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半正。维南德斯一家子首先来到。在范哈塞尔特旅馆的跳舞厅里,他们发现有三个人等着,各自站着,默不作声地在想心事。杜克洛神经质地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走来走去;利文斯坐在一张椅子上,脸色阴沉、凝固;最后,是梅格雷,叼着烟斗,靠在钢琴上。
只有一盏电灯,高高地挂在头顶上,射出暗淡而不充足的亮光,可是似乎没有人想到去开亮其他的灯。那些倚子仍然堆在房间的一头,只是梅格雷拿了几张,排成一排,这是打算用来作为演讲会上的前排椅子的。
空讲台上放着一张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铺着绿布。
维南德斯一家子穿着他们礼拜天穿的最好的衣服。他们不折不扣地按照指示办事,把两个孩子带来了。不难猜测,他们匆匆忙忙地吃罢晚饭,就赶紧来了,餐室里乱摊着餐具。
维南德斯先生走进房间,就脱掉鞋子,看看周围,要找一个人谈谈。他向教授挪了一步,可是考虑了一下,不走过去了。最后,他把他的一家人带到一个角落里,他们都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他的领子,对他来说,太高了,他的领带歪了。
接着来的是科内利于斯·巴伦斯,脸色苍白,神情烦躁,看来好像一丁点儿事情就会吓得他逃命似的。他跟维南德斯一样,也想找个人待在一起,可是没有人给他一点儿鼓励,他只得侧着身子慢腾腾地走到房间后部,靠那堆倚子站着。
奥斯廷被皮伊佩卡姆普带进来,用心情沉重的、锐利的眼光望了梅格雷一眼。在他后面是波平加太太,接下来是阿内伊,她步子轻快地走进来,停了一下,接着径直向那排椅子走去。
梅格雷向皮伊佩卡姆普转过身去。
“你可以去把贝彻领下来了。安排一个人照看利文斯和奥斯廷。案子发生的那夜,他们不在这儿,咱们得待会儿才要他们。他们还是坐在后面的好。”
贝彻腼腆地走进房间,显出一副极不自在的模样,可是一看到阿内伊和波平加太太,那就足以使她抖擞起精神来了。她的整个身子变得直挺挺的,头微微一仰。
停顿。没有人说话。事实上,简直好像没有人在透气似的。气氛一点儿也不紧张或者富于戏剧性。一点也不。说凄惨倒比较接近真相。
一群忧郁的人待在一个大房间里,在照不到角落里的暗淡的灯光下,默不作声。
需要费好大的工夫才能承认,仅仅几天前,德尔夫齐尔所有的著名人士都来到过这儿。他们掏钱购买坐在那些现在堆着的椅子上的权利。他们穿着最好的衣服,态度端庄地走进来,摆出一副装模作样的架式,微笑,鞠躬,握手,坐下,等让·杜克洛在讲台上一出现,就热烈地鼓掌。
今夜好像是把望远镜颠倒过来看同样的场面。
人人都等着。没有一个人的心里有一点儿数,要发生什么事情。然而大多数人的脸上流露的不是焦急和痛苦。脸上是闷闷不乐的神情,丝毫没有智慧的光芒。人人都沉着脸,不是由于感情,而是由于没精打采。那灯光使每个人的皮肤都变成灰色。甚至贝彻也显得迟钝和难看。
这场活动并没有给人留下任何印象,甚至可笑的印象也没有。一伙糟糕透顶的演员的一场表演拙劣、半心半意的预演!
外面,人们默不作声地一群群聚在一起。在下午快过去的时侯,消息在这个城市里传得沸沸扬扬了:范·哈塞尔特旅馆里将要发生一件事情。
当然,没有人想像到里面的景象这么没有浪漫的气息。
最后,梅格雷移动身子,转向波平加太太。
“劳驾你坐在几天前那一夜坐过的老位子上,好不好?”
