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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长庚传报魔头狠  行者施为变化能

  【李本总批:劈头“打开欲网,跳出情牢”八个字,极妙!可惜世人自投欲网,占住情牢耳!】

  【澹漪子曰:行者神通,变化莫测;《西游》文字,变化亦莫测。如此数回中之魔怪,倏而巨蟒、金犼,倏而蜘蛛、蜈蚣,又倏而狮、象、大鹏,小则极小,大则极大。然蟒、执之大,犹分而为二;而狮、象、大鹏之大,乃合而为一。似此手笔,安得不谓之神奇乎?而自我言之,实无神奇,不过适如吾心之变化而已。盖天下无大无小者,道也;有大有小者,魔也;能大能小者,心也。彼为者此心,言者此心,观者亦此心。吾敢谓行者之心,不同于丘祖之心;丘祖之心,不同于学人之心耶?苟知此,则狮驼城边之一佛二菩萨,亦不在吾心之外。

  狮、象、鹏三魔,结为兄弟,欲降行者而吃唐僧。象与鹏不足怪,若文殊之青狮,即昔年乌鸡国之全真也。藉鼠之技,已见于前事矣,兹那得复尔?总计《西游》一书,凡魔怪无再见者,再见者惟此一狮。然在乌鸡国时,略不闻其有砍人之手,有吞人之口,而至此忽咆哮猖撅,不可向迩,岂亦如“士过三日,便宜刮目相待”耶?卒之主人公一到,仍不免于本相之现,真所谓“再来不值半文钱”者耳!】


  情欲原因总一般,有情有欲自如然。沙门修炼纷纷士,断欲忘情即是禅。

  须着意,要心坚,一尘不染月当天。行功进步休教错,行满功完大觉仙。

  话表三藏师徒们打开欲网,跳出情牢,放马西行。走多时,又是夏尽秋初,新凉透体,【证道本夹批: 秋。】但见那——

  急雨收残暑,梧桐一叶惊。萤飞莎径晚,蛩语月华明。

  黄葵开映露,红蓼遍沙汀。蒲柳先零落,寒蝉应律鸣。

  三藏正然行处,忽见一座高山,峰插碧空,真个是摩星碍日。长老心中害怕,叫悟空道:“你看前面这山,十分高耸,但不知有路通行否。”行者笑道:“师父说那里话。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岂无通达之理?可放心前去。”长老闻言,喜笑花生,扬鞭策马而进,径上高岩。行不数里,见一老者,鬓蓬松,白发飘搔;须稀朗,银丝摆动。项挂一串数珠子,手持拐杖现龙头。远远的立在那山坡上高呼:“西进的长老,且暂住骅骝,紧兜玉勒。这山上有一伙妖魔,吃尽了阎浮世上人,不可前进!”三藏闻言,大惊失色。一是马的足下不平,二是坐个雕鞍不稳,扑的跌下马来,挣挫不动,睡在草里哼哩。行者近前搀起道:“莫怕,莫怕!有我哩!”长老道:“你听那高岩上老者,报道这山上有伙妖魔,吃尽阎浮世上人,谁敢去问他一个真实端的?”行者道:“你且坐地,等我去问他。”三藏道:“你的相貌丑陋,言语粗俗,怕冲撞了他,问不出个实信。”行者笑道:“我变个俊些儿的去问他。”三藏道:“你是变了我看。”好大圣,捻着诀,摇身一变,变做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儿,真个是目秀眉清,头圆脸正,行动有斯文之气象,开口无俗类之言辞,抖一抖锦衣直裰,拽步上前,向唐僧道:“师父,我可变得好么?”三藏见了大喜道:“变得好!”八戒道:“怎么不好!只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老猪就滚上二三年,也变不得这等俊俏!”

