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转眼过去,苏韵锦和程铮一起回到G市,生活就是一天一天的重复。苏韵锦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叔叔工作的事情,她不愿意让这件事打乱她和程铮正常的生活,只希望叔叔那边凡事顺利,尽心尽力,也就不辜负程铮和他父母的好意。
沈居安和章粤的婚礼就在春节后的第二个周末举行。由于章粤在国外多年,受西方习俗熏陶颇深,而且她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所以婚礼基本采取西式。整个仪式在一片庄重低调的氛围中进行,并没有像苏韵锦先前想象的那样极尽铺张奢华。受邀请而来的也只是亲友和少部分往来密切的生意上的朋友。
记者和慕名而来的好事者都被礼貌地拒之门外。婚礼的地点安排在章家名下一间酒店的草坪上,仪式过后便是轻松随意的自助餐会。
苏韵锦从侍者手中拿了杯饮料,坐在一丛矮树后的长凳上静静享受阳光。程铮先前还在陪在她身边,替她一一引见他的亲友。渐渐的,遇到越来越多的熟人,其中多是些他和章粤自小的朋友玩儿伴,都是与他们家境相似的世家子弟,多年未见聚在一起,有说不尽的话,因此苏韵锦便随他去,自己推说想到处走走,一个人也落得清净。
她抿了口饮料,深深地吸了一口草地特有的芬芳,看着周围华服俪影,如果没有程铮,这是她完全不能想象的世界,习惯了他平时在身边倒不觉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如今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眼看他,站在一堆与他相仿年纪的少年俊彦中,他依然称得上木秀于林。他和章粤在那帮人中谈笑自如,眉飞色舞,那才是他们的世界。
而章粤紧紧挽着的沈居安话却不多,他始终保持着和煦优雅的微笑陪伴着新婚的妻子,做工精良的正装穿在他身上,更衬得他整个人丰神似玉。苏韵锦觉得沈居安越来越像一尊玉做的雕像,看上去温润迷人,其实却冰冷坚硬。如果你了解他,就会发现连他的笑容都是那么疏离——很明显,他现在并不专心。
这个发现让苏韵锦觉得相当玩儿味,在场的人中,除了章粤外,她是最了解居安的人,他很有自制力,把自己藏得很深,也能把情绪控制得很好,但现在尽避他极力掩饰,眼里的焦虑和不安却瞒不过苏韵锦。只是苏韵锦不是个多事的人,沈居安现在已走出了她的生活,她也无意探知别人的隐秘。
她在一旁看着沈居安陪伴章粤良久,最后不知对章粤说了个什么理由,然后跟其余的人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便走开了。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场地四处漫步,但留心之下竟是在地上细细搜索着什么东西,只是好像始终找寻不到,眼里的焦灼便越来越盛,不知不觉朝苏韵锦的方向走来。
“找到了吗?”苏韵锦见他走近,也不便刻意隐在暗处,索性出声询问。
“韵锦?”他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面色如常,“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笑得从容。
“丢了很重要的东西?”苏韵锦没有跟他绕弯子,直接问道。
沈居安没有回答,眼神慢慢冷却,犀利如刀,苏韵锦不动声色。半晌,他笑了一声,神色却只剩颓然,“对,很重要的东西。我丢了我的戒指。”苏韵锦愕然,“戒指?不是在你手上吗?”她看着他无名指上璀璨的钻戒。
沈居安扬起手指,微微嘲弄地看着手上那枚戒指,切割完美的钻石在阳光下绽放异样的光彩,“不,不是这个。”
苏韵锦想到了他挂在脖子上的那枚金戒指,露出了然的神情。
“这么多年我都没让它离身,怎么会丢了呢?”他说这话时,竟显得有几分无助,这是苏韵锦完全陌生的沈居安,那种失去挚爱宝贝的伤痛,即使是一个心机再深的人也装不出来。
“需要我帮你吗?”苏韵锦问道。
沈居安正待说话,却听见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居安,你在这里干什么……哎,苏韵锦,你也在?程铮刚才还到处找你呢。”章粤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
“嗨,章粤。”苏韵锦连忙笑着打招呼。
“说什么有趣的事呢?到处也找不到你?”章粤微嗔地看着丈夫,脸上说不出的俏皮娇艳。
“噢,我弄丢了一样东西,正好居安走过来,就寻思着帮我找。”苏韵锦急中生智地说。
“丢了什么?”章粤露出着急的神情。
“一个戒指。”苏韵锦顺着她的话说道。没想到章粤露出一副“怎么不早说”的表情,低头从宴会手袋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光面金戒指,“是这个吗?刚才服务员拾到交给我的,我正想问问是哪个来宾弄丢的。”苏韵锦一看,正是她在沈居安那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戒指,忙着接过,连连向章粤致谢。章粤挥挥手,“这有什么好谢的,傻瓜。不过如果是重要的东西,就别把它再弄丢了,有时候未必每次都能那么幸运地失而复得。对了,韵锦,我跟居安要去前面跟几个伯父打声招呼,你也一起过去吗?”苏韵锦当然摇头,章粤和沈居安刚走,她才看到原来程铮也是跟着章粤一起过来的,恰巧在不远处遇到一个朋友,留下聊了几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他们这边的谈话。他告别朋友,走到她身边,痞痞地向她伸出一只手掌,“得了什么好东西,我看看?”苏韵锦没好气地把戒指在他面前虚晃了一下,“看见了没有?”
