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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不知心底事

第九章

  长假的第六天,十二岁的邹昀第一次坐了一个半小时的汽车来到了县城,与他同行的有向远,还有他多年未见的哥哥。

  汽车颠簸在起伏的山路上时,从未出过“远门”的他就反复地问向远,“我们去县城有什么事吗?”向远老是笑,她说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去玩,仅此而已。

  什么都不干,只是去玩!邹昀按捺不住内心期待的同时也感觉一丝惶惑,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平时,就连家里的大人偶尔有事,一年也未必会出到县城一次。向远平时这么忙忙碌碌,城里的哥哥几年才见一面,他们居然会特意带他去玩,这未免让他觉得有些奢侈。

  出门的时候,邹昀在向远的家门口遇见向遥,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向遥对他那么敌视,但他们是同伴同学,又是小时候的玩伴,他总不希望两人关系太僵。于是他在心情大好之下,不理会向遥对他故意的视而不见,主动打了声招呼:“向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谁跟你‘我们’,出发去哪里,不知道你说什么。”向遥脸上的莫名奇妙让邹昀怀疑起“去县城玩”这件事的真实性,难道是他听错了?但昨天晚上,明明是向远到他家打的招呼,听说哥哥也去,他爸爸也答应了――他的父亲邹瘸子从叶骞泽那里得到了不少实惠,对这个曾经的拖油瓶还是相当客气的。

  邹昀有些困惑,说话便有些吞吐,“不是……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县城玩的吗?”

  向遥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向远已经闻声走了出来,她对着邹昀笑,“你来了,准备出发了。”仿佛刚意识到向遥站在一旁,向远对着妹妹也说了一句,“你去不去?”

  向遥愣了一下,然后大声说,“有什么稀罕,我才不去。”她说完转身就往屋里跑,末了,还不忘狠狠地瞪了邹昀一眼。

  邹昀来到县城,被人来人往的宽阔街道和各种有趣的事物吸引着,两只眼睛都觉得不够用,他不明白为什么向遥会说不稀罕。他们三个人逛了许多马路,进了许多商店,连在县城里小小的人民公园都玩得不亦乐乎;经过县医院的时候,向远还提议进去抽血验个血型,她说现在城里人都喜欢这么做。邹昀听向远那么说,也跟着她和哥哥一起在化验室卷起了衣袖,抽了一大管血也不觉得疼。这一切对于邹昀来说都是那么新奇,他觉得自己长到那么大,从来没有玩得这样尽兴,他老问哥哥现在是几点,叶骞泽还以为他急着赶回去,其实他只是太害怕天黑,然后这一天就会结束。

  可是不管他怎么不情愿,这一天迟早要结束。坐上返家的车子,邹昀看着窗外的风景,他来的时候有多欢喜,走的时候就有多失落。坐在他身边的叶骞泽拍着他的头,问他想什么这样出神,经过这一天的相处,邹昀和哥哥之间的生疏消弭了许多,可他依然回答不出哥哥的问题。他在想什么,他这一天明明是快乐的,可是眼看着天黑下来,为什么会有了难过?他忽然后悔,一路上放太多心思去想现在究竟几点钟,以至于漏看了不少风景。

  眼看车子离家越来越近,只有手上被针扎过的隐隐刺痛在提醒邹昀他这一天的旅程,他忽然才想起,凭白被抽了那么多血,他竟然忘记问自己究竟是什么血型。他捂着手腕,扭过头去问坐在他后面的向远,“向远姐,刚才测出我是什么血型啊?”

  向远笑咪咪地说:“别心急,哪有那么快知道结果。”

  “我是B型,阿昀你也有可能跟我一样啊。”叶骞泽半随意地说。

  “哥,你知道你是什么血型,今天为什么还要验血?”

  叶骞泽望了向远一眼,向远还来不及做答,邹昀小朋友的思路已经从这个问题上转移,“向远姐,我会不会跟你一个血型?”

  向远觉得有点好笑,“这个可说不准,你跟我一个血型干什么?”

