逃跑主义,执意要出兵收复燕云。大石坚决反对这一冒险之举,进谏道:“原来全师却不谋战备。国事至此,反求决战,绝非上策。当养兵待时而动,不可轻举。”但天祚帝一意孤行。他见天祚帝不可能成就恢复大业,便自立为王,设北南面官属,率铁骑二百连夜离开夹山大营北上。三天后过黑水(今内蒙古艾卜盖河),白达达详稳床古儿献马四百匹、骆驼二十头。大石率师再向西北,到达可敦城。
可敦城即镇州(今内蒙古土拉河上游),这里是辽朝西北路招讨司的驻地。金军攻辽,南下西进,所向披靡,但辽朝西北兵力未受损失。大石在可敦城召集了七州长官和十八部首领开会。会上,大石发表了重要演说,这篇演说词完全可以列入古往今来影响历史进程的著名演说词之列:
“我祖宗艰难创业,历世九主,历年二百。金以臣属,逼我国家,残我黎庶,屠翦我州邑,使我天祚皇帝蒙尘于外,日夜痛心疾首。我今仗义而西,欲借力诸蕃,翦我仇敌,复我疆宇。惟尔众亦有轸我国家,忧我社稷,思救君父,济生民于难者乎?”
耶律大石悲壮激昂、忧国忧民的情怀,洋溢在字里行间。在其感召下,马上聚集起精兵万余,战马万匹。大石置官吏,立排甲,具器仗,国家初具规模。
大石在可敦城立国,这里畜产丰富,远离金朝数千里,他贯彻“养兵待时而动”的战略,没有主动出击金朝,而是争取西夏、南宋等邻国及部族,以孤立金朝。到1128年,他已结集兵马达数十万,次年夺回了金朝北方二营。金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天会八年()向诸部族征兵进讨大石,但诸部族不从,征讨半途而废。
大石经过五年生聚,决心向外发展。他审时度势:在大辽旧地光复故国,虽是他最为向往的事业,但金朝在实力上正处于上升期,其进攻虽半途而废,但若要在这里与金争夺生存空间,至少在近期绝无可能;而中亚高昌回纥王朝和黑汗王朝则已进入衰落期,在那里是大有发展余地的。于是,他决心向西开拓,待羽翼丰满后再与金朝决一雌雄,恢复旧疆。
就在这年二月二十二日,大石以白马祭告天地、祖宗,整军西征。他预先致书高昌回纥汗王毕勒哥,历数两国旧好,通报“将西至大食,假道尔国,其勿致疑”。回纥王亲迎大石至宫邸,大宴三日,临行,献马六百,愿为属国。
自高昌回纥的北廷别失八里(今新疆奇台西北)西行,大石率部进入黑汗王国境内,受到当地的抵抗。但似乎没发生大规模的战事,大石以其素持保存实力、待时而动的战略思想,即折向也迷里(一译叶密立,今新疆额敏)修筑城池,建立根据地,招抚周围突厥语系各部族,户数很快增至四万户,控制了东起土拉河西至额敏河的广大地区。
天会十年(1132年)二月五日,大石在新建成的也迷里正式称帝,按突厥部族习惯,号称菊儿汗(一译古儿汗),义即大汗或汗中之汗,自称天佑皇帝,建元延庆。关于延庆建元究竟在何年,《辞海》所附《中国历史纪年表》作1124年,即大石脱离天祚帝的保大四年。但这是大有问题的。第一,大石自立为王以后,仍以臣子自居,以“天祚帝蒙尘”、“思救君父”相号召,不可能作出改元之举。第二,称帝改元是中国传统,大石精通汉文化,应该遵循这一惯例。第三,《辽史·天祚帝纪四》说:大石在延庆三年“得善地,遂建都城,号虎思斡耳朵,改延庆为康国元年”,则延庆三年即康国元年,而这年为1134年,是有中西史料确证的,因而延庆改元应在1132年。
至此,西辽正式立国,域外史家也称其为黑契丹或哈剌契丹。从脱离天祚帝到建立西辽国,耶律大石在这八年间,跋涉沙漠,艰难备尝,行程达三万里,完成了战略大转移,这种气魄和胆略,确是常人难以比拟的。