  好大圣,躲离了他们,径直近前对那老者躬身道:“老公公,贫僧问讯了。”那老儿见他生得俊雅,年少身轻,待答不答的还了他个礼,用手摸着他头儿笑嘻嘻问道:“小和尚,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特上西天拜佛求经。适到此间,闻得公公报道有妖怪,我师父胆小怕惧,着我来问一声:端的是甚妖精,他敢这般短路!烦公公细说与我知之,我好把他贬解起身。”那老儿笑道:“你这小和尚年幼,不知好歹,言不帮衬。那妖魔神通广大得紧,怎敢就说贬解他起身!”行者笑道:“据你之言,似有护他之意,必定与他有亲,或是紧邻契友。不然,怎么长他的威智,兴他的节概,不肯倾心吐胆说他个来历?”公公点头笑道:“这和尚倒会弄嘴!”【李本旁批: 如今和尚,那个不会弄嘴?】想是跟你师父游方,到处儿学些法术,或者会驱缚魍魉,与人家镇宅降邪,你不曾撞见十分狠怪哩!”行者道:“怎的狠?”公公道:“那妖精一封书到灵山,五百阿罗都来迎接;【证道本夹批: 未必。】一纸简上天宫,十一大曜个个相钦。【证道本夹批: 未必。】四海龙曾与他为友,八洞仙常与他作会,十地阎君以兄弟相称,社令城隍以宾朋相爱。”大圣闻言,忍不住呵呵大笑,用手扯着老者道:“不要说,不要说!那妖精与我后生小厮为兄弟朋友,也不见十分高作。若知是我小和尚来啊,他连夜就搬起身去了!”公公道:“你这小和尚胡说!不当人子!那个神圣是你的后生小厮?”

  行者笑道:“实不瞒你说,我小和尚祖居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姓孙名悟空。当年也曾做过妖精,干过大事。曾因会众魔,多饮了几杯酒睡着,梦中见二人将批勾我去到阴司。一时怒发,将金箍棒打伤鬼判,唬倒阎王,几乎掀翻了森罗殿。吓得那掌案的判官拿纸,十阎王佥名画字,教我饶他打,情愿与我做后生小厮。”【李本旁批: 会说梦话。】那公公闻说道:“阿弥陀佛!这和尚说了这过头话,莫想再长得大了。”行者道:“官儿,似我这般大也彀了。”公公道:“你年几岁了?”行者道:“你猜猜看。”老者道:“有七八岁罢了。”行者笑道:“有一万个七八岁!【证道本夹批: 太少。】我把旧嘴脸拿出来你看看,你即莫怪。”公公道:“怎么又有个嘴脸?”行者道:“我小和尚有七十二副嘴脸哩。”【李本旁批: 如今和尚嘴脸更多。】那公公不识窍,只管问他,他就把脸抹一抹,即现出本象,咨牙俫嘴,两股通红,腰间系一条虎皮裙,手里执一根金箍棒,立在石崖之下,就象个活雷公。那老者见了,吓得面容失色,腿脚酸麻站不稳,扑的一跌;爬起来,又一个禋踵。大圣上前道:“老官儿,不要虚惊,我等面恶人善。莫怕,莫怕!适间蒙你好意,报有妖魔。委的有多少怪,一发累你说说,我好谢你。”那老儿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又推耳聋,一句不应。

  行者见他不言,即抽身回坡。长老道:“悟空,你来了?所问如何?”行者笑道:“不打紧,不打紧!西天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放在心上。没事,没事!有我哩!”长老道:“你可曾问他此处是什么山,什么洞,有多少妖怪,那条路通得雷音?”八戒道:“师父,莫怪我说。若论赌变化,使促掐,捉弄人,我们三五个也不如师兄;若论老实,象师兄就摆一队伍,也不如我。“唐僧道:“正是,正是!你还老实。”八戒道:“他不知怎么钻过头不顾尾的,问了两声,不尴不尬的就跑回来了。等老猪去问他个实信来。”唐僧道:“悟能,你仔细着。”

  好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整一整皂直裰,扭扭捏捏,奔上山坡,对老者叫道:“公公,唱喏了。”那老儿见行者回去,方拄着杖挣得起来,战战兢兢的要走,忽见八戒,愈觉惊怕道:“爷爷呀!今夜做的什么恶梦,遇着这伙恶人!为先的那和尚丑便丑,还有三分人相;这个和尚,怎么这等个碓梃嘴,蒲扇耳朵,铁片脸,旂毛颈项,一分人气儿也没有了!”【李本旁批: 如今没人气遍地多。】八戒笑道:“你这老公公不高兴,有些儿好褒贬人,你是怎的看我哩?丑便丑,奈看,再停一时就俊了。”那老者见他说出人话来,只得开言问他:“你是那里来的?”八戒道:“我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法名叫做悟能八戒。才自先问的,叫做悟空行者,是我师兄。师父怪他冲撞了公公,不曾问得实信,所以特着我来拜问。此处果是甚山甚洞,洞里果是甚妖精,那里是西去大路,烦公公指示指示。”老者道:“可老实么?”八戒道:“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虚的。”老者道:“你莫象才来的那个和尚走花弄水的胡缠。”八戒道:“我不象他。”

