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大概都知道,苏轼在《东坡志林》中,载有“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大概也都知道,南宋诗人陆游有一首诗说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说蔡中郎”,当然就是说三国史当中的一个片段。
南宋晚年吴自牧的《梦粱录》则记有“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耐得翁《都城纪胜》所载略同)。这里所说的“通鉴”,绝不是指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或朱熹的《通鉴纲目》而言,而是略似“通史”之意,与下文之“汉唐历代”是一样的意思。
举述以上三事,我是想用来说明,到了宋代,一般社会人群的文化水平,在当时商品经济日益发展的自然形势走向的推动下,也正企求逐步提高,故不论城市的市肆、涂巷,或是百姓聚居的村落,都有以讲说史事为专业的人(包括盲人)。但是,这些以讲说史书为业的人,全都是并不真正读过史书的人,他们只是在从某些读书人闻知某一阶段的历史(大都是战乱最多的时期)的粗略梗概之后,再加以演义和穿插,增加一些热闹的、传奇的场面,写成文本,口耳相传。有许多盲人也成为这类传承人物的一个组成部分,藉以用为谋生的一种技艺。这许多讲史的文本,经过长时期和千百人(包括一些真正读过史书的人)的充实修改,最后便结集为《三国志演义》、《五代史平话》、《水浒传》等书,成为现今多数人喜读的古典小说。
在《三国志演义》等书已经广为流行之后,在各大城市以及乡村市镇的市场或庙会上,一直还有人在继续讲说三国的群雄和梁山泊英雄好汉的故事,也仍然能吸引一些听众,这说明,由并不阅读史书的人向社会人群讲说历史故事的风习,在继续了千百年之久而并未改变。
可是,在抗日战争期内,在当时作为临时首都,并成为人文荟萃之地的重庆,却有一位真正的历史学家,挺身而出,要向这个山城的社会人群,讲说真正的历史事实。他找定了一个可以容纳大量听众的会场,作为他演说的固定场地,按一定的日期和一定的时间,到那里进行演讲,听众则须买票入场。这真称得起是一支异军突起,然而这支突起的异军,一上阵却收到了横扫千军的效果。前一期的讲题是“说三国”,后一期的讲题是“说武则天”,听众与日俱增,在重庆这个山城,确实引起了一大阵轰动。我当时身居北碚的复旦大学,距重庆百多华里,竟也经常有为这番讲史的叫好声传来耳边,经常为这一轰动效应所震动。
若问:主讲人何以具有如此这般的魅力?何以能使他的讲史引起如此这般的轰动?我的答复是:因为他是洞晓古今中外的历史学家黎东方教授。那时他的正式职务,是在国民政府教育部主持史地教育委员会,并在中央大学历史系兼任教职。
黎东方教授所讲说的三国史或武则天的历史,全都大异于从宋代以来,出现在城市或村镇中那些说书人和讲史人所讲说的内容,他既不虚构任何一个人物,也不虚构任何一桩事件,以增其传奇性质,藉以吸引听众;他只是广泛地从各种体裁的史册当中,取精用宏地加以搜集,加以贯串,然后做出他的讲词。照这样做,按常理而论,则他的讲说,较之那班职业的说书、讲史人,便应显得枯燥乏味,难以引发听众的兴趣,然而他竟能以突起的异军,横扫一切职业的说书、讲史人员,其根本原因乃在于:他既已把所要说的史事熟蕴于胸中,按需而取,左右逢原,而通过他的逸趣横生的词锋加以表述,既显示出踏踏实实,决不浮泛;所表述的史事,又都生动活泼,引人入胜,则其取得那样的成功,岂不正是所谓“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的吗?
