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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花社女春官三推鼎甲 客籍男西子屡掇巍科

  人分男女欲偏存,漫道风流不可言。

  三百由来传郑卫,圣人深意莫轻论。

  传曰:“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又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见男女之欲,人有同心。故孔圣人亦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孟夫子亦曰:“知好色,则慕少艾。”即如大舜,他娶了娥皇、女英,后来南巡不返,崩于苍梧、娥皇、女英思想他,哭的眼泪,渍在竹上,都成斑斑,这不是女相思的都头。即如文王,欲配后妃,而未得的时节,至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这不是男相思的领袖。然“相思”二字,出自大圣大贤,凡夫俗子未可轻冒。然亦不能轻冒,此是为何?大约男子有几分才色,然后可以慕有才色之女,而有才色的女,亦悦其慕我,于是彼此依慕而不得,则名曰:“相思”。女子有几分才色,然后可以慕有才貌的男,而有才貌之男,亦爱其慕我,于是彼此交慕而终不得,则名曰:“相思”。若无才貌之男,无才色之女,亦欲效颦而为,反侧思服之态,这直谓之浪荡了。然有才有色的男女,彼此思而不得,且思而终不得,则相处大是苦事,此亦出于万不得已,而滴泪成血,郁情成病,原非古今佳人才子所乐从,亦非世间佳人才子所乐闻。故在下今述一佳人才子,慕而即得,不必相思,而能畅其所欲的,为看官们解一怀抱。

  话说福建建宁府有一人,姓王,名兰,字畹香。父亲是个甲科,只因幼孤,母亲陆氏抚养,爱如珍宝一般。人材又生得唇红面白,眼秀眉弯,就如粉捏成、玉琢就的。年纪到十五六岁上,聪明伶俐,大而诗词歌赋,小而书画琴棋,无件不晓,且无件不精。一时无论大小男女,若认得王畹香一面,就道是有窍不俗的了。所以外边称慕他,起一绰号,叫做“赛西施”。然虽如此,那王畹香自恃才貌无双,未免傲睨起来,心上立个主意道:“朋友非有才有貌的,不与相交;即有才貌,而非年纪相仿者,不与亲密。”因此日逐往业,通是建宁府一班美少年。

  那少年中,更有两个出色的。他便与为至友。一个姓吴,名雅,字澹仙。那吴澹仙更是生得清秀精致,衣服穿来,件件喷香。穿上半年三个月,不乱一个折儿,不染一点污儿。俗人在座,他就寻个事故,一溜烟去了。一个姓韩,名璧,字连城。又是一个古怪的。他才貌不必说,性喜清谈静坐,又酷爱花卉古董,家里收拾三间书室,题曰:“仙仙窝”。窝中四时奇花异卉的盆景,排列满庭;名画古玩,排列满屋。他二三知己外,不乱交一人,只是闭了门,焚柱名香,烹壶香茶,展玩诗画过日子。他两个偏与畹香情投气合。因此三人,你在我家谈谈,我在你家坐坐,真是寸步不离。

  忽一日“仙仙窝”里牡丹盛开,韩连城留他两个小酌。畹香道:“我们对名花饮美酒,不可无诗。”三人大家联句起来,畹香道:“就是小弟占先起韵。”道:

  洛下清姿百卉王(畹),亭亭玉立压群芳(连)

  日笼翠袖娇生影(澹),雨润朱颜粉腻光(畹)

  一捻敢矜妃子靥(连),三旬如挹令公香(澹)

  东皇另有滋培在(畹),根拨应教胜洛阳(连)

  三人联毕,你赞我,我赞你。畹香道:“我今看起来,建宁偌大一府,其实求才貌两擅的,再没第四人了。今夜名花良月之下,我们结拜了兄弟何如?”连城道:“极妙,极妙!”于是跳起来,重整杯盘,向牡丹花下奠了酒,设了誓,各序年龄。畹香长连城一岁,连城与澹仙同庚,但澹仙十一月生,连城六月十五日生,长五个月,于是畹香居长,连城居次,澹仙居末。挨次同在花前,拜了四拜,设誓道:“我们兄弟三人,自今日始,不但生同居,死同穴,如贫贱富贵,出处患难,俱要同享,不可相背。如有背者,与日俱亡。誓毕,那三人俱住在“仙仙窝”里。

