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祁善并非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
祁善洗了澡,披着半干的头发,用喷壶给窗台上的“新成员”浇水。她想起了张航给她的建议。
那时她哭累了,才意识到张航并没有离开,他站在祁家低矮的院门外担忧地等待。
“祁善,你要是对周瓒有意思,更应该跟我在一起。你不能任他摆布!”
祁善留下了那盆文竹,却拒绝了张航的“好意”。她本就学不来朱燕婷的烈脾气,爱或恨都要轰轰烈烈。周瓒也常常嘲笑她的“样”。可他不喜欢她,她奋起挣扎又有什么用?一个人之所以不珍惜另一个人,原因不外乎如下:其一,不珍惜她也不会失去她;其二,失去她也无所谓!
祁善不想让周瓒继续在她的世界里肆意妄为,何必与张航做戏,为他再一次违背自己的意愿?她若怕了,只会退避三舍,紧紧闭上眼前的门。
祁善想起,自己本可以退得更从容的,就在妈妈告诫她“如果必定要摔倒,最起码保持姿态好看”的时候。或许今天她去了舅舅家,那么包括自己在内,都可以把先前的“趔趄欲倒”解释为常年的惯性所致。怪她太贪心,一时起了奢望,舍不得抽身保全,像一个顽固的将领,以为当真可凭一己之力守住“她的城”。
嘉楠阿姨把她贴身的那块羊脂玉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祁善,这是一份大礼,不仅在于它的价值,还在于它承载的意义。祁善把它放在掌心轻轻摩挲,天然形成的光白籽,像上好的凝脂,温润而熨帖人心。玉的右下侧有油红色落款,祁善过去以为那是某位名家的作品印记,现在拿了放大镜细细辨认方知,那两行小篆似是——浮情应戒,此心可寄。
这是阿秀叔叔曾经对嘉楠阿姨许下的承诺,还是嘉楠阿姨寄托在祁善身上的美好愿望?无论如何祁善都觉得自己辜负了嘉楠阿姨。她可以在四面楚歌时孤军抵抗,但一座甘心四面洞开的城,她不知道该怎么守下去。
祁善忽然好奇,周瓒今天送了她什么?她在同学们带来的礼物里找出了周瓒给她的那个蓝丝绒盒子。拆开那一瞬,她的手一晃,盒子里的东西差点摔落在地。
那是个竹编的螳螂,手工极其精细,还被上了油绿色的漆,乍一看仿佛活物一般,立即就要挥舞着刀臂往她身上跳。祁善的脸由灰转白,最后只剩下苦笑。她平生最怕的东西就是螳螂,可竹编的精致工艺品又是她热衷收藏的小玩意之一。这些周瓒都知道。他连一个小小的生日礼物都要让她喜忧参半,百爪挠心。
正当祁善为如何处置盒子里的“螳螂”而皱眉时,紧闭的窗户发出了异物敲击的轻响。她没有动,那响声又一次传来。
祁善推开窗。周瓒一见她出现在窗台就笑了,扔掉碎石子说:“我以为你睡了。”
“那你还来捣乱?”
周瓒不以为意,抛起另一只手上的小玩意又接住,说:“我来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祁善送了周瓒一枚寿山石印章,石头是从她爸爸那里拐来的,那个“瓒”字是她亲手所刻。出于对首件作品的重视,祁善从画图样到在替代品上试刻,前后几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送出之前还为自己的稚嫩工艺而惴惴不已。
这已成为她现在极后悔的一件事。
祁善藏在沉默背后的情绪没有逃过周瓒的眼睛。
“生气了?”他退后一步,拉开距离,以便更好地打量窗边的人。
祁善漠然问:“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也不知道。”周瓒笑吟吟地朝她招手,“下来说说话。长发姑娘,既然今天你不打算垂下辫子。”
他并不是第一次这样调侃她。以前祁善并未抗拒,那毕竟是个浪漫的童话故事。然而现在她不禁想,如果她是长发姑娘,周瓒就是她遇到的第一个爱冒险的少年。她欣然解下长发接纳了他,日复一日等待,他却来去自由,从不久留。也许她也不是生而为他的,只是周瓒出现得比任何人都早,而祁善又接受了太多的心理暗示。
沈晓星怀孕在冯嘉楠之前,按说祁善是比周瓒要大两个半月的。可谁都没料到冯嘉楠会在七个月时早产,祁善过了预产期一天才呱呱落地。长辈们开玩笑说:“小善是天生的慢性子,她在等着阿瓒呢。”
后来那个“命有双子”的预言也是一样。
他们说得多了,祁善就信了,并且渐渐习以为常,甚至意识深处也根深蒂固地默认了她今后的人生会与周瓒密不可分。
可这是谁的保证?谁来为她的一颗心负责?
