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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祢正平裸衣骂贼 吉太医下毒遭刑
【总批：祢衡、孔融、杨修三人才同，而其品则有不同。杨修事操者也；孔融不事操，而犹与操周旋者也；祢衡则不事操，而并不屑与操周旋者也。三人皆为操所杀。而三人之中，惟衡最刚；故三人之死，亦惟衡独蚤。操自负奸雄，其才力足以推倒一世，而祢衡鄙夷傲睨，视若无物，非胆勇过人，安能如此？生前既骂曹操，死后又骂王敦，至今鹦鹉洲英灵不泯，岂得仅以文人才士目之耶！或谓骂操如陈琳而不杀之，何以独忌祢正平乎？操之出使正平于诸侯者，以正平恃才而狂，欲使人磨折他一番，挫其锐气，然后用之耳；不虞黄祖之遽杀之也。先儒有〈代曹操责黄祖书〉，备言此意。予曰：不然。为此说者，未知祢、陈两人之优劣也。祢衡骂操以口，陈琳骂操以笔。虽同一骂，而衡之骂操，自骂者也；琳之骂操，代人骂者也。夫自骂之与代人骂，则有间矣。琳之言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使操用之以射人，则其代操骂敌，亦犹是也。陈琳骂操，而终于事操；祢衡骂操，则必不事操。代人骂者可降，自骂者断不降，此操之所以不杀琳而必杀衡欤！
为刘表计者，既知曹操使祢衡之意，便不当使衡见黄祖，当仍令衡还许都，方是高曹操一头地。今操借刀于表，表复借刀于祖，是与操一般见识，终在曹操术中耳。
董承元宵一梦，何其快心；奈此梦不应，可为惋惜。虽然，天地梦薮也，古今梦缘也，人生梦魂也。汉之变而为三国，三国之变而为晋，犹之蕉耳，鹿耳，蝴蝶耳，邯郸与南柯耳。事之真者，何必非梦？则事之梦者，何必非真？梦如董承，直谓之真焉可矣。尝读〈昙花记〉，见冥王坐勘曹操，拷之问之，打之骂之。或曰：此后人欲泄其愤，无聊之极思耳。予曰：不然，理应如是，不可谓之戏也。古来缺陷不平之事，有欲反其事以补之者：一曰邓伯道父子团圆；一曰荀奉倩夫妻偕老；一曰屈大夫重兴楚国；一曰燕太子克复秦 仇；一曰王明妃再入汉关；一曰侯夫人生逢炀帝；一曰岳武穆寸斩秦桧；一曰南霁云立灭贺兰。斯皆以天数俯从人心，以人心挽回天数。然则董承剑起，曹操头落，忠魂所结，竟当作如是观。
上医医国，其吉平之谓乎？若吉平者，不愧为太医矣。以其药医曹操之头风，是毒药也；以其孳医献帝之心病，是良乐也。人谓其误以诈病为真病，不得谓之知病；我谓其能以毒药为良药，斯真谓之知医。惜乎其药不行耳。欲生人则生之，欲杀人则杀之，能生人是良医，能杀人亦是良医。独怪今之医家，心则华陀救周泰之心，药则吉平毒曹操之药，杀人而犹执生人之方，生人而适作杀人之孽，吾不知其医术居何等也。
孔融荐祢衡一篇文字，十分光彩。阅至此，掀髯称快，当满引一大白。祢衡鼓击三挝，令人泣下；吉平血流九指，令人呲裂。阅至此，慷慨悲怀，又当满引一大白。
此回起处，正是曹操欲攻刘备，却因招安表、绣，放下刘备，忽然接入董承。及董承事露，而首人不知有刘备；至搜出义状，而曹操始知与承同谋者之有刘备，于是下文攻刘备，更不容缓矣。然则此回虽无刘备之事，而实刘备传中一大关目也。】