几个钟头以前,她激动得悲惨异常。现在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她显得老了一些。她的大衣做工糟透了,一个肩膀看上去比另一个阔。别人没法不注意她那双大脚,还有一只耳朵下面有个疤。
阿内伊的模样更糟。她的相貌从来没有这么不端正过。她的衣服简直可笑,甚至显得有点儿寒碜。
波平加太太坐在前排正中央的位子上——荣誉席。上次,她在那儿坐过,整个德尔夫齐尔都在她后面,她当时得意得脸都红了。
“谁坐在你旁边?”
“教练船的船长。”
“另一边呢?”
“维南德斯先生。”
维南德斯被要求入座。他大衣也没有脱。他尴尬地坐下来,没法不同任何人的眼光接触。
“维南德斯太太呢?”
“在这一排尽头,因为带着两个孩子。”
“贝彻?”
那个姑娘不等波平加太太回答,就坐在她的位子上了。她和阿内伊隔开一个位子,她们中间的那个位子是孔拉德·波平加坐的。
皮伊佩卡姆普站在局外。他感到不自在和一点也不懂。让·杜克洛神情沮丧地等着被叫去扮演他的角色。
“登上讲台,”梅格雷说。
在房间里所有的人当中,他也许是最可怜巴巴的了。站在讲台上,身材瘦削,衣着整脚,没精打采,简直不可能使人想像,几天以前那个夜晚,他曾经是个大有吸引力的人。※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又一次停顿。沉默像高高的天花板上射下来的暗淡的灯光那样阴郁。奥斯廷在房间后部咳嗽了四、五回。
甚至也不能说,梅格雷感到自在。他沮丧地望着他正在导演的这场假戏,他的眼光逗留在一个个角色上,注意最微小的细节——贝彻坐在椅子上的姿势,阿内伊的裙子太长了,教授为了不至显得太傻,站着弹桌子,露出了肮脏的手指甲。
“你讲了多少时间?”
“三刻钟。”
“你念讲稿吗?”
“当然不。这是我第二十回讲了。我甚至用不着对讲稿看上一眼。”
“既然是那样,你当时是看着观众喽。”
梅洛雷在阿内伊和贝彻中间坐了一会儿。椅子排得挺紧,所以他确确实实是在她们中间嵌进去的,他的膝盖紧紧地贴着贝彻的。
“这场表演什么时间结束的?”
“正好九点前。我们开始的时候演奏了一些音乐。”
钢琴盖打开着,一份肖邦的《普勒内兹》的乐谱还放在那儿。波平加太太在咬手绢角。奥斯廷站在房间尽头,两只脚在铺锯木屑的地板上挪来挪去。梅格雷离开他的座位,走动起来。
“杜克洛先生,劳驾把你演讲的要点很快地讲一讲,好不好?”
可是杜克洛没法说话,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法按照对他的要求办。他踌躇,咳嗽,接着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愿冒犯今夜在我面前的有水平的听众……”
“对不起。我想,你当时讲的是犯罪。确切的题目是什么?”
“罪犯对他们的行动所负的责任。”
“你是在坚决主张什么吧?”
“主张实在是社会本身应对它的成员的过借负责,包括那些以罪行的名义出现的过错……生活是为了人人的最大的可能的幸福组织起来的……我们已经创造了社会的阶级,那就有必要使每一个人都受到适当的教育,成为一个阶级中的一员……”
他说的时候,盯着绿桌布看。他的声音轻微,而且完全缺乏权威性。
“行了,”梅格雷呻吟着说,“我懂得这一套:‘有一些人由于这个或者那个理由,不适合于社会上任何一个阶级。他们根本不能适应,要不,你要是愿意这么说的话,他们不健全。就是他们提供了我们所说的罪犯,所以他们必须被安置在一个他自己的阶级内。’……就是这一套,对不对?我们以前听过许多回了……结论:‘废除监狱,多盖些医院。’”
教授只是恼火地看了一眼,作为回答。
“原来你就那么讲了三刻钟,用引人注意的例子来证明你的论点。你援引洛姆布洛索和许多别人的著作,援引弗洛伊德的话作结束语。”
他看看他的表,对那排作为听众坐着的人说:“我必须请你们再等几分钟。”
这个时刻是留给一个孩子发出嚎叫的。她妈妈神经正紧张,摇着她,使她安静下来。这不管用,她爸爸把她抱到他的膝盖上,好言好语地哄她。这也不管用,于是他拧她的胳膊。
你不得不望着阿内伊和贝彻中间那张空椅子才认识到,归根结蒂,正在进行一件严肃的事情。
虽然在当时——那不是一件极平凡的事情吗?贝彻那张健康然而漂亮得没有吸引力的脸值得她惹的那一切麻烦吗?
