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约摸有十一、二个人,穿着针织的蓝工作服,戴着有帽檐的水手帽,穿着上了清漆的木鞋。
他们有几个人靠在城门上,其他一些人坐在系缆柱上;还有一些人干脆站着,他们的肥大的裤子使他们的大腿看起来简直大得异乎寻常。
他们有的抽烟,有的嚼烟叶,可是他们干得最多的是吐唾沫。时不时地有个人会讲个笑话,其他人听到后,会哈哈大笑,拍他们自己的大腿。
离开他们几码远的是一艘艘船,船后面是那座整洁的小城市,安全地待在堤坝的包围圈内。在再远一些的地方,一架起重机在卸一船煤。
梅格雷渐渐走近那些人,有的是时间观察他们,因为起初没有人注意到他沿着码头走来。
他己经知道他们是谁了。那就是说,他已经知道他们就是人们笑着说的码头耗子俱乐部的成员。不过,哪怕没人告诉他,他也会毫不困难地猜到这些水手中的大多数人不管下雨,还是出太阳,天天把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同一个地方,懒洋洋地讲故事,把唾沫吐在地上。
其中有一个是三艘快速大帆船的船主,三艘都是载重四百吨的呱呱叫的帆船,装着备用马达。其中有一艘正在埃姆斯河上迎风斜驶,不久就要驶进德尔夫齐尔海港了。
其他人的地位比较低微。有一个是捻船缝的【注】,看来他好像没有多少船缝可捻。还有一个是一扇不用了的闸门的管理员,可是他照样有戴制服帽的荣誉。
【注】抹船缝就是用旧房绳坡塞船板空隙——棒槌学堂注
有个人站在中央,使其他人都相形见细,倒不仅仅是因为他个子最高、肩膀最阔、脸晒得最红,而是他一下子就让人感到他是最强有力的人物。
木鞋、一件蓝工作服。他头上的那顶帽是崭新的,而且不知什么缘故,看起来挺可笑,好像它在戴它的人的脑袋上还没有安定下来似的。
他是奥斯廷,更加经常被人叫作巴斯,他一边抽着一个短杆陶土烟斗,一边听周围的人谈话。
他的嘴边挂着一丝含糊的微笑。他时不时地移动烟斗,带着更加津津有味的神情从几乎闭着的嘴唇里喷出烟来。
一个小型的厚皮动物。他粗壮而坚实,却有一双神情温和的眼睛。实际上,他这个人身上同时存在着温柔和强硬的气质。他的眼光停留在一艘拴在码头旁的船上,一艘约摸五十英尺长,船型漂亮,显然很牢。可能从前是一艘游艇,现在保养得不好而且很脏——那是他的。
船后面是连绵不断的埃姆斯河,十二、三英里阔,河后面是辽阔的北海。有一个地方有一片淡红的沙地,那是奥斯廷的领土——沃屈姆岛。
白天快要过去了,落日的红光使德尔夫齐尔这个尽是瓷砖的小城市更红了。
奥斯廷的眼睛本来温和地浏览着这片景色,后来集中——可以这么说——在路上走过来的梅格雷身上看了。那双带一点儿绿色的蓝眼睛极小。
有好一会儿,眼睛盯着探长看,一动也不动。后来,巴斯在木鞋跟上敲空他的烟斗,吐了一口唾沫,在他的衣兜里摸什么东西,接着掏出了一个用猪尿泡做的烟叶袋。然后,他那动位置,懒洋洋地背靠在墙上。
从那会儿起,梅格雷无时无刻不感到那个人的眼光对他瞄准着。一种既不专横、又不挑衅的注视。一种平静的然而并不是毫不关心的注视,一种打量、掂估和盘算的注视。
探长同阿内伊和皮伊佩卡姆普——这是那个荷兰侦探的名字——会面以后,先离开警察局。
不久以后,阿内伊胳膊底下夹着公事皮包脚步轻快地走出来了,身子向前探出,好像这个女人在干一件重要的事情,挤不出时间去看看街上在她周围发生的事情似的。
梅格雷没有去打搅她,而是望着巴斯。不过,巴斯的眼光倒一路跟着她,直到她在远处越来越小,最后他的眼光又转过来,对着梅格雷。
接着探长自己也不确切地知道他干吗要这么干,走到那伙人面前,他们一下子都停止谈话了,十几张脸都向他转去,都显出几分惊奇的神情。他对奥斯廷说话了:“对不起,你懂法语吗?”
