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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那坏丈夫简直狼心狗肺,漠视小娘子一片感情,掉头离开,小娘子表面倔强勇敢,却在他离去的一瞬间,眼泪决堤……"

  收笔,吹墨,花迎春又仔细读了一遍刚刚写完的几张稿,她眼角有泪,鼻头红嫩嫩的,是哭过的痕迹。

  太感人了,写得真好,连作者本人都被深深感动,她有信心,这篇稿子一定能过!!一定能出书!一定能大卖!每街每巷都争破头要买这本书!

  “写得好差呀……一定会被退。"

  美丽的远景才架构完,马上又被人给摧毁殆尽。

  “花、盼、春!"

  “吐实也不行哦?"不知何时赖在花迎春床 上的花盼春正躺着看稿。

  “我明明写得很好!"

  “你的坏丈夫已经坏到第九个章回,你以为只剩一个章回要如何大扭转他的性子?!我从头读到尾,都没有读到男角儿有一点点爱女角儿的感觉!"退稿的必备要件!

  “呃……没错,男角儿是没有爱女角儿。"花迎春头又低下来了。好吧,她在写自己啦!怎么样!她就是没有被男角儿爱上的女人啦!怎么样!十章回写不完了不起出上下册呀——前提是稿子要获得青睐。唉……继续垂头丧气。

  “男女角儿除了有过云雨之欢外,没有任何感情酝酿,这样跟野兽没两样。"

  对啦,她跟严虑也一样,什么都做遍遍,连孩子也怀上了,就是没有感情酝酿啦,两头野兽……

  “男女角儿除了吵吵吵,竟然从头到尾没说半句情话?"花盼春又是惊呼。

  是啦,她没听过严虑说半句情话……他们之间最甜蜜的对话是——我今晚不回来吃,你自已记得用膳——仅、此、而、已。

  “姊,重写吧。"花盼春已经预见稿子的命运,就甭拿出去丢人现眼了。

  呜。心窝口又挨了一箭。

  花迎春好沮丧,“我真的写不出好东西了……我明明觉得好感人,我一直写一直哭呀……你说,一本书能让人落泪又大笑,那不就是好书吗?"

  “我看到很难看的书也是会哭的。"哭买书的钱浪费了。

  “我不跟你说了,你只会让我心情更糟。"宝宝,你认着,你二姨人坏嘴更坏,以后离她远远的,不要被她教坏了,有没有听见!

  “姊,你先别出去,出去心情会更糟的……"花盼春唤住大姊要离开房间的脚步。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反正听我的,待在这里继续写这本残废的,嗯……残缺的稿比较好。"

  花盼春这么一说,更不可能阻止花迎春,因为那摆明了在告诉一个饿上十天半个月的人——箱子里的东西不可以吃哦,里头装了五只烧鸡十颗包子三条香鱼,不可以去偷吃——一样的不可能做到!

  花迎春打开房门,跨出了门槛,府里很平静,没啥动静,她回头,听见花盼春连睡着都在叹气,她又左右观望屋外好半晌,还是很祥和。

  这个花盼春在故弄什么玄虚?

  花迎春打算到饭馆厨房去找些食物来吃。夜里气温 凉爽,月明星稀,静悄悄的。

  她白天忙饭馆的事,就算偶尔客人只有两三只,她也一样要坐镇小饭馆里拨拨算盘,佯装饭馆生意火红到不行,算帐算不停;偶尔生意兴隆,她还得兼跑堂,到外头去送饭菜。

  夜里几个时辰就拨冗写些稿子,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写的速度虽不快,但还是天天都动笔,若是不这样,她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写完一本书?

  才拐了个弯,望见不远处的身影,她的嘴角就垂下来了。

  果然会让她心情变糟——不,根本是恶劣到不行!

  原来这就是盼春的意思。盼春知道她和那家伙完全不对盘,见上一面都有种巴不得眼睛瞎掉的激动,她讨厌那家伙的性子,那家伙也嫌恶她的行径,两人是天敌。

  在小园子里,花戏春和她的未来夫婿李谋仁正谈情说爱——唔,不太像。虽然她没啥机会和严虑也练习 练习 谈情说爱,但至少她知道,谈情说爱的表情不该这样有怒意。

  小俩口吵架了?