  畹香道:“两位老弟,我们这样人才,自然为天下美女所爱的,但不可轻渎了。后日娶妻房,同要拣个极美的,倘本地没有,不妨在他州外府去。”连城道:“有理。我正有个愿心,意欲要去完一完。”澹仙道:“二哥有什么愿心,我与你完成。”连城道:“有一个母舅,住在广西浔州府,那浔州府风俗,与另处不同。别处男子寻女人,浔州府是女人寻男子的。他们更有个寻法,有趣得紧。”畹香道:“怎么有趣?”连城道:“他们闺女到十四五岁,要先寻个男子过癞。过癞了,然后每年春间打扮了,到名山胜行游玩,到尼姑庵里烧香,广采舆论,定个高下。才貌兼绝的,定为状元;才貌全的,定为榜眼、探花;有才无貌,有貌无才的,挨次俱为散进士。先定了,然后择婿匹配他。他们择婿,更有个择法。一年春间,结三个社,正月十五日叫梅花社,二月十五叫做桃花社,四月十五叫做兰花社。正月十五梅花社里,合成美女,俱在尼姑庵里,以烧香为名,选看烧香的男子。其时先聘几个少年孀妇为房师,极美者为大主试。这些少年男子,晓得的俱来挨挤女人,还中了,即着丫环请去。在尼姑庵里,原各分了房,先试外才,继试内才,得意了,然后送与大主考再试。又得意了,即记上题名录,定个高下,以俟三月十五桃花社再考。那桃花社更妙,合城美女依然来尼姑庵里烧香,那些美貌才子选过的不消说,还有不选的,依然混在中间挨挤,以凭美女的眼力再选。选中了,依然又请去。其时先精选定几个名妓为房师,以才色双绝的为大主考,亦各在尼姑庵里分房,先试外才,继试内才,俱无嫌了,然后送与大总裁,逐一再试。又无嫌了,那时大总裁即各送一物,或金扇、汗巾之类为贽,依然记上题名录,定了第一、第二,以俟四月十五兰花社会合。兰花社比前两社不同。这次合城美女,到尼姑庵烧香,俱同了母亲及前两社的大主考房师来。那时这些已选中的男子,俱打扮得齐齐整整来候。其时大总裁即着丫环请进到各尼姑房里,状元会状元,榜眼会榜眼,依次先会过,然后归家行聘成婚。这是极妙的,我们要个美女为妻,岂可不去。”畹香与澹仙俱手舞足蹈起来,道:“有这样趣事,怎么不急去?我们如今就去,也还可以赶得来年春社会。难道我们兄弟三个去,不俱夺他鼎甲来受用受用么!”于是三人议定,各收拾行李在一处,在家只说到广西贩药材来卖,家里俱信为实言,俱有一二百金一个作本钱。那韩连城道:“我兼去望望母舅。”三个人唤了船,别了家人,一路竟望广西进发。

  晓行夜宿,不上半月,到了广西地面。连城上崖即去寻这母舅。那母舅姓刘,名辉,字吉光。他见外甥来望他,喜出望外,道:“外甥,我想得你紧,合家俱好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韩连城道:“同两个结义兄弟,来这里买些货物,特来望望母舅。”吉光道:“两位尊姓?”连城与他两个通了姓名,吉光道:“就是尊友,也不消寻寓,竟住在家下罢。家下有一小园,在城北,幽雅可若,送茶饭又便”二人谢道:“极承雅爱,住园只得要叨扰了。至于盘缠尽有,不消费心。只是买货要相烦来看看,并玩耍处,亦烦指引一指引。”刘吉光笑道:“这个容易。”当夜吉光备个夜饭请他三个,因问连城向来些家常,并讲些闲话。见他三个言词潇洒,面貌丰丽,笑道:“三位这样美少年,怎么出外挡风冒雨的做客?”又笑道:“可不闻少不入广的话么!”王畹香也笑道:“因不信这句,偏要试试。”吉光笑道:“当真要试,我这里有个试的所在,似三位美貌,早晚出入要小心,不要在街坊幽僻处闯一闯,就要闯入迷魂阵里去,就欲出而不能了哩。”原来本地男人,有几分才貌的,俱已入了社,人人晓得,不必说了。若有未入社的,这些社中诸女,使人各处缉访,更使旧主试立个遗珠社,专收此等男人,俟来年春社考定,以便匹配的。其未入社之先,但凭旧房师主试,考试玩耍,所以吉光叮咛这句,不想三个少年心性,正要他们收去。正是:

