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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沒奈何存心盡孝 不得已飲淚吞聲

  話說三蝶儿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背后走來。拍的一聲,拍了三蝶儿一掌,笑吟吟的道:“你在這里作什么呢?”三蝶儿嚇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麗格。三蝶儿道:“你這孩子,嚇我一跳。你這會自哪里來?”麗格請個安道:“我跟我姨儿一同來的,來了這么好半天,總沒見你。大哥哥說許是出去了,他慌手忙腳,便出去找你去了。誰想被花儿遮著,你在這儿發怔呢。”一面說,一面拉著三蝶儿的手,回到屋里。果見德大舅母与德氏坐在一處,唧唧嚷嚷說話儿呢。三蝶儿請了個安,,問了回好,拉著麗格手,坐在一旁,談講些扎拉扣繡,一切針鑿的話,一會又回到屋里,看了回三蝶儿的活計,麗格要剪個鞋樣,三蝶儿拿了剪子,慢慢的替她剪。忽德氏掀帘道:“姑娘,你回頭收拾收拾,同你舅母一齊走,你大舅想你了,叫你去住几天呢。”三蝶儿答應聲是,想著家里沒人,母親怎這么開放,莫非与哥哥議定,有什么事情不成?忙的放了樣子,出至外間,笑道:“舅母接我,我本該去。只是我奶奶近日一寒一暖的,有些不舒服。索興等我奶奶好了,不用舅母來接,叫我兄弟送我去,我再多住几天,你想好不好?”德大舅母未及答言,麗格插口道:“那可不行,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說罷,不容分說,拉了三蝶儿進去,強令她梳頭。德大舅母道:“這么大姑娘,別不听話,赶緊歸著歸著,差不多就該走了。”說罷,与德氏二人,又至外間屋說話去了。這里麗格又忙著拿瓶子取梳頭油,又替三蝶儿去溫洗臉水,前忙后亂的,鬧個不了。三蝶儿放了木梳,笑吟吟的道:“謝謝你費心,天儿這樣熱,我不擦粉了。”麗格直意不听,一手舉著粉盒,笑眯眯的道:“姐姐你擦一點儿罷。不看老太太,又碎嘴子。”說著擠身過來,幫她取了手鏡,又幫她來縫燕尾儿。三蝶儿道:“咳,小姑奶奶,你要忙死我。我的燕尾儿,不用人家縫。”說著,接過絲線,自己背著鏡子,慢慢縫好。麗格笑道:“敢情你的頭發好,我有這樣頭發,也能叫他光溜,不但沒有跳絲儿,管保蒼蠅落上,都能滑倒了。”說著,拿了粉扑儿,自己對著鏡子,勻了回粉。又把自己的燕尾儿,整了一回,等著三蝶儿梳完,又催促她換衣裳。兩人在屋里亂成一陣,半晌見德氏進來,問三蝶儿道:“你瞧她這分忙,忙得我抓不著頭緒了。”麗格笑道:“您還說我哩,不是這樣忙,管保這時候連頭也不能梳定,怪不得大姑媽說你,日后若有了婆婆,瞧你受气的罷。”三蝶听了,哪里肯依,過來便要捶她。德氏攔住道:“別鬧啦,快些走罷。”麗格見勢不好,亦笑著跑了。三蝶儿把手使木梳,零星物件,包了一個包袱。站在棹子一旁,蹙著兩道蛾眉,帶有万分為難的神气,德氏道:“這么大丫頭,你是怎么了?”三蝶儿把眼圈一紅,赶著背過臉儿去,假意去整理頭發。德氏又問道:“到底是怎么了?”三蝶儿把眉頭一皺,拿出手帕來,擦了眼淚,凄凄慘慘,叫了兩聲奶奶。德氏不知何事,气得坐在椅上,咬牙的發狠道:“又怎么了?”三蝶儿含著眼淚,嗚嗚噯噥的道:“奶奶作事,不要背著女儿。”德氏怒嚷道:“有什么瞞心昧己事,背你辦了?”嚇得三蝶儿一跳,疾忙跑過來,站在德氏面前,噙淚央告道:“奶奶別生气,女儿說的話,句句是實。叫女儿站著死,我不敢坐著死。”一面說,一面吁吁喘气,著實傷慘。德氏三焦火起,推了一掌道:“不能由著你。”說罷,頓足走出。