  花迎春有些恶意地眯眼笑,带着看好戏的心态蹑脚走近,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谋仁哥哥,你别这样啦,我也是为了我们好呀!"

  “好?!我不是吩咐过你,我说什么你都不能顶嘴吗?!"未来夫君是天、未来夫君最大!

  “人家知道啦……可是……"

  “你还可是?!"李谋仁一声长长的“嗯"立刻让花戏春很没尊严地闭上小嘴。

  花迎春在暗处翻眼。真不知道戏春的性子像谁?三姊妹里就属她最孬!

  李谋仁发出冷哼,开始数落起花戏春,“你也知道我的个性和至高的品节,我这人向来最看不惯女人悖德及男人的窝囊,可你却找来了严虑修我们的新宅!你家里头的花迎春已经够让我在外头丢脸,和她当亲戚我认了,谁教我喜爱你,但是严虑呢?我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要我住他一手打造出来的宅子,我情愿去睡大街!"

  前头几句让花迎春抖出好几颗鸡皮疙瘩。拜托,要不要脸呀!至高品节不是自己夸一夸就真的存在好不?而当“严虑"两字从李某人口中说出,她倒是真的吃惊——她都不知道严虑和李某人有瓜葛哩。而那句“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更激起她全盘的错愕。

  看不起严虑?!李某人是凭哪根葱哪根蒜哪颗苗来看不起严虑?论才情论成就论事业,李某人可是完全无法和严虑相提并论,严虑一根指头都可以压死李某人这个百无一用的破书生!

  花迎春不快地蹙眉。

  “大姊夫建的园子很美呀……"

  “一个被妻子休掉的窝囊废,就算本领再好,还是掩盖不掉他的无能。身为男子汉大丈夫,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护不住,简直是耻辱。我要是他,我老早就上吊自——"

  李谋仁高昂的言论还没发表完,已经让人一脚踹下园子里的小小锦鲤池去,哗啦水花激溅。

  李谋仁喝了好几口水,挣扎坐起,怀里还抱着三四条色彩斑斓的肥鲤蹦蹦跳跳,他吼着:“谁?!是谁踢我?!"甩开发稍的水珠,他立刻看到正放下腿、掸掸裙摆的花迎春。

  确定李谋仁瞧见是她行凶后,花迎春才骄傲地叉着腰瞪他。

  “在我的地盘骂我的男人,李某人,你的节操真是高——高在上呀。"她夸张地拉长语音,让人轻易听出她有多不齿。

  “谋仁哥哥……"花戏春赶忙去拉李谋仁出水。

  “你放开!"李谋仁一被花戏春拉上来便急呼呼甩开她,冲到花迎春面前要逮她;花迎春跑得更快,才不让李谋仁碰她半根寒毛,气得李谋仁只能在她身后咆哮,“你这个泼妇!难怪会落得今时今日的下场!你注定这辈子孤寡嫁不出去!"

  “是哦是哦是哦。"花迎春凉凉冷哼着。就算她晚年孤寂,也轮不到他李某人碎嘴。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李谋仁直跳脚,一旁的花戏春体贴地拿手绢给他抹头抹脸却还是被迁怒,“我就说你那个大姊真糟糕!你看看她的行径!她的态度!她的嘴脸!"

  “谋仁哥哥,你别气别气,我大姊就是这性子,不要气坏自己了——"

  “换做我是严虑,这种劣妻不要也罢!"

  “可惜你并非严某。"

  介入当中的第四道声音,在夜色里更沉哑了些,淡淡传来,带着一种轻沉入心湖的重量响起。

  严虑高大的身躯就站在距离三人不过十步远的阶上,月色不甚明亮,他的脸庞也笼罩在半陰半明里,他缓步走来,步履既轻且静,无声无息,那袭浅灰色的衣袍拂得轻翻。

  “原来是你这个窝囊废。"李谋仁出言嘲弄,随即被一只绣花鞋砸中颜面。

  绣花鞋落下,只见沙土烙在李谋仁扭曲的五官上,他刚好还张着嘴,吃下了一部分。

  青筋爆断!