  公公拄着杖,对八戒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岭,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三个魔头。”八戒啐了一声:“你这老儿却也多心!三个妖魔,也费心劳力的来报遭信!”公公道:“你不怕么?”八戒道:“不瞒你说,这三个妖魔,我师兄一棍就打死一个,我一钯就筑死一个,我还有个师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个。三个都打死,我师父就过去了,有何难哉!”那老者笑道:“这和尚不知深浅!那三个魔头,神通广大得紧哩!他手下小妖,南岭上有五千,北岭上有五千,东路口有一万,西路口有一万;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门的也有一万;烧火的无数,打柴的也无数,共计算有四万七八千。这都是有名字带牌儿的,专在此吃人。”

  那呆子闻得此言,战兢兢跑将转来,相近唐僧,且不回话,放下钯,在那里出恭。行者见了喝道:“你不回话,却蹲在那里怎的?”八戒道:“唬出屎来了!如今也不消说,赶早儿各自顾命去罢!”行者道:“这个呆根!我问信偏不惊恐,你去问就这等慌张失智!”长老道:“端的何如?”八戒道:“这老儿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山,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三个老妖,有四万八千小妖,专在那里吃人。我们若翙着他些山边儿,就是他口里食了,莫想去得!”三藏闻言,战兢兢,毛骨悚然道:“悟空,如何是好?”行者笑道:“师父放心,没大事。想是这里有便有几个妖精,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就说出许多人,许多大,所以自惊自怪。有我哩!”八戒道:“哥哥说的是那里话!我比你不同,我问的是实,决无虚谬之言。满山满谷都是妖魔,怎生前进?”行者笑道:“呆子嘴脸,不要虚惊!若论满山满谷之魔,只消老孙一路棒,半夜打个罄尽!”八戒道:“不羞,不羞,莫说大话!那些妖精点卯也得七八日,怎么就打得罄尽?”行者道:“你说怎样打?”八戒道:“凭你抓倒,捆倒,使定身法定倒,也没有这等快的。”行者笑道:“不用什么抓拿捆缚。我把这棍子两头一扯叫长,就有四十丈长短;幌一幌叫粗,就有八丈围圆粗细。往山南一滚,滚杀五千;山北一滚,滚杀五千;从东往西一滚,只怕四五万砑做肉泥烂酱!”八戒道:“哥哥,若是这等赶面打,或者二更时也都了了。”沙僧在旁笑道:“师父,有大师兄恁样神通,怕他怎的!请上马走啊。”唐僧见他们讲论手段,没奈何,只得宽心上马而走。

  正行间,不见了那报信的老者,沙僧道:“他就是妖怪,故意狐假虎威的来传报,恐唬我们哩。”行者道:“不要忙,等我去看看。”好大圣,跳上高峰,四顾无迹,急转面,见半空中有彩霞幌亮,即纵云赶上看时,乃是太白金星。走到身边,用手扯住,口口声声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长庚,李长庚!你好惫懒!有甚话,当面来说便好,怎么装做个山林之老魇样混我!”金星慌忙施礼道:“大圣,报信来迟,乞勿罪,乞勿罪!这魔头果是神通广大,势要峥嵘,只看你挪移变化,乖巧机谋,可便过去;如若怠慢些儿,其实难去。”行者谢道:“感激,感激!果然此处难行,望老星上界与玉帝说声,借些天兵帮助老孙帮助。”金星道:“有,有,有!你只口信带去,就是十万天兵,也是有的。”大圣别了金星,按落云头,见了三藏道:“适才那个老儿,原是太白星来与我们报信的。”长老合掌道:“徒弟,快赶上他,问他那里另有个路,我们转了去罢。”行者道:“转不得,【证道本夹批: 一转即是外道,邪魔岂不更多?】此山径过有八百里,四周围不知更有多少路哩,怎么转得?”三藏闻言,止不住眼中流泪道:“徒弟,似此艰难,怎生拜佛!”行者道:“莫哭,莫哭!一哭便脓包行了!他这报信,必有几分虚话,只是要我们着意留心,诚所谓以告者,过也。你且下马来坐着。”八戒道:“又有甚商议?”行者道:“没甚商议,你且在这里用心保守师父,沙僧好生看守行李马匹,等老孙先上岭打听打听,看前后共有多少妖怪,拿住一个,问他个详细,教他写个执结,开个花名,把他老老小小,一一查明,吩咐他关了洞门,不许阻路,却请师父静静悄悄的过去,方显得老孙手段!”沙僧只教:“仔细,仔细!”行者笑道:“不消嘱咐,我这一去,就是东洋大海也荡开路,就是铁裹银山也撞透门!”