  德大舅母、麗格皆在院內相候,不知房里何事,疾忙跑來,見三蝶儿背著臉,坐在炕沿上,斜倚著炕棹儿,噘上不住。德大舅母道:“姑娘,又怎么了?難道是不愿意去嗎?”麗格亦搶步過來,掖著三蝶儿手腕,替她擦淚,連聲嘆道:“都是我的不好,又叫姐姐挨說。”三蝶儿低下頭去,醒了鼻涕,哽哽咽咽的道:“舅母走舅母走吧,外甥女不去了。”剛到說此,德氏又自外進來,气昂昂的嚷道:“你愛去不去,牛見不喝水,不能強按頭。”說著,摔下煙袋,坐在椅子上,一面生气,只听拍拍兩聲,自己在自己臉上,抽了兩掌,又要摔下陳設。嚇得德大舅母慌了,過來把住手腕,按住棹上家伙道:“姐姐怎么了?這不是叫我為難,叫我著急嗎?去与不去,但憑她的心,她大舅接她,因為想她,姐姐因此生气,豈不給我娘儿倆不得下台嗎!”德氏哼哼气喘,气得話亦說不出來。三蝶儿亦惊慌失色,連忙跪在地下,扶著德氏兩膝,哭喊求饒。麗格更不得主張,猶以為方才說笑,德氏气了呢。一手拉起三蝶儿便与德氏請安,連把大姑姑,叫了數十聲,口口聲聲的道:“我姐姐沒有不是,都是我鬧的。”又向三蝶儿道:“姐姐不去,是給我沒臉。”說著,請下安去。三蝶儿掩淚還禮,口里嗚嗚濃濃,話亦說不清了。忽被德大舅母一把拉丁出去,麗格亦隨出勸解,連連与三蝶儿陪錯,笑吟吟的道:“剛擦的粉,眼淚又給洗了。”說著,接過包袱,掖著三蝶儿便走。又向屋內笑道:“大姑姑別有气了,改日再給你請安罷。”說著,竟自走出。三蝶儿奪了袖子,轉身又回里屋,勸告母親道:“女儿再不敢了。”隨說著,眼淚簌簌滴下,請了個安。德氏只顧生气,連正眼亦不瞧。德大舅母無法,只得勸解一番,請安告別。德氏沉著臉道:“到家都問好,我也不送了。”三蝶儿把眼淚擦淨,跟隨舅母走出。一面走,麗格与德大舅母极力排解,無奈三蝶儿心事,旁人不知其詳。麗格与德大舅母勸解,皆是好意。三蝶儿一面答應,又极口遮飾,只說母親脾气,叫人為難的話,麗格當作實話,亦只過去了。

  傍晚到了德家,吃過晚飯,德大舅高高興興,叫了兩個瞎子來,唱了半夜的曲儿。三蝶儿心中有事,無心去听。后唱到藍橋會,傷心的地方不覺心神動搖,坐臥不穩。想起昨日在家,听听西廂記來,愈加十分傷感,轉身回到屋里,躺在炕上垂淚,麗格亦追了進來,笑問道:“姐姐你困了么?”三蝶儿也不答言,頭向里只去裝睡。麗格亦卸妝淨面,揣度三蝶儿心里,必是因為嘔气,想著傷心,乃勸道:“今天的事,都是我招來的。論來你也不好,說你一聲婆婆,你也值得那樣,莫非你的婆婆,我就說不得嗎?”三蝶儿啐道:“你還說呢,若不是你,何致那樣呢。”麗格陪笑道:“好好的,為什么要打我?莫非因我說你,動了你心尖不成?”三蝶儿呸了一聲道:“我告訴舅母去,你這么跟我上訕,可是不行。”說著,穿鞋下地,往外便走。麗格不知要怎么樣,心下也慌了,忙扯住三蝶儿道:“好姐姐,我一時走了嘴,再也不說了,你別告訴去。我再敢說這樣話,叫我嘴上長疔。不然,就爛了舌頭。”正說著,只見德大舅母進來,催她姐妹睡覺。說趁著涼快,明儿好早些起來。麗格一面答應,一面嗤嗤的笑。三蝶卸了頭,坐在椅上發怔。一會又抹抹眼淚。一會又醒回鼻涕。麗格躺在炕上,又是好笑,又是納悶。又恐三蝶儿惱她,隨笑道:“姐姐你不用惱我,你心里事,滿在我心里呢。”三蝶儿冒然一听,心中暗吃一惊,隨笑道:“我眼睛不好,白天怕風吹,黑夜怕燈亮儿。”隨說,又用手巾擦眼。麗格冷笑道:“我知道,八成是要起針眼。記得去年,你在玉哥哥家里,就是這樣嗎。”說得三蝶儿又一怔,遲了半日道:“我几時要長針眼,被你知道了?”麗格道:“你每遇哭時,就說要長針眼,我怎的不知道,”三蝶儿听了此話,邊腮帶耳,俱都紅了。麗格又坐起笑道:“你看我記性好不好?”三蝶儿點點頭,想著自己心事,大約瞞不過去,隨笑道:“你是昏天黑地,只知說笑湊趣,哪知人世間有為難事呀。”說著,把眼圈一紅,又欲掉淚。麗格恐其傷心太過,下地勸了一回,兩人到回鼓以后,方才睡下。三蝶儿背過臉去,猶自傷心,直到東方大亮,亦未合眼。