“这不是章粤刚才拿着的吗,为什么到你手上去了?”
“章粤只是捡到而已。”苏韵锦淡淡地说。
程铮露出狐疑的表情,“戒指是你的?”苏韵锦笑着拍拍他的头,“多事,反正不是你的。”
程铮跳了起来,“男人的头是随便拍的吗?我又不是小狈。”苏韵锦庆幸他没有继续追问,其实她可以顺口承认戒指是自己的,说是妈妈给的也好,这样比较说得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骗他。
远处,不知道章粤听到了什么,娇笑连连。程铮闻声望去,摇着头对苏韵锦说道:“看她那高兴的样子,下巴都合不拢了。”
“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当然是件高兴的事。”
“那别人喜欢她吗?”程铮“哼”了一声,“我就看不得沈居安那个样子,可章粤非要嫁给他,想着心里就不舒服。”
“怎么,你还不让你表姐嫁人了?”
程铮大笑,“我还没计较你和沈居安的事,你吃哪门子醋?我不喜欢沈居安,他配不上章粤——我说的配不上和钱没关系。”
沈居安正站在岳父章晋萌身边,含笑与岳父引见的人握手。
“说不定他会对章粤很好呢?”
“‘衡凯’一天不是他的,他都会对章粤好的。”程铮讥讽道,“不过他也算有些手段,我舅舅以前也不喜欢他,后来还是答应了他们的事,听说他现在在公司里混得风生水起的,我妈居然也夸他有本事,看来过几年‘衡凯’真要改姓‘沈’了。”
“你不服气?谁让你对公司的事不感兴趣呢?”
“我听见那些事就烦。”程铮眼睛一亮,“韵锦,那天我妈也和我提起一件事,要不你到‘衡凯’上班吧,总比给别人打工好,而且自己人也放心。”
“谁是你的‘自己人’?”苏韵锦横了他一眼。
“你要是去了‘衡凯’,想什么时候上班就什么时候上班,早一点回家也没人说你……”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这不就等于是在变相地让她在家里伺候他吗?