立国以后,汉文记载颇简,只说“所过,敌者胜之,降者安之。兵行万里,归者数国。”今人根据域外史料勾勒其大概如下。大石统率大军南下,高昌回纥没作抵抗,即归顺西辽。大石将其并入版图,却仍让回纥汗王统治这一地区,另设“监国”以为督察。
而后,西辽军队西攻西汗王朝的东汗国,在喀什噶尔(今新疆喀什)遭到东汗阿赫马德·伊本·哈桑率部阻击,辽军大受挫折,转而进攻七河流域地区。这里,居住着原从辽朝迁来的突厥—契丹人,与汗廷时有民族摩擦,因而大石军队一出现在当地,就投向西辽,使辽军人数猛增一倍。但大石并未立即进军东汗王廷八剌沙衮,而是将大军集结边境,待时而动。
不久,东汗阿赫马德去世,其子伊卜拉辛继位,他软弱无能,境内的葛逻禄人和康里人不但不再臣服他,反而袭掠其部属和牲畜。延庆三年(1134年)初,他走投无路,请耶律大石进驻八剌沙衮(今吉尔吉斯的托克马克东)。于是,大石便登上了被西方史家称之为“不费他分文的宝座”。大石降封伊卜拉辛为土库曼王,作为附庸国,保持其对喀什噶尔等地区的统治。八剌沙衮左山右川,控扼万里,是中亚少有的耕牧两宜的富饶之地,大石决定在此建都,改称虎思斡耳朵(意为强有力的宫帐)。其后不久,吉尔吉斯人和康里人也都臣服了西辽的统治。
康国元年(1134年)三月,大石派萧斡里剌为大元帅,率七万骑东攻金朝。不过,也许因大漠阻隔,战线过长,这次东征行程万里,牛马多死,无功而返。大石长叹道:“皇天弗顾,数也!”其后一二年间,西辽还再次发起过对金朝的突袭。金派粘罕征讨,被埋伏在大漠里的西辽军队连续三昼夜轮番进攻,粮草断绝,人马冻死。金军副将原是契丹人,率数千骑起事,金军在内外夹击下,大败而归。两次攻金,虽未取得巨大战果,但气势已咄咄逼人。
康国四年,黑汗王朝的西汗国时已沦为塞尔柱王朝的附属国,大石率部进入费尔干谷地,未遇抵抗,继续西进途中,遭到西汗马赫穆德·伊本·穆罕默德的抵抗,两军交战,黑汗军队溃败,大汗逃回撒马尔罕。大石也不追击,而是巩固新占领的区域。
塞尔柱王朝的苏丹桑贾尔在马赫穆德一再请求下,经长期准备,集结了十万多骑兵,在康国八年(1141年)东征西辽。回历2月5日(公历9月9日),双方在卡特万(一译克特湾,在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北)激战。敌军虽多而无谋,西辽军队越战越勇,迫使桑贾尔部队首尾不救,全军溃败。桑贾尔携马赫穆德逃至呼罗珊,其妻子和左右两翼指挥官都成为战俘。
卡特万会战是中亚史上著名的战役,穆斯林史家认为“在伊斯兰教中没有比这更大的会战”,据估计桑贾尔部下死亡多达三万人。塞尔柱王朝的势力从此退出中亚西洪河(今锡尔河)和纪浑河(今阿姆河)之间的河中地区。
大石领兵进入西汗王廷撒马尔罕,改名为河中府,王国维认为西辽可能以其城为陪都。大石也保存了西汗国,封马赫穆德之弟伊卜拉欣为桃花石汗,留一名监国督察其统治。其后不久,大石派额儿布思进攻花剌子模,迫使其归顺西辽,每年交纳三万狄纳尔的贡品。大石在河中府驻扎了三个月,而后西巡起儿漫(在今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东北),再班师虎思斡耳朵。