  安排香饵钓金鱼,谁识金鱼爱香饵。

  当时三人安放了行李,随略买了几件上细药材,吃了饭,就在街坊上东闯西闯。不道闯到一个所在,只见半村半野,一带垂柳新荷,荷池边露出一座朱楼,楼上纱窗开处,珠帘半钩,下倚着一个极艳丽的妇人。年可二十左右,且自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

  牡丹头,如云高耸。蝴蝶鬓,似翼低垂。松花倩色软纱衣,一捏身材斜倚。娇滴滴,秋波一点。翠弯弯,浅黛双歌。尖尖玉手傍香腮,怎不教人心醉。

  却说妇人见了三人,似惊骇的一般,只顾斜着俏眼儿看。三人见了,踱来踱去,也似个蚂蚁嗅着香酥,没法的看个不了。不道少顷,只见楼上忽抛下一条大红绸纱汗巾儿来,三人飞也似去拾。你扯我夺,楼上看了,大笑开口道:“不消夺。”又抛两条下来,大家抢一条来袖了。那个楼窗里的妇人,就不见了。三人正急得没法,只见下边角门开处,走出一个丫环来道:“娘娘请三位相公说话。”三个如闻将令,即随了丫环就走,走到门里去,一看却是一个花园。进了门,一带竹屏,走过竹屏,就是三间亭子。亭子中间,名花古玩甚是齐整,四边俱种无数名种菊花,花上俱有小牙牌,记着花名,亭前有苍松翠竹,木樨棚葡萄架,映带左右。亭边即接一座朱楼,四面珠帘绣幔,珊瑚钩子钩了。

  三人方才坐定,只见楼上这女子下来相见,道了万福,看了坐,又有两个青衫子、发覆额的丫环,捧四钟茶来吃。那女子就对王畹香道:“相公高姓,尊居那里?”畹香道:“小生叫王畹香,住在建宁府。前因同这两位结义兄弟,这一位叫韩连城,那一位叫吴澹仙,在贵乡学做客。”那女子道:“可知奴家从不曾识荆。”韩连城开口道:“娘娘尊姓?小生三个是异乡人,敢蒙错爱,又承雅贶。”女子道:“奴家姓张,贱字静芳,因前岁同社中姊妹推奴家做个大总裁,奴家也选过了本地多少美少年,已一一配与闺秀去了。其落选的,时在这里钻刺,希图下年再选。奴家正恐遗珠难尽,特建此楼,名曰“采珠楼”,在楼不时细阅。适才见三位郎君风流俊雅,却又从未曾见,惟恐失了,所以先送一个贽儿,又着丫环相请一会,以为来年社中鼎甲之地。”三人谦逊了一回。静芳笑道:“男子家不必是这等说,请到楼下粗点。”只见请到楼下,绣帘珠箔,金鼎牙床,又是一番光景。吃了点心,便唤了丫环,低低道:“取端砚玉版笺、兔毫笔、清烟墨过来。”开口道:“奴家素性极喜的,是细种菊花,所以今年收拾得几种,惟有金雀翎、水晶球、二乔。这三种尤觉有趣可爱,奴家看相公们如此秀雅,必善吟咏,意欲借此三种未开之花,先各求教一首,以慰渴怀,未识尊意肯赐教否?”三人道:“只是俚言弄斧,贻笑大方耳。”又谦逊了一回。畹香道:“我们先占个阄儿,各做一种。”王畹香先拈了金雀翎,他即援笔写道:

  拂云黄鹤羽蹁跹,偶落东篱破晓烟。

  未向西风斗霜叶,清姿已许傍金钿。

  那韩连城拈了水晶球,他也不假思索题道:

  滚滚秋风起素尘,清芳误惹白衣人。

  帘前好护团团玉,抛与篱边晋逸民。

  那吴澹仙拈了二乔,他亦一挥而就道:

  汉家铜雀已荒台,陶氏庭前着意栽。

  一样秋光两奇绝,双双俏艳待霜开。

  三人写完,将玉版笺送与静芳。静芳逐首细细看了一遍,不觉大声的赞道:“真好诗!清新俊逸的,是王孟陶杜一流。历年花社中,那里有如此鼎甲么?来岁鼎甲,随你那个夺不过三位了。只是不知那个闺秀造化哩。”因道:“奴家得了三位奇才,不敢独叨诸美。”随唤丫环低声道:“如此如此说。”

  只见丫环去了半晌,两乘轿子抬两个美人来到,比静芳更有一种绰约可爱,与三人各相见了。静芳欢笑道:“人才难得,不道漏却如许明珠。”二女笑道:“静娘不枉社中必要推你做个大总裁,收录遗才,这样用心。”静芳也不说别话,忙将玉版笺与二女道:“你看,年貌不必说了,即这诗与楷法,那一样不该第一,不是夸口说,即历年来,那一个鼎甲的才貌,赶得这三位的脚根儿。”那二女见静芳如此赞法,即同去细看了,也啧啧称赞道:“果然静娘有眼力。前年鼎甲,那能如此。”三人因他们赞得高兴,便先问道:“二位娘娘尊姓?”静芳道:“这位姓朱,字文娟;那位姓钱,字玉蓉。他两位就是上年副主考。今日得了三位,特请他们来,大家赏鉴一赏鉴。”那朱、钱二女,各问了三人姓名道:“我们阅人多矣,从未见这等绝世的才貌。”又道:“不知明年那个闺秀造化哩!”于是三女请三人到采珠楼上去,安排美馔,斟着香醪,论技谈心,猜拳行令。王畹香有兴道:“待我歌个草歌儿,你们听。”张静芳道:“奴家吹个箫儿合你。”畹香笑道:“要你合合儿好。”静芳会意,笑笑道:“呈丑无妨。”畹香歌道:

  俏冤家,我爱你的庞儿俊。去了来,来了去,挨得我腿儿疼。却谁知那多娇,一见心先订。侬爱我聪明,我爱侬风韵,两下里牵情,也将好向门前等一等。

  于是张静芳一眼瞅定畹香,韩连城携了文娟,吴澹仙携了玉蓉,各到采珠楼下别室里去了。三对儿,各自云雨,颠鸾倒凤,美满幽香,自不必说。

  却说酣睡了一夜,明日起身,张静芳看了王畹香,只管垂泪。畹香忙捧住他道:“这是为何?”静芳道:“你如此才貌,我安心愿为你的侍妾,怎得你肯收我。”畹香道:“我尚未娶,我之夙愿,要于闺秀中择一才貌兼全的。如今闺女不可得,如娘娘这般美貌也罢了,有什么不肯。”静芳道:“不是这等说。我昨日收你,本为明年闺秀选才择配。我选了你,少不得有一绝色闺女与你为正室,但我虽是鬼妻,从来未曾生育,还可比于闺女。倘蒙不弃,收为侧室,幸也何如。”看官们,你道他为何如此说?原来广西风俗,孀妇通谓之鬼妻,即欲转嫁,再无人要的。所以这些少年有貌的,俱在花社谋做房师主试鬼混,以为闺女匹配的撮合山。畹香听了,道:“我得闺女相配,你就是我大恩人了,怎舍得不收你。”静芳得畹香许了这句,方才收泪欢喜。却说文娟、玉蓉二个,与连城、澹仙各酣睡了一夜,起身同来见了静芳、畹香,各自微笑。静芳道:“昨日我一日上得了三个奇才,别后试期尚远,我们三个轮流作东相聚。”畹香道:’我们也要不时会会的。”于是静芳一心要觅绝色闺秀与畹香,收自己为侧室。不题。