暗淡而微弱的灯光有揭露赤裸裸的真相的优点,破坏了通常掩饰真相的光彩和魅力。灯光在贝彻的身上发挥了很显著的作用。没有吸引力的漂亮,对不对?简直还算不上。那么,她凭什么当上这出戏里的明星呢?说得粗鲁点,她有两样东西,而且只有两样东西:两个滚圆、丰满、好看的Rx房,她的蓝绸上衣正好显示出Rx房的线条,使那两个Rx房更有诱惑力了。十八岁的姑娘的Rx房,稍微一颤动,看来就好像生命在抖动。
同她隔开不远,是波平加太太,她不管是在现在,还是在十八岁上,都没有那样的Rx房。波平加太太穿着一层层丧服,显示出来的不是审美观念很差,而是压根儿没有审美观念。
阿内伊呢,皮包骨头,相貌丑陋,胸脯扁平,她唯一有趣为地方是叫人莫测高深。
波平加不幸遇到了贝彻,波平加这个快活人儿,这个回家落户得太早的海员,他对世界上的种种美好的乐趣仍然未能忘情。他真的看过贝彻的脸和她那双没有神采的、瓷蓝色的眼睛吗?要是看过的话,他当然没有看到眼睛后面,没有看到她的铁钩,她随时准备用那个铁钩钩住任何能带她到别的地方去的男人——不管什么地方,只要离开德尔夫齐尔就行。
他只向其余的人瞟了一眼。他的眼光确实一直逗留在那个年轻、富于诱惑力和柔软的身子上……
至于维南德斯太太,她简直不能称作女人。只是个妈妈!只是个主妇!她在给她的小姑娘擤鼻子,小姑娘的眼泪渐渐干了。
“你要我待在这儿吗?”让·杜克洛在讲台上问。
“请待着。”
接着梅格雷走到皮伊佩卡姆普面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个格罗宁根侦探同奥斯廷后来出去了一会儿。
另一个房间里,人们在玩弹子戏,每隔几秒钟,可以听到象牙球啪嗒的声音。
在演讲的房间里,这会儿气氛压抑得叫人难以忍受。有点像降神会。人人都估计有什么离奇的事情要发生。除了阿内伊以外,人人都被吓住了。她突然站起身来,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来,说:“我真不明白,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这是……这是……”
“是时候了,”梅格雷短短地插嘴说。“喂!巴伦斯在哪儿?”
探长刚才完全把那个练习生忘了。他发现科内利于斯同其他人分开得远远的,背靠在墙上。
“你干吗不坐在你该坐的位子上?”