却说曹操欲斩刘岱、王忠。孔融谏曰：“二人本非刘备敌手，若斩之，恐失将士之心。”操乃免其死，黜罢爵禄。欲自起兵伐玄德。孔融曰：“方今隆冬盛寒，【夹批：应前“雪花飘”句。】未可动兵，待来春未为晚也。【夹批：孔融心向玄德，来春之说乃缓词耳。】可先使人招安张绣、刘表，然后再图徐州。”操然其言，先遣刘晔往说张绣。至襄城，先见贾诩，陈说曹公盛德。诩乃留晔于家中。次日来见张绣，说曹公遣刘晔招安之事。正议间，忽报袁绍有使至。绣命入。使者呈上书信。绣览之，亦是招安之意。诩问来使曰：“近日兴兵破曹操，胜负何如？”使曰：“隆冬寒月，权且罢兵。【夹批：与孔融之言相合。】今以将军与荆州刘表，俱有国士之风，故来相请耳。”【夹批：使者口中就便带出刘表，正与陈琳檄文中相应。】诩大笑曰：“汝可便回见本初，道：‘汝兄弟尚不能容，何能容天下国士乎！’”【夹批：袁术始而误粮，绍不能以军法斩之；继而僭号，绍不能以大义诛之。责绍者，正当责其不能讨术，不当责其不能容术也。贾诩初随李傕，后随曹操，虽有知谋，不知顺逆，故其言如此。】当面扯碎书，叱退来使。张绣曰：“方今袁强曹弱。今毁书叱使，袁绍若至，当如之何？”诩曰：“不如去从曹操。”绣曰：“吾先与操有仇，安得兼容？”【夹批：应前第十六回中事。】诩曰：“从操，其便有三：夫曹公奉天子明诏，征伐天下，其宜从一也。绍强盛，我以少从之，必不以我为重；操虽弱，得我必喜，其宜从二也。【夹批：今之锦上添花者，好向富厚处纳款，不乐向寡乏处通情，请听贾诩之论。】曹公王霸之志，必释私怨以明德于四海，其宜从三也。愿将军无疑焉。”绣从其言，请刘晔相见。晔盛称操德，且曰：“丞相若记旧怨，安肯使某来结好将军乎？”绣大喜，即同贾诩等赴许都投降。绣见操，拜于阶下。操忙扶起，执其手曰：“有小过失，勿记于心。”【夹批：乱其叔母，乃曰“小过失”，亏他这副老面皮。】遂封绣为扬武将军，封贾诩为执金吾使。【夹批：操又得一谋士。】
操即命绣作书招安刘表。贾诩进曰：“刘景升好结纳名流，今必得一有文名之士往说之，方可降耳。”【夹批：只此一句，引出祢正平来。】操问荀攸曰：“谁人可去？”攸曰：“孔文举可当其任。”操然之。攸出见孔融曰：“丞相欲得一有文名之士，以备行人之选。公可当此任否？”融曰：“吾友祢衡，字正平，其才十倍于我。此人宜在帝左右，不但可备行人而已。我当荐之天子。”【夹批：不曰荐之丞相，而曰荐之天子，我知正平固不为操用者也。】于是遂上表奏帝。其文曰：
臣闻洪水横流，帝思俾乂；旁求四方，以招贤俊。昔世宗继统，【夹批：指汉武帝。】将弘基业，畴咨熙载，群士响臻。陛下睿圣，纂承基绪，遭遇厄运，劳谦日昃。维岳降神，异人并出。窃见处士平原祢衡，年二十四，字正平，淑质贞亮，【夹批：一句言其品。】英才卓跞。【夹批：一句言其才。】初涉艺文，升堂睹奥。目所一见，辄诵之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性与道合，思若有神，弘羊潜计，【夹批：桑弘羊，武帝时人。】安世默识，【夹批：张安世，宣帝时人。】以衡准之，诚不足怪。【夹批：一段美其才。】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嫉恶若 仇。任座抗行，【夹批：任座，魏文侯时人。】史鱼厉节，殆无以过也。【夹批：一段美其品。只此数语，便为祢衡骂曹操张本。】鸷鸟类百，不如一鹗。【夹批：郭嘉、程昱等皆鸷鸟耳。】使衡立朝，必有可观。飞辩骋词，溢气坌涌；解疑释结，临敌有余。昔贾谊求试属国，诡系单于；【夹批：诡，责也。】终军欲以长缨，牵制劲越：溺冠慷慨，前世美之。近日路粹、严象，亦用异才，擢拜台郎，衡宜与为比。【夹批：一段言其少年有志，应前“年二十四”句。】如得龙跃天衢，振翼云汉，扬声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门之穆穆。钧天广乐，必有奇丽之观；帝室皇居，必蓄非常之宝。【夹批：语亦奇丽非常。】若衡等辈，不可多得。〈激楚〉、〈阳阿〉，【夹批：曲名。】至妙之容，掌伎者之所贪；飞兔、騕裊，【夹批：皆良马。】绝足奔放，良、【夹批：王良。】乐【夹批：伯乐。】之所急也。臣等区区，敢不以闻？陛下笃慎取士，必须效试，乞令衡以褐衣召见。如无可观采，臣等受面欺之罪。