“你少打这个主意!”苏韵锦让他趁早死了这份心。程铮却笑嘻嘻地说:“你慢慢考虑。”
一个春天相安无事地过去了,程铮的生日在八月初,早在他生日到来前的十几日,他已经反复地提醒苏韵锦不要忘记。苏韵锦便思量着要送他什么,他却一直强调用钱买得到的东西他通通不要。而程铮的父亲程彦生虽然一直不主张在物质上宠坏了儿子,但儿子二十三岁生日,他还是准备与妻子章晋茵一起送儿子一份大礼,说要给儿子一份惊喜。
为保证生日当天能与苏韵锦过足两人世界,程铮与同事、朋友间的庆生活动提前几天就开始了。这晚苏韵锦独自一人在家,一局棋下至一半,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居然是叔叔用手机打来的。这些年来,叔叔很少亲自跟她对话,有什么事通常都是妈妈转达,苏韵锦有些意外。
叔叔电话里并没有说起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惯常的问候,翻来覆去地就是那几句,却又不肯挂断电话,苏韵锦敏感,意识到事情一定没那么简单,便直接打断了他的絮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越害怕什么事,什么事就越容易降临。叔叔终于说起了他的真正来意,话到一半,苏韵锦的心已结了层霜。
原来长期以来妈妈身体不好,一直以为只是普通的妇科病,没想到两个月前实在熬不住,到医院进行全面检查,竟然是中期的宫颈癌,当时吓得叔叔完全没了主意,马上让她住进了医院。手术和治疗是一大笔的费用,妈妈没有医疗保险,叔叔也早已比不得当初,为了解燃眉之急,无奈之下他私自挪用了工地上的一笔款项,这原是权衡之计,按照他的想法,过一段时间另一笔资金到手,想办法填上便是。
靠着这笔钱换来的及时救治,妈妈的病总算是稳住了,哪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另一笔资金的回笼时间远比他想象中要晚,这边工地上又等米下锅,而且公司财务最近对账目查得很紧,一时之间到哪里找钱填补这个缺口?如果被查出他私自挪用公款,这刚得来的饭碗是绝不可能保住,他半生的名誉也算毁尽了。
“究竟有多少钱。”苏韵锦强迫自己冷静,可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
“十一万四千。”
“十一万……”苏韵锦的语调如同呻吟。
“韵锦,你要知道你妈妈的病需要化疗,还有那些药……”叔叔急着说。
“她是我妈妈!我的亲妈!为什么你们第一时间没有想到告诉我这个做女儿的,宁可去用那些动不得的钱?为什么?”苏韵锦失控地打断叔叔的话,泪如雨下,“两个月了,你们瞒不住了才想到告诉我,你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叔叔像是被吓住了,更加语无伦次,“韵锦……不是这样的……我是想说你妈妈现在已经暂时没事了。我们起初没有告诉你,一方面是你妈妈怕你担心,另一方面就算告诉了你,你刚参加工作,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呀……我知道程铮有钱,开始也想让你向他开口……我是说借,不要他给。可是你妈妈不让,说是怕你问他借了钱,从今往后在他面前就更抬不起头来了……你是个好强的孩子,叔叔没有用,本来在他爸妈那里谋份差事已经让你难堪了……你妈妈不说我是不知道的,我是个粗人。但你妈妈嫁给了我,我就不想她有事,原本以为缓过这阵就好了,哪知道那么倒霉……韵锦……叔叔实在没办法了才给你打电话的,你妈妈她不知道。我只怕要是这件事被查了出来,我蹲监狱也就算了,可有了你这层关系,章总他们心里会怎么想,程铮会怎么想,我不能往你脸上抹黑呀……”
苏韵锦丢了魂一样的放下电话,泪痕半干在脸上,有一种麻痹似的痛楚。原来她是个那么失败的女儿,妈妈生了那样的病,她居然都不知道。
叔叔说得没错,就算告诉了她,她能怎么办?她没有钱。问程铮借吗?连叔叔都知道她开不了这个口,究竟是妈妈的命重要还是尊严重要?难道她竟然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
叔叔口口声声说不希望她在程铮面前抬不起头来,可是出了这种事,她何尝又能在他面前抬头?她觉得一颗心就要裂开,最害怕的事发生了,却没有人可以让她去责怪。这一切如同命定的一个局,她步步躲避,却步步陷在里面。
像忽然反应过来一样,她飞快地打开抽屉,搜出自己所有的存折和储蓄卡,一万五千块,这是她全部的积蓄,她又翻出电话簿,第一个打给莫郁华,郁华读医科都还没毕业,当即说愿意把所有的钱给她,却也不过是几千块。接着她陆续打给大学里几个相熟的舍友、同学,大家都不是有钱的人,你一点我一点地凑在一起,总共还不到两万,加上她自己的积蓄,最多四万块,距离十一万四千这个数目,差得不止是一点点。苏韵锦攥着薄薄的存折,觉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虚乏。
手机铃声响起时,她像是受了一惊,接起来,原来是程铮。“韵锦,你下来,我在楼下等你,快点儿。”他的声音透着一丝神秘和兴奋,像是从异次元传来。
苏韵锦机械地找块湿毛巾擦了擦脸,放好存折匆匆下楼,一走出停车场的电梯,就看见程铮站在一辆庞然大物旁,对她笑得灿烂无比。
“韵锦你看,原来这就是我老爸老妈所说的惊喜。悍马H2深蓝的限量版,今天特意让人开过来的,想不到我老爸那个老学究的眼光还不错。”
苏韵锦呆呆地看着眼前这辆炫目夸张的越野车,一时说不出话来。程铮以为她也跟自己最初看见车时一样惊呆了,便扯了她上副驾驶座,“我带你兜一圈……看见没有,这里还装备了雨雪自动感应雨刮系统,还有双屏……”
程铮神采飞扬地解说给她听,苏韵锦却条件反射地问道:“这车要多少钱呀?”