  “花迎春!你这个女性中最差劲的典范!粗鲁野蛮又不识大体——"李谋仁握拧着绣花鞋,将它当成花迎春的颈子一样扭曲弯折,绣花鞋上的珠玉断了线,叮叮咚咚全数落在地,他甩开烂鞋,狂吠地杀过来,花迎春一只脚上的绣花鞋拿去扔狗——不,是扔人,现在维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只着藕色棉袜的小脚踩在另一只脚背上,她没预料到李谋仁恼羞成怒,他飞奔得太快,她只来得及看到他扬起右手,在夜空中高高的——

  这一巴掌,看来她是逃不过的,花迎春第一个反应不是顾住自己的脸孔,而是双掌抱住腹部。她可以挨打,但说什么也要保护孩子——

  花迎春的身子落进了温 暖怀抱里,李谋仁的手仍扬在半空中,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腕上架着一柄纸扇,扣住他的轻举妄动。

  “动手打女人非君子行为。"严虑淡道,轻顿,低头望着一脸愕然的花迎春,他没笑,但语音放软,“即使她有时很让人生气,也不能出手。"

  李谋仁气愤收回大掌,“就是你这种窝囊性格才养成她今天的骄恣妄为,让她骑到男人头上去!戏春,走!我不允许你多留在花迎春身边,被她传染成那副德行,看我还娶不娶你!"甩袖走人。

  “谋仁哥哥!"花戏春忙追上去,软言好语的抚慰声即使随着两人越行越远仍清晰飘散在耳边。

  花迎春可没忘了对远去的李谋仁做鬼脸,真小人的行为。

  “够了。等会被他看见你的挑衅,又冲过来揍你。"严虑唰开纸扇,挡住她的面容,也正巧挡住李谋仁那记回马槍的怒瞪。要是让这两名仇敌互视,李谋仁看到花迎春做鬼脸、花迎春看到李谋仁瞪她,怕两人又要起冲突了。

  “我才不怕那个李某人!"花迎春嘴硬。

  “你该要怕的。不要太挑战男人的脾气,当男人又羞又恼,你又凑着脸叫他『有种就打呀』,他真的会出手。男人很经不起激,不要拿自己的皮肉痛去证明这点。"

  “你却没打过我。"花迎春突然发现,有些惊喜。“就算我顶撞你,你连扬起手作势要打我都不曾。"若换成李某人,她老早就被揍得面目全非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我家教向来极好。"严虑一时之间看她的笑容看傻了,差点都忘掉要捧捧自己。

  “噗。"是是是,他家教好,李某人家教差,她举双手双脚同意这句话。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难道……是来看她的吗?

  “你小妹差人送口信到严府,说要请我替她造景。"然后他来了,正巧听到李某人说他窝囊那段话;然后就看到花迎春从李谋仁臀后将他一脚踢进水池里;再然后,便是她那句——

  在我的地盘骂我的男人……

  后头她还说了什么,他忘了,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耳边不断重复的就只有这句。

  我的男人,听起来真顺耳。

  他很少喜欢什么东西,吃喝穿用,他都是能吃就好、能喝就好、能穿就好、能用就好,真要说喜欢,他定义不出来。说他喜欢墨黑色、喜欢辣食,那只是习惯,谈不上真的喜欢讨厌;可是他可以笃定,他喜欢这四个字——我的男人。

  原来是受妹之托,压根不是为她而来……

  花迎春口气阑珊,有气无力,“听到李某人那样诋毁你,你还替他们造景的话,连我都要骂你窝囊了。"她坚决反对他接下花戏春的要求,就算是亲姊妹也无情可说!

  “我来便是要推辞。最近接了赵府的工,得花费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全心处理,分不了心。"事实上,他是听见李某人对待花迎春的态度及谩骂,更过分的是李某人扬手要打她,心里一股深浓的嫌恶,才决定推掉花戏春的央求;否则凭她是花迎春小妹这层关系,他会在百忙之中拨冗帮忙。

  见她微张着嘴,眸子讶然地瞅着他,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从来不跟我提这些的,以前你在忙什么都不会告诉我。"所以她有些惊讶,也有些高兴,老早就忘了之前还气死他说她胖的老鼠冤。

  “你没问过。"

  “有,我问过,你总是摆一副『女人家管这么多做什么』的臭脸。"她还仿效他那时的表情,用手指将双眉扳得高高的,还压低声学他,“还不去睡!这里没有你帮得上忙之处!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越帮越忙!"