帝览表，以付曹操，操遂使人召衡至。礼毕，操不命坐。【夹批：无礼惹骂。】祢衡仰天叹曰：“天地虽阔，何无一人也！”【夹批：开口便异。】操曰：“吾手下有数十人，皆当世英雄，何谓无人？”【夹批：高祖踞见郦生，生责之，高祖便起谢。今曹操不谢，宜正平之终恶也。】衡曰：“愿闻。”操曰：“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机深智远，虽萧何、陈平不及也。张辽、许褚、李典、乐进，勇不可当，虽岑彭、马武不及也。吕虔、满宠为从事，于禁、徐晃为先锋。夏侯惇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间福将。安得无人？”【夹批：曹操自夸其谋臣、战将，叙得参差有势。】衡笑曰：“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尽识之：荀彧可使吊丧问病，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使取状读招，李典可使传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使屠猪杀狗；夏侯惇称为‘完体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夹批：“完体”反言之也，“要钱”正言之也。然恐天下，不独一曹子孝矣。】其余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夹批：骂得畅快。】操怒曰：“汝有何能？”衡曰：“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夹批：异人处只在此二句。】岂与俗子共论乎！”【夹批：祢衡自赞，亦如孔融之赞衡。】时止有张辽在侧，掣剑欲斩之。操曰：“吾正少一鼓吏，早晚朝贺宴享，可令祢衡充此职。”衡欲使张辽击鼓呜金，操即以其鄙薄张辽者命衡也。】衡不推辞，应声而去。【夹批：玩世不恭，有诗人〈简兮〉之风。】辽曰：“此人出言不逊，何不杀之？”操曰：“此人素有虚名，远近所闻。今日杀之，天下必谓我不能容物。彼自以为能，故令为鼓吏以辱之。”【夹批：奸雄作用故欲辱衡，谁知反为衡所辱也。】
来日，操于省厅上大宴宾客，令鼓吏挝鼓。旧吏云：“挝鼓必换新衣。”衡穿旧衣而入。遂击鼓为〈渔阳三挝〉，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夹批：于革木之器，能作金石之音，正所谓〈激楚〉、〈阳阿〉，掌伎所贪者也。祢正平〈渔阳挝〉与嵇叔夜〈广陵散〉并称绝调，惜于今不传。】坐客听之，莫不慷慨流涕。左右喝曰：“何不更衣！”衡当面脱下旧破衣服，裸体而立，浑身尽露，【夹批：孟嘉落帽以傲桓温，祢衡裸衣以辱曹操。奸雄而遇狂士，大有可观。】坐客皆掩面。衡乃徐徐着裤，颜色不变。【夹批：真是目中无人。】操叱曰：“庙堂之上，何太无礼！”衡曰：“欺君罔上，乃谓无礼。