程铮皱眉想了想:“大概五六十万吧,我也不清楚具体的价钱,管它多少钱呢。这款车全球不过生产八百七十多辆,有钱也未必买得到呢。看出来没有,很多地方我都改装过了,又花了我十五万。”
苏韵锦摇头苦笑,不过是一个生日礼物,一个大玩儿具,却有可能是关系到/贫/贱/人/家性/命的一个天文数字。
“别以为是我老爸那么大方,他要是出手那么阔绰,反贪局就得找他麻烦了,肯定还是老妈扔的钱。”程铮看着她说道。
苏韵锦把他的头扭回正前方,“既然你爸妈送车给你,就要小心开才对。”她原来想跟他说什么来着?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说。
中午下班前,苏韵锦把手机握到发烫,终于决定给沈居安打一个电话,下午,八万块准时打入了她的户头,她在第一时间将总共十二万元转给了叔叔。
苏韵锦心里感谢沈居安没有多问,就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可她更明白,向他借钱其实是下下之策。不说他和程铮一家千丝万缕的关系,光凭她跟他曾经的一段暧昧感情,也不该跟他有金钱上的纠葛,不到退无可退,她不会走这一步。
其实,怎么着,她都应该向程铮求援,因为现在他才是她最亲密的人,如果妈妈当初一现病情立刻告诉她,她即使难堪,都会向程铮开口的,毕竟没有什么比妈妈的病包重要,是妈妈和叔叔为了考虑她的感受选择了这种极端的方式,她反而没法面对程铮。
叔叔所在的建筑公司隶属于“衡凯”旗下,虽然他犯的这点事远不会惊动集团高层,但为是程铮妈妈章晋茵亲自引荐,又有苏韵锦这层关系,一切都简单不起来了。正如叔叔事才想起的,章家和程家知道了这事会如何看待她们一家,是该公事公办呢,还是出于颜面虑遮掩过去?无论怎么做,叔叔都难以在公司里继续立足,日后两家的关系若更进一步,简直不能想……而她这时再问程铮借钱,就和直接向章晋茵请罪没有分别。再说,借了程的钱,她是还还是不还?
现在苏韵锦只想让叔叔暗地里将钱填补回去,将整件事化解于无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至于沈居安的钱和人情,她会想办法慢慢还。他不是她的爱人,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他钱和人情当作一笔债,只要是债就会有还完的一天。
当晚她带着疲惫回到两人的家里,一开门,就看到程铮坐在沙发上。听到声响,他便转过头,用一种略带陌生的眼光看着她。苏韵锦心下多少有些明白,也许事情终究没有瞒得过他,该来的躲不过,她干脆径直走到他面前,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早些时候你以前的舍友小雯打电话来,说她家里临时有了事,所以要借给你妈妈看病的钱她暂时不能给你了。然后,我就给你妈妈打了个电话,你叔叔说谢谢我。不久前我妈又跟我说,你叔叔……让我别告诉你,她会处理好。苏韵锦,告诉我,你哪儿来的十一万?”
果然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现在看来,她这面墙竟是无处不透风。苏韵锦见他狐疑的眼神,心一横,索性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包括向沈居安借钱的事全部告诉了他。程铮听了不怒反笑,“你身上发生了这些事,第一个想去求助的人竟然不是我,而是沈居安,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苏韵锦充满了无力感,“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你不懂。”
程铮霍地站了起来,“我不懂,你可以告诉我呀?为什么把我当傻瓜?难道沈居安就懂?”