  “那是因为你将参茶打翻在我的设计图上。"将他熬了好几夜的心血摧残殆尽。

  “明明是因为你不一口气喝光参茶。"

  “我说了,搁在一旁我等会喝。"就是他推回去她又推过来,他又推回去她又推过来才会发生打翻的惨事。

  “参茶要喝热的,你每次这样说,然后就忘了要喝,我早上去收茶杯还好好一杯没动!"要翻旧帐吗?大家一块来。

  “我忙到忘了。"

  “那参茶是我亲手泡的!"还急呼呼送到他嘴边要喂他喝,最后却落得被轰出书房的下场,她真是死不瞑目。

  “我知道。"因为那夜他回房,她闷在棉被里睡着,脸上都还是眼泪,小嘴咕咕哝哝在咬被骂他,一整夜的梦境里都在数落他的坏。

  “你知道还不是不喝……"为了那杯茶,害她难过好久。

  “我真的忘了。"严虑说着这个理由的时候,竟也觉得自己真是浑帐,她亲手泡的茶、亲自端到他面前,几乎是送到他唇畔,他还是以“忘了"来打发她的一切好意。换做是他,他心里也会不高兴。

  “反正你什么都能忘,区区一杯参茶也算不上什么。"花迎春有些埋怨。他忘掉的事情岂止喝参茶这一项……

  “你话中有话。"

  花迎春摇头。那些都过去了,当初她不说,现在也不会说。

  “你要记得推掉戏春的央求,明明白白拒绝她,否则她会跟你要赖的。"花迎春到头来还是怕他吃亏,再三提醒,“不要拿自己的心血去让李某人糟蹋。无论你造出多美的景,那家伙也不懂得欣赏,别做白工。"

  见他仍站在原地,她不解地眨眨眸,“不是没事了吗?快回去严家休息吧。"看他一副倦累的模样,九成九是才忙完了正事,一踏进家门就被花戏春给邀来让李某人羞辱,她看在眼底总是不忍心。

  “我有点饿了,不知道花家饭馆营业到何时?"严虑突地道。

  “你还没吃?"她瞠着眼,没听见自己嚷得多尖细。

  “嗯。"

  “你怎么又这样?你不是时常还犯胃疼吗?每次一忙起来连吃饭都可以忘记?!你以为你现在年轻力壮就是了啦,身体爱如何操就如何操,只要不倒下就算没病吗?!"花迎春真的是很想叨念他的不爱惜自己。她就是讨厌他这点,要人叮嘱着用膳。不过现在不是骂人的好时机,先喂他吃饭再来骂。“你到厅里去坐,我让人替你炒几样菜。"

  花家饭馆严虑是熟的,不用花迎春指点方向,他也能正确走到饭馆厅堂。

  堂里的椅子都整整齐齐叠到桌上,厅堂里没有半个人——那是当然的,花家饭馆最晚只经营到戌时,早就歇息了。

  他向来不爱麻烦人,见此情况早该揖身离去,回严家再去吃,若严家厨子睡下了,了不起饿一顿——而且说实话,他并不是真的饿,只是不想那么早被花迎春赶回家去……这个念头,让严虑有着困惑。

  花迎春推着一名中年男人出来,中年男人睡眼惺忪,看来是被花迎春吵醒的。他嘴里在抱怨,花迎春还是硬在他身后使劲将人顶往厨房,虽然两人交 谈声小,但还不至于完全听不见,即使花迎春努力压低嗓,但那中年男人嗓门可大了。

  “哎哟哎哟,我睡得正好呀,梦里和我家爱妻卿卿我我……"爱妻都去了十年了,想死他了。

  “宝叔叔,别这样,我替你加钱好不好?就两盘菜!两盘就好,"

  “冷馒头不行吗?"