  好大圣,唿哨一声,纵筋斗云,跳上高峰,扳藤负葛,平山观看,那山里静悄无人。忽失声道:“错了,错了!不该放这金星老儿去了,他原来恐唬我,这里那有个什么妖精!他就出来跳风顽耍,必定拈枪弄棒,操演武艺,如何没有一个?”正自家揣度,只听得山背后,叮叮当当、辟辟剥剥梆铃之声。急回头看处,原来是个小妖儿,掮着一杆“令”字旗,腰间悬着铃子,手里敲着梆子,从北向南而走。仔细看他,有一丈二尺的身子。行者暗笑道:“他必是个铺兵,想是送公文下报帖的。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说些甚话。”好大圣,捻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做个苍蝇儿,轻轻飞在他帽子上,侧耳听之。只见那小妖走上大路,敲着梆,摇着铃,口里作念道:“我等寻山的,各人是谨慎 。堤防孙行者,他会变苍蝇!”【李本旁批: 妙。】【证道本夹批: 四句绝妙,宛如偈颂之体。】行者闻言,暗自惊疑道:“这厮看见我了,若未看见,怎么就知我的名字,又知我会变苍蝇!”原来那小妖也不曾见他,只是那魔头不知怎么就吩咐他这话,却是个谣言,着他这等胡念。行者不知,反疑他看见,就要取出棒来打他,却又停住,暗想道:“曾记得八戒问金星时,他说老妖三个,小妖有四万七八千名。似这小妖,再多几万,也不打紧,却不知这三个老魔有多大手段。等我问他一问,动手不迟。”好大圣!你道他怎么去问?跳下他的帽子来,钉在树头上,让那小妖先行几步,急转身腾那,也变做个小妖儿,照依他敲着梆,摇着铃,掮着旗,一般衣服,只是比他略长了三五寸,口里也那般念着,赶上前叫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小妖回头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不认得!”【李本旁批: 妙。】小妖道:“我家没你呀。”行者道:“怎的没我?你认认看。”小妖道:“面生,认不得,认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烧火的,你会得我少。”小妖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洞里就是烧火的那些兄弟,也没有这个嘴尖的。”行者暗想道:“这个嘴好的变尖了些了。”即低头,把手侮着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啊。”真个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刚才是个尖嘴,怎么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认!不是我一家的,少会少会,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严,烧火的只管烧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终不然教你烧火,又教你来巡山?”行者口乖,就趁过来道:“你不知道,大王见我烧得火好,就升我来巡山。”

  小妖道:“也罢!我们这巡山的,一班有四十名,十班共四百名,各自年貌,各自名色。大王怕我们乱了班次,不好点卯,一家与我们一个牌儿为号。你可有牌儿?”行者只见他那般打扮,那般报事,遂照他的模样变了,因不曾看见他的牌儿,所以身上没有。好大圣,更不说没有,就满口应承道:“我怎么没牌?但只是刚才领的新牌。拿你的出来我看。”那小妖那里知这个机括,即揭起衣服,贴身带着个金漆牌儿,穿条绒线绳儿,扯与行者看看。行者见那牌背是个威镇诸魔的金牌,正面有三个真字,是“小钻风”,他却心中暗想道:“不消说了!但是巡山的,必有个风字坠脚。”【李本旁批: 乖猴。】便道:“你且放下衣走过,等我拿牌儿你看。”即转身,插下手,将尾巴梢儿的小毫毛拔下一根,捻他把,叫:“变!”即变做个金漆牌儿,也穿上个绿绒绳儿,上书三个真字,乃“总钻风”,拿出来,递与他看了。【证道本夹批: 若此牌已与小妖相同,又何意致?妙处全在同异之间。】小妖大惊道:“我们都叫做个小钻风,偏你又叫做个什么总钻风!”行者干事找绝,说话合宜,就道:“你实不知,大王见我烧得火好,把我升个巡风,又与我个新牌,叫做总巡风,【李本旁批: 妙猴。】教我管你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那妖闻言,即忙唱喏道:“长官,长官,新点出来的,实是面生,言语冲撞,莫怪!”行者还着礼笑道:“怪便不怪你,只是一件:见面钱却要哩。【李本旁批: 妙,妙。】每人拿出五两来罢。”小妖道:“长官不要忙,待我向南岭头会了我这一班的人,一总打发罢。”行者道:“既如此,我和你同去。”那小妖真个前走,大圣随后相跟。