【夹批：明明道着老贼。】吾露父母之形，以显清白之体耳！”【夹批：既听“伐鼓渊渊”，又见“白鸟鹤鹤”。】操曰：“汝为清白，谁为污浊？”衡曰：“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夹批：前既力诋其谋臣将士，今却指名独骂曹操。又骂之于伐鼓之后，可谓“鸣鼓而攻之”矣。○孔融荐祢衡一篇文字，十分光彩；祢衡骂曹操一篇言语，十分锋铓：可称双绝。】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耳。【夹批：索性骂个尽情畅绝。】欲成王霸之业，而如此轻人耶？”时孔融在坐，恐操杀衡，乃从容进曰：“祢衡罪同胥靡，不足发明王之梦。”【夹批：用高宗梦傅说事。古使有罪者充役，谓之“胥靡”；傅说筑墙于傅岩之野，是代罪人役也。】操指衡而言曰：“令汝往荆州为使。如刘表来降，便用汝作公卿。”衡不肯往。操教备马三匹，令二人扶挟而行，【夹批：祢衡崛强之态可掬。】却教手下文武整酒于东门外送之。荀彧曰：“如祢衡来，不可起身。”衡至，下马入见，众皆端坐。衡放声大哭。荀彧问曰：“何为而哭？”衡曰：“行于死柩之中，如何不哭！”【夹批：鼓音之悲，正为此耳。】众皆曰：“吾等是死尸，汝乃无头狂鬼耳！”衡曰：“吾乃汉朝之臣，不作曹瞒之党，安得无头？”【夹批：祢衡以汉帝为头，不似彼众人以曹操为头也。】众欲杀之。荀彧急止之曰：“量鼠雀之辈，何足污刀！”衡曰：“吾乃鼠雀，尚有人性，汝等只可谓之蜾虫。”【夹批：然则其事曹操，不过如蚁中之王，蜂中之长耳。】众恨而散。
衡至荆州见刘表毕，虽颂德，实讥讽，表不喜。【夹批：表好名士而不喜祢衡，如叶公之好龙，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令去江夏见黄祖。或问表曰：“祢衡戏谑主公，何不杀之？”表曰：“祢衡数辱曹操，操不杀者，恐失人望；故令作使于我，欲借我手杀之，使我受害贤之名也。吾今遣去见黄祖，使曹操知我有识。”【夹批：刘表使见黄祖，即曹操使见刘表之意，是操借刀于表，而表复乞诸其邻而与之耳。】众皆称善。时袁绍亦遣使至。表问众谋士曰：“袁本初又遣使来，曹孟德又差祢衡在此，当从何便？”从事中郎将韩嵩进曰：“今两雄相持，将军若欲有为，乘此破敌可也。如其不然，将择其善者而从之。今曹操善能用兵，贤俊多归，其势必先取袁绍，然后移兵向江东，恐将军不能御。莫若举荆州以附操，操必重待将军矣。”【夹批：与贾诩劝张绣相同。】表曰：“汝且去许都，观其动静，再作商议。”嵩曰：“君臣各有定分。嵩今事将军，虽赴汤蹈火，一唯所命。将军若能上顺天子，下从曹公，使嵩可也；如持疑未定，嵩到京师，天子赐嵩一官，则嵩为天子之臣，不复为将军死矣。”【夹批：先说在前，后来不得罪之。】表曰：“汝且先往观之。吾别有主意。”嵩辞表，到许都见操。操遂拜嵩为侍中，领零陵太守。【夹批：果应韩嵩之言。】荀彧曰：“韩嵩来观动静，未有微功，重加此职，祢衡又无音耗，丞相遣而不问，何也？”【夹批：荀彧双问韩、祢二人。】操曰：“祢衡辱吾太甚，故借刘表手杀之，何必再问？”【夹批：曹操单答祢衡一人。】遂遣韩嵩回荆州说刘表。嵩回见表，称颂朝廷盛德，劝表遣子入侍。表大怒曰：“汝怀二心耶？”欲斩之。嵩大叫曰：“将军负嵩，焉不负将军。”蒯良曰：“嵩未去之前，先有此言矣。”刘表遂赦之。