  話休煩絮,這日德氏母子,自從三蝶儿走后,去向舅舅家住著,已把她的親事,說成八九。這日常祿休息,約定冰人普津,在家相見。母子商議半日,知道三蝶儿性情,倘若知道此事,必鬧麻煩,不如与普津見面,要過八字貼儿來,先去合婚。好在男女兩頭儿,彼此都認得,不必重來相看。正好是先放小定儿,將來能信過禮,再放定禮不晚。當時把事情議妥,及至普津到來,亦是滿口應承,极力擔保,許著將來通信,必要個鮮明榮耀,男家是開通人,合婚不合婚,倒是未節。德氏道:“那可使不得。合婚是要緊的,雖然他大像相合,倘若有點儿波瀾儿,兩家都不好。將來有口舌,你也得落埋怨。”說著,把生辰八字貼,遞給普津。普津笑著接過,又把男的八字貼,遞与德氏,笑著道:“嬸娘高見。這倒是很好的事。”當下三言五語,把親事說定,約著十日后,來取八字貼儿。合得上就放定納彩,合不上則作為毋庸議。這也是三蝶儿命里,合該如此,男家合婚,說是兩無妨害,德氏合了婚,又細与男女兩人,課了回生辰八字儿,俱說是上等婚姻,夫婦能白頭到老,享壽百年。男的是當朝一品,女的是浩命夫人。一個是天河水命,一個是霹靂火命。兩個人水火相濟,可望興家。這一套油滑口吻,說的德氏好不高興。想起經年算命,自己奔忙一世,應靠女儿福气,才能享福。如此說來,真個不假,即日把合婚相配的話,告知普津,又令儿子常祿,去小菊儿胡同一帶,打听女方的行為,以免過門后女儿受气。常祿又探听多日,回來報告母親,說春英為人极其朴厚,外間因其朴厚,笑他憨傻。我想這門親事,卻可以作得,德氏點點頭,本來為慎重婚姻起見,今听常祿一說,更覺放了心。次日即令常祿告知普津,又把這件事,告知同族人等,并几家至近戚友,大家均极贊成。德氏更覺喜歡,這日中秋已近,屈指算著三蝶儿已在德大舅家住了一月有余,正欲去接,忽有德大舅母送來,麗格亦隨了回來,又在德氏家,住了几十日,然后去了。從此常來常往,有時德大舅母來接三蝶儿,麗格亦來回住著。