  不数里,忽见一座笔峰。何以谓之笔峰?那山头上长出一条峰来,约有四五丈高,如笔插在架上一般,故以为名。行者到边前,把尾巴掬一掬,跳上去坐在峰尖儿上,叫道:“钻风,都过来!”【李本旁批: 妙,妙。】那些小钻风在下面躬身道:“长官,伺候。”行者道:“你可知大王点我出来之故?”小妖道:“不知。”行者道:“大王要吃唐僧,只怕孙行者神通广大,说他会变化,只恐他变作小钻风,来这里 躧着路径,打探消息,把我升作总钻风,来查勘你们这一班可有假的。”【李本旁批: 猴。】小钻风连声应道:“长官,我们俱是真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大王有甚本事,你可晓得?”【李本旁批: 妙猴,妙猴,胆智双绝。】小钻风道:“我晓得。”行者道:“你晓得,快说来我听。如若说得合着我,便是真的;若说差了一些儿,便是假的,我定拿去见大王处治。”【李本旁批: 妙,妙。】【证道本夹批: 有如此探诘之法,何假广汉钩距?】那小钻风见他坐在高处,弄獐弄智,呼呼喝喝的,没奈何,只得实说道:“我大王神通广大,本事高强,一口曾吞了十万天兵。”行者闻说,吐出一声道:“你是假的!”小钻风慌了道:“长官老爷,我是真的,怎么说是假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如何胡说!大王身子能有多大,一口都吞了十万天兵?”小钻风道:“长官原来不知,我大王会变化:要大能撑天堂,要小就如菜子。因那年王母娘娘设蟠桃大会,邀请诸仙,他不曾具柬来请,我大王意欲争天,【证道本夹批:“争天”奇。】被玉皇差十万天兵来降我大王,是我大王变化法身,张开大口,似城门一般,【李本旁批: 此样口,今世上级多。】用力吞将去,唬得众天兵不敢交锋,关了南天门,故此是一口曾吞十万兵。”【证道本夹批: 此事在何年?无乃效猴王之颦耶?】行者闻言暗笑道:“若是讲手头之话,老孙也曾干过。”又应声道:“二大王有何本事?”小钻风道:“二大王身高三丈,卧蚕眉,丹凤眼,美人声,匾担牙,鼻似蛟龙。若与人争斗,只消一鼻子卷去,就是铁背铜身,也就魂亡魄丧!”行者道:“鼻子卷人的妖精也好拿。”又应声道:“三大王也有几多手段?”小钻风道:“我三大王不是凡间之怪物,名号云程万里鹏,行动时,抟风运海,振北图南。随身有一件儿宝贝,唤做阴阳二气瓶。假若是把人装在瓶中,一时三刻,化为浆水。”行者听说,心中暗惊道:“妖魔倒也不怕,只是仔细防他瓶儿。”又应声道:“三个大王的本事,你倒也说得不差,与我知道的一样。【李本旁批: 妙,妙。】但只是那个大王要吃唐僧哩?”小钻风道:“长官,你不知道?”行者喝道:“我比你不知些儿!因恐汝等不知底细,吩咐我来着实盘问你哩!”小钻风道:“我大大王与二大王久住在狮驼岭狮驼洞。三大王不在这里住,他原住处离此西下有四百里远近。那厢有座城,唤做狮驼国。他五百年前吃了这城国王及文武官僚,满城大小男女也尽被他吃了干净,因此上夺了他的江山,如今尽是些妖怪。【证道本夹批: 此一国人,不知作何罪业,遭此吞噬之惨!】不知那一年打听得东土唐朝差一个僧人去西天取经,说那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就延寿长生不老。只因怕他一个徒弟孙行者十分利害,自家一个难为,径来此处与我这两个大王结为兄弟,合意同心,打伙儿捉那个唐僧也。”【证道本夹批: 妖魔之声气如此!】