  “如果你需要我的血,我就可以给你啊。”邹昀认真地说,话音还没落,后脑勺就挨了向远一下。

  “呸,童言无忌。”向远笑骂了一句,看着叶骞泽说,“你们家的人怎么都喜欢说傻话。”

  叶骞泽也忍俊不住,“看来阿昀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哥哥还好。”

  向远暗暗笑自己也是傻气,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一丝期盼叶骞泽会对此表现出一丁点的不满。然而没有,他的笑容那样真心而纯粹,完完全全是是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亲朋彼此融洽而流露出来的愉悦。

  “他还是个孩子,孩子当然是认为谁在他身边的时间比较多,就是比较亲。”她说。

  叶骞泽听了向远的话,不由得有些感触,他把手放在邹昀的肩膀上,“是我对你照顾得不够。阿昀我问你,如果有机会天天跟哥哥生活在一起,你原不愿意?”

  “你要搬回村里吗?”邹昀显然有些困惑。

  “不是,我说得是你跟我一起到城里。”

  “这怎么可能。”邹昀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又不是城里人,再说要是我走了,我爸怎么办?”

  “邹……你爸对你很好吗?”叶骞泽问

  邹昀开始对他的问题感到奇怪,“他对我也不差啊。”乡下人忙于生活,甚少有更细腻的情绪表达,在邹昀看来,父与子的关系本该如此。

  “可是……”

  “快到了,收拾一下东西吧。”向远适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叶骞泽陪同邹昀回到邹瘸子家,他并不住这里,邹家的屋子不大,挤了四口人,还要腾出房间做生意,所以叶骞泽都是住在他妈妈在附近的一个表亲家。

  邹昀跟爸爸还有继母一道挽留叶骞泽坐一坐再走,他说还要去向远家看叶灵,走得很是匆忙。叶骞泽离开之后,邹昀草草吃过晚饭回房,玩了一天,他也有些疲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爸爸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就连关上了房门,都仿佛可以听见他和继母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那一夜,邹昀做梦都还在县城的热闹繁华中流连,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他从未离家那么远。只是他不知道,出自他身体里的一试管血液比他走得更远,它早早在叶家相熟的医院人员安排下,辗转去到千里之外。

  接下来几天,叶灵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如常,长假已经过去,叶骞泽却始终没有回城的打算,邹昀觉得有些奇怪,他并非不喜欢跟哥哥待在一起,只不过他们小学都开始上课了,难道城里的学校还在放假?他问向远,向远每天忙着往返在学校和家里之间,好像无心理会他的问题,叶骞泽说,他难得回家一趟,想把事情办好再走。究竟有什么事情?邹昀不喜欢叶灵看着他要笑不笑的样子,不喜欢他爸爸和继母背着他窃窃私语,他总觉得有一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唯独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邹昀遇到同路的向遥,以往这个时候,向遥总是一声不吭地从他身边走过去,然而这一次,她却意外地走到他前面,再转过身,用讥诮的语气说道:“邹昀,你命真好,终于用不着再走这条山路了。”

  “你说什么呀。”邹昀莫名其妙。

  “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的?村里的人都在传,你不是你那瘸子爸生的。”向遥扯了扯书包的肩带,朝他半扬起脸。

  “你胡说!”邹昀也恼了,胀红了脸瞪着向遥,要是别人说这样的话,他准是扑上去狠揍一顿,可是她是向遥,他不想跟她交恶,于是只有苦苦压抑着心里的怒气,假装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向遥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不由得有些失望,她挤出一个笑容,大声说:“真好,我终于不用跟你这讨厌鬼同路了。”说完撒腿就跑。

  邹昀看着她的背影发呆,心里的不安和慌张越来越盛,就连远处渐渐暗下去的天空都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味道。