  光陰荏苒,時序如流。不知不覺間,轉過一個年頭來,正是新年正月,文光家里,因張羅娶几媳婦,托囑冰人普津,來往撮合,定于元霄節后,通信納采,三蝶儿一概不知。是時因為逛燈,正在德大舅家閑住,忽見母親來接,德大舅母亦催她回去,想其來時,本說多住几天,今忽來接,三蝶儿很是納悶。又見德大舅母,面帶笑容,不免狐疑起來。以為母親來意,必為自己事情,有人相看,心下不由一酸,眼圈亦立刻紅了。麗格冷笑道:“姐姐回去罷,明天我還去呢。一來給姐姐道……”說到此處,德氏瞧她一眼,麗格拍手而笑,往下便不言語了。三蝶儿看此光景,知是有事,遂歪身坐在椅上,一聲大气也不敢出,低頭擺弄衣襟。眼淚滴滴掉下,猶如斷線明珠,雙雙失墜的一般。德氏催她梳洗,三蝶儿怔了半日,仍是使性生气,不愿回去。急得德大舅母連連跺腳,明知放定,而當在德氏面前,又不敢說。麗格是天真爛漫,心里存不住話,叫了德大舅母出去,問明所以,又進來笑道:“姐姐走罷,過后儿我來接你,你不回去,豈不叫大姑姑生气嗎。”三蝶儿低著頭,裝作未聞,揭起衣襟,擦抹眼淚,一時衣襟衣袖,俱都濕了。德氏与德大舅母賭气走出,只說道:“赶緊收抬,天可不早啦。”麗格答應一聲,仿佛哄小儿的一般,來哄三蝶儿。連把好姊姊叫了好几聲,又笑道:“我陪你一同回去,你看如何?”三蝶儿把頭一扭,反倒嗚嗚哭了。麗格扯著手腕,一手取了手帕,替她擦淚,費了好半日口舌,方才勸住。一時德氏來催,麗格連說帶湊,幫著三蝶儿先把包袱包好,又勸她擦淨眼睛,不哭喪著臉。三蝶儿也不答言,兩眼直勾勾,猶如傻子一般,隨著德氏去了。這里德大舅母甚不放心,次日便帶了麗格,去看三蝶儿,又好幫著德氏預備放定的事。

  德氏把女儿接回,本想是歡歡喜喜,好預備明天喜事。不想三蝶儿回家,兩眼直瞪瞪,愕了一夜,德氏睡在一旁,一夜不曾合眼,暗想女儿心里,必為著聘与別家,心里不樂。此時若說她几句,恐怕越羞越惱,急出瘋病來,如何是好。越想越為難,深悔一時气岔,不該因為小節,錯過婚姻。然事已至此,追悔莫及,只有變個方法,瞞哄一時,別叫她中了迷症,尋出短見來才好。主意已定,催著三蝶儿起來,張羅梳洗。三蝶儿迷迷瞪瞪,高聲答應一聲,下地便走。德氏一把揪住,按在一張椅上道:“你不在這里梳頭,要往哪里跑?”三蝶儿听了此話,抬手便去拆頭。德氏見此光景,不胜著急之至,又是酸心,又是后悔,當時万感交集,揪住三蝶儿膊胳,凄凄慘慘的叫聲寶貝儿,隨著便心肝儿肉的,哭了起來。三蝶儿楞在椅上,半晌無言。常斌听了哭聲,赶急跑過來,不与母親何故,這樣傷感,一時常祿也回來了,兩人勸住母親。一見三蝶儿如此,不由亦著了慌,常斌說去接舅母。常祿說:“先去接嬸娘。”德氏亦急得發愕,不知怎樣才好。

  眼看著天將下午,新親放定的人不久來到。三蝶儿坐在屋里仍自發楞,急得德氏、常祿,來回轉磨。忽見德大舅母帶著麗格進來,常祿忙的迎出,顧不及請安問候。先把妹妹發迷,大約是佯狂瘋病的話,述說一遍。德大舅母嚇了一楞,不知德氏道喜,先到屋里來瞧。麗格亦跟著進去。因恐新親來到,措手不及。先嚷說快給梳頭。麗格亦脫了長衣,打了一盆溫水,按著三蝶儿頭發,叫她洗臉。三蝶儿胡亂洗過,麗格又替她敷粉。德氏站在地上,一面學說,一面流淚。急得德大舅母手足失措,忙了掃地,又忙著抹棹子。常祿与常斌二人,約了兩個幫忙的廚子,伺候早,飯,大家胡亂吃過,靜候新親到門。三蝶儿把衣服換好,仍是痴痴憨憨的,坐著發楞。麗格也不知何故,納悶不止。后見德大舅母喚了德氏出去,姑嫂坐在外間,唧唧噥噥的,咕嚕半日。德氏哭著道:“事到如今,我倒沒有骨肉義气了,誰想這孩子,這樣認真呢。”說到此,聲音漸細,麗格亦听不清了。半晌德大舅母道:“我不敢抱怨姊姊。當初你就想錯了,哪有吐出口話來,再又變卦的,幸虧兩個好孩子,不然生出緣故。”說著,亦聲音低下,听不真切了。德氏掀了帘子,望著麗格點手,麗格忙的出來。德氏悄聲道:“你不要言語,好歹把今天的事瞞哄過去,過后見我細細跟你說。少時新親到來,千千万万,別提你姐姐的病。”麗格一听此話,不知何事,只得點頭答應。德大舅母道:“這么辦罷,你歇歇儿去,我有法子。”說著,走進屋去。麗格不解其意,也要隨著進去,德氏連連搖手,麗格只得站住。看著德氏面孔,這樣惊謊,不知三蝶儿之病從何而起。隨向德氏探問道:“到底我姐姐是什么病?”德氏听了,不知怎樣回答,由不得眼辣鼻酸,滴下淚來。扯著麗格袖子道:“提起話長。大概你也許知道。”說道,拉了麗格手,去向別屋坐著。不想天已正午,一起一起的來些親友,急不能說。麗格已猜明八九,只想著事太离奇,哪有女儿家,這樣想不開,這樣死心眼儿的,放著闊婆家不愿意,嫁個窮漢子,有什么希圖呢?想到這里,忽把當日三蝶儿見了玉吉的光景,想了起來。心里跳了一回,又納悶一回。以玉吉那樣窮,三蝶儿還這樣誠實,真是令人欽佩。轉又一想道:“三蝶儿為人,不至有這樣思想。必是孝敬母親,疼兄愛弟,不忍离別骨肉的傷感。”左想右想,越想越怪。想來這樣情景,必有极痛心的事了。