  行者闻言,心中大怒道:“这泼魔十分无礼!我保唐僧成正果,他怎么算计要吃我的人!”恨一声,咬响钢牙,掣出铁棒,跳下高峰,把棍子望小妖头上砑了一砑,可怜,就砑得象一个肉陀!自家见了,又不忍道:“咦!他倒是个好意,把些家常话儿都与我说了,我怎么却这一下子就结果了他?也罢也罢,左右是左右!”好大圣,只为师父阻路,没奈何干出这件事来。就把他牌儿解下,带在自家腰里,将“令”字旗掮在背上,腰间挂了铃,手里敲着梆子,迎风捻个诀,口里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的就象小钻风模样,拽回步,径转旧路,找寻洞府,去打探那三个老妖魔的虚实。这正是:千般变化美猴王,万样腾那真本事。

  闯入深山,依着旧路正走处,忽听得人喊马嘶之声,即举目观之,原来是狮驼洞口有万数小妖排列着枪刀剑戟,旗帜旌旄。这大圣心中暗喜道:“李长庚之言,真是不妄!真是不妄!”原来这摆列的有些路数:二百五十名作一大队伍。他只见有四十名杂彩长旗,迎风乱舞,就知有万名人马,却又自揣自度道:“老孙变作小钻风,这一进去,那老魔若问我巡山的话,我必随机答应。倘或一时言语差讹,认得我啊,怎生脱体?就要往外跑时,那伙把门的挡住,如何出得门去?要拿洞里妖王,必先除了门前众怪!”你道他怎么除得众怪?好大圣想着:“那老魔不曾与我会面,就知我老孙的名头,我且倚着我的这个名头,仗着威风,说些大话,吓他一吓看。果然中土众僧有缘有分,取得经回,这一去,只消我几句英雄之言,就吓退那门前若干之怪;假若众僧无缘无分,取不得真经啊,就是纵然说得莲花现,也除不得西方洞外精。”心问口,口问心,思量此计,敲着梆,摇着铃,径直闯到狮驼洞口,早被前营上小妖挡住道:“小钻风来了?”行者不应,低着头就走。

  走至二层营里,又被小妖扯住道:“小钻风来了?”行者道:“来了。”众妖道:“你今早巡风去,可曾撞见什么孙行者么?”行者道:“撞见的,正在那里磨扛子哩。”众妖害怕道:“他怎么个模样?磨什么扛子?”行者道:“他蹲在那涧边,还似个开路神;若站起来,好道有十数丈长!手里拿着一条铁棒,就似碗来粗细的一根大扛子,在那石崖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念着:“扛子啊!这一向不曾拿你出来显显神通,这一去就有十万妖精,也都替我打死!等我杀了那三个魔头祭你!他要磨得明了,先打死你门前一万精哩!”那些小妖闻得此言,一个个心惊胆战,魂散魄飞。行者又道:“列位,那唐僧的肉也不多几斤,也分不到我处,我们替他顶这个缸怎的!不如我们各自散一散罢。”众妖都道:“说得是,我们各自顾命去来。”假若是些军民人等,服了圣化,就死也不敢走。原来此辈都是些狼虫虎豹,走兽飞禽,呜的一声都哄然而去了。【证道本夹批: 此一万妖大造化,免了后来半夜一剿。】这个倒不象孙大圣几句铺头话,却就如楚歌声吹散了八千兵!行者暗自喜道:“好了!老妖是死了!闻言就走,怎敢觌面相逢?这进去还似此言方好;若说差了,才这伙小妖有一两个倒走进去听见,却不走了风讯?”你看他

  存心来古洞,仗胆入深门。

  毕竟不知见那个老魔头有甚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采战炉火,俱无关于圣道,急须猛醒回头矣。然旁门三千六百,外道七十二家,绝不关于圣道者易知,有似道而实非道者难认。故此回至七十七回,使学者早求明师口诀,识破一切旁门外道,去假修真,以归妙觉也。

  篇首一词,言一切情欲皆系妄念,沙门多少执空之徒,不知断欲忘情即是真禅,而以口头三昧为要,仍是有欲有情,禅何在乎?盖真禅须要着意坚心,一尘不染,如明月当空,自有为而入无为,由勉强而抵自然,进步不错,行满功完,而成大觉金仙。如来教外别传者,即此;道祖金丹大道者,即此。以是知仙即佛,佛即仙,仙佛同源,性命双修也。

