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崎昌子被捕。
田岛写了相关报导。既然身为社会版的记者,又负责该事件,他不得不写。依照原先向总编辑承诺过的,田岛的报导比其他报社更深入,因为遭逮捕的嫌犯是他的恋人,所以他还写了些只有他才知道的事。
田岛勉力提笔书写。写完后,他将原稿交给总编辑,然后要求道:
“我能请两、三天假吗?”
因为他已身心俱疲。
“好吧。”总编辑答道。“你暂时休息一阵子也好,然后就将这一切忘掉,知道吗?”
如果能忘得掉,他也想忘掉,但是人的心灵真能如此自由吗?
总编辑给了他三天假。
该如何利用这三天呢?如果只是轻微的痛苦,那么大可籍酒浇愁,然而,如此严重的创伤,根本不是酒精所能治愈的。
田岛考虑外出旅行,他想到某个遥远的地方茫然地度过三天。
田岛前往银行,将六万数千元的存款全部提须出来。他不喜欢储蓄,之所以存了这笔小钱,全是因为想跟昌子结婚的关系。说起来有些荒谬,是“梦”让他变得现实,然而,如今昌子已经遥不可及,存款也就失去了意义。
田岛想要到离东京最远的地方。他觉得北海道不错,于是买了十八时五分飞往札幌的机票。
四引擎的喷射客机仅飞行了一小时便将田岛载至札幌。
札幌正飘着雪。步出机场搭上计程车之后,田岛交代司机“载我到一处安静无人的地方。”然而,司机却将他载到游客众多的定山溪温泉。田岛原想去一处连电视、报纸都没有的偏僻温泉,但等他在旅馆前下了车后,便再也提不起劲去寻找符合期望的温泉。
这是一间钢筋水泥盖成的大而无当的旅馆。一名女服务生带领田岛到房间,她对每个房间皆装有电视及音响,设备不亚于东京的一流旅馆似乎颇感自豪,但田岛却为此露出苦笑。
等女服务生离去后,田岛立刻用布将电视机盖起来。
沐浴后,田岛随即上了床,虽然肉体极为疲倦,但却迟迟无法入眠。
脑海中浮起种种往事。
他想起第一次拥抱昌子的情景。当时她说:“我害怕会失去你。”或许那时昌子就已经有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可能会被逮捕了吧。
田岛丝毫不恨昌子,即使已经知悉十一月十五日的健行全是她精心策划的,他仍无怨无尤,心中所剩的只有苦痛而已。
由于辗转难眠,田岛躺在床上连抽了几根烟。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清晨的脚步很快就来到了。窗外的晦暗开始消散,天边浮起鱼肚白,降雪仍未停歇。
田岛听到门口响起轻微的声音,是女服务生在门口扔下早报。明明不想看报纸,但由于习惯使然,四岛反射似地从床上跳起。
昌子被捕一事应该已经出现在昨天的晚报,那篇报导是田岛写的。至于为何杀死久松实及田熊金,昌子坚持不肯透露动机。
昌子究竟对警方说了些什么呢?
田岛来不及坐下便先摊开报纸,报纸的上方有些湿濡,大概是因为报童在雪中送报的关系吧。报纸是日东新闻的北海道版。
一翻开社会版,“山崎昌子供出杀人动机”的标题赫然映入眼帘,田岛的表情整个僵住了。
田岛不顾一切地读下去,不论报上怎么说,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然而,在阅读标题之下的报导之后,田岛的脸色逐渐转为苍白。
2
“我受到久松实的外貌及花花公子般的魅力所吸引,因而与他发生肉体关系。我原以为他有意跟我结婚,但久松根本没这个意思,然而,我又无法下定决心与他分手,所以便维持着不干不脆的关系。后来我又认识了一位年轻人,由于我厌倦了跟久松的关系,所以想要跟那位年轻人结婚。但是,我害怕自己跟久松的关系会曝光,所以便付了二十万元给久松,要求他不要说出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支付这笔钱,是为了和久松断绝关系,但当我提出此一要求后,或许久松会不得立刻放手,所以不肯答应,照这种情况下去,我便无法跟那位年轻人结婚。所以我决定要杀害久松。至于杀害公寓管理员,是因为我去找久松时被她撞见的关系。”
这是昌子的自白,后面还刊载着搜查一课课长的谈话。
“这是一桩典型的情痴犯罪。嫌犯与偶然相识的中年男人轻易发生肉体关系,之后又结交了新的恋人,起初想用钱来堵住前任男友的口,等发现此法行不通后,便轻易地加以杀害,这种冷酷的作法实在令人无法同情。总之,这桩案件着实发人深省。”
(谎言——)
这是谎言!绝对是!昌子的自白是胡乱捏造出来的。若非警方使用了诱导式询问,便是昌子编造了一套谎言。
田岛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份自白全是谎言。从那一晚相拥时昌子的反应来看,他相信昌子还是个处女,他并非只凭床单上的落红来判断,他能感受到昌子因羞赧而浑身颤抖的那种肌肤触觉。
不论昌子与久松之间有哪种关系,田岛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纵使昌子从久松那里取得毒品,纵使她是个吸毒者,田岛也不会惊讶,而且相信自己会原谅她,但他无法忍受报导上所说昌子与久松之间有“爱”的纠葛。她爱的应该只有田岛一个人,不应该会有其他的男人。
女服务生端早餐入房,田岛立即请她代为叫车。
“如果您是想去洞爷湖的话,道路已经因雪而中断了。”
女服务生答道,田岛大声说了句“不是”。
“我要回东京,不是有一班九点四十分的飞机吗?”