“对,他会懂,因为他跟我一样,知道贫贱有多可怕,知道没有钱就没有尊严!不像你,从来就不知道穷困是什么滋味。程铮,我没有把你当傻瓜,我是在乎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叔叔是靠你家里的关系才得到这份工作,现在账目上出了问题,我怎么能再要你的钱来填补漏洞?这么做只会让大家更难堪。”
“废话,你找沈居安借钱就不难堪。”程铮气愤之下说话更是咄咄逼人。
“这个时候我宁愿欠沈居安的,也不愿欠你的。”苏韵锦也站了起来,仰着头看着他说。
程铮随手抓过沙发上的一个资料袋,另一只手捏住苏韵锦的手,“如果你真的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就跟我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门外走。
苏韵锦被他牵着上了车,依稀察觉到他往章粤和沈居安的住所开去,无论她说什么,他一概不予理会。
很快到了沈居安所在的半山别墅区,程铮给他打了电话,然后将车开进停车场等候。十来分钟后,沈居安一个人衣着整齐地出现在停车场,看着苏韵锦和程铮,他似乎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
刚走近,还没等他开口,程铮已经下车将手里的资料袋打开,抽出里面数叠钞票就往沈居安身上用力摔去。沈居安闪避不及,身上被其中几叠砸个正着,更有一叠在半空中散了出来,粉红色的百元钞票顺着他满头满脸地飘洒下来。
“程铮!”苏韵锦厉声喝止,可哪里来得及。
沈居安乍然遭遇这样的变故,神色却没怎么改变,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凭纸钞从他身上洒下,表情漠然。
程铮还不放过他,竟像是积怨已久般地说道:“钱如数还给你,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我表姐愿意嫁给你,我没话可说,但我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沈居安缓缓捻起落在肩上的一张钞票,淡淡地说:“我想你是误会了。”“误会?”程铮冷笑,“别以为人人都像章粤一样傻,你图的是什么我们心照不宣,这钱是你的吗?犯不着拿着章家的钱来充情圣吧?”
“住嘴!”同样一句话却异口同声地出自两个女人的嘴里。章粤头发凌乱地匆匆赶来,身上的外套里尤是来不及换下的家居服。苏韵锦上前又急又恼地扯住程铮。
沈居安浑如没事一般弯下腰去,一张一张地拾起四处散落的钞票,整齐地放回程铮先前带来的资料袋里,他不看程铮,却只对着苏韵锦轻声说:“你确定不需要这些钱了吗?”
苏韵锦羞愧得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除了说对不起,已经想不出别的语言。章粤走到程铮身边,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还是小孩子吗?做事有没有经过大脑。”
程铮不甘示弱地回嘴,“做事不经大脑的人只怕是你,明知是坑你还往里面跳。”
章粤气得一张精致的面容变了颜色,指着程铮的鼻子骂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马上给我滚!”
程铮拍开她的手,“谁稀罕管你的闲事,你管好你老公。”
“程铮,跟我走。”苏韵锦强拽着程铮往车里去,却拽不动他分毫,气到极点干脆撒手,“你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你不走,我走。”说完掉头就往停车场出口处走。
程铮这才转身去追,末了还撂下一句话,“章粤,你就傻吧,以后有你的苦头吃呢。”
章粤咬牙看着程铮和苏韵锦离去,狠狠说道:“死程铮,以后谁再理你谁就是王八蛋!”沈居安笑了笑,拉过她的手,“走吧,别恼了,跟他计较什么,回家吧。”
这边程铮开车和苏韵锦回家,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回到家中,程铮的火气才慢慢散了,便讪讪地跟苏韵锦搭话,苏韵锦却闷声不吭地洗澡睡觉,正眼都没有看过他。
程铮趴在她身边,轻轻推了推她露在薄被外的肩,“哎,说句话吧,还生气呀?”苏韵锦无声地把身体挪开了一点,程铮再靠近,不服气地说:“明明开始是我有理,怎么现在变成你生气了?刚才我又没骂你。”
苏韵锦觉得自己疲惫得说不出话来,被他吵得无奈,这才翻身起来,冷冷道:“的确是你有理,都是我的错,我之所以不愿意叔叔在你们家谋事,怕的就是这一天。可你想过没有,站在我的立场,继父挪用了男朋友家的公款,我还有脸问他借钱补漏吗?就算你想不通这点,有气朝我撒,你跑到沈居安那里闹什么?”
程铮慌了,隔着薄被一把抱住她,“我不管那么多,只想要你在我身边。对,我讨厌沈居安,今天是刻意让他难堪的。可是韵锦,你能不能把我放在心上?我希望不管好的坏的,你第一时间想到的人是我。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你说过要送我一个礼物的,那好,我先告诉你,我就要一个承诺,别离开我。你戴上耳环那天也答应过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离开我。”
苏韵锦闭上眼叹息。
苏韵锦记起,自己曾经言之凿凿地对沈居安说:“我们不一样。”
沈居安终究还是比她聪明,当时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笑。现在想来,自己也觉得可笑,她并没能清高到哪里去,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她还是依附着程铮。她不能像年少时那么决绝地守护自己的尊严,因为做不到洒脱地离开,所以她选择了什么都不去想,继续留在他身边。唯有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这样她才会觉得好过。
日复一日,苏韵锦更加细心周到地照顾着程铮的日常生活,宠着他所有的脾气,程铮也更依恋着她。有时她会自我安慰,这难道不是幸福吗?