  “三藏师徒打开欲网,跳出情牢,放马西行。”是已知断欲忘情矣,何以忽见一座高山,有老者高呼:“西进的长老,且暂住!这山上有一伙妖魔,吃尽了阎浮世上人,不可前进”乎?盖断欲忘情,只是性理一己之事,而进步行功,乃是他家不死之方。若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冒然前进,则此间即有妖魔挡路,其不为妖魔所吃者几希。于斯时也,急须问个实信,方能攸往攸利,行功不错,而大道可进矣。古人云:“虚心受益”,又云:“礼下于人,必有所得。”此皆言屈已求人之效也。

  “三藏道:‘你相貌丑陋,言语粗俗,怕冲撞了他,问不出个实信。’行者道:‘我变俊些地的去。’”是未免在声色相貌上打点,而不在真心实意处着脚,即非老实学道者。故行者变小和尚不老实去问,说出“贬解妖精起身,连夜搬去”等语,虽外恭而内不敬,外小而内自大。以致老者始而言妖精相与仙佛神圣,假话以答;既而见言语风狂,一句不应。噫!我不老实,谁肯老实?我不实信其道,谁肯说道之实信?不得实信,虽能断欲忘情,终是有头无尾,不通雷音大路,如何到得如来地位?学者急须以此为戒,去不老实而归老实,则实情可得。所以八戒老实,毫无虚诈,而老者即以老实说实信矣。

  “狮”者,喻其师心自用;“驼”者,比其高傲无人。师心高傲,则雄心气盛,故曰狮驼岭;有己无人,则昏蔽如洞,故曰狮驼洞。此等妖魔不一而足,皆系毁谤圣道,紊乱仙经,为恶最大,为害最深,故有三个妖魔,统领四万七八千小妖,专在此处吃人。这个妖为何妖?仅是师心高傲,不老实之妖;这个信为何信,即报师心高做不老实之信。知得此妖,知得此信,即是间出实信矣。既然知不老实,须当变而为老实,倘知而不变,仍是魔口之食,何济于事?故金星道:“大圣只看你变化机谋,方可过去,如若怠慢些儿,其实难行。”盖有机谋者为妖,能变化者为圣。用机谋而不知变化,是以妖为心,则能吃人;能变化而不用机谋,是以圣为心,则能成道。变化机谋,则一切机谋尽无,斯不为狮驼所阻,可以过去得。

  最妙处,是行者扯住金星,声声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长庚!李长庚!有话何不当面来讲,怎么装这个模样混我?”李为木,在东,《震》家事;庚为金,在西,《兑》家事。《震》为我家,《兑》为他家,以我求他,他来混我,《震》、《兑》合一,变化机谋,即在其中。此仙翁已叫起小名,当面来讲,吾不知在狮驼洞狮驼国之老妖肯听否?虽然,此事岂易知,亦岂易行?若非恩师诀破真铅,万般作用,枉自徒劳,安能变化机谋,而不为机谋变化?三丰所谓“炼己时须用真铅”,正是此意。学者勿以传报魔恶为实信,当知长庚传报为实信。庚金即他家真铅,若欲舍此真铅实信,而妄冀去假归真,便是三藏欲转别路,而过狮驼岭,殊不知过不得此处狮驼岭,而别路之狮驼岭更多于此,如何转得过去?故行者道:“转不得”,又云:“怎么转得?”以见狮驼岭为西天必由之路,正向西天不可不过之境,是在人之着意留心,变化机谋耳。

  “行者到空中打听观看,山中静悄无人。”断欲忘情即是禅,无机谋也。“正自揣度,听得山背后梆铃之声,原来是个小妖。”有情有欲岂安然?着于声音之小机谋也。“行者变苍蝇儿,飞在他帽子耳边,小妖口里作念道:‘我等巡山的,各人要谨慎,提防孙行者,他会变苍蝇。’”“帽”者,冒也。“蝇儿”者,婴儿也。婴儿即先天真乙之气,先天之气,居于恍惚杳冥之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因阴阳交感之后,激而有象,得之者立跻圣位,必有师学,非一切机谋小儿执一己而修者,听得冒听,所得冒传。《悟真》云:“恍惚之中寻有象,杳冥之内觅真精。有无从此自相入,未见如何想得成。”故仙翁云:“原来那小妖也不曾见他,只是那魔头不知怎么就吩咐他这话,却是四句谣言,着他这等传说。”可谓叫醒一切冒听冒传,不知先天大道之辈矣。“行者要打小妖,却又停住,想道:不知三个老妖手段,等我问一问,动手未迟。’言冒听冒传,只是口耳梆声,不知就里机谋,岂容冒然下手?下手妙诀,须要口传心授,真知确见也。