“你刚才说我们得待在那天黄昏的老地方……”
他的眼光神经质地这儿看一眼,那儿看一眼。他的话断断续续地说出来。
“……那天夜晚,我跟我那些船上的同学都买的五毛钱的座位。”
梅格雷不再注意他,去打开一扇门,这扇门通往一个正对着街道的门廊,人们可以从这扇门进进出出,用不着经过咖啡馆。他向外面瞟了一眼。
原来聚集在那儿的人似乎大多数已经散去了,因为在黑暗中只看到三、四个人影儿。
他向房间里转过身来,说:“我猜想演讲一结束,人们围着讲台祝贺演讲人……”
没有人回答,可是这话足以勾起人们对那个场面的回忆。全场闹哄哄,椅子磨擦着地板,大量听众慢腾腾地、络绎不绝地从出口处走出去,而比较显赫的人聚集在讲台周围,同教授握手,祝贺他的成功……房间慢慢地空了……最后一伙人终于也向门口走去了……巴伦斯加入波平加一家人……
“你现在可以下来了,杜克洛先生。”
人人都站起身来,可是站着一动也不动,拿不准要他们干什么。所有的眼睛都望着梅格雷。阿内伊和贝彻,虽然几乎并肩站着,都不理睬对方。
维南德斯抱着小的那个女孩。
“这边请。”
他们开始向门口走去的时候:
“咱们按照上礼拜同样的次序走……波平加太太和杜克洛先生……”
他们互相尴尬地望着,犹像不决,接着一起穿过门洞子,走到外面黑暗中。
“接下来是贝彻小姐……你当时是跟波平加一起走的。你跟着别人走。我马上到你这儿来。”
她不喜欢独自个儿走。她仍然在怕她爸爸,尽管他远远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一个警察站在他身旁。
“维南德斯先生和太太……”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没有别人那么窘。有孩子要照看,使事情好办些。
“阿内伊小姐和巴伦斯……”
巴伦斯几乎要哭出来了。然而他咬着嘴唇,振作起来,从梅格雷面前走过,跟阿内伊一起走出去。
然后,探长向那个站在利文斯身旁的警察转过身去。
“在发生案件那夜,这时候,他在家里……”
可是那个警察毫无表情地望着他,他不得不把杜克洛叫回来当译员。
“告诉他把利文斯带到畜牧场去,要他确确实实按照上一回做的那样做。”说罢,梅格雷打发教授回到那支队伍中他的
老地方去。要是前面有灵车的话,倒很像一支送葬的队伍,不过是一支很糟糕的队伍。一次次站停和踌躇,而且带头的两个人一直东张西望,弄清楚后面的人跟着他们。
范·哈塞尔特太太站在旅馆的入口处,看着他们经过,甚至没有停止同里面那些玩弹子戏的人谈话。
所有的铺子都关门了;事实上,这个城市里的四分之三的人都上了床睡熟。波平加太太和那个教授顺着码头领路。杜克洛在说话;不难猜测,他是在设法劝他的伴儿放心。
交替出现亮光和黑暗,因为街灯杆隔得太远了,前面的一圈亮光照不着后面的一圈。刚看得出黑色的水和黑沉沉的船体。贝彻,后面跟着阿内伊,没法走得从容、优美。可是独自个儿走使她心里不踏实。
每一对隔开几码。再过去一点儿,可清楚地看列奥斯廷的船了。这实在容易辨认,因为只有一艘船是漆白色的。没有灯光从舷窗里透出来。
码头上没有人。
“请你们大伙儿确切地站停在你们现在站的地方,好不好?”梅格雷喊叫,响得人人都能听到。
他们停住脚,直挺挺地站在他们站的地方。灯塔射来的亮光从他们的头顶上转过去,没有照亮他们。
梅格雷对阿内伊说话。
“那天夜里,你确实在队伍里同样的地方吗?”
“对。”
“你,巴伦斯?”
“是的……至少我这么认为……”
“你可以肯定……你当时跟阿内伊并肩走着吧?”
“是的。那是说,到这地方为止。再过去十码光景,阿内伊指出,有个孩子的大衣拖在地上。”
“你就跑到前面去,赶上维南德斯一家子,告诉他们?”
“我告诉了维南德斯太太。”
“我想,那只花了几秒钟吧?”
“是的。后来,维南德斯一家人继续走了;我呢,等阿内伊。”
“你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什么也没有。”
“请每个人都往前走十步,”梅格雷吩咐,接着说,“请再走五步。”
这使阿内伊确确实实同奥斯廷的船并排了。
“现在赶到维南德斯一家人那儿去,巴伦斯……”接着对阿内伊说,“去把船舱顶上的那顶帽子拿来。”
干这件事情,她只要走三步,然后一步跨到甲板上就行了,从那个位置拿起来挺方便。可以清楚地看到,灯光是背景,前面是一样黑沉沉的东西。一个金属的反光甚至显示出标志的位置。
“你干吗要我干这件事儿?”