“是的,是有这班飞机——”女服务生露出暖味的表情答道。
田岛几乎连碰都没碰早餐,只顾着匆忙整理行囊。
雪依然继续飘落。
3
田岛在飞机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昌子被吸进黑暗之中,他在后面拼命想要追赶,但不知被谁抓住了肩膀,以致动弹不得。
他醒了过来,发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是空中小姐的纤纤玉指。
“您醒了吗?”空中小姐笑着说。
“马上就要降落了,请您系好安全带。”
田岛将安全带系上。
飞机随即降落,东京的天空虽然冷冽但很晴朗。
田岛从机场直奔警视厅,他必须去会见一课课长,问清楚昌子的自白供词。
课长不在办公室,田岛只能见到中村副警部。
“你不是休假去了吗?”
中村副警部不解地望着田岛。
“我也觉得你有必要作个假,正为你感到庆幸——”
“我是请了假,昨天搭飞机去了和保。”
“那为何不在北海道悠闲度假呢?要是我,一定会这样做。”
“我做不到。那件事是真的吗?我是指昌子的自白供词——”
“真的啊。由于跟警方预测的动机相符,所以皆大欢喜。不,警方并没有使用诱导式询问,是她自动说出来的。”
“她跟久松有肉体关系吗?”
“没错,我知道这对你是一种打击,但我认为山崎昌子的自白并无虚假,因为再也找不出其他动机了。我曾去过她的家乡岩手的K村,但发现久松并未去过该地,而村公所及派出所的人也都说不认识久松。换句话说,勒索的把柄并非源于岩手,如此一来,必定就是在东京了。然而,在东京也找不到相关证据,找不到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久松及山崎昌子本身就是勒索的把柄。简单地说,这次事件是为了清理三角关系所造成的女性悲剧。”
“错了。”
“什么地方错了?”
“昌子与久松绝对没有肉体关系,那是谎言。”
“我明白你这样想的心情——”
“不,我不是基于个人感情才这样说的,我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没有肉体关系。”
“知道?”中村副警部一副不解的表情。“你所说的知道是什么意思?”
“知道就是知道。”田岛顽固地重复同一说词。
“昌子撒了谎,应该是另有其他动机。”
“你这样说就伤脑筋了,这的确是她的自白,而且警方也不认为这份自白有任何不妥之处。”
“她不是会为那种事就犯下杀人罪的女人。照这种说法,昌子不就成了十足的恶人?”
“一定另有真正的动机,请你查出来。”
“请别强人所难。”
中村副警部耸耸肩。
“警方无法因你的个人要求而重新展开搜查,事件已经结案,已经从警方的手上移到检方手上了。”
“但这是不对的,再说,事件还没完全解决呀,已经明白昌子跟天使的关系了吗?”
“她自己说不知道什么天使不天使。警方的看法是这样的,对久松而言,只有山崎昌子才真正称得上是天使,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高。”
“——”
中村副警部得话让田岛想起田熊金所说的话,她说过来找久松的是个年轻的女人,而她后来也对久松说“你不该欺负那个像天使般的人。”田熊金见到的女人大概就是昌子吧。
既然昌子在田熊金的眼里看起来像“天使”,那么久松持同一看法也就不足为奇了。或许中村副警部的话是正确的,田岛觉得自己屈于下风。
“但是,”田岛说道。“那个蓝色信封呢?你知道底片中的女人是谁吗?”
