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真的变成一个集权的,法治的,重农的,军国主义的国家。执行变法的是来自魏国的卫人公孙鞅(商鞅).而授权给公孙鞅执行变法的是秦孝公。
穆公以后,孝公以前,二百五十九个年头之间,秦国常常内乱,有过十六个国君。这十六个国君之中,只有两个较强:惠公向南发展,击败蜀国,取了南郑(今日的陕西汉中市);共公击败甘肃庆阳与泾县一带义渠之戎,取了二十三城。
这期间晋国越来越强;其后分为魏赵韩三国。所谓三晋,也都成了强国。三国之间的魏,是秦的东邻,每每击败秦,而结果把“河西之地”,黄河与北洛水之间的一大片土地夺去,并且在那里造了若干有城墙的城市。
晋国与其后三晋之所以强,由于改变了春秋时代诸侯内部政权逐渐下移,亦即大夫世袭,一方面把持行政机构,有时也裂土自封。晋之六个大夫,一度把晋变成事实上的六国。这六国先是智氏与魏氏、赵氏、韩氏联合,与范氏及中行氏作对,把这两氏的地盘与官职抢去。其后魏赵韩三氏又共同灭了智氏。这三氏使得晋国名存实亡,最后把晋侯放在一个小地方,自生自灭。三氏成为三国。
齐国国君原为吕尚(姜太公)之后,也发生了大夫世袭及割裂国土的事。不过齐国不是三氏分齐,而是田氏独强。结果田氏篡了吕氏的齐国。
鲁国也有世袭的三氏大夫,在论语上被称为三家。三家之中,以季孙氏为最强,仲孙氏(孟氏)与叔孙氏次之。鲁哀公被他们赶走,其后的各代鲁侯也正如晋的末代之侯一样,都成了傀儡。三家不曾正式使鲁国消灭(最后鲁国被楚吞并),但是季孙氏在事实上成为另一个国家,叫做费国(费字念秘)。
这些由出身为大夫的人,以逐渐侵占君权而升格为君,都懂得防备自己的大夫,以及一般的小贵族,不让他们侵占自己的权。于是,产生了每国内部都有小规模中央集权的现象。这内部的小规模中央集权,帮助了国君,压制了贵族,也帮助了平民。
对付贵族的最好办法,是用一套法令限制他们,并且严格执行这些法令。于是各国国君喜欢用法令专家作助手。这些法令专家,被历史学家称为法家。楚周用了吴起,魏国用了李悝(悝字念克),韩国用了申不害,秦国的孝公也用了公孙鞅(商鞅)。这些人都是法家。
公孙鞅,是卫国某一个公子的后代。通常,公的儿子叫做公子,公子的儿叫做公孙。公孙的儿子,倘有封地则以地名为氏或以祖父(公子某)的字为氏。倘若没有封地,就没有氏。以公孙二字作为自己的氏,在战国时代才有,那是一个“有名无实”的氏。所谓公孙鞅,也不过是卫国若干普普通通的公孙之一而已,血管之中有或多或少的贵族的血,就经济情况而论只是平民而已。不读书而经商,可以与一般的商人平起平坐;倘若读书,便成为穷书生,不够资格与商人平起平坐,惟有到处流浪,找工作。
公孙鞅流浪到魏国,蒙魏国的要人公叔痤收为家臣,给他一份薪水,称他为“中庶子”。中庶子三个字,可能是小官官名,也可能是“干少爷”之类的称号。公叔痤,据司马迁说,是魏惠王的相(宰相)。这句话,有问题。司马迁文章极好,历史学不太高明。例如,他说了孔子作鲁国之相,便害了两千多年的中国儒家。孔子只是作了鲁定公出席夹谷会议,与齐景公会面之时的傧相(侍从官),并非宰相。当时的鲁,只是一个诸侯之国,怎能有宰相?孔子所作的官,只是二级的大夫,司寇,所管的是强盗小偷(寇在当时不是外国来的侵略者,而是国内的强盗与小偷)。一级大夫是司徒、司马、司空。
公叔痤很可能为魏国国君(魏惠王)的亲信之一。这位国君,在当时只是一个侯,并非王。到了秦孝公与公孙鞅均死去了以后,才与齐威王互夺为王,目无周天子。此人在死后被谥为惠王,也就是孟子所见到的粱惠王(其实《孟子》一书的作者应该称他为魏惠王才对。梁是大梁[开封],不是魏的国名)。