“去!去拿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响,前面的人们集中精神在听,拿不准出了什么事情。
“可是我没有……”
“不管你有没有干过。今夜少了一个人,也许其他人不得不扮演他那个角色……别忘了这不过是一次试验罢了。”
她不再多说,去拿了那顶帽子。
“藏在你的大衣下面。”
梅格雷自己跳上船去,喊叫:“皮伊佩卡姆普。”
“在。”
那个侦探的脑袋从船舱里探出来。他站在船舱里,脑袋正好在船舱顶下面,他能通过舱口拦板的舷窗看到一切。他走到甲板上,巴斯跟在后面。
“你看到了吗?”梅格雷问。
皮伊佩卡姆普点点头。
“好……现在把奥斯廷带走,带到他那夜去的地方……阿内伊,赶上巴伦斯,好不好?请其他的人往那幢房子走去,好不好……”梅格雷回到码头上,“我来代替波平加。”※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他赶紧往前走,来到贝彻身旁,加入这支队伍。他们的前面是波平加太太和杜克洛,后面是维南德斯一家子,跟在维南德斯一家子后面是阿内伊和科内利于斯。在他们背后又传来脚步声:奥斯廷和皮伊佩卡姆普走在最后面,不过拉开一段距离。
最后一批街灯杆都在后面了,从现在起,是在黑暗中走,顺着港口边缘,经过一扇扇把海洋和运河隔开的闸门,然后走到纤路上,两旁都是树,再向前走五百码就走到波平加家那幢房子前了。
贝彻低声说:“我真不明白……”
“别说得这么响……这是个平静的夜晚,前面和后面的人都很容易听到咱们的话,就像咱们能听到他们的那样……几天前那个夜晚也是平静的。所以波平加会用通常说话的声音谈着日常的事情,也许在谈论演讲……”
“可不是。”
“而那时候,你却在低声责怪……”
“你怎么知道的?”
“这无关紧要……现在再提一个问题。演讲的时候,你坐在他身旁,你要握住他的手——可他拒绝你,对不对?”
“是的,起先他确实拒绝我。”
“可是你坚持?”
“是的……那是绝对安全的。他过去压根儿不是那么小心谨慎的。甚至在他自己的家里,只要我们两个单独待在一起,他就常常吻我。事实上,有一回,我们待在客厅里,跟到餐室里去放东西的波平加太太说话——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一直把我搂在他的怀里。可是近来他一直告诉我要小心……”
“所以你表面上在讨论演讲的时候,暗地里却在低声责怪他?而且你又一次想说服他跟你一起逃走……”
夜晚确实是寂静的。前前后后响着清楚的脚步声;梅格雷甚至还可以偶尔听到杜克洛说话的片断。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跟随便什么警察办案的方法对不上号……”
在他后面,维南德斯太太用荷兰语在责备一个孩子……突然,波平加家那幢房子在黑暗中呈现。没有丝毫亮光。波平加太太在台阶上站住脚。
“你当时就是这么站住的,对不对,因为你丈夫有钥匙?”
“是的。”
“你的女佣人睡了?”
“是的……跟今天一样。”
接下来的几对这时候会合成一群了。
“把门打开,好不好?”梅格雷说。
她打开门,开了电灯,灯光照亮了过道和左面的竹帽架。
“从现在起,波平加兴致高极了,是不是?”
“是很高。可是看来好像不怎么自然。有一点儿勉强。”
帽子和大衣纷纷脱下,挂在过道里。
“等一下!人人都在这儿脱帽子和大衣吗?”
“除了阿内伊和我以外,大家都在这儿脱,”波平加太太说,“我们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稍微梳理一下。”
“你直接上楼的吗?谁开亮客厅里的电灯呢?”