“不知道,可是任何案件都会残留部分无法解决的疑点,我认为这个部分与案件无关,我对那张底片的看法也是相同的。”
“你能证明这些跟这次的案件无关吗?”
“我只能说无法证明。但真凶已经遭到逮捕,所以就算将这些认定为无关也不打紧。”
“你能将那张照片借给我吗?”
“你想干吗?”
“我想要调查看看,我想查出昌子为何要撒谎。”
“先前我已经答应借给你,所以没什么问题,但底片却不能借你——”
中村副警部从桌上取出那张八乘十的照片,放在田岛面前。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但我认为那是徒劳之举。”
中村副警部用忠告的语气说道。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另有不同的动机,也无法推翻山崎昌子杀害久松实及田熊金两人的事实。”
“这我知道,”田岛用干涩的声音答道,然后将照片塞入口袋,站了起来。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弄个明白。”
4
踏出课长室时,田岛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或许是昨晚整夜没睡的关系吧。田岛用力揉了揉眼睛,掏出一根烟点上,然后迈步朝出口走去。
屋外洋溢着干爽的冬阳,尽管是透明和煦的阳光,却让疲累的田岛感到刺眼。
田岛在水沟旁停下脚步,他不知道此刻该何去何从,究竟得问谁才能理出这个案件的真相呢?
他想直接去见昌子,好问她为何要撒谎。然而,此刻可能无法获准会面,就算能会面,他也没把握昌子会吐露实情。
仁立在原地,田岛取出了照片,但阳光的反射让他看不清楚,何况站在警视厅的门前也让他心神不宁。
田岛走到有乐町,跨进日东新闻社后面的一家咖啡馆。
每到黄昏,这家咖啡馆便人满为患,但在午后一点的时段里,客人却是稀稀疏疏。田岛落坐后,点了一杯黑咖啡,然后取出照片放在桌上。
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这张照片与案情有关,或跟昌子有关,但既然没有其他可供调查的线索,那么也只能从这张照片着手调查了。
一个正要穿过大门的和服女人的背影,光凭这样的一张照片能看出什么呢?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任何线索。
警方认为照片中人既非已死的片冈有本子,亦非酒吧的妈妈桑绢川文代,当然,也不是昌子,而是一名田岛不认识的女人。
田岛将注意力转移至建筑物。
看起来像是一栋郊外的建筑物,但看不出是哪里,或许是东京的郊外,也或许是其他地方。建筑物本身看起来有点儿像是医院或学校,是一栋相当大的建筑物,但门柱上的字却无法辨识。
照片的右方有一座山脉的棱线,虽然看得出是一座矮山,但是田岛说不出是哪座山,然而,若要说这张照片中有任何可以称为线索的东西,目前大概就只有那座山了。
若让登山专家过目,是否能认得出是哪座山呢?
田岛向咖啡馆借了电话,拨了报社社会部的号码,找一位姓立花的同事。
“到底怎么回事?”
立花接到电话,劈头便问。
“我以为你正在某个温泉享福呢。”
“正好有点小事,可别对总编辑说。”
“知道了,有什么事?”
“有事想请教你。我在后面的咖啡馆,你能过来吗?”
“马上去。”
约五分钟后,立花推门进来。他的个头虽然不高,但体格很健壮,学生时代是登山社的社员。
田岛拿照片让立花过目。
“你认得出这是哪里的山吗?”
“这个嘛……”
立花面有难色地凝视着照片。
“这不是高山,大概只有五、六百公尺高吧,但看不出是哪里的山,因为这种山到处都是。”
“连你这个登山专家也看不出来吗?”田岛露出失望的神色说道。
“我不是专家。”立花笑着说。“若拿给真正的专家看,或许能认得出来。”
“山岳协会的人吗?”
“不,那些人对日本阿尔卑斯山或喜马拉雅山很熟,但对这种矮山就没辙了。有位比他们更好的专家,是一个名叫植树裕一的男人。”
“植树裕一?”
“他是专柏山脉及高原的著名摄影家,他可能认得出来。”
“地址呢?”