  何以行者变烧火小妖,巡山小妖以为面生认不得、会的少乎?火属《离》,《离》为心,行者变之真心也。真心非色非空,不着有无,乃赤子之心,娘生本面。口耳之学认假失真,不知返观内照,与道日远,所以一家人,认不得一家人,会的少。惟大修行人,认得真心,识得本面,性以处内,情以御外,内外一气,变化不拘,不在皮囊上作活计,全在法身上用功夫,岂等夫旁门外道,执一己而修乎?

  旁门外道,虽各执相各着空不同,然其有我无人,一个牌子号头,绳穿线扯,暗中无不相投。背却镇魔之金公,认真一己之幻相,以是为非,以邪为正。自调闻风钻研,是亦“小钻风”而已,何济大事?岂知金丹之道,得一毕万,总钻于一处,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以真化假,依假修真,其中又用假,假中又现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特能查勘其小之真假,而且能审知其大之本事。此行者变“总钻风”,而“小钻风”无不随其运用矣。

  何以行者对小妖道;“你快说来我听,合着我便是真的,差了一些便是假的,拿去见大王处治”?特以金丹者,阴阳之气凝结而成,两者异,真乙之气潜;两者合,真乙之气变。是在有人有己,人已相合,大小无伤,处治得法耳。天机密秘,正在于此,非善通阴阳、深明造化者,孰能与于斯哉?

  “大魔会变化,能大能小,因王母蟠桃会不曾请,意欲争天,曾吞十万天兵”等语,此大小禅法,师心自用,妄猜私议之学。安猜私议之条,不一而足,其间最误人者,莫如禅关机锋二条,故曰:“若是讲口头语,老孙也曾干过。”

  “二魔身高三丈,卧蚕眉,丹凤眼,美人身,匾担牙,蚊龙鼻。若与人争,只消一鼻子卷去,就是铜背铁身,也就魂亡晚丧。”此闭目静坐,着意一处,执相守静之学。执相守静之条,不一而足,其间最足误人者,莫如鼻头闭息之一条,故曰:“鼻子卷人的妖精也好拿。”

  “三魔名号‘云程万里鹏’,行动时转风运海,振北图南。随身有一件宝贝,唤作‘阴阳二气瓶’,假若把人装在瓶内,一时三刻化为血水。”此搬运后天精气之学。搬运之条,不一而足,其中最误人者,莫如心肾相交之一条。彼以心气为阴,肾气为阳,取心肾二气.交媾于黄庭,谓之结圣胎。殊不知日久成盅,气血凝滞.化为血水而死者,不计其数,故曰;“妖精到也不怕,只是仔细防他瓶儿。”

  大魔用心着空之妖,二魔用意执相之妖,三魔运气、着空、执相兼有之妖。天下缁黄,用心意而着空执相者,十有二三,至于搬运后天之气,而着空执相者,十中即有八九,故大魔二魔居于狮驼洞,为害固大;三魔居于狮驼国,为害尤大。三个魔头同归一处,邪说横行,扰乱世道人心,大坏教门,不堪言矣。说到此处,修行人可以除去他人冒传之梆声,急须打探自己洞中之虚实,然要拿洞里之妖王,必先除门前之众怪。门前之怪为何怪?乃冒听、冒说、冒传之怪也。

  言者心之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言不可不慎也。既云慎言,又何说些大话吓众怪乎?殊不知修行人未尝不言,特不妄言耳。说大话,说其善言也;吓众怪,去其不善之言也。用善言以去不善之言,言必有中,何碍于言?行者说大话,吓散门前一万小妖,是不容其冒听、冒说、冒传。真会说大话者,若能说此大话,是有大力量、大脚力、大本领,虽终日说,未尝说。彼口耳之学,冒说大话,使小机谋传人巡山者,乌足窥其端倪?千百年来,读《西游》解《西游》者,竟将仙翁妙意埋没,直以大话骗人目之,此孔子不得不哭麟,卞和不得不泣玉也。

  诗曰:

  着空执相道中魔,高傲欺心怎奈何?

  教外别传藏秘诀,岂容声色冒猜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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