  且说光阴倏忽,不觉腊尽春回。只听外边众人纷纷议论道:“新年里,闺秀状元,已定名唤情仙,榜眼名唤碧萧,探花名唤轻红。那王畹香三人,忙去问张静芳,静芳道:“新年里在大佛寺里烧香,那情仙小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碧萧、轻红两位,更飘逸艳丽,众口一词,无不道是绝色了。但不知那个儿郎造化。”又有名妓倩娘、琼娘、惠娘三个,试他才学,又且诗赋兼美,我今再谋得目下梅花社大会,这情仙三个,就稳稳配你三个的了。”于是鬼妻钱玉蓉朱文娟各处称扬道:“张静芳果然眼力明,采珠楼上得个遗珠,教做‘赛西施’,真正二十分才貌。”各乡大家富室,听这一片言语,就同推张静芳复为主考。那朱、钱二女子,静芳原派他为副主考。正月十五日圆通庵里,只见人山人海,这些少年拥挤。少顷只见无数轿子,通是浓妆淡抹,一班俊俏妇人,进了庵烧了香,各各尼姑接进去坐在小楼上,倚窗观看男人。王畹香三个立在人丛里,观看女人。只见人丛里三个丫环,持了三把金扇,送与三人道:“相公请进去。”他三人不问情由,随着就走。走到一个小园儿,见几个俊俏妇人,看着三人笑道:“果然赛过西施,吟咏菊花诗又精绝,内才不消试了。”竟携了三人到庵,各自进房去了。少顷,竟各送至大主考、副主房里去。外边闻得免试内才的话,就扬言道:“今年考试才多遗,鼎甲本地一名不取,三名俱是客籍;又主试徇私,免试内才,难道我们本地闺秀,偏与别处人匹配?”因此外边人言滔滔,或有的道主试先与他有私;或有的道须换主试再考。甚至有一班不曾与选的少年,要打进去。静芳说了道:“另日再考,各人面试就是,不必罗唣!”一时几个乡绅道:“不是这等说。有一法在此,到三月十五桃花社大会,要在名妓中再推一人为大总裁,选一选,他们终是广见多闻些。若果才貌双绝,就是客籍也不妨。”

  于是到三月十五日,果然又有无数妓女到庵,众人依旧挨挤。畹香三人恃才貌,落得再看女人作乐。谁知妓女先推定三个名妓为主考,一个名唤莲生,他是名妓中状元,今取了大总裁;一个名唤缃文,一个名唤纯仙,他两个为副主考。这些众妓女,一哄多到楼中观看,从公选关人才。那知王畹香、韩连城、吴澹仙,三个在众人中直绽出来,那些妓女定晴一看,忙着丫环来请。他三个故意慢慢的踱将去。众妓女看他们脸皮,无不啧啧称赞。及到楼下,各人相见了,众妓女争先携三人到房中,试其外才。试毕,连忙各送与三位主考。那莲生与缃文、纯仙各相见了,莲生道:“请问三位尊姓大名?”畹香道:“小生姓王,字畹香。这位姓韩,字连城。那位姓吴,字澹仙。俱是我的结义兄弟。”莲生大惊道:“可就是静芳娘娘采珠楼所得的赛西施么?”韩连城笑道:“这就是王大哥的雅号。”莲生道:“怪道梅花社里,本地无人夺得他过。”因对缃文、纯仙道:“若要从公定鼎甲,这三位断然不可移易了。只是前日道不曾试得内才,以至舆论不服。如今明知三位是大才,只得也要请教一二,以便写定题名录。”三人道:“既如此,请个题目。”莲生道:“求教个索郎歌罢。”取出三张纸条来,一个是索红粉,王畹香即援笔写道:

  君言花胜人,人今去花近。寄语落花风,莫吹花落尽。欲作胜花妆,从郎索红粉。

  一个纸条是索花烛,韩连城看了,也援笔写云:

  为性爱风光,偏憎良夜从。曼眼畹中娇,相看无厌足。惟情不耐眠,从郎索红烛。

  一个纸条是索红枕,吴澹仙看了,也援笔写云:

  兰房下翠帏,莲帐舒鸳锦。惟情宜早畅,密意须同寝。欲共作缠绵,从郎索花枕。

  三人写完,遂同送与莲生看,道:“呈丑。”莲生拉缃文、纯仙同看,看了大赞道:“莫说今年,就是历来那里有如此才貌双绝的?”三人又扯三个到小阁里去复试,试完,笑道:“明日到兰花社里去,少不得还要我们帮衬。”原来兰花社,是定期四月十五日的。是日社会,俱是大人家闺秀向已考定了鼎甲,题名位次。是日来,又复阅了梅花、桃花两社,所定的鼎甲。即凭两社主考,及女主考,做个撮合山。状元配状元,榜眼配榜眼。是日吟诗作赋,大人家奶奶,俱领着女儿出来,看女婿成亲会合,讨了喜,然后回家去送聘,再择吉成亲。这是风俗不说。王畹香三人,巴不得到四月十五,要看闺秀状元,并榜眼探花如何妙的,共成姻事。

  却说张静芳,打听得桃花社里,依旧原选了王畹香等三人,他快活得了不得,即忙备了四个盒子,去望闺秀状元情仙。那情仙行年一十六岁,父亲也是部内官。他生得异样风流,异样艳丽。见了静芳,相见了。情仙开口道:“可就是住在采珠楼上的静娘么?”芳道:“正是。因说向在采珠楼,拾得遗珠王畹香,今年社中选中了鼎甲,明日小姐去看,可试我识人才的眼儿好不好。”情仙道:“我也闻得比往年大是不同,这多亏静娘留心,所以得这样奇才。”静芳谦逊了一回,且道:“奴家特有句不识进退的话,要先告过小姐。”情仙道:“但说不妨。”静芳道:“今年鼎甲在采珠楼上,已面许收奴为偏房,因此奴家极力荐他,做个鼎甲。如今自然匹配小姐,所以今日先来禀明,后日以便一处,不知小姐肯收奴家否?”情仙道:“若果然才貌双绝,我也情愿收你一处,以顺其心意。”静芳见允了,拜谢去了。

  于是光阴如箭,不觉又到四月十五。是日情仙果然打扮得分外齐整,到了圆通庵。少顷,碧萧、轻红齐到,俱先坐在高柢上。王畹香三人,飘飘然走来,立在楼前。情仙辈看见了,心下转道:“怎么有这样俊俏男子,我们本地那里来?”少顷,只见倩娘、琼娘、惠娘,与莲生、缃文、纯仙俱到了。上楼齐笑道:“这个门生收得好么?”情仙三个俱各点点头。于是三个母亲,俱各在头上拔下一只金簪,叫倩娘、莲生送与三人为定,三人俱拜谢受了。莲生道:“如今请到楼下坐。”只见情仙与轻红、碧萧私议道:“我们若不先吟两诗,教他和韵,他们便看得我们轻忽了。如今且不许他到楼上来。”叫丫环各将文房四宝,拿到下边,倩娘、莲生看见道:“小姐要先亲试你们的内才了。”少顷,只见又有三个丫环,各持花笺一幅,上写两行字,一行道偶题兰花,求足来韵。情仙写道:

  宜作幽人,偏生王者香。

  王畹香不假思索,即续二句云:

  所居在空谷,清质异群芳。

  碧萧写道:

  天赋三湘种,人矜九畹香。

  韩连城见了即续云:

  幽姿迥俗艳,逸性蔼孤芳。

  轻红写道:

  叶舞高低翠,花飞次第香。

  吴澹仙见了,亦即援笔一挥道:

  春风过楚泽,燕尾剪幽芳。

  三人续完,倩娘、莲生即捧着,送与情仙、碧萧、轻红看了,口中啧啧的道:“美才,美才。”只见莲生、倩娘忙拉他三个,各到一个小小阁儿上坐着。然后先请王畹香,到情仙面前,两个各施了礼。倩娘道:“真正一个是佳人中绝代才子,一个是才子中绝代佳人,再没有这对儿配得好了。”情仙与畹香两个,你看我,我看你,大家心上喜欢得紧。莲生即将门儿反锁着,笑道:“少停来讨谢媒喜红。”两个又拉琼娘、惠娘、缃文、纯仙,与连城、澹仙、碧萧、轻红撮合去了。

  却说王畹香笑嘻嘻,就去携了情仙的手,情仙低声道:“君今年几岁了?”畹香道“十八。”畹香道:“小姐贵庚?”情仙道:“十六。”情仙道:“你是那里人?”畹香道:“建宁俯。”又道:“尊人做什么的?”畹香道:“也是科甲。因早亡了,所以小生同两个小友来生理,一则闻得社中应试,定聘有趣,来观观场,不道有缘得遇小姐。”情仙道:“千里相缝,果是有缘。”畹香就去搿了情仙,做个吕字,情仙低头不语,终是闺秀身分,但凭畹香鼓弄。畹香亦善惜玉怜香,娇啼婉转,美满幽香,是不必说。那畹香事完,忙将汗巾一条,金挑牙一事,递与情仙。情仙即在手中勒一金手记,带在畹香指上。两个喘息未定,只见莲生、倩娘两个开门讨喜,一个竟在情仙袖里一摸,将金桃牙汗巾摸去;一个见畹香手上手记,即便探去。畹香忙来夺时,他道:“我们去回复奶奶,异日成亲后还你。”原来广西乡方,于是日夺了表记去,直待送了聘,做了亲,然后备了四盒礼,并封了月老礼金,两个新人上门,亲自取赎的。那情仙的母亲,得了女婿,一天欣喜,同情仙回去了。

  那连城、澹仙,一般也是这样成事,遂同王畹香到寓所去,商议道:“我们三个人得了几个佳人,又定得一头绝妙亲事,可不是天从人愿么。只是如今要一样送聘成亲,在客边那得这许多银子使费?”正在这里要与刘吉光借代措处,不道外边有三乘轿子来说,是要见王畹香三人的。他们即出去一看,乃是张静芳、朱文娟、钱玉蓉。因静芳一心要做畹香的偏房,撺掇朱、钱二人同耒,各赠一百两银子。玉蓉来不及,又是静芳凑足。当时三个共来道:“恭喜,恭喜,我们三人送些薄礼,助你成事。但前言决不可失约。”那王畹香道:“这个自然。”连城、澹仙也一般应允了。谁知事有不测,至期送了聘,连城、澹仙与碧萧、轻红,俱做了亲,将文娟、玉蓉各收来做了偏房。独有情仙父亲杨工部,他为前日督造皇陵,坏了圣旨,扭解来京,并拿家属,听候发落。是日正要准备做亲,只见县官来到家里拿人,一家门吓得魄散魂飞,啼啼哭哭,俱提去上了刑具,限即日起身,将亲事二字,撇在九霄云外。急得王畹香无法可处,惟有捶胸叹气。

  却说张静芳得知,忙来与王畹香道:“情仙此去,必无好光景,我有个道理,我去代他,省得忧坏了他的身子,又愁坏了你的身子。我更有个道理,出脱了杨工部,那时回来,与你相见未迟。”王畹得道:“好便极好,只是难为了你,我又放你不下。”静芳道:“不妨,你随我来。”他竟到校尉船边,先将银八十两,送与校尉,然后跪了细禀道:“老爷在上,小妇女乃是杨工部的嫡女儿。”指着情仙道:“这个其实是代我的下奴。他今日有病,恐路上当不起风霜死了,在老爷少了一名钦犯,反费老爷清心,况父母年老在途,小妇女也要亲自看他,方放心得下。”那校尉得了银子,就道:“罪不及拿。目下离去,不久自然放回的,你既自要去,放心前去,我们也不难为你。”当下即替情仙带上刑具,就私嘱情仙道:“如今路上同王畹香就到他寓所,草草成亲罢。日后我若得回来,同住一处。”情仙道:“只是难为你,我心上不安,此恩如何报得。”两个哭别了。