人报黄祖斩了祢衡。【夹批：此事不用实叙，只在使者口中虚写，省笔。】表问其故，对曰：“黄祖与祢衡共饮，皆醉。祖问衡曰：‘君在许都有何人物？’衡曰：‘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除此二人，别无人物。’祖曰：‘似我何如？’衡曰：‘汝似庙中之神，虽受祭祀，恨无灵验。’祖大怒曰：‘汝以我为土木偶人耶！’【夹批：衡之视人，不是死尸，即是木偶，所以取祸。】遂斩之。衡至死，骂不绝口。”【夹批：此非黄祖杀之，而刘表杀之；亦非刘表杀之，而曹操杀之也。】刘表闻衡死，亦嗟呀不已，令葬于鹦鹉洲边。后人有诗叹曰：
黄祖才非长者俦，祢衡丧首此江头。今来鹦鹉洲边过，惟有无情碧水流。
却说曹操知祢衡受害，笑曰：“腐儒舌剑，反自杀矣！”【夹批：不说自己杀，又不说别人杀他，反说他自杀，奸雄之极。】因不见刘表来降，便欲兴兵问罪。荀彧谏曰：“袁绍未平，刘备未灭，而欲用兵江汉，是犹舍心腹而顾手足也。可先灭袁绍，后灭刘备，江汉可一扫而平矣。”操从之。【夹批：以上按下荆州一边，以下再叙许都一边。】
且说董承自刘玄德去后，日夜与王子服等商议，无计可施。建安五年元旦朝贺，见曹操骄横愈甚，感愤成疾。【夹批：将叙元宵饮酒，先叙元旦染病。老泉诗曰：“佳节每从愁里过，壮士犹傍醉中来。”正与此合。】帝知国舅染病，令随朝太医前去医治。此医乃洛阳人，姓吉，名太，字称平，人皆呼为吉平，当时名医也。平到董承府用药调治，旦夕不离，常见董承长吁短叹，不敢动问。【夹批：但知其身病，不知其心病也。】时值元宵，吉平辞去，承留住，二人共饮。饮至更余，承觉困倦，就和衣而睡。【夹批：前二十回中隐几而卧，乃是日里，今和衣而睡，乃是夜间。前因隔夜未眠，此因病后困倦。写得有情有景。】忽报王子服等四人至，承出接入。服曰：“大事谐矣！”承曰：“愿闻其说。”服曰：“刘表结连袁绍，起兵五十万，共分十路杀来。【夹批：快畅之极。】马腾结连韩遂，起西凉军七十二万，从北杀来。【夹批：快畅之极。】曹操尽起许昌兵马，分头迎敌，城中空虚。若聚五家僮仆，可得千余人。乘今夜府中大宴，庆赏元宵，将府围住，突入杀之，不可失此机会！”【夹批：更快畅之极。】承大喜，即唤家奴各人收拾兵器，自己披挂绰枪上马，【夹批：疾至此有起色矣。】约会都在内门前相会，同时进兵。夜至一鼓，众兵皆到。董承手提宝剑，徒步直入，见操设宴后堂，大叫：“操贼休走！”一剑剁去，随手而倒。【夹批：一路看来，竟似真有此快事，何其天从人愿至于如此之易也？】霎时觉来，乃南柯一梦，【夹批：半晌欢喜，读至此句，不觉扫兴。】口中犹骂“操贼”不止。吉平向前叫曰：“汝欲害曹公乎？”承惊惧不能答。【夹批：楚庄王将有所谋，必屏人独寝，恐梦中漏言，正为此也。】吉平曰：“国舅休慌。某虽医人，未尝忘汉。某连日见国舅嗟叹，不敢动问。恰才梦中之言，已见真情，幸勿相瞒。倘有用某之处，虽灭九族，亦无后悔！”【夹批：满朝文武，不及此一医生多矣。】承掩面而哭曰：“只恐汝非真心。”平遂咬下一指为誓。【夹批：献帝刺指写诏，吉平咬指为誓，二指正复应。】承乃取出衣带诏，令平视之，且曰：“今之谋望不成者，乃刘玄德、马腾各自去了，无计可施，因此感而成疾。”【夹批：至此方说出真正病源。】平曰：“不消诸公用心。操贼性命，只在某手中。”【夹批：今日医生之手，皆如此之可畏。】承问其故。平曰：“操贼常患头风，痛入骨髓，纔一举发，便召某医治。如早晚有召，只用一服毒药，必然死矣。何必举刀兵乎？”【夹批：一贴药胜是百万兵。】承曰：“若得如此，救汉朝社稷者，皆赖君也！”【夹批：方是真正良医，不但医董承身病，并医董承心病；不但医承心病，且医献帝心病矣。】