“神奈川县的平冢。他家是一间奇怪的圆形屋,一出火车站就看得到,非常容易找,你要去吗?”
“嗯。”
田岛点点头。
5
田岛在平冢车站下车后,到车站前的香烟铺打听植树裕一这个人,立即就得到了答复。看来他在此地算是知名人土。
如同立花所说的,植树裕一的家是一间圆形玻璃屋。
幸好植树在家。他是个满头白发、面貌详和的人,亲切地请田岛进入四面皆是玻璃落地窗的工作室,从工作室里可以瞧见白雪覆顶的富士山正面,令人觉得这真不愧是山岳摄影家的工作室。
植树告诉田岛,他每天都在这里和富士山对坐,而富士山每天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田岛取出带来的照片。
植树眯着眼端详了一会儿。
“是座矮山嘛。”
“认得出是哪里的山吗?”
“嗯,让我慢慢想想看。”
植树露出微笑,他从照片上移开视线,慢条斯理地掏出烟斗点上火。当一个人每天都在眺望山脉或高原,或许性格就会变得悠闲自在了吧。
“好像是东京近郊的山。”隔了一会儿,植树才说道。
“我以前曾在东京住过一阵子,那时候经常拍武藏野的照片,我觉得那时好像见过这座山。”
“武藏野——”
田岛喃喃自语,俄顷才瞪大了眼睛,久松遇害的三角山那一带应该也是属于武藏野。
植树从后头搬来一大堆相簿,从其中抽出一本用笔写着“武藏野”的簿子翻阅。
“请看这张。”植村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对田岛说。
那是一张逆光拍摄的草原风景照,芒草穗尖发出闪亮的白光,而背景中的那道黑色棱线,的确和田岛带来的照片颇为相似。
“我想大概是同一座山。”植树用沉稳的声音说道。
“这是在哪里拍的呢?”
田岛问道,植树将照片取出,翻到背面。
背面用铅笔写着“摄于百草园附近”。
“我认为你带来的照片大概也是在百草园附近拍的。”
植树依然带着满面温和的笑容说道。
“百草园?”
田岛露出紧张的神情。
因为百草园就在京正线圣迹樱丘的下一站。
(这张照片或许跟这次的案件有关。)
6
翌日,田岛再度搭乘京正线前往三角山,三角山的后面便是百草园,若登上山顶,或许便能看见照片中的建筑物。
田岛已经是第三次来此,但前两次皆末登到山顶,都是在久松滚落之处折回。
田岛沿着旧道登到山顶。
由于天色阴沉,所以视野并不好,附近的山脉看起来仿佛笼罩在浅灰色的烟雾中,虽然跟照片中的棱线很像,但却没有十足的把握,或许是因为了望的角度不同吧。
田岛将视线由远拉近。
新建住宅的屋顶或蓝或红,看起来颇为艳丽。
枯寂的稻田、黑黝黝的杂木林,以及百草园的庭园也随之映入眼帘,但四处皆找不到照片中的建筑物。
田岛朝着百草园的方向下山。
一穿过山腰的小溪,便见到一片杂木林在眼前扩展开来,林中有一条赤褐色的道路往西延伸,途中看到一个路标,上面写着“柚木村”。
沿着道路步行约十分钟,见到右边高地有一间学校,走到校门前,便见到“柚木中学”这几个字。
(是这道门吗?)
田岛取出照片比对,但似乎不是,门的形状也不同。
田岛随即发现学校旁有村公所,于是举步前往。柚木村公所是一栋新盖的二层楼建筑。田岛入内,将照片拿给里头的女职员过目。
女职员似乎是本地人,对照片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道:
“好像是多摩疗育园。”
“多摩疗育园?”
“是附近的一家医院。”
女职员这次改用清晰的声音答道,但似乎也没什么把握,所以又对旁边的一名青年说:
“你过来看一下好吗?”
正在用粗指头笨拙地拨算盘的那名青年慢吞吞地起身,从女职员的身旁探头瞧着照片。
“这是多摩疗育园。”青年说道。
“我每天从那门前经过,所以很肯定。”
“在什么地方呢?”
