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家都以为傅镜殊要离开的时候,陆宁海提出的一个”例行公事”的程序却让这场梦过早地醒了,不管当事人将它视作好梦还是噩梦。
说起来这事还是郑太太的女儿傅维敏先提出的。都说傅镜殊是傅维忍的儿子,但是身在马来西亚的傅家人都听说过傅维忍的前妻行为不端,傅维忍生前也对这个儿子相当冷淡。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亲生的呢?既然要认傅家的正统血脉,那就更该一开始就弄个明明白白。
傅维忍病重时,曾经因为检查的需要在家庭医生处留下了一份血样,没有及时处理,意外地保留了下来。傅维敏便借此提出,应该用这份血样和傅镜殊做一次亲子鉴定,确定无误才能把他接过来。
郑太太起初倒没想到这一层,傅维忍性子古怪,但长得和傅传声极为相似,傅传声认定他是自己的儿子,郑太太也从未有过怀疑,至于傅维忍的儿子,这个就不好说了。她清楚女儿提出这个要求实际上是对她执意接回傅镜殊一事心中不服,又不敢明着抗议,这才想方设法寻找一切可能的方式来阻拦。但郑太太斟酌了一下,为保险起见,做一次鉴定也无不可,反正真的假不了,既正本清源,又堵了悠悠众口。
这件事依旧被交给他们信任的陆宁海负责。陆宁海为谨慎起见全程亲力亲为。由于市里只有少数几家大医院能够提供此项鉴定,他先是陪同傅镜殊在岛上的卫生所提取了血液样本,然后再亲自把血样送至检验机构。
从医院出来时是正午,白花花的太阳很是刺眼,陆宁海正待走到马路对面去取车,不远处树荫下的一个身影让他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他用手搭在眉眼前,有些疑心是不是自己被晒昏了头以至于出现幻觉,但是他幻觉里的人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笑了。
“方灯?”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她的身边,将手上的公文包换了个手,万分意外地说,“我差点以为看错人了。你在这里……这不是巧遇吧,你找我有事?”
方灯背着手,一副娇俏的小女孩模样,“你说要我做你的女儿,如果是你女儿在这里等你,你也会这么惊讶?”
陆宁海心中虽困惑,但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答她。况且,无论她是为什么而来,头一回在岛外看见她,他的心里还是高兴的。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你跟我去事务所?到时你喝点东西,有话慢慢说。”
方灯很顺从地上了他的车,坐到副驾驶座。她看来很少接触私家车,好奇地左看看,右摸摸,就是系不上安全带。
“我来。”陆宁海只得探身过去,替她将安全带拉过来,手横过小姑娘的身前,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他也有些不自在,一进一退之间,鼻子却闻到了这个年纪女孩特有的干净的气息,坦荡而美好。
陆宁海收敛心神专心开车,方灯在他身畔一路上很是沉默,他好奇地瞥了她一眼,她明明眼睛注视着正前方,却好似耳朵旁也长着眼睛一般。
“你看我干什么?”她笑着问。
“啊?哦!没什么。”陆宁海也笑了,双手将方向盘握得更紧,他明明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知道她在干什么,被她这么一问,反而平添了几分心虚。
到了律师事务所,陆宁海把方灯往自己的办公室领。经过外面的办公区,正好遇上他的合伙人老张往外走。老张看见他身后跟着个小姑娘,便打趣道:“哟,宁海,哪儿找来的洛丽塔?”
老张是陆宁海的大学同窗,比他还年长一岁,但平日里就是没个正经,尤其是那一张嘴,开起玩笑来也不分场合。
“别理他,他就知道瞎说!”老张想必有事在身,戏谑了几句就匆匆而去,陆宁海怕方灯多想,就解释了一句。
方灯好像压根就没听到老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神游去了哪里,讶然地回了句:“什么?”