巴斯并不畏缩。看来他好像在思索。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形容憔悴的水手在说明。
“法国人……法国警察……”
这个场面并不戏剧化,然而是梅格雷经历过的最奇怪的时刻之一。巴斯的眼光在他的脸上逗留了一会儿,他显然在踌躇。
那是毫无疑问的。他想要请探长同他一起到他的船上去。
船上有一个嵌着橡木护壁板的小舱,舱里装着罗盘和罗盘灯。
人人都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等候。最后,奥期廷张开嘴了。接着他突然耸耸肩膀,好像是在说:“真是荒唐的想法。”不过,他没有说这话。他用喉咙深处发出来的沙哑的声音说:“不懂……荷兰语……英语。”
仍然可以看到披着服丧的面纱的阿内伊的侧影,她在穿过运河桥,顺着阿姆斯特迪普运河拐过去。
巴斯发觉梅格雷在看那顶新帽子,可是看来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他的嘴唇上隐隐约约闪过一丝微笑。
梅格雷只要能用他自己的语言同这个人交谈,不惜倾家荡产,哪怕只谈五分钟也行。他在绝望中不顾一切,脱口而出说了几个英语音节,可是法语口音那么重,没有人听得懂一个字。
“不懂……没人懂……”那个刚才插过嘴的、形容憔悴的水手说。
梅格雷闷闷不乐地走开去,感觉到他已经接近谜团的核心,可是完全白费心思,这当儿码头耗子俱乐部的成员们渐渐地恢复交谈了。
几分钟以后,他回头去看那伙人,他们仍然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中闲聊,奥斯廷的脸给残照染得越发红得像火了。
到眼下为止,梅格雷一直处在——可以这么说——这个案件的外围地带,推迟着那次——不可避免是痛苦的——对一个丧事人家的访问。
他按门铃。六点多一点儿。他不知道那是荷兰人吃晚饭的时间,直到他在一个来开门的小佣人的肩膀上面看到两个女人坐在餐室的桌子旁才发觉。
她们两人息忙站起身来,马上但是相当生硬地表示有礼貌的态度。那种礼貌做姑娘的可以从家政学校里学到。
她们两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的。桌子上摆着茶具、几片薄薄的面包和冷肉。尽管光线暗淡,却没有开灯,只有煤气取暖器放射出来的光亮在同越来越浓的暮色较量。※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阿内伊想到开亮电灯,还通知那个佣人拉上窗帘。
“我真抱歉来打搅你们,”梅格雷说,‘尤其是在就餐时间。我不知道……,
波平加太太笨拙地把手向一张扶手椅一挥,困窘地望着周围,她的妹妹悄悄地走到房间最远的角落里。
这个房间很像他在畜牧场待过的那一个。新式家具,不过是一种不带夸张形式的现代风格:柔和的中性颜色,素净和雅致相结合。
“你已经来了……?”
波平加太太的下嘴唇在哆嗦,她不得不把手绢按在她的嘴上,捂住一阵突然的哽咽。阿内伊没有挪动身子。
“我现在不打搅你了,”梅格雷说,“我待会儿再来……”
她叹了口气,坚持留他待着。她花了很大劲儿,勇敢地恢复平静的神态。她一定比她妹妹要大几岁;她长得挺高,而且总的说来,更加女性化。
她的相貌是端正的,不过脸颊过分红了一点儿。她的头发有多处在开始灰白了。她的一举一动流露出受过良好教养的谦让的态度。梅格雷记得她是校长的女儿,而且她以非常有文化修养和能讲几国语言著称。可是这一切不足以使她成为一个老于世故的女人!恰恰相反,她的腼腆的尴尬相完全显示出她是小城市里的居民;明摆着她是那种对一丁点儿事情都会感到震惊的人。
他还记得她属于最严格的新教徒教派,,她通常担任德尔夫齐尔任何慈善组织的主席,还被认为是知识界的领袖。
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过,她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她妹妹,好像求她来搭救似的。
“务必请你原谅,探长……真叫人难以相信,对不对……偏偏是孔拉德……一个受到人人喜爱的人……”
她的眼光落到房间角落里收音机的扬声器上;一看到扬声器,她差一点没哭出声来。
“这是他的主要娱乐,”她结结巴巴地说,“这和他的船,他夏天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上划船消磨黄昏。他工作得很勤奋……谁居然干出这样的事来?”