为什么她要从娘胎里就等着他?又凭什么因为瞎子的一句话,她就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是他命定的人?
他说他们只是“好朋友”,那就只做“朋友”。
前十八年祁善的人生轨迹与周瓒交织得太过紧密,但是到了该分道而行的路口,他们也可以挥别,慢慢学着放下牵绊。
“下来啊,发什么呆?”
周瓒在楼下催促,像过去无数次他习惯的那样。仿佛他丝毫不曾记得,就在不久前他还罔顾祁善的意愿,做了一次“红娘”。
祁善说:“周瓒,你把那个印章还给我吧。我把‘瓒’字刻坏了。”
“送出去的礼物泼出去的水。我不嫌弃你!”
“可是我嫌弃。”
周瓒终于慢慢收起了脸上的坏笑,再一次试图从祁善的眼里窥见她的心思,“还说不是生气……说说,是因为朱燕婷的事,还是因为张航?”
他这样聪明的人,总在最浅白的问题上扮着糊涂。祁善关上了窗户。
周瓒是在看到祁善送他的印章后立即想要去找她的。以他俩从前的关系,身边物件的交换不可谓不频繁。小至一块橡皮,大到某一年的压岁钱,谁若急需,就可拿去。他们甚至也不把这些当作馈赠,你来我往,家常便饭。正因为这样,每年生日他们给对方的礼物都敷衍得很,只是应个景,一个蛋糕或一句祝福便可充数。
那块寿山石是祁定的私藏,他宝贝得很。周瓒有一次看到定叔拿在手里把玩,觉得黄油油如冻蜡一般的石头十分有趣,就讨来看看。祁定怕他心浮,连叮嘱了两次“拿稳些”。周瓒起了玩心,故意拿了块雨花石要跟定叔换,气得祁定吹胡子瞪眼。周瓒后来当作一件趣事在祁善和沈晓星面前提起,她们母女俩都笑了。沈晓星戏言祁定这几年越来越像葛朗台,那块石头要想让他割爱,除非以后给了小善做嫁妆。
相对于石头本身的完美而言,那个篆体的“瓒”字刻得认真,但刀工生涩。要是让定叔看到,只怕心都要疼缺一块。周瓒得偿所愿把它握在掌心,即使无人在旁提醒,他也不禁小心翼翼,唯恐自己不能负荷。
周瓒没料到祁善会给出这份“厚礼”,而自己准备的东西就显得太过草率。有次他经过闹市区天桥,看到一个乡下老头在卖竹编工艺品,有昆虫、动物,也有日常器具,手艺相当精细。周瓒让老头另给他编了个小匣子,拳头大小,正好放得下祁善的一件小玩物,可以让她随身带着。东西不值钱,一共才花了二十块,只是等待的时间有点长。周瓒在五月初烈日暴晒的天桥上蹲了大半个小时,满头满脸的汗。为此老头格外送了他“赠品”,他挑了个草编螳螂,打算拿来吓唬祁善。
竹编的小匣子原已被周瓒放进礼物袋里,可当冯嘉楠不由分说把祁善当作半个“女主人”在生日聚会上推出来,周瓒心中不喜,鬼使神差地在礼物送出手前,将小匣子换成了草螳螂。反正他妈妈连那块羊脂玉都肯给她了,他送什么都不重要。
周瓒去找祁善时,身上揣着那个小匣子。她最好还没有拆开礼物,若已被吓了一跳,那他就得另想个办法圆过去。然而,祁善那天一反常态的冷漠让周瓒铩羽而归。
从那以后,周瓒能感觉到祁善对他态度的微妙改变。倒也不是说她生气不搭理他了,那还好办些。她也不像过去冷战时那样故意对他回避,两家人的聚会她都参加,周瓒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她回答如常。冯嘉楠给了他们两张某教育机构开设的高考前心理讲座门票,祁善欣然与周瓒结伴前往,回来后还把笔记和心得与他分享。
她再也没有在他面前碎碎念地说教不休,惹他不高兴的话一概不提。他缺课,家人问起她只说不知道,他要抄作业,她也任由他去。他做什么,和谁在一起胡混,她不再关心过问,相应的,她最近做了什么,得了什么好东西也很少在他面前提起。
周瓒快忘了自己已有多久没有看到祁善对他翻白眼。她面无表情对他讽刺奚落的样子,曾经再熟悉不过,如今也已生疏。他讨好的伎俩,她照单全收;他故意欺负,她也一笑而过。她在他面前彻底成了“邻居家的好孩子”祁善,温和、认真、得体……无可挑剔。他的软硬手段都如同重拳击在棉花上。
进入六月以后,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拨动表盘,日子快得不合常理。临近高考最后的关口,学校对考生的管束反而放松了,不再整日逼迫他们努力努力再努力。老师的讲课基本已停止,同学们都自由复习,确有需要,晚自习也可申请在家自学。