“没什么。”陆宁海笑自己多心,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洛丽塔是什么。
他把方灯安置在他私人办公室的沙发上,给她拿了瓶饮料,小姑娘应该都喜欢这些甜的东西,然后他才窝进自己办公桌后的座椅里,好整以暇地开口道:“说吧,找我有事?”
方灯不答,却在办公室里晃悠了一圈,最后站到他办公桌的另一头,拿起他放在上面的相框仔细端详。
“这是你前妻还是现任老婆?”
“你怎么知道我结了两次婚?”陆宁海记得自己并未在她面前说起再婚的事。
方灯很自然地说道:“你说我像你以前的妻子,有’以前‘的,就有’现在‘的。我和她长得一点都不像,她又那么年轻,我猜她是你的现任。”
“你猜对了。”陆宁海点头。
“这个是你儿子?你儿子长得比你帅。”方灯继续拉着家常,“为什么这里没有你’以前‘妻子的照片呢?”
陆宁海没想到他们会说到这个话题,有些不自在地说:“人已经不在了,留着照片有什么用?”
“我常听人讲,你越思念一个人,就越害怕看到她的影子。是这样吗?”
过去陆宁海还觉得,方灯和傅镜殊小小年纪就像活了几辈子的人。生活的经历确实会使一部分孩子早熟些,像他的儿子,几乎同样的年纪却显得单纯得多。传说中有一种幽魂在转生之前拒喝孟婆汤,所以他们来生就会带着前世的记忆,年幼的躯体里住着上辈子的老灵魂。现在看起来,她简直就像这样的小妖孽,但妖孽往往又有着极其诱人的躯壳,方灯的嘴唇就长得很美,从花瓣一样的唇里吐出的不管是什么话语,都显得没那么紧要了。
方灯仿佛没发现他短暂的失神,小心地将相框放回原处,随口问道:“你今天去医院是因为傅七的事吗?”
“没错。”陆宁海一点也不惊讶于她为什么会知道。她和她的表哥关系那么亲厚,关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结果出来了吗?”方灯又问。
陆宁海毕竟是个年长她近三十岁的成年人,投身律师这一行也十几年了,见惯世情,平日里也以精明着称,他再对这小姑娘有特殊的好感,也觉察出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目的,他把背往后一靠,回答也显得谨慎了许多。
“这个需要时间。等结果出来,我会及时通知他和郑太太那边。”
“如果鉴定结果出错呢?”
“这是个十分科学的鉴定,我想出错的可能性很小。”
“我是说,如果鉴定结果显示傅七不是他爸爸的亲儿子……我只是说如果,那会怎样?”
陆宁海微微眯了眼睛,双手在胸前交握,“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什么都有可能,不是吗?”方灯慢悠悠地说。在陆宁海看来,这时的方灯像极了傅家的那个孩子。
“我只能说,假如那种可能真的出现,对大家而言都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方灯点头,仿佛对他的回答表示认可,正当陆宁海等着从她下一步的问题中寻找出更多的端倪时,她忽然又变了话题。
“陆叔叔,你说要我做你的女儿,是认真的吗?”
她这一声”陆叔叔”喊得极其温软,陆宁海前一分钟还心存戒备,这一刻心却化了不少。
他郑重许诺,“这是当然,我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那天我问你为什么在那么多孤儿里选择了我,你还记不记得?”
陆宁海当然记得,她的回答一度让他尴尬万分。
“我……”
“你再给我一个答案好吗?”她绞着手,矛盾且不安。
她这样年纪的孩子对待被收养一事抱有谨慎的态度也完全是可以理解的,陆宁海明白她已经动摇了,只是需要自己给她一个更坚定的信念,让她相信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是他要如何回答,人和人之间的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陆宁海艰难地寻找合适字眼。从一开始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沉稳和世故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不太顶用,总是不由自主就被她牵着鼻子往前走,这让他万般困惑,最要命的是,他还不厌恶这种困惑,并不那么急于摆脱。
“像你以前的妻子一样可爱吗?”