工作近两年后,苏韵锦在客户服务中心的表现颇得领导赞许,当初招聘时慧眼择中她的销售副总徐致衡让人事部门找她谈话,问她是否愿意转到市场部,真正参与企业的销售策划。苏韵锦很是心动,市场部的发展前景要远远大于客服中心,收入也有显著提升,虽然压力也会随之增大,但是想到妈妈身体不佳,继父年纪也大了,一年不如一年,带来的那个妹妹年纪又小,日后这些都是自己需要负担的责任,很有必要对职业生涯重新规划,于是略加思索便答应了下来。
收入总是和付出的劳动成正比,调到市场部之后,苏韵锦的工作量骤然增大,开会讨论,作计划,写方案,跑调研,回访客户……什么都要从头学起,加班成了常事,于公于私,偶尔也有了应酬。
程铮的事业此时也是光明一片,他年轻、聪明,专业技术扎实,又肯下苦功,很快就成为设计部的骨干,职务的提升必然伴随着加倍的忙碌,加班不提,大大小小的图纸会审、专项培训让他出差的机会也增多了。他的玩儿心也在这时渐渐地收敛了,应酬和消遣慢慢减少,除了保留每周至少踢一场球的习惯,平时工作完毕就说要回家陪女朋友,如非必要,也不太愿意出差,那些福利性质的开会和培训也能免则免。同事们都有些好奇,他这样年轻,看似桀骜,又处处得意,竟然如此恋家,更好奇他那位闻声不见面的女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把程铮这样一个人收得服服帖帖。
按说苏韵锦应该感到满足,但实际上她更感到压力倍生。程铮越来越依恋她,自然也要求她回报同样的热度。一旦她稍有忽略,即使事出有因,他也免不了要有情绪。苏韵锦尽可能地让程铮如愿,尽可能地陪伴在他身边,可是一边要对他事无巨细的照顾,一边又要兼顾工作,公司、家里两头忙,这让她连走路都比别人快许多。
她以为她可以两头兼顾,因为大多数职业女性都是这样过来的,但落到实处才知道这真的很难。过去两人中的一个回家晚了,程铮还会叫了外卖,或是出去吃一顿什么的,但现在他说只习惯她做的饭菜,稍微回得晚一些就会嚷着肚子饿不停地催促。苏韵锦加班回到住处,不是看到程铮饿肚子的难看脸色,就是满屋子的乱糟糟。
以前工作清闲的时候这些都尚可忍受,但当她开了几小时的会议,伏案工作到头晕眼花,腰都直不起来,尚且得忍着疲倦给他做饭、洗衣、收拾房间,还要忍受程铮对她晚归的抱怨时,即便是铁人也难以再忍受。他太依赖她,却不懂得体恤她的辛苦。有些时候,苏韵锦甚至怀疑他是故意为之,不但不帮忙,还屡屡添乱。比如他从来不在她加班的时候出去踢球或安排自己的其他活动,总是在最忙的关口催她回家。一看到她把工作带到家里就老大不高兴。过去程铮看她实在辛苦还会提议请个钟点工或是保姆,现在苏韵锦实在没办法了,主动提起这件事,他反而说不喜欢家里有别人。
七月初,公司给市场部安排了几个大的企划案,为了拿出漂亮的方案,部门里反反复复地开会讨论,大家对这件事都很重视。苏韵锦作为市场部的新人,自然更加投入,希望借此机会能够锻炼自己,学到更多的东西。尽避有老员工借故把一些个人分内的文案工作推给她,她也没有做声。
每每程铮准备睡了还看见苏韵锦抱着笔记本奋战,就笑她说:“怎么不见我把图纸带回家来?八小时之内完不成工作的都是笨蛋。”
苏韵锦承认自己是“笨鸟先飞”,让他先睡,他却不肯,搬张椅子坐到她身边,看不了多久就往她身上拱。她哪会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是现在确实没那个心思,偏偏他就像牛皮糖一样赶都赶不走。
她顺着他的心思安抚道:“别闹,等我忙完这一会儿再说。”
程铮却不肯,说:“工作是做不完的,一定是你公司里的人看你实心眼就把事情都扔给你干,别人才不会那么傻。”
“多做点又不会死,你也不想我成为部门里拖后腿的那个人吧?”