公叔痤把公孙鞅荐给魏侯营(其后的魏王营)。营是这个魏侯的名字。魏侯营不用。公叔痤劝他,如果不重用此人.应该把他杀掉,免得他作了别国的大臣,成为魏国之患。这个劝告,魏侯营装着接受了。
公叔痤又告诉公孙鞅:“你快逃走。我把你推荐给魏侯,魏侯不肯用你;我劝他杀了你,免得你作了另一国的大臣,害魏国,魏侯也已经答应,他快要杀你了。我是先公后私,先忠于君,后忠于友,不能不劝他杀你,请你原谅。现在我劝你逃,你还有时间,来得及逃离魏国。”公孙鞅说:“谢谢你。我迟早是要离开魏国,另找出路的。不过,现在倒不必忙着逃走。魏侯既然不肯听你的话用我,大概也不会听你的话杀我。”
果然,魏侯并没有下令捉公孙鞅去杀。
过了一些时候,公孙鞅听说秦国的国君下令招贤,他就去了秦国。到了秦国,他却见不到国君的面。他在秦国住了下来,慢慢地在两年以后找到一位名字叫做景的太监,由这位太监向国君提起,这才幸蒙召见。
见了两次,话不投机,均无下文。第一次他向这位国君大谈尧舜之道;第二次,他降格以求,向这位国君叙述齐桓公与晋文公如何尊王攘夷,取得霸主地位。这位太监先生很好,帮公孙鞅帮到底,又向国君说他如何如何能干,干是有了第三次的召见。
在这第三次见到国君之时,公孙鞅不再谈尧舜与齐桓、晋文,而其谈富国强兵,合了国君的胃口。国君说:“就照你的意思办罢。”以上,都是司马迁说的,未必正确。我想,公孙鞅这种人,不可能兜圈子,找钉子碰。他这种人,对“大人物”的心理研究有素,说起话来,一定开门见山,一针见血,指出“大人物”心中正在考虑的是什么问题,而简简单单,干脆利落.提出一个不含糊、不模棱两可的答案。
事实是,这位秦国国君(历史上的秦孝公)决定任命这个年轻的,来自魏国的卫国公孙鞅为“左庶长”,照他的计划试试。这一年是公元前359年。
公孙鞅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建立秦国政府的信用。他放一根三丈长的木头在国都栎阳(陕西临潼东北)的南门,下令任何人如能扛它到北门,赏十金(十斤黄金)。人民之中没有人相信这个命令,以为是“大人物”在开玩笑。公孙鞅又下命令,改赏金十金为五十金。于是,有一个老百姓好奇,姑且把这根木头扛到北门。公孙鞅立刻赏他五十金。
消息传了开来,大家觉得政府的命令并不是开玩笑。于是,公孙鞅又下了几道新的命令,其中最重要的,是防盗、防间谍。他叫五家十家互相监视,对政府互为保人。如有某一家的人犯罪,其余的四家与九家都必须向政府报告,否则连带受罚。五家的小单位罚重;十家的大单位罚轻。这叫做“连坐法”。
另有几道法令,包括(一)压制宗室贵族。凡是没有为国家打仗立功的,要除去家谱上的名,不再有贵族的身份。(二)老百姓为国家打仗立了功的,给以“武功爵爵位”。武功爵共有二十等,秦国本来已有。获得各级爵位的,可以多买田地,可以穿美好的衣服。(三)压制商人与懒惰的人。凡是经商的人,都不许穿美好衣服。不论有钱或无钱,种田而不肯勤劳的,也不许穿美好衣服。(四)重农。凡是男子种田的,女子在家织麻布的,若成绩优良,可以终身免服兵役。(五)实行小家庭制度。儿子娶了媳妇,必须离开父母的家,另创家庭。这样,人人皆须努力求自己小家庭的生存,不能再依赖父兄.吃闲饭。
秦孝公的太子对公孙鞅很厌恶。于是太子故意犯法,看看公孙鞅如何应付。
公孙鞅说:“太子是国家的储君,我不便用刑。但是太子之所以敢于犯法,由于他的傅与师不曾把太子教好(傅是生活上的指导人;师是学术上的指导人)。”