在重庆演说上述两段历史,引起了一大阵轰动之后,黎东方教授又飞往昆明,把这两段历史又全都重讲一番,其所引致的盛况,一如在重庆讲说时。他是否又到另外的地方讲述过,我却记不起来了。但单就渝、昆两地来说,只因黎教授的讲演而接受到真正的历史教育的,正不知已有若干千百人次了。
黎东方教授于1949年离开大陆之后,经常往返于台湾与美国。但不论何时何地,他一直还在操其旧业,或则是执教于某一大学或学院,担任某种历史课程,或则是在某个研究机构专心致志于某一历史课题的研究。总之,他是无往而不是以历史学科这一领域作为他的安身立命之地的。
在黎东方教授离开大陆,直到目前的这四十多年内,我虽然也曾接到过他的来信,当他于80年代末来北京探视朋友时,虽也曾有过短暂的晤谈,而对他在此四十多年的生活情况,除上面所概述的诸事而外,却并不详知,只是在进入90年代以来,我从台湾刊行的几种杂志上,特别是从《传记文学》所刊载的书刊报道上面,才得知悉,这四十多年,乃是黎东方教授在历史学的论著方面最为丰收的时期。他既在各种报刊上发表了不计其数的史学论文,更先后出版了《细说先秦史》、《细说三国》、《细说元朝》、《细说明朝》、《细说清朝》,一直细说到民国的肇造。
在知道这一系列的《细说》已经刊行之后,自然就以不得拜读而深感遗憾。却不料于今年4月内,忽然接得黎先生的来信,告知上海人民出版社已经决定,要把这几种《细说》,一律改作简体字横排本,在大陆发行。接着他把这几种《细说》全部寄来,嘱我写一篇序文,向对他必然感到陌生的大陆读者略作一番简要介绍。这使我得遂拜读多本《细说》之愿,极所快幸,撰作序文之嘱,也自当黾勉从事,以期不负老友的厚望。
经上海人民出版社告知,现决定先将《细说元朝》以下诸册在沪改版印行,而《细说先秦史》和《细说三国》二书,则因其前后不能互相衔接,暂不印行。我觉得这样做也很合适。黎东方教授在撰写这几本书时,由于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与制约,其观点,其议论,也必然有为大陆读者所不能认同和理解之处,出版社对此自亦须做一些适当的删改,想来黎先生对此必也同意。
对于要改版重印的这几本《细说》,我本来是要一一细读的,奈因已届风烛残年。精力衰惫,反应迟钝,事事力不从心,故只能采取诸葛亮读书的方法,“观其大略”,而做不到像徐庶、孟建那样的“务于精熟”。然而,就在这样地读过之后,我也觉察到这几本《细说》所共同具有的几种特色。
在这里,我要重点突出地指出,这几本《细说》确实都是深入浅出的,切合于大众阅读的通俗性历史读物。说“深入”,是我认定这四本《细说》,全都是在黎东方教授对各个朝代的历史事实与现象,透过其表面而洞察其底蕴,并探明其彼此间的相互关系,有了融会贯通的理解,然后才笔之于书的。还必须说明,以上云云,乃全是出于他的素养,绝不是临阵磨枪,寻掇捃摭而得来的,所以才能那样地左右逢原,曲汇旁通。这样深厚的功底,如我在上文所说,在抗日战争期内,在重庆讲说三国和武则天的历史时,早已显示出来,无非,那时期是他用语言表述出来,而近今则是用文字表述出来而已。且让我在此举例为证:
作者的《细说元朝》的《自序》,开头便交代说:“元朝的历史最难读,也最难写,最难细说。”这几句话,简单明了,却是每一个研治中国通史的人所都体会到的真正甘苦。这本《细说》的第一节《源远流长》,共占用了二十来页的篇幅,成为不但在这一本,而是在各本《细说》中最长的一篇。每一个体会到上述的真正甘苦的人,在读过这一节之后,必然会感觉到,它绝非是等闲之辈,即一般编写《中国通史》的人所能写得出来的。它的写成,乃是作者为了考明蒙古族的族源,不但取证于正史中的《魏书》、《北史》、《旧五代史》、《辽史》、《宋史》、《金史》和《元史》、《新元史》,还取证于杂史中的《黑鞑事略》、明初所译《元朝秘史》和现代学者改译的《蒙古秘史》,以及波斯人所著《集史》,还参考了王国维和法国伯希和(Paul Pelliot)诸人的论文,用宏而取精,最后则折衷于作者自己,而定其取舍从违。因此,作者对过去长久莫衷一是的问题所作出的判断,对读者都是具有较强的说服力的。而作者把见于《辽史》中的“谟葛失”这一似是人名的三个字,断定为:“谟葛”是“蒙兀”与“萌古”的异写,“失”与《旧唐书·突厥传》的“设”相同,意思是“君长”。我认为这更是作者发前人之所未发的一个创见,而这个创见是极其正确的。
再从《细说清史》中摘取一事为例。
清朝入关后的第一位皇帝是顺治,即位时年方六岁。他的父亲皇太极,是在1643年,年仅五十二岁的时候,无疾而终的。在顺治即位后,即由皇太极之弟多尔衮为摄政王。当时顺治的母亲年方三十一岁,比多尔衮小一岁。从此便流传了皇太后下嫁摄政王多尔衮之说,而且在清朝统治的二百六十多年内,这一传说一直非常盛行。我的一位老师孟森先生,是研究明清史的专家,他曾就此事写过长篇考证文章,认为此说在中国找不到史料根据,在朝鲜当时的国史中(因为清朝与朝鲜的关系十分密切)也找不到史料根据,因而断言此事必非实有。黎教授在《细说清史》的多尔衮《自称皇父》节内,对此事却只作了如下的一段叙述:
他有没有在皇太极死后,与皇太极的寡妇,顺治皇帝的母亲,孝庄文皇后,正式结婚?有关的官方材料,早已被乾隆一代的君臣销毁干净。今天我们仍能依据的蛛丝马迹,仅有张煌言的几句宫词:“上寿称为合樽,慈宁宫里烂盈门。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张煌言虽是清朝的敌人,但为人正派,非一般捕风捉影,恶意中伤的造谣专家可比。
另一件足以令人奇怪的事是:在多尔衮死后,皇太后被迁出皇宫,到多尔衮的睿亲王府去住。
要言不繁,却抓住了问题的实质,富有说服力,再去翻看孟森先生的长篇考据文章,便觉得他是囿于伦理道德观念,文虽长却终于不得要领了。
以上所举两个例证,全都显示了作者的深厚学养和探索精神,再经他用干净利落、明白晓畅的文字加以表述,使得具有初中以上文化水平的人都能够读懂,而且都能读得饶有兴趣,所以就使这几本《细说》成为标准的深入浅出的通俗历史读物了。
为了提高我们全体人民的文化素质,为了培养我们全民的爱国主义的情操,特别是对于当代的一般青少年来说,提供给他们一些通俗易懂的历史读物,不但是十分必要,而且是十分迫切的。然而令人非常痛惜的是,在我们的耳所闻、目所见的某些场合,却大都错把通俗与流俗、庸俗、鄙俗搅绕在一起而不加区分。这种误解所造成的误区,似乎还正在日益扩大。于是有人就用“戏说”二字做保护伞,在这一伞下肆无忌惮地胡编乱造。有人则索性连“戏说”二字也不要,却要以“气死历史学家”为目标,编造了一个“影视历史剧本”,说秦始皇和高渐离乃是由同一个女人的乳汁哺育成人的。尽管人们都知道,不能把搬上舞台的任何剧种中的所谓历史剧本作为历史课本看待,例如京剧中的《空城计》或昆曲中的《十五贯》等等,然而那些剧本的价值所在,原不是为了传授历史知识,而是要使观众和读者能从它感受到一种艺术的享受,审美情感的满足。另如相声中的《关公大战秦琼》的段子,是有意地把历史事实加以颠倒的,然而并没有一个听众,包括所有的历史学家,对此提出过批评,因为在听取这段相声之后,人们只满足于对其含有的幽默情趣的欣赏,倘把这一被颠倒的史实再颠倒过来,这番情趣便也将随之消失,那就不成其为一段艺术创作了。总之,我所提及的这种种,虽全不是忠实于历史事实的一些艺术架构,却全不像出现在当前的那些胡编乱造的所谓作品那样,它们虽具有不同的形式,却似乎抱有同一个目的:“要气死历史学家”。而除此以外,便只能是使非“历史学家”的观众与读者感到恶心和无聊罢了,岂有它哉!当如上所说的,有不少人正在以极不负责的态度,以这样那样的花招,极力要把通俗的历史引入误区之际,上海人民出版社肯把黎东方教授所著《细说》诸书推出,使喜爱历史的的读者不至再为类似《戏说》等类的作品所误,而且能够读到较之《二十四史通俗演义》更贴近历史真实的、深入浅出的真正历史通俗读物,这的确是一件值得人们拍手称快的事。
既然已决定把这套丛书定名为《细说中国历史丛书》,而先把《细说元朝》等先行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和广大读者(包括我),当然就盼望黎教授能在登上九五之尊的高龄之前,再发挥余热,把先秦史以下的秦与两汉的历史,把三国史以下的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辽宋金史,也全都细说一番。我与黎公为同年好友,明年均为九十周岁,但据我所闻知,他之精力充沛,依稀当年,远非我之朽钝之所可比拟,以我之朽钝,尚在以“学不厌而教不倦”自勉,则以精力充沛之黎公,倚其长才而抒其素蕴,假以三至五年的时光,其能毕其全功当是可以断言的。
为了在另一个意义上的求全责备,也为了能使这套丛书“后出转精”,我以为,似乎应当在此先就这几本准备改版印行的《细说》中所存在的一些未能尽如人意之处,略陈一点鄙见。
如我在上文所说,从总体上看来,这几本《细说》,全都是黎东方教授总结了古今中外的历史学家对各时期的历史的学术研究成果,加以融会贯通而撰作出来的,都足以证明他的学术根柢之深厚广博,然而就每一本《细说》的目次组织来看,则不分章节,不分层次,从始到终,每个题目全都平等排列,这就使读者很难分清主次关系,并且会觉得相邻诸目的连贯性也不甚分明了。如果把全部《细说》,都分为篇、卷、章、节等高低不同的层次,则读者单从目录上也可以先获得一个主次分明的印象,读过每一册,自然更会获得累累乎如贯珠的一系列真正历史知识了。
当今之世,地球虽已缩小,人类虽已进入信息时代,然而要想与客居美国的黎教授,商榷对即将印行的诸册《细说》的目次,全部进行改变,恐仍非短时期内之所能办。因此,我与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朋友们,只希望在补写另外诸册时,能把篇卷章节的层次划分清楚,顺便也把已经印行的这几本区分章节,改从一律,使此全部《细说》丛书都以崭新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则其嘉惠后学,必更将深远而不可限量了。
(邓广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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