梅格雷什么话也不说;她继续说下去,脸稍微有点儿红,说话的声调可能是她受到责备后所使用的那种声调。
“我并不控告任何人……我不知道……那就是说,我不愿想……只是警察局认为是杜克洛教授,因为他拿着那把左轮手枪……我真的没有想法……这太可怕了。可是情况就是这样——有人杀了孔拉德……为什么?为什么是他?甚至不是为了抢劫……那么,可能是为了什么呢?”
“你跟警察局说你从你的窗口看到……”
她的脸更红了。她站着,一只手撑在茶桌上。
“我当时不知道我该不该讲。我从来没有认为贝彻跟这件事情有什么相干……只是我当时恰巧向窗外看,我看到……我听说最不重要的细节对警察局也可能有帮助……我去问牧师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说我应该说……贝彻是个好姑娘……说真的,我没法想像是谁……可是不管那是谁,那个人应该进疯人院。”
不像贝彻,她用不着寻找词汇。她的法语是流利的,只是稍微带点荷兰口音。
“阿内伊告诉我,你是由于孔拉德的死亡才从巴黎来……这是真的吗?”
她平静得多了。她妹妹仍然坐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梅格雷只能在镜子里看到她。
“我估计你要看看房子吧?”
看来她好像对什么都逆来顺受了,不过她叹了口气,接着说:“你愿意跟……阿内伊一起去吗……?”
那个穿着一身黑的姑娘迈着大步从探长身旁走过,他跟着她走上新铺了地毯的楼梯。这幢房子不可能盖了十年以上,是轻巧地用空心砖和木料盖成的,可是保养和油漆得那么好,可以说是处于十全十美的状态。简直太完美了,叫人想起是装饰品或是模型,而不是真正的住所。
首先打开的是浴室门。那个木盖盖在浴盆上,这样它作为熨衣桌了。梅格雷从窗口探出身去,看到那间放自行车的棚屋、拾掇得很好的菜园,再后面是田野和尽是矮房子的德尔夫齐尔城。极少有超过一层的,没有一所超过两层的。
阿内伊等在门口。
“我听说你也在调查,”梅格雷对她说。
她缩了一下,可是没有回答,急忙转身去开杜克洛教授住过的那个房间的门。
一张铜床。一个油松衣柜。地板上铺着亚麻油地毡。
“这个房间通常是谁住的?”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她要说的话:“我的……我待在这儿的时候。”
“你常来吗?”
“是的……我……”
那一定是她腼腆。听起来声音好像被闷在喉咙里。她向周围张望,好像要找一条逃走的路似的。
“不过,教授待在这儿,我想你就睡在你姐夫的书房里了?”
她点点头,接着打开门,让他检查书房。一张桌子上堆着书,包括一些关于回转罗盘和用无线电操纵船舶的手册。六分仪。墙上挂着一张张孔拉德·波平加在亚洲和非洲的、穿着大副或者船长制服的相片。
一张套着蓝色棱纹平布沙发套的长沙发。
“你姐姐的房间呢?”
“就是隔壁那间。”
有一扇门通往那个房间,还有一扇门通往教授的房间。波平加夫妇的房间里的布置比教授的那间好。床头有一盏雪花石膏灯,波斯地毯的质量也很好。家具是用外国木料做成的。
“当时你在书房里……?”梅格雷轻声轻气地问。
阿内伊点点头。
“你只有通过两个卧房中的一个,才能离开书房……”
又点点头。
“可当时教授在他的房间里,而你姐姐也在她的房间里……”
阿内伊的眼睛睁大了。她张开嘴,惊奇得目瞪口呆。
“你不是设想……?”