“不不,其实也不是很像。”陆宁海本能地回避这个敏感的话题。
方灯笑得天真无邪,“那我像谁……不行,你必须说一个。”
“嗯……这个难倒我了。你有没有听说过安格尔的一幅着名的油画,叫做《泉》……我是说,你的脸长得……”
傅镜殊学西洋油画多年,方灯在他身边也难免耳濡目染。
“可是她是光着身子的呀。”
陆宁海大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在她面前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他明明不是那个意思。为怕方灯误会,把他想得太过龌龊,他面红耳赤地想要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又觉得我不像了?”说完这句话,方灯直起腰,做了一个陆宁海打死也想不到的举动。她慢慢地解开了自己胸前的纽扣,一颗,又一颗,“这样是不是更像了呢!”
陆宁海被惊呆了,愣了几秒厉声呵斥道:“你在做什么!”
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细细的纽扣被她灵活的指尖逐一解开,从他那里已隐约可见衣下透出的春光。
陆宁海猛然站起来,身后的椅子被剧烈的动作推得和墙壁发出了撞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阻止她的疯狂。然而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宽大的办公桌,等他冲到她的身旁,她身前的纽扣已尽数被打开。
方灯在他伸手过来替她掩衣之前,轻轻将上衣朝后一褪,这下她的上半身除了贴身胸衣再无任何遮掩。陆宁海伸过来的手触到了她手臂光裸的肌肤,触电一般回缩,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他扭过头去试图将之前那一幕从脑海里抹去,但少女半裸的身姿和光洁的肌肤仿佛在他心里施用最残酷的烙刑。
“你把我当什么了!”陆宁海义正词严地怒斥道。
“你想把你当什么,就是什么。”方灯轻声说,“只要你帮帮他。”
“我不懂你说什么,把衣服穿上再说!”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方灯上前一步,看着陆宁海狼狈地退后一步,“你把我当做女儿,不是应该心无邪念吗,那还怕什么呢?”
“你到底想怎么样!”陆宁海退到了办公桌的边缘。
方灯”噗嗤”一笑,“你这话不是被凌辱的妇女说的吗?你不看着我,怎么知道我想怎么样?”她见陆宁海绷着脸,依旧扭头拒绝看她,便又绕到他的另一侧,一字一句道,“你怕,才是心中有鬼!”
陆宁海终于将头转了过来,沉声道:“我给你三秒钟把衣服穿好,小小年纪怎么就不自爱?”
方灯低头笑笑,将手放到肩上,她不但没有扶起褪至手肘的外衣,反而将胸衣的肩带缓缓往下捋。
“方灯,穿好衣服!”
“陆叔叔,我求你帮帮他,帮帮他……”她嘴里只余下这句话,身上仅存的那点束缚每向下一寸,她就重复一遍,仿佛魔咒。
陆宁海倒吸一口凉气,胸口剧烈地起伏,训斥的话到了喉边却生生梗在那里,如同一口浓腻腥甜的痰,咳不出来,胸更闷了,心竟是痒的。近在咫尺这一幕,滚烫又旖旎,罪恶却无比诱惑。他开始明白,不是他言语惹的祸,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引着他朝这一步走来,他早就应该警醒,却放纵自己迟钝,这是心惹的祸。祸根早就种下了,他自己竟比她更后知后觉。
方灯看着陆宁海憋红的脸和极力掩饰的狼狈样子,像在看一出荒诞剧,虽然她也在剧中,可毕竟演到这一步,她的心可以略略放下了。只要她没有看错,事情就有出现转机的可能。
别人都笑她是”酒鬼的女儿”,反倒忘了她还有一个更有趣的身份——”娼妓的侄女”。她跟在朱颜姑姑身边长大,见得最多的就是男人眼里的渴求和欲望,不管他是衣冠楚楚,还是寒酸落魄,只要他心中的贪婪蠢蠢欲动,那眼神都如出一辙。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姓陆的大律师和小商店里的老杜没什么区别。
“女儿。”方灯在心里笑了,不过她忍住了笑,也忍住了低头时冲到眼眶边缘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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