“一定是孔拉德。”
“那么,上楼去,好不好?”
他跟着她们上楼。
“阿内伊得穿过你的房间才能到她的房间去。她在你房间里停留过吗?”
“没有。我想她直接穿过去了。”
“就像上一回那样,脱掉你的大衣和帽子……把你的大衣留在你自己的房间里,还有阿内伊小姐,和那顶帽子……你接下来干什么?”
波平加太太的下嘴唇在哆嗦。
“稍微拍了点粉,”她说,“我急急忙忙地梳了梳头发……可是……我……我简直受不了……真可怕……我有个感觉,现在我能听到他的说话声。在楼下。谈着无线电收音机。设法收听巴黎电台……”
波平加太太把她的大衣扔在床上。她在哭,尽管没有淌眼泪。阿内伊直挺挺地站在孔拉德的书房——现在仍然给她当卧房——正中央。
“你们一起下楼的?”
“是的……或者更确切地说,不是……我不敢完全肯定。我想阿内伊下来得迟一些……我急忙下楼去照看客人。”
“既然是这样,现在请你下楼去,好不好?”
他独自个儿同阿内伊待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他从她的手里把那顶帽子拿过来,看看房间周围,最后把帽子藏在长沙发底下。
“来吧……”
“你真的认为……”
“不,来吧……你也在脸上扑粉吗?”
“从来不。”
她眼睛底下有黑圈。梅格雷带她走出房间。
楼梯吱吱嘎嘎地响。楼下没有传来一点儿声音。
事实上,他们走进客厅的时候,整个场面看来不像——是真的——倒更像一个蜡像展览会。没有人敢坐下。维南德斯太太忙着在给两个孩子理弄乱了的头发,显然只有她一个人敢移动。
“你们请坐啊。照老位子……无线电收音机在哪儿?”
任何人还没有回答,他已经找到了。他开了收音机,转动旋钮,房间里突然交替充满了嘘嘘声、毕剥声、冷不防出现的说话声和片断的音乐声。最后,他扭到一个电台在播放法语的杂耍剧场录音节目,就不动了。
上校对上尉说……
又出现毕毕剥剥的爆音了。梅格雷调整另一个旋钮,声音突然比刚才响两倍:
……上尉是个好样儿的……可是上校,我的老兄……
低沉、洪亮的声音在人人都变得像石头似的站在那儿的整洁、庄重的客厅里回荡。
“坐下,”梅格雷吼叫,声音压倒场子里的闹声,“坐下来谈谈。来点茶怎么样?……”他试着望窗外,可是百叶窗关着。他走到前门口,打开门,喊叫,“皮伊佩卡姆普!”
“在,”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回答。
“他在那儿吗?”
“在。在第二棵树后面。”
梅格雷回到房间里。前门砰的一声关上。杂耍剧场节目已经结束,播音员在报告:
奥德翁唱片第2866号。
又是一阵毕毕剥剥的爆音;接着是爵士音乐。
波平加太太把身子靠在墙上。传来另一个电台的干扰,爵士音乐上面有一个带鼻音的说话声刚可以听到,哼哼唧唧地在讲外国话。有时候,是整整一串毕毕剥剥的爆音,接下来,音乐又开始了。
梅格雷看着周围,寻找贝彻。她倒在一张扶手椅上。脸颊上淌下两行热泪,在埂咽中她结结巴巴地叫着:“孔拉德……可怜的孔拉德……”
科内利于斯·巴伦斯看来好像是个死人,咬紧着嘴唇。
“来点茶怎么样?”梅格雷又问。
“还没有烧茶哩……”阿内伊回答,“首先,他们卷起地毯……他们开始跳舞……”
贝彻被越发激烈的哑咽憋得摇晃着身子。梅格雷看看地毯,看看铺着绣花桌布的橡木桌,看看窗,看看仍然心思完全放在孩子们身上的维南德斯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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