西辽疆域最盛时,正东至土兀剌河(今蒙古土拉河)上游,包括可敦城周围地区;东北至谦河(今叶尼塞河)上游,与游牧部族吉利吉思为邻;西北越过达林库儿湖(今巴尔喀什湖),迤逦西至花剌子模海(今咸海)以北地区;正西至今土库曼的卡拉库姆沙漠,包括花剌子模附属国在内;正南以阿姆河为西段,以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和阿尔金山为界;东南隔沙漠与西夏接壤。其领土之广绝不亚于辽朝鼎盛时期。
西辽也是多民族的国家,境内主要有契丹、回纥、葛逻禄、塔吉克和汉族,北部边缘地区还有康里、钦察、乌古斯等突厥语部族,东部边境则有阻卜、乃蛮等部族。
在国家制度上,耶律大石沿用了辽朝的南北面官制,这对于以游牧立国而征服农耕民族的多民族政权有着普遍的价值。不过,在南面地方官名上,西辽采用了类似巴思哈这样的突厥语官名,使当地人民更易接受。除了直辖领地,西辽对附属国区别不同情况,实行羁縻方针,或者让其完全自治(如位于布哈拉的“布尔罕王朝”),或任命监督官常驻其首府(如回纥汗国),或定期派出官员视察情况收取贡品(如花剌子模)。
大石在位期间,制定了一系列基本政策。其一,废除中亚地区长期以来分封土地的做法,既有效巩固了中央集权,又杜绝了因土地而引起的纷争与混战。其二,不允许将军直接控制军队,以扭转中亚诸政权普遍存在的军队与中央王朝的离心倾向。其三,维持农耕和游牧两部经济体制,在农耕地区减轻赋税以换取封建地主阶级的支持。其四,执行开明的宗教政策,允许各种宗教的存在和发展,这是符合西辽境内民族复杂、宗教多样的实际情况的。
康国十年(1143年),大石去世,庙号德宗。他的姓名已成为西辽的象征,在他去世数十年后,西域、南宋和金朝仍径以大石指称西辽。耶律大石在艰难的条件下,率众西征,在中亚创建了另一个疆域辽阔的多民族的新王朝。他总结辽朝兴衰的教训,吸收当地民族的统治经验,制定了西辽基本制度和政策,推动了中亚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促进了这一地区各民族之间的交流和融合,以致西辽被蒙古消灭以后,成吉思汗的谋臣耶律楚材仍称赞大石“颇尚文教,西域人至今思之”。大石在辽史上应该占有与阿保机那样的地位,也应该列入中华民族最杰出的历史人物的行列。以前的史书对他强调得实在不够。
大石去世时,其子耶律夷列年幼,遗命皇后萧塔不烟摄政称制,号感天皇后,改元咸清。咸清七年(1150年),夷列亲政,是为仁宗,在位十三年。西辽仁宗的年号与同时期南宋高宗的年号相同,都称绍兴,也许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有向慕中原文化的意味在内。感天皇后与仁宗两朝,继续执行大石制定的国策,对外弭兵,对内生聚,国力大增。
仁宗死时,其子也年幼,仁宗遗诏命其妹耶律普速完权国,号称承天太后(大概志在效法辽圣宗的母亲萧绰,故而尊号也与其相同)。承天太后摄政时期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在权国的次年即崇福元年(1164年),彻底打击了葛逻禄人,葛逻禄人携带武器,始终是河中地区的不稳定势力;一是在花剌子模离心倾向日趋严重的情势下,在崇福九年,派兵把臣服西辽的特克什扶上了花剌子模沙赫的宝座,而逼迫原沙赫苏丹(特克什之弟)逃往国外。