‘我什么也不设想,”梅格雷咕哝道,“我只是调查,排除嫌疑。到眼下为止,你是唯一可以合乎逻辑地排除嫌疑的人——那就是说,除非杜克洛或者你姐姐包庇你。”
“你……你……”
可是梅格雷继续在对自己说:“杜克洛可以从他的房间里或是从浴室里开枪。那是显而易见的……波平加太太,至于她嘛,可以从浴室里开枪。可是几秒钟后,教授就到了那儿了,他说没有人……他看到她的时候,是过了一会儿她在从她自己的房间里出来……”
阿内伊看来好像在克服她的腼腆。看来这些法律上的考虑好像使她产生信心。那个羽翼未丰的瘦骨嶙峋的女人渐渐成为羽翼丰满的法律系毕业生。
“那一枪可能是在楼下开的,”她说,她的眼睛亮晃晃,她的瘦削的身子绷紧了,“医生说……”
“不管他说些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杀死你姐夫的左轮手枪就是杜克洛拿在手里的那一把……当然,除非那个凶手把手枪往上扔进窗口内的窗台上……”
“干吗不是呢?”
“真的!干吗不是呢?”
接着梅格雷转过身来,不等她带路就从楼梯上走下去;对他来说,看来楼梯好像太狭窄了,一蹬蹬楼梯在他的脚底下吱吱嘎嘎地响,
他发现波平加太太站在餐室里,显然他离开她以后,她没有娜动过。阿内伊跟在他后面走进房间。
“科内利于斯常上这儿来吗?”
“几乎天天来。他一礼拜只上三天课,礼拜二、礼拜四和礼拜六。不过,其他的日子,他照样来……他的父母居住在印度……只有一个月以前,他得到他妈去世的消息。不用说,在他接到信好久以前,他妈已经埋葬了……所以我们想方设法……”
“贝彻·利文斯呢?”
尴尬的停顿。波平加太太望着阿内伊。阿内伊盯着地板看。
“她从前常来……”
“经常?”
“是的。”
“是你邀请她的吗?”
他们在讨论实质性问题了。梅格雷觉得他有所进展,即使不是在打破谜团方面的话,不管怎样,在了解波平加夫妇的私生活方面是有进展的。
“不……是的……”
“她跟你和阿内伊小姐不是一种类型的人,是不是?”
“当然,她很年轻……她爸爸是孔拉德的朋友……她会给我们送来苹果、山楂和奶酪。”
“她爱上科尔了吗?”
“没有。”
回答是明确的。
“你一向不怎么喜欢她,对不?”
“我干吗会不喜欢她呢?……一个逗趣的姑娘:只要她一来,满屋子都是她的叽叽呱呱的说话声和喽喽的笑声。更像一只吱吱喳喳的小鸟,你要是懂得我这话的意思的话……”
“你认识奥斯廷吗?”
“认识。”
“他是你丈夫的朋友吗?”
“去年他要在船上安装一个新马达,他来征求孔拉德对这件事情的意见。事实上,孔拉德给他画了几张设计图。后来,他们时常一起到沙滩上去打海豹……”
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突然脱口而出:“你在想那顶帽子,也许……他可能……奥斯廷……不可能……”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不。我也没法想那是奥斯廷干的。我没法想是任何人干的。没有人可能要他的命……你压根儿不认识他……他……他……”※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她一边哭,一边转过头去。梅格雷认为还是走的好。她们并没有握手的表示,所以他一路鞠着躬出去,咕哝着对不起。
到了外面,他对运河里升起来的潮湿的寒气感到惊奇。对面的岸上,离开那个修船工的堆放场不远,他看到巴斯在同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说话,显然是教练船上的一个练习生。
他们一起站在幽暗的暮色中。奥斯廷显然在强调地说话。那个年轻人耷拉着脑袋。梅格雷只能看出他那张苍白的、椭圆形的脸,可是他马上作出推断,那是科内利于斯。他看到他的袖子上佩着黑纱后,就完全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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