“开始我就不同意你去市场部,整天不知道瞎忙什么。”
苏韵锦不愿和他起冲突,可听到这话也不高兴了,“程铮,我可从来没否定过你的工作!”“那下次我把工作带回家的时候你尽情否定我就是了。”程铮笑笑,趁机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不由分说地合上了她的笔记本。
苏韵锦一个图表做到一半,被他这样不讲理地打断,顿时脸色冷了下来。
“你干什么呀?”
“睡觉!”程铮把她往床上拖。
苏韵锦用力将他的手一甩,“你就不能尊重我一下?”
程铮见她翻脸,也愣了一下,“我怎么不尊重你?就是不想看你这么蠢怎么了?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最后还落不到个好。”他知道她的为人,在公司的时候绝对不肯有半点松懈,吃了亏通常也暗暗扛下来。他都能看到她眼睛底下的淡青色,一连好几天都睡那么晚,整个人都瘦了,偏偏做什么都想着公司的事,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
“我的脏活累活大部分还不是你给的?”苏韵锦这段时间公事家事两头拉锯已经觉得很累了,本来不想提的,可是这会儿心中不快,话赶话地就说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程铮盘腿坐在床上问。
“没什么意思。我不求你能做好饭等我回家,只希望你别像个皇帝一样等着我下班把饭送到你面前,不要把衣服、杂志扔得满地都是,看碟的时候别非拉着我一起陪你不可。还有,我也不是每天都把工作带回家,你就不能消停会儿,让我把事情处理好?”
程铮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闷闷道:“难道做这些让你觉得很烦?”他已经习惯了两人这种相处模式,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这个小家让他觉得很温馨,没想到这竟然成了她难以忍受的负担。
听他的口气,莫非她理应乐在其中?苏韵锦服了他的大少爷思维,苦笑道:“我们一样要工作,忙了一天,我回来后像个保姆一样伺候你,到时间还要陪你睡。我不是觉得烦,而是觉得累,万能机器人都有没电的时候。”
苏韵锦说完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但程铮低头的样子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想通了似地说:“原来是为了这个。你根本不用那么辛苦,工作太累大不了别做了,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原来考虑了半天他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苏韵锦发现和他根本就说不通。
“你为什么不辞掉设计院的工作在家给我拖地做饭?”苏韵锦怒道。
“哪个男人会做这样的事?”
程铮的大男子主义是苏韵锦最烦他的地方之一,她见这样的局面,今晚的工作估计也做不了了,和他也吵不出结果,沉着脸关闭笔记本,躺上床之前,她冷冷对程铮说:“你别以为世界要围着你一个人转!”
“我就是这样,受不了拉倒!”程铮也怒气冲冲地上床。过了一会儿,苏韵锦身上盖着的薄被被他拽走一大半,她抢回一角,没过几秒又被他卷走。
他体内火气旺,天气稍暖一些就不爱往身上盖东西,现在反而来和她争这个。苏韵锦想不通他怎么能永远那么幼稚,什么都要依着他的性子行事,实在受不了,把被子扔还给他,自己去睡了沙发。程铮这次也真的动了气,两人各睡各的,一夜无话。
次日,苏韵锦在沙发上醒过来,毯子在她身上,程铮却已经出了门,他还是头一回比她起得还早。她照例去上班,上午徐副总参加了市场部的会议,散会后没多久,秘书打电话来,让她到副总办公室去一趟。
苏韵锦还以为自己开会时的不在状态被精明的领导识破,心里很是不安。然而进到副总办公室,徐致衡的样子却不似问责,他微笑着让她坐下,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原来,公司新推出的一系列主打产品要在全国范围内进行重点的营销推广,因此才让市场部给出了几个方案,这些方案各有亮点,高层一时难以取舍,便从中挑选出最优的两个同时推行,参考试点市场反馈和客户意见,作出最后定夺。苏韵锦正是备选方案之一的主要参与者,徐致衡让她协助另一名资深员工全权负责该方案。这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荣耀,但对于新人来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机会。徐致衡也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对苏韵锦的鼓励,假如他们的方案成了公司最终的选择,那么对于她今后的职业发展来说也是块很好的铺路石。苏韵锦感谢领导的重视,回到自己的格子间,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雀跃。这是个好机会,而她太需要这样的机会,但这时却免不了去想,今后恐怕空闲的时间更少,程铮知道后又该不痛快了。她虽不喜欢他在这件事上的消极态度,然而临到头来,又不能不考虑他的感受。她和他之间,好像打断骨头连着筋,也活该她伺候他。