  正自納悶,忽見常斌進來,同了一群女眷,德氏亦陪了進來。一一与麗格引見道:“這是九姑姑。這是十姨。這是八舅姥老。這是三姐。那是二妹。”麗格挨次請安,初次相見,認不清誰是誰,只是胡亂坐下,讓煙讓茶。工夫不大,听只門口外,鵝聲亂叫,主新郎說好。有的說,饅頭齊整,主家室和諧的。大家亂亂哄哄,齊出迎接。只見一抬一抬的,往院里抬彩禮。小孩們爬頭爬腦,又說又笑。兩位放定的女眷,自外走來。這里親友女眷,著雁行排列,由街門直罕卜房,左右分為兩翼,按次接見新親,從著滿州舊風,皆以握手為禮。普津在前面導引,先与德氏請安道喜。德氏是舉止大方,酬對戚友們,向极周到。此日因三蝶儿鬧得話亦說不出來了。普津道:“大娘是見事則迷,難道連新親家太太,也不認得了嗎?”大家听了此話,俱都掩口笑了。原來放定的女眷,不是別個,一位是新郎的嬸母鄒氏,一位是新郎之母、文光之妻、前文表過的托氏。鄒氏在前,托氏在后,挨次与眾人見禮,蜂擁入房。先在外間暫坐,眾人左右相陪。談論這門親事,實是天緣湊巧,前生造下的婚姻。有認識文家的,隨口便夸贊新郎,又贊美三蝶儿的容貌及其針徽。只有德大舅母一人,皺著兩道眉毛,來回亂跑,送過來兩碗糖水,勉作笑容道:“這是向例的俗禮,兩位親家太太,漱一漱口罷。”說著,普津、常祿二人,自外進來。普津在前,捧著一柄如意;常祿在后,托著首飾匣子。兩人把物件放下,請過德氏來過目。托氏剛欲說話,普津道:“我替您說罷。這是我大哥大姐,給這里我妹妹打的粗首飾,合樣不合樣,時興不時興,等著過門后,自己再變換去。”說著,把匣蓋揭開,一一指點,又向常祿道:“你倒是替替我,把衣服拿過來呀。”常祿把衣服送過,又去打發喜錢,不在話下。