  那杨工部夫妻,见静芳来替他女儿,心上甚是惊骇,又不好明言。只见张静芳私自来见杨工部,道:“我来代你女儿,一则为玉成王畹香亲事,二则要寻个机会救你老人家回去。”杨工部见说救他,便谢道:“难得你这样侠气女子,只是如何救得我?”静芳道:“我已思量一策在此,我只要你老夫人百金的好首饰,我就救你了。”那老夫人就接口道:“这尽有,若救得我两人回去,便是重生父母了。”静芳道:“不妨,不妨,拿来。”于是那老夫人带来的,尽放在静芳腰里,静芳道:“我先去京中与你打点。”杨工部道:“好去好回。”夫妻两人心上又感激他,又疑惑他举动来得诧异,不知是真是假。只见静芳将银子买嘱校尉,求放刑具,先到京去了。他两个又行了半月余,到了京中,说圣旨已有宽的消息了。及至到三法同去问,只见纷纷的说,皇陵损坏一案,这些工部官员俱削职为民,放归田里了。杨工部得了这个消息,不胜欣喜,但不知甚么缘故?倒寻了一个寓,在京将息几时,慢慢回家。

  忽一日,见张静芳来道:“到了么?如今还要猫儿眼一粒,只少得三十金了。”杨工部道:“却是谓何?”静芳道:“我先到京打听,这本是工科给事,动坏老爷的。那给事是周阁老的门生,圣上一凭周阁老票本。我又打听得周阁老极听一新纳爱妾说话,那新如夫人最爱簪钗首饰,被我竟到周家门上,用了五两银子,一个老苍头直领我进去。只说兑首饰的。牙婆见了,他就将这些首饰送他,他见了满心欢喜道:‘怎么无功食禄,好受你的。’又道:“那簪儿上,只少猫儿眼一粒。’我道:‘夫人若能纳我父亲白了冤,小妇女立刻买来送进。’他道:‘为甚事来。’我哭道:‘父亲杨工部,年老在家,皇陵日久损坏,这是匠人之故,被工科给事一本提问,若夫人在周老爷面前讨个方便,我得老人家回乡,感激不尽了。’那如夫人道:‘即如此,我与你说就是。’少顷,周阁老回朝,那如夫人细细说了,因笑笑道:‘便总找我,这几件首饰肯也不肯。’周阁老道:‘既如此,明日票个着削职为民,不究他罢了。’那如夫人回复了我,我如今要兑猫儿眼与他,还少三十两银子,不可失信与他。”那杨工部听了,纳头拜谢道:“你不是假女儿,直是真真我的娘了。”千恩万谢,兑银与他。静芳即走去兑来送进,完了这桩事。于是唤船同杨工部夫妻两人回家。

  那情仙与王畹香在寓中,成亲之后,日日望京中消息,求神问卜。只见一月,张静芳依然同老夫妻两个回家,细说放回缘故,两人喜出望外。情仙对父母道:“我如今无以为报,情愿让正室与他。”静芳道:“这等到不安了。”杨工部道:“这个报你的恩,也不为过。”静芳那里肯,于是你推我让个不了。静芳道:“如今我你外面有偏正之分,里面只当姊妹过日就是了。”于是始得相安。

  外边一时又哄动,静芳出看,见莲生、倩娘俱来候问。王畹香原与他们通过一言的,且情仙又感激座师,并留他做了二娘、三娘,两人也欣然从命。王畹香道:“是则是。当时我原与韩、吴两义弟说,誓要一样的,我不可独享四美。必得连这缃文、纯仙,并琼娘、惠娘,一齐都嫁了韩、吴两弟,我方才过得去。”又是张静芳说合,怂恿他成就了。于是三个美男,配了十二个美女,后来各人生了儿子,互相连姻,遂成秦晋,一时传为异闻美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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