  所有不安的感觉在邹昀回到家,发现家门口被人和两辆小车包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攀到了顶峰,他怔怔地看着那两辆车,多么的锃亮而气派,平时在村里,除了拖拉机和摩托车,最常见的就是隔天开到村口一次的残旧中巴。邹昀跟其他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对汽车这一钢铁构造的速度机器有着莫名的热爱,可毕竟是离他生活极其遥远的东西,他还来不及去想这它们怎么会停在了自家门口,早有多事之人将他回来了的消息告诉了屋内的人。

  邹昀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分开看热闹的乡亲,一步步地走近他,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那男人却屈膝半蹲在他的跟前,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他的脸,手伸到一半,却带着悲喜交加的神情犹豫着。

  “阿昀,你就是阿昀……长这么大了……是我的错,看你这眉毛,你这眼睛,但凡我当年多看一眼,怎么会相信你不是我的儿子?”

  茫然无措的邹昀用手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裤腿,他记起来了,四年前,就是这个城里来的“叔叔”从家里带走了大哥,那天晚上,妈妈搂着他,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一整夜。他在说什么?谁是谁的儿子?邹昀感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捏住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点声息,连呼吸都艰难。他多希望自己听不懂那些话,可与他平视的这张脸是多么的熟悉,这就是血脉相连的铁证?他想到“血”字,骤然一惊,好像明白了什么,下一刻,他的身子却被这个流着泪的男人用力抱在了怀里。

  “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那男人抱得那样紧,做工精细的外套蹭在邹昀破旧的衣衫上,邹昀真担心自己沾了泥巴的裤腿弄脏了别人的衣服。他僵硬着身体,任由那男人抱着他像孩子那样哭泣,眼睛却透过对方的肩膀去看那些围观的人,不少乡亲也跟抹起了眼泪,其中甚至还有他叫了12年的“爸爸”。叶骞泽的眼睛湿润了,不过脸上是带着笑容的,远远站在角落的向遥还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邹昀的眼睛在他们中扫了一遍,真像一出戏,他第一次做了戏里的主角,可他觉得自己像是观众。

  那男人的泪水顺着邹昀的脖子往下流,湿湿的,痒痒的,邹昀挣了一下,没有如愿,最后是他的继母走过来,边拭着眼角边说:“这孩子老实,没见过世面,见到亲人,话都不会说了。”

  那男人这才松开了邹昀,用手摸着他的头,“没关系没关系,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这些年我都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等到跟我回去以后,日子久了,我们父子当然会亲密起来。”

  “是啊,是啊,日子久了就好了,看这孩子就是个有福气的人,果然不假。”邹昀继母附和着,邹瘸子竟也在一旁“嘿嘿”地笑。周围的乡亲们纷纷羡慕着邹昀命运得以改变的好福气。

  “秉林啊,这么久没回来,多住几天再走吧。

  “下次吧,我那边还有事情要忙,孩子们也要上学了,尤其是阿昀这边还赶着回去办手续,有时间再特意回来看乡亲们。”

  “从小看邹昀这孩子长大,忽然要走也挺舍不得的。”

  “放心吧,他在这里长大,会记得这里的,以后一有时间,我就会让骞泽带着阿昀一起回来,毕竟……毕竟他们的妈妈还埋在这里。”

  邹昀听着他们讨论,仿佛他要走已经成为定局,然而从始至终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思。

  “那定了什么时候走没有?”

  “收拾好,办好手续就走。”

  ……

  邹昀忽然大喊出了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谁说我要走?我不走,要走你们自己走!”

  他拨开阻在面前看热闹的人,飞快跑回他黑洞洞的小房间,用力关上房门,仍听见他“爸爸”和继母忙不迭地在门外说,“小孩子脾气,没事的,一阵就过了,孩子的东西我们会帮他收拾好,你放心。”

  “没关系,事情确实太突然,让他静一静也好。”

  邹昀没有开灯,坐在床沿打量着昏暗光线里房间的轮廓,他跟继母带来的弟弟共有的这个小小空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盏灯,其余什么都没有。在过去的日子里,他谈不上有多爱这个地方,就像他叫了十二年“爸爸”的那个浑浑噩噩的人,还有后来有些小心眼的继母,他们对他谈不上有多好。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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