  這里德氏等看了過禮物件,麗格等揭起門空虛,請了鄒氏、托氏等進去,一屋子煙气騰騰,并無旁人,只有三蝶儿一人,靜悄悄坐在炕上,目不轉睛的呆呆楞著,望著眾人進來,并不羞澀,仍自揚著臉,望著鄒氏痴笑。鄒氏不知底細。很覺納悶。只可与嫂子托氏謙遜一回,按著行聘成規,安放如意。托氏也不知其故,只道是女大心大,不顧羞臊了,當時用四字成語,說了几句吉祥話儿,什么吉祥如意咧,福壽綿長咧。鄒氏亦一答一和的說道:“吉慶有余,白頭偕老。”一面說,拉過三蝶儿手腕,帶了鐲子。又笑著夸贊道:“這姑娘模樣好,手也這樣秀嫩。瞧瞧這手上指甲,有多么長啊。”說著,把禮節交過。同了嫂子托氏,仍然歸坐。德氏心中有所感,此時千頭万緒,聚結一處,見了女儿如此,亦覺后悔,由不得眼中垂淚,坐在一旁哭了。麗格亦因姊妹情重,看著三蝶儿瘋痴,很覺難過,當時亦眼辣鼻酸起來。眾人見德氏一哭,想著慈母之心,自幼儿嬌生慣養,到得女儿長成,只要聘禮一到,就屬別姓家的人了。俗語說:娶婦的添人進口,嫁女的人去財空。想到此處,亦各傷心流淚。此時滿屋的人,你也哭,我也哭,把個良辰喜事,繁華熱鬧之場,鬧得悲悲泣位,成了舉目生煩的日子了。只剩德大舅母尚能扎掙得住,一面陪著新親,一面叫常祿、常斌并親友家几個小孩子,把那龍鳳呈祥的貼匣,安放一處。把那喜酒饅頭,收拾起來。忽一人扎撒兩只手,自外走來道:“常大弟,你再給我几個錢,門外念喜歌儿的,又來了兩個。”常祿一面灌酒,掏了几個錢,那人拿著跑去了。普津把貼匣接過,拿出個紅紙條來,勸著德氏道:“大娘不用傷心。俗語說:男大當婚,女大當配。誰家有姑娘,誰也不能在家過老,況你親家,准保疼愛媳婦如同女儿一樣。你乃一時想了,你就乃時去接。”鄒氏插言道:“姐姐放心。我們兩下里,如同一家子人。今后做了親,越發要近乎了。普大哥說的好,你乃一時想了,你就乃時去接。”德氏抹著淚,連連點頭。托氏亦接口勸解,好容易才勸住了。普津把手巾字貼,遞于德氏,笑著道:“這梳頭上轎的方向時刻,要仔細,不可忘了。”德氏顫顫巍巍,一手接過道:“大爺費心。你這么跑前跑后,我實不落忍。素日大媽待侄儿們有什么好處哇。”說著,把貼儿收起,正欲与普津道窮,忽見托氏站起,告辭要走。大家一齊站起,隨后相送。普津笑著道:“我也回去。今天橋儿上,有個約會儿。”沒著,隨著眾人,咚咚跑去。常祿隨后便追,死活叫他吃完飯再走。普津直意不肯,這里德大舅母等,歸束一切,顧不得三蝶儿怎么樣,只去酬應親友,催著擺晚飯。德氏見女儿如此,不便聲說,只好等親友走后,再作計較。當下把常祿喚來,母子開箱倒柜,先把定禮衣服收藏起來,直鬧到日已沉西,所來的親親友友,一起一起走了,才得休息。

  晚間与德大舅母商量,說三蝶儿的病啊,可有什么治法呢?德大舅母嘆道:“這也難說。究竟什么病,我也看不出來,雖姐姐那樣說,我終究也不能信。我想這孩子并不糊涂,若說她心高性傲,倒是不假。去年他大舅生日,她跟我談過心。依她的心思,總想給哥哥兄弟,好歹先娶了親,無論怎么不賢,母親也有人扶侍了。論理這孩子說話,很有見識,姐姐很該應允才是道理。一來是孩手孝心,二來孩子出閣,姐姐也有人扶侍,樂得不多等二年。何苦這么早,逼迫孩子呢?”德氏听到此處,嘆了口气道:“噯,我的心事,你哪儿知道,”說著,眼淚婆婆,嘆息不止。德大舅母勸道:“姐姐不必著急。我看著不要緊,十成占九成,是衝撞什么了。去年他大舅生日,不就是這樣儿嗎?”正說著,麗格進來,說三蝶儿吃下藥去,已經睡了。德氏惊問道:“吃的什么藥?能夠這樣。”

  麗格紅臉道:“實告您說吧,我向來存不住話。你早晨告訴我,和我哥哥提。我看我姐姐很難過,找出去年的方子,叫我哥哥出去,抓了一劑藥來。”德氏听到此處,噯呀一聲,道:“什么方子?藥可不是胡吃的。”德大舅母听了亦惊慌不止。不顧与麗格說話,三步兩步的出來,喚了常祿,取了藥方一看:脈案是久病肝郁,外感時邪,宜用分解之劑。因問常祿道:“你看這方子上藥,你妹妹可吃的嗎?”常祿又細看藥味,上有枇杷葉、知母,甘草等類藥,一面念著道:“這藥倒不要緊。方才藥鋪說,好人病人,全可吃得,大概是有益無損。”德大舅母道:“這是什么話!你怎么也胡鬧呢。”說著,又埋怨麗格,不該渾出主意。德氏亦惊慌失色,跑至屋里來瞧,三蝶儿蓋著紅被,香睡正濃。听其呼吸,或長或短,有時長出口气,口里唧唧噥噥,嘴唇亂動,嚇得德氏、德大舅母俱著了慌。麗格見此光景,亦嚇得怔了。不想這一件事,卻也奇怪。