承天太后与小叔子萧朴古只沙里私通,罗织罪名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萧朵鲁不。萧朵鲁不的父亲萧斡里剌以兵包围皇宫,射死了这对男女。仁宗之子耶律直鲁古即位,改元天禧,此即末主,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年号又与北宋真宗的年号相同。
12世纪末叶,古尔王朝取代塞尔柱王朝成为中亚大国,在扩张中与西辽属国花剌子模屡屡发生冲突。天禧二十一年(1198年),西辽大军应花剌子模的要求,与古尔王朝的军队在巴里黑(一译巴尔赫,今阿富汗的马扎里沙里夫)交战,却以惨败而告终,辽军死亡达一万二千人。六年以后,古尔王朝大军再次进攻花剌子模,花剌子模向西辽求援,辽军在安狄枯(一译安德霍,今阿富汗的安德胡伊)战役中终于洗雪了六年前的耻辱,歼敌五万,使古尔王朝走向衰落。但西辽付出巨大的代价,却没有实际的收益,反而为日后之敌花剌子模的壮大清除了障碍。
13世纪初叶,蒙古崛起漠北,直接影响到西辽政局的有两件事。其一,原西辽附庸高昌回纥汗国改换门庭,倒向了蒙古。其二,乃蛮部落被成吉思汗击溃,太阳汗败死,其子屈出律投奔西辽,时为天禧三十一年(1208年)。初来乍到,他向直鲁古表示,愿意召集散布在各地的乃蛮族人支持西辽。辽末主对他颇为信任,将女儿嫁给他,他在受封为可汗以后,即在也迷里、海押立(今哈萨克斯坦的库尔干东北)等地网罗族人,组成军队,并与其他部族联盟,同时与花剌子模的沙赫摩诃末约攻西辽。
花剌子模在特克什统治时期(1172-1200年),日渐强大。其子摩诃末即位以后,早就不甘心属国的地位,天禧二十九年,他趁着布哈拉居民起义的机会,近军征服了河中地区,使西部喀喇汗国由西辽的属国变为花剌子模的附庸。如今与屈出律约定,双方便一西一东出兵夹攻西辽。
屈出律劫掠了西辽在讹迹邗(一译乌兹干,今乌兹别克斯坦的乌支根)的府库,在进攻虎思斡耳朵时,受到西辽军的重创。于是,他返回原地纠集兵力,图谋再举。这时,西辽已是强弩之末,君臣腐化,法制废弛,战事不断,军纪败坏。天禧三十三年(1210年),西辽为了讨伐西部喀喇汗国,与花剌子模的军队在怛逻斯(一译塔剌思,今哈萨克斯坦的江布尔)发生战争,辽军大败,双方退兵。
西辽军队返抵虎思斡耳朵时,城中居民拒绝他们入城,认为花剌子模大军就会紧随着追来。相持了十六天以后,西辽军队硬是用大象攻毁了城门,入城以后屠城三天三夜,大肆抢掠。国都的居民不信任自己国家的军队,而一个国家的军队竟对自己国都的市民大开杀戒,这样的国家离灭亡也不会太远了。
屈出律得知这一消息,即率兵袭击辽末主,将其擒获。1211年,屈出律篡夺了西辽政权,仍用西辽国号,尊直鲁古为太上皇,以便稳定自己的统治。两年后直鲁古病死。但屈出律的皇位还没有坐暖,就上演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短命戏。1218年,他被蒙古军所杀。西辽故地尽入蒙古势力范围。
西辽在西北立国共九十四年。自阿保机建国至西辽灭亡,辽朝有长达三百零二年的历史。《辽史》在天祚帝被俘以后,仍续记西辽历史,到直鲁古死,才认为“辽绝”,这是有史识的。可惜西辽史若明若暗,再加上一般史书略而不提,遂使国人对中国历史上这一百年帝国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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