田岛轮流瞧着两人的脸孔问道,青年望着田岛回答:
“沿村公所前的道路一直往前走,就在左手边,走路约十分钟。”
7
走了一会儿后,田岛见到左手边有一道长长的矮墙。
田岛沿着墙走,在门前停下脚步,的确是照片中的那道门,在门的后方还可看到那座颇费疑猜的山脉。根据地图上的标示,那是由城山、高尾、小佛等山头村成的五百公尺高的山脉。
门上挂着招牌,由于相当古旧,若不近看根本看不清楚上面的字。田岛走近一看,上面写着“多摩疗育园”。
从招牌看来,田岛猜想这里可能是一间肺结核疗养院,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里必然有很多称为“白衣天使”的“天使”。
田岛穿过那道门。
前面是一片尘土飞扬的宽敞庭院,虽有花坛,但时值冬天无花可赏,使庭院显得分外广阔,令人有一种荒凉的感觉。
院中见不到半个人影,寒风冷飕飕,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患者跟护士大概都躲在病房里吧。
田岛伫立在庭院,颠到寒意刺骨,他一面呵出白色的气息,一面走近写有“询问处”字样的那扇小窗。他敲敲玻璃窗,立即有一名在火炉边取暖的年轻男人起身走了过来,那男人打开玻璃窗,问道:“有什么事?”
田岛递出名片,请求会见负责人。
男人心不在焉地望著名片,头也不抬地说:
“采访吗?”
“不,是因为私事求见。”
男人抬起头说道:
“是吗?我想你是白费力气,但还是先见见园长吧。”
“白费力气?”
“因为没有空床位。”男人答道。
他似乎是误会了,大概听到是私事,以为田岛是为了亲人的住院问题而前来请托,田岛也懒得更正,一声不吭地站着。
男人带领田岛穿过走廊,来到另一栋建筑物,上了二楼走到尽头,便见到一扇写着“园长室”的门。
男人先行入内,一会儿后出来对田岛说:“园长说要见你。”
园长室约有六个榻榻米大,一名坐在旋转椅上的中年男人向进门的田岛打了声招呼,然后请田岛在一旁的椅子落坐。
中年男人身穿西装,外面罩了一件白袍。他的个头矮小,看起来没什么派头。
“我是村上,负责管理这间疗育园。”
男人说道,镜片后的小眼睛露出微笑。
“请问有何贵干?”
“想请你看看这张照片。”
田岛取出照片,置于对方面前。
村上拿起照片,远远地加以端详。
“这是我们的大门嘛。”村上神情悠闲地说。
“是你拍的吗?”
“不,不是。想请问的是照片中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这里的员工吗?”
“在这里工作?”
“是的,我想这里一定有不少护土吧?”
“嗯,总共有二十名。”
“会不会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嘛……”
村上园长歪着头思索着。
“这是背影呢,我认不出来。”
“认不出来吗?”
“有确认的必要吗?”
“拜托,因为事关重大。”
“护理长可能会知道,我叫她来问问看。”
村上园长一口答应,然后用内线电话叫来护理长。
护理长的面孔削瘦,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她一进门,便站着问园长道:
“有什么吩咐吗?”
村上园长拿照片让护理长过目。
“照片上的人是咱们这里的护士吗?”
护理长并未立即回答,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照片。田岛偷窥她的脸色,觉得她的表情似乎略有动摇,四岛认为可能是自己多疑。
“不是咱们这里的护士。”护理长答道。
“有二十多名护士,光看背影就立刻知道不是吗?”
田岛插嘴道,护理长用犀利的眼光望着他。
“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哪有资格当护理长?第一,照片中的女人将头发往上挽,而咱们这里的护士没有一位是梳这种发型的。没有其他吩咐了吗?”
“没有了。”
园长答道,护理长向两人点头后便离去了。
8
田岛不知道护理长的话是否属实,但他也不能因此就要求会见每一位护士。
如果护理长所言不假,那么照片中的女人必然是前来探病的患者家属了。然而,既然不是护士,那么跟“天使”又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结核病患的家属能自由前来探病会面吗?”
田岛问道,村上园长在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结核病?”
园长反问道,这下轮到田岛愕然了。从疗育园这个名称及郊外医院的性质来判断,田岛武断地认为这是一所肺结核计养院,但他显然猜错了。
“你以为这里是肺结核疗养院才前来访问的吗?”
园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田岛。
“不是吗?”
“当然不是。这里收容的是身体残障的儿童。”
“只有儿童吗?”