  三蝶儿服下藥去,濃睡了一夜,屋子又熱,蓋得又重,出了一身透汗,漸漸好了。次日稍進飲食,覺得身子發倦,頭上發昏來。問她昨日的事,一概不知。德氏只得瞞起,姑且不提。后听院里鵝聲,呱呱亂叫,三蝶儿躺在枕上,亦漸漸明白了。無奈事已至此,只得順從母命,將養自己身体,免致母親著急,常祿又請了醫生,開方服藥。不上五日光景,已見大痊。麗格方才放心,只是姊姊情重,一時舍不得別去,又住了十數日,方与德大舅母一同去了。這里三蝶儿病愈,德氏把嫁女的事情,忙個不了。今日買箱籠,明日買脂粉,每日催促三蝶儿做些鞋襪衣服,預備填箱陪送。誰想三蝶儿心里全不謂然,終日叨叨念念,勸告母親道:“不要這樣白花錢。陪送多少,終久也是人家的。母親著這樣急,女儿實在不忍。”說話時非常誠懇,聲容慘切。德氏一待說完,早已滴下淚來。自己思前想后,似有無限傷心。三蝶儿亦放聲大哭,把近年家里景況,述說一番。又說年月怎么難,哥哥兄弟怎么苦,母親若聘了女儿,不顧事后的事,叫女儿如何能忍。越說越慘,德氏眼淚婆婆,見女儿這樣孝順,那愛惜女儿之心,益覺堅固了。自己決定主張,任憑她怎么說,只這一個女儿,斷不忍辜負她。無論怎么論,偏要個鮮明榮耀。生前疼愛儿女,死后也對得過丈夫。一來自丈夫死后,此是經手第一件大事,總要親親友友看得過去。二來常祿、常斌尚未定親,此時若嫁女太刻,必受他人指摘。將來儿子親事,亦不好張羅了。這是德氏心里,一种疼愛儿女的苦衷。至是常祿心里,亦合他母親一樣,想著父親已死,妹妹出嫁,是我母子們第一件要緊事,若不從丰置備,惟恐委曲了妹妹。心想我兄弟三人,僅有一個妹妹,設有父親在世,豈不比今日風光些。雖今日這樣為難,畢竟沒了父親,終是委曲的,想到此處,那孝母愛妹之心,不能稍減。自己拼除一切,只以妹妹于歸當一件至要至重的事。閑時常向母親說道:“父親遺產,都該是妹妹一人的。我等生為男子,不必倚靠祖業,好歹要掙衣掙飯,奉養母親。今日無論如何,請勿以破產為念,豁除錢糧米去,連儿子廳里薪水,也爽快借些錢財,全數聘了妹妹,日后的事,自有儿子擔負,不要母親著急。”這一片話,說得德氏心里,益覺難過。起初怕儿子不愿意,故多留一分心。此時常祿兄弟,反倒瞞怨母親,不肯為嫁妝花錢,所置的木器箱籠,常祿亦面前面后,嗔怪不好。簪盒粉罐,亦怨說不細致。鬧得此時德氏反倒為上難了。

  眼看著春深三月,節過清明,先去墳上祭掃一回,然后与常祿計議,母子分頭辦事,又挨門按戶,敦請戚友,預備二十四日三蝶儿的喜事了。不想喜棚搭起,諸事已經齊備。三蝶儿的容消玉損,連日不進飲食了。比著前兩次的疾傻,益覺沉重。不過有時明白,有時糊涂。有時說說笑笑,一若平常;有時哭哭啼啼,若臨大難。所來的親友,除去德大舅母、麗格尚可攀談,其余的親友女眷。三蝶儿是一概不見。至日喜轎到門,院里喜樂暄天,非常熱鬧。獨有三蝶儿心里突突亂跳,仿佛身在云霧中,不由自主的一般。扯住德氏哭道:“奶奶,奶奶,你怎這樣的狠心哪!”說罷,哽咽半日,往后一仰,不知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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