说了这话,公孙鞅就处罚了太子的傅公子虔,太子的师公孙贾。这件事,使得秦国全国的上上下下,投有人敢犯法,在积极的方面,人民也踊跃从军,为国立功。
公孙鞅也带兵打仗,为国立功。秦孝公升他为大良造,以大良造的爵位作带兵官,于公元前352年(秦孝公十年)攻打魏国,打下了魏国的都城安邑(山西夏县)。
两年以后,公孙鞅造好咸阳城及城内的官殿与民房,下令迁都,从栎阳迁到咸阳(今日陕西的咸阳)。
他借着迁都的机会,作进一步的变法。他把全国的大小村庄城镇,合并为三十一县(据《史记·商君列传》及司马光《资治通鉴》;《史记.秦本纪》说是四十一县)。县在以前已有,秦武公曾经把杜伯的国(西安附近)与郑国留在今日华县的故土,均吞并了,改为县。县由国君派官吏治理直辖,不分封给贵族。
公孙鞅把全国一概合并,重新划分成立三十一个县,作了彻底的侯国内部的小规模中央集权。这真是历史上划时代的大事,是大一统帝国的预兆。
公孙鞅又鼓励人民“开阡陌”,鼓励人民把原来作为一千亩与一千亩的疆界的田埂子挖开,种谷类,以增加粮食生产(有许多学者以为开阡陌是废井田。其实井田早就不存在了)。
公孙鞅准许人民开阡陌,可见荒地也早已准许人民开垦了。
他在秦孝公十四年(公元前350年)变更秦国的税法,开始征收“军事税”。这军事税,当时被称为赋。赋字从贝从武。赋是“田租”以外的一种税。田税称为田租,是因为田在理论上属于天于或僭窃了天子之权的国君,种田的农民在理论上都是天子或这样的国君的佃户。
周天子(显王)见到秦国突飞猛进,在公元前343年(秦孝公十九年)派人到咸阳来.送秦伯(秦孝公)以祭祀祖先以后的“胙肉”,同时奖称他为诸侯之伯(诸侯之长。这个伯字,与公侯伯子男的伯字不同)。秦孝公也就派了一个儿子公子少官,到今日开封之东的逢泽,大会诸侯,率领他们去洛阳,朝拜周天子,作为报答。
作了诸侯之伯,便是作了诸侯的霸主,虽然是为时不长,然而不能不算是五霸或若干霸主之一(一般的历史家把秦穆公列为五霸之一。其实秦穆公仅仅霸了西戎,不曾为中原诸国的诸侯之长)。
再过三年,公元前340年,公孙鞅于获得秦孝公准许以后,大举伐魏。这一次是真正的争雄。他认为必须把魏国弄成弱国,秦国才能变成强国,进一步“据河山之固,东乡(向)以制诸侯。”
公孙鞅骗了魏军的统帅公子印。他与公子印当年是好朋友。此时,他邀请公子印到他军营里来叙旧。糊涂的公子印应邀而来,被捉,当了俘虏。魏军群龙无首,大败亏输。
魏侯营不敢再以安邑为国都,他迁都到大梁(开封)。
秦孝公封公孙鞅为商君,以今日陕西商县附近十五个邑为他的封地。这是另一件所谓“历史的讽刺”。公孙鞅本人与封建制度作对,却作了一个封建小君主。
秦有了黄河作为东边的疆界,由劣势转为优势。再经过孝公的后继者惠文王与昭襄王,施行越来越猛的侵略政策,终于在秦始皇手中完成了大一统帝国。
惠文王在公元前338年即位之后,仍只是一个公侯伯子男的伯。到了七年以后,公元前324年,才自称为王。他的元年是公元前337年。
他在作太子之时,因犯法而累得傅与师二人受公孙鞅处罚。即位以后,他对这位商君鞅报仇,说有人告他造反,必须抓他来问罪。商君鞅逃到魏国,魏国不让他进去。他回到“商国”,起兵攻秦,以卵击石,被杀。死后,他被新任的秦伯(未来的秦惠文王)用几辆车子拽住手脚向不同的方向奔驰,把他的尸首拉成几大块(这种刑罚,叫做车裂)。
公孙鞅,商君鞅,在许多历史书上被称为商鞅。有一部《商君书》大谈商君的言行,却并非他本人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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