祁善就在家里为周瓒做最后一次知识点归纳,这是周瓒爸妈交给她的“任务”,她执行得一丝不苟。
“匀变速直线运动的基本公式,前三年物理试卷中都有这个知识点,平均速度的几个推论你现在能灵活运用吗?”祁善征询地望向周瓒,发现他正用笔轻轻敲着下巴,目光掠过了试卷,停留在她身上。她就事论事道:“你再这样下去,很难够得上G大最低录取分数线。”
周瓒像没听见她说什么,问:“喂,我给你那个竹编的匣子你用了吗?”
“用了,装那个螳螂正好。”祁善说,“你干吗不等明年生日再给我?”
“明年?谁知道明年会怎么样?”周瓒玩着手上的笔。
“也对。”祁善随口赞同了一句,又接着往下讲题,“初速度为零的变速运动……”
她面前的试卷忽然被人抽走,正想问他又要干吗,周瓒却半举着试卷,定了定神说道:“祁善,我为上次替张航约你出来这件事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对!”
祁善眼里闪过讶然,很快回应道:“哦……好吧。下次不要这样了,都是同学,免得见面尴尬。”
“说完了?”她回答得如此官方。周瓒紧紧抿着唇。
“过去的事别提了。试卷还我,我还没讲完呢。”祁善问他索要试卷。
“我的话也没讲完。”周瓒把她手里的笔也一并抽走,和试卷一块扔到了书桌对面的床上。他的话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祁善,少跟我来这套虚的!不就是为了朱燕婷那点事吗?你不想我和她走得近,直接说啊!有气就撒出来,有必要让大家都憋死吗?别不承认!我知道你对我……”
他急狠了,连最后那层遮羞布都不给她留。
祁善咬了咬下唇,沉下了脸,却没有再为自己遮掩,“我不想你和她在一起,你就会考虑我的感受?是,周瓒,我嫉妒过她,你满意了?”
她这样,他反而无话可说,定定注视着她有些发红的眼睛。
“我前一阵心里很难过。”祁善坦坦荡荡地说,“后来我想了很久,你说得有道理,我的确太没出息了,一点主见也没有,别人说什么都当真。我只是太习惯我们在一起,从来没想过有别的可能。这是我的问题,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你放心!”
祁善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两人的心结似乎被解开了,周瓒只得“放心”。
高考前一天,两家的大人特意聚在一起吃了顿饭,为孩子们加油鼓劲。
周启秀为了让儿子放轻松,难得地对他开起玩笑来,说:“阿瓒,加把劲啊!就看这几天了,你要是连个正经的学校都考不上,小善能看得上你才怪!”
周瓒翻了个白眼,还不等他开口,祁善放下筷子正色道:“阿秀叔叔,你们以后都不要再开这种玩笑。我们又不是小孩,再听下去要尴尬了。我和阿瓒以前是好朋友,以后也是。”
周启秀没料到祁善会有这样的反应。不过她从来都是这样,话不多说,但说出一句,就是一句。
“你看你,开玩笑也不分场合。”冯嘉楠瞥了周启秀一眼。
她已很久没用这种语气与周启秀说话,看似挖苦,实则亲昵。周启秀心中一动,连连说:“好好好,是我说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提就是了!”
祁善笑笑,继续埋头吃饭。
周瓒默默看着自己紧捏着筷子的手。他一直都反感大人们拿他和祁善的事做文章,想尽办法拒吃这个“强扭的瓜”。可这样的话第一次从祁善嘴里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怪异。连同之前心里的郁郁不快都找到了答案。
就好像……是祁善先抛弃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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