时吉平辞归，承心中暗喜，步入后堂。忽见家奴秦庆童同侍妾云英，在暗处私语，承大怒，唤左右捉下，欲杀之。夫人劝免其死，【夹批：夫人大是误事。】各人杖脊四十，将庆童锁于冷房。庆童怀恨，夤夜将铁锁扭断，跳墙而出，径入曹操府中，告有机密事。【夹批：前十回中马宇为家僮所首，此处董承亦同为家僮所首。前略后详，事虽同而文各异。】操唤入密室问之。庆童云：“王子服、吴子兰、种辑、吴硕、马腾五人，【夹批：只说得五人，妙。】在家主府中商议机密，必然是谋丞相。家主将出白绢一段，不知写道甚的。近日吉平咬指为誓，我也曾见。”【夹批：秦庆童口中，妙在说得不明不白。但见白绢，不见血诏；但知写字咬指，不知所议谓何。正如断碑之文，不甚可读，而以意度之，自能猜测而得也。】曹操藏匿庆童于府中，董承只道逃往他方去了，也不追寻。
次日，曹操诈患头风，召吉平用药。平自思曰：“此贼合休！”暗藏毒药入府。【夹批：操之意是假病，平之医亦是假医。】操卧于床上，令平下药。平曰：“此病可一服即愈。”【夹批：自然不消第二服。】教取药罐，当面煎之。药已半干，平已暗下毒药，亲自送上。操知有毒，故意迟延不服。平曰：“乘热服之，少汗即愈。”【夹批：水二钟，姜三片，滓不再煎。】操起曰：“汝既读儒书，必知礼义。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父有疾饮药，子先尝之。汝为我心腹之人，何不先尝而后进？”【夹批：先尝则不能进矣。】平曰：“药以治病，何用人尝？”平知事已泄，纵步向前，扯住操耳而灌之。操推药泼地，砖皆迸裂。操未及言，左右已将吉平执下。【夹批：事虽未成，而吉平之勇过于鱄诸矣。】操曰：“吾岂有疾，特试汝耳！汝果有害我之心！”遂唤二十个精壮狱卒，执平至后园拷问。【夹批：此是一拷吉平。】操坐于亭上，将平缚倒于地。吉平面不改容，略无惧怯。【夹批：想其怀药入府时，已置死生于度外。】操笑曰：“量汝是个医人，安敢下毒害我？必有人唆使你来。你说出那人，我便饶你。”平叱之曰：“汝乃欺君罔上之贼，天下皆欲杀汝，岂独我乎！”【夹批：绝似施全对秦桧语。】操再三磨问，平怒曰：“我自欲杀汝，安有人使我来？【夹批：先说人皆欲杀，不独是我；又说我自欲杀，更不关人。若论有人指使，则天下人皆使我来；若论无人指使，则更无一人使我来也。】今事不成，惟死而已！”操怒，教狱卒痛打。打到两个时辰，皮开肉裂，血流满阶。操恐打死无可对证，令狱卒揪去静处，权且将息。【夹批：恶极。】传令次日设宴，请众大臣饮酒。惟董承托病不来。王子服等皆恐操生疑，只得俱至。【夹批：一人因恐而不来，数人因恐而皆至。】操于后堂设席。酒行数巡，曰：“筵中无可为乐，我有一人，可为众官醒酒。【夹批：吉平善用表汗汤，今操用他为醒酒汤。】教二十个狱卒，与吾牵来！”须臾，只见一长枷钉着吉平，拖至阶下。【夹批：此是二拷吉平。】操曰：“众官不知，此人连结恶党，欲反背朝廷，谋害曹某。今日天败，请听口词。”操教先打一顿，昏绝于地，以水喷面。吉平苏醒，【夹批：吉平被水喷醒，众官却被曹操吓醒。】睁目切齿而骂曰：“操贼！不杀我，更待何时！”操曰：“同谋者先有六人。与汝共七人耶？”【夹批：足七人之数者，刘玄德也。若添一吉平，则八人矣。乃白绢状上本无吉平，而庆童口中却无玄德，猜测得妙。】平只是大骂。王子服等四人面面相觑，如坐针毡。【夹批：曹操意中八人，认作七人；曹操座上六人，尚欠二人。参差不齐，错落有致。】操教一面打，一面喷，平并无求饶之意。【夹批：硬汉。】操见不招，且教牵去。【夹批：还不许他死，恶极。】