“是的,只收容学龄前的幼童。”
“所谓身体残障,是指手或脚不方便——”
“嗯,就是罹患小儿麻痹症的孩童,又称C.P,最近又收容了六名阿尔多林儿。”
“阿尔多林?”
田岛记得这个字眼。
(是那种安眠药!)
他想起来了,田熊金遇害时所服用的安眠药就是“阿尔多林”。
“孕妇若服用了那种药,便会产下畸形儿——”
“但他们的心灵可没有畸形。”国长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只有手部有问题,大脑和精神跟正常儿童完全一样。凭着医学的力量,我相信必能治好这些孩子的手——
“关于阿尔多林畸形儿——”
“我希望你别使用‘畸形’这个字眼。”村上园长坚决地向田岛抗议。
“我们认为,这些孩子是上帝所赐予的,是天使之子、安琪儿宝贝。”
“安琪儿?”
田岛不禁提高嗓门。
9
“可笑吗?”
园长用责备的眼神望着田岛。
“你认为这些孩子应该叫恶魔之子吗?”
“不是。”田岛慌张答道。
“我是为了另一件事而感到吃惊。其实我正在调查一桩案件,因为这桩案件跟安琪儿这个字眼有关,所以我才对这种巧合感到惊讶。”
“是什么案件?”
“杀人事件。”
“若是如此,一定跟这些孩子无关,因为这些孩子是真正的天使。”
“我并没有说跟他们有关。”
田岛答道,然而,在心底他正在思考相反的事情。
田岛想起蓝色信封上用红笔所写的英文字母,他觉得自己似乎已能理解其中的含意。
一定是A二Angel、B二Baby,而最后的C大概是代表某个孩童的名字。
“这些孩子过着怎样的生活?”
“你是以记者的身分发问吗?”
“不,是以个人的身分发问,当然也不会在报上报导。”
“若能从实记载,我倒希望你能报导。”园长说道。
“因为光凭我们的力量实在是势单力薄,尤其考虑到这些孩子的未来,有时真令人心急如焚。这些孩子已经四岁了,他们一天天地在成长,马上就会长大成人。长大成人之后,社会究竟会以什么方式对待他们呢?我常为此感到不安。有位美国人说过,不论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总统,所以即使对擦鞋匠也不能另眼相待。我只希望当这些孩子长大时,这个社会已经变得可以接受残障者当总理大臣或社长。”
“目前是收容了六名阿尔多林儿吧?”
“是的。”
“能将那些孩童的姓名告诉我吗?”
“很遗憾,我不能告诉你。”
“但是——”
“如果这是个可以光明正大说出来的社会就好了,可是天不从人愿,许多父母亲希望隐瞒自己的姓名,所以请原谅我无法告诉你。”园长用黯然的声音说道。
田岛作罢而离开园长室,但走到走廊时,他突然改变了心意。
无论如何,他希望能确定字母C是代表名字的缩写。
步出走廊后,田岛朝出口的相反方向迈步。
另一栋建筑物中传来说话声,田岛蹑足悄悄靠近,那是一间有玻璃窗的小房间。
房内的一隅放着一盆熊熊的火炉。
里面共有六名孩童和三名年轻的护土。孩子们正在用餐,田岛没想到不知不觉中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田岛站在走廊上窥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阿尔多林儿,那些孩子们都长着一副可爱的脸孔,和一般的小孩完全没有两样,里头有顽皮的大眼睛男孩,也有看似聪明伶俐的女孩。
唯一不同的是手臂。
每个孩子的外衣衣袖皆卷至肩膀附近,否则他(她)们短小的手臂便无法从袖口中伸出来。护士正在帮助孩子们进餐。
其中一名孩童大概是瞧见了田岛,于是突然摇摇晃晃地往窗户走过来。那是个男孩,可能是为了遮掩住短小的手臂,所以走路的姿势比一般小孩僵硬,不过或许也是因为害怕跌倒的关系。
“TIKARA!”
护士一面叫着,一面跑过来抱起那名孩童。与其说是护土,给人的感觉倒像是保姆。
她注意到站在走廊上的田岛,立刻用犀利的眼神望着他。
她推开窗子,用有点责备的语气问:
“你是谁?”
田岛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其实应该说是根本听不见,田岛只是茫然地望着她手上抱着的那名孩童。
那是个相貌聪明伶俐的大眼睛男孩,然而,他并非因此而茫然,而是因为那个男孩长得实在太像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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