主导这个方案的资深同事约苏韵锦下班后一块儿吃饭,顺便就方案的一些细节作进一步沟通,苏韵锦犹豫了一会儿,以家里有事为由推掉了。她特意早早下班,做了两个程铮爱吃的菜,看了好几次表,程铮却迟迟没有回家。
想必是赌气找朋友玩儿去了,苏韵锦正想着菜凉了要不要热一下,程铮的同事把他送回了家。她一看他左脚上打着石膏就急了,一问才知道他下班后和同事去踢球,上午刚下过雨的场地湿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就站不起来了,送到附近的医院拍照,医生说是胫骨骨裂,车也没法开了,只能让同事送了回来。
苏韵锦百般感谢地送走了同事,连忙扶程铮去沙发上坐,他脸色仍然不好看,不知是疼的,还是在恼她。也不太和她说话,问三句都不答一句,洗澡的时候怕弄湿伤处,苏韵锦给他擦身倒是没有拒绝,由着她搀扶自己回床上躺着,吃过了药,一沾枕头就说困了。“我的脚动不了,这段时间都不会和你抢被子了。”他睡前闭着眼睛说。
他还惦记着昨晚的事,苏韵锦听他这么说,哭笑不得,怕他有事不敢先睡,倚在床头看了会儿书,身边的人呼吸渐稳。她见他睡熟了,才伸手摸了摸他有些扎人的短发,听说头发硬的人性格也很强硬,但在她看来他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蛮横却又不失赤子之心,有时让人气得牙根痒痒,但吵归吵,骂归骂,却也没法从心里恨了他。
看着被石膏包裹的小腿,苏韵锦忽然冒出一个荒唐念头,这骨裂来得也太及时了,让她半点脾气都没有,该不会是程铮想出来制她的招吧,否则好好的骨头裂了条缝,哪儿能睡得这样安稳?可医院的病历、X光照片和医生开的药都俱全,公司还给了他一个月的病假,他再肆意妄为也不敢拿这个骗人。
到了半夜,苏韵锦也睡着了,迷糊间听到他极细的呻吟,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发现他额头上全是冷汗,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痛苦神情,才知道先前那番若无其事都是要面子装出来的,止痛药一过,他疼得根本睡不着。
苏韵锦找来湿毛巾替他擦汗,看不下去他难受的样子,就说道:“程铮。实在疼的话就哭吧,哭出来会好过一些。”
他这个时候还嘴硬,“我又不是女人,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那么丢脸。”
“死要面子活受罪。”她又气又心疼,“谁让你踢得那么卖力。”
程铮要死不活地说:“我把那颗球想象成你,一脚过去,就成这样了。”
“好啊,你就这么恨我。”
“我每次在你这里都讨不到好,想出口气,到头来吃苦的还是我。”
苏韵锦也想起来,从高中时起,大家都说他足球踢得好,可是在她这个门外汉看来,他不是踢出界,就是腿抽筋,要不就骨裂,好像从没有风光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邪门。想着想着,不由得就笑了起来。
刚喂他重新吃了止疼药,苏韵锦睡下,感到有只手伸进自己睡裙下摸着她的腿,不时还用力捏一下。
“你想干什么?”她拖长了声音说。
“我的脚好像没知觉了!”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苏韵锦耐心地说:“因为这是我的脚。”
“我说我皮肤怎么那么滑。”他喃喃道。
苏韵锦背对他闭上眼睛,只要他一天没断了这贼心,就根本不用替他担心。他将错就错地摸了一会儿,遗憾地叹了口气。
“韵锦。”
“我睡着了。”
他在黑暗中笑了笑,“我现在是病人,你围着我转也说得过去吧。”
听他那声音,竟然有几分心满意足的味道。苏韵锦忽然有些难过,他的爱太重了,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背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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