众官席散，操只留王子服等四人夜宴。四人魂不附体，只得留待。操曰：“本不相留，争奈有事相问。汝四人，不知与董承商议何事？”子服曰：“并未商议甚事。”操曰：“白绢中写着何事？”子服等皆隐讳。操教唤出庆童对证。子服曰：“汝于何处见来？”庆童曰：“你回避了众人，六人在一处画字，如何赖得？”【夹批：庆童只见得六人。】子服曰：“此贼与国舅侍妾通奸，被责诬主，不可听也。”操曰：“吉平下毒，非董承所使而谁？”子服等皆言不知。操曰：“今晚自首，尚犹可恕。若待事发，其实难容！”子服等皆言：“并无此事！”操叱左右，将四人拿住监禁。次日，带领众人径投董承家探病，【夹批：前吉平至曹操府中看病，今曹操至董承家中探病，都是不怀好意。】承只得出迎。操曰：“缘何夜来不赴宴？”承曰：“微疾未痊，不敢轻出。”操曰：“此是忧国家病耳。”【夹批：曹操赚吉平是假病，董承患曹操是真病。】承愕然。操曰：“国舅知吉平事乎？”承曰：“不知。”操冷笑曰：“国舅如何不知？”唤左右：“牵来与国舅起病。”【夹批：意欲以吉平三拷当枚生〈七发〉。○前日醒酒，得以吉平为汤；今日起病，是又以吉平为酒矣。】承举措无地。须臾，二十狱卒推吉平至阶下。【夹批：此为三拷吉平。】吉平大骂：“曹操逆贼！”【夹批：见曹操便骂，硬汉。】操指谓承曰：“此人曾攀下王子服等四人，吾已拏下廷尉。尚有一人，未曾捉获。”【夹批：曹操只道一人，不知尚有三人。】因问平曰：“谁使汝来药我？可速招出！”平曰：“天使我来杀逆贼！”【夹批：妙。人心所存，即天理也。】操怒教打，身上无容刑之处。承在座观之，心如刀割。操又问平曰：“你原有十指，今如何只有九指？”平曰：“嚼以为誓，誓杀国贼！”【夹批：绝不抵赖，硬汉。】操教取刀来，就阶下截去其九指，【夹批：今之庸医以十指杀人者，亦当以此法杀之。】曰：“一发截了，教你为誓！”平曰：“尚有口可以吞贼，有舌可以骂贼！”【夹批：“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操令割其舌。平曰：“且勿动手。吾今熬刑不过，只得供招，【夹批：不知者读至此，必以为将供出董承矣。】可释吾缚。”【夹批：意在此句耳。】操曰：“释之何碍？”遂命解其缚。平起身，望阙拜曰：“臣不能为国家除贼，乃天数也！”拜毕，撞阶而死。【夹批：立誓以杀曹操，是其忠也；至死不招董承，是其义也。被祸最惨，性骨最烈，不意医生中乃有此人。】操令分其肢体号令。时建安五年正月也。史官有诗曰：
汉朝无起色，医国有称平。立誓除奸党，捐躯报圣明。极刑词愈烈，惨死气如生。十指淋漓处，千秋仰异名。
操见吉平已死，教左右牵过秦庆童至面前。操曰：“国舅认得此人否？”承大怒曰：“逃奴在此，即当诛之！”操曰：“他首告谋反，今来对证，谁敢诛之？”承曰：“丞相何故听逃奴一面之说？”操曰：“王子服等吾已擒下，皆招证明白，汝尚抵赖乎？”即唤左右拿下，命从人直入董承卧房内，搜出衣带诏并义状。操看了，笑曰：“鼠辈安敢如此！”【夹批：曹操一向只知有义状，今日方知有血诏；一向只知有六人，今日方知有七人矣。】遂命：“将董承全家良贱尽皆监禁，休教走脱一个。”操回府，以诏状示众谋士商议，要废献帝，更立新君。【夹批：曹操此时，意欲为董卓所为矣。】正是：
数行丹诏成虚望，一纸盟书惹祸殃。
未知献帝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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