  “当然不可以!冷馒头又硬又难咽,连嘴巴都嚼不烂了,下了肚不是更伤胃吗?!就两盘菜,一盘替你加五十文,够不够呀?不够就七十文啦!"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贪嘴——别推别推 两盘就两盘啦。"

  “再炒些肉,辣一点……呀,不行,胃痛少吃辣,不要辣不要辣,可是你味道要放重一些,太清淡他不爱。早上不是进了些活鱼吗?帮我熬鱼片粥好不好?米要熬得糊糊的,看不出米粒也喝不出水,还有!你房里不是私藏了块熏肉?!熏肉炒蒜苗很好吃,你割爱好不?我又想到了,你床 底下还有一坛老酒,酒拿来熬补汤最好,半水半酒熬起来可香了,宝叔叔宝叔叔,酒!给我酒!"

  “这样都不只两盘菜了啦!"

  “反正你火都生了,两盘和四盘有什么不一样嘛。对了对了,煎些粉饼,加蛋加葱!切些卤牛肉、鹅翅,炸豆腐、丸子——"

  “你你你你……你给我出去坐着!你再继续唠唠叨叨下去,两盘都变成二十盘了!"也不瞧瞧什么时辰了,他宝叔叔肯起来切菜就给足了面子,还点菜呀!

  花迎春被人推出来了,但她不死心又追进去,“还有虾,虾要挑新鲜的,沙肠别忘了挑掉呀……"一只大手将她顶出去,木门磅的关起来,并且落了闩,禁止她再跨近半步。

  花迎春只好摸摸鼻头走回来。

  “你等会儿,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她与他对桌坐,先倒了一些瓜子和花生给他嗑。“宝叔叔在花家饭馆的资历可比我年龄更久,他擅长快炒,毕竟不能让客人饿肚子久等,所以他端出热腾腾料理的速度一等一的快。"

  “似乎太麻烦他了,那些菜肴钱全数加倍给他。"

  “不用啦,宝叔叔连睡着都还能洗菜切菜炒菜,他现在说不定边睡边在片鱼哩!"

  果然才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宝叔叔已端出两样小菜、粉饼及一锅晚上卖剩的冷饭,严虑似乎真的看见宝叔叔是闭着双眼在打盹的。

  “吃吧。"她连筷子都替他拿好了。

  “你也吃吧。"

  “不嫌我胖啦?"她自己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严虑不爱替自己多辩解什么。

  “反正你爱嫌就嫌,我饿了还是会吃,才不会饿着我的心肝宝……"她嘴一闭,赶紧将“贝"字藏回嘴里,抬眼偷觑他,他似乎也听见了那三字。

  见他眉峰微动,花迎春放开咬着的下唇,僵硬扭转,“才不会饿到我的心呀肝呀胃呀肠的……"边说还边干笑地将手分别搁在胸前腹上。

  严虑挟了块肉到她碗里,没再追问什么,她才大松口气,将那块肉尝到嘴里咀嚼。

  宝叔叔又陆陆续续上了炒青菜、蒸鲜虾及豆腐羹,严虑发誓,他听到宝叔叔在打呼……

  “真厉害,菜的味道真好。"睡着了还能煮出好食物,这才叫真食神。

  “对吧。尝尝豆腐羹,淋在白饭上更好吃。白饭有些冷,豆腐羹热热的正好。"

  花迎春还没说完,严虑已先拿调羹替她舀上几匙到碗中。接下来她夸了哪道菜,他便先将那道菜送到她面前之后才自己浅尝。

  花迎春本来只是看着他的举动,没多想什么,但是眼眶率先微微泛湿泛热起来。

  她不记得嫁给他的时候,一块用膳时他是不是这样待她,她想不起来……那时总埋怨他的冷漠,没心思去仔细观察。

  盼春告诫过她,不要将他的无心之举无限制放大,不要想像他对她好,自以为是地继续迷恋他。

  严虑决计不会再娶她,毕竟她让他丢脸丢大了,他砍了严府里所有的迎春花,也拒绝为任何一名客户再植上迎春花——他明明知道她喜欢迎春花,也老拿自己和迎春花相提并论——他如此的行径,还不够说明他的嫌恶有多明显吗?

  那么那么那么地讨厌她呀……

  花迎春扒了好几口饭入嘴,用力嚼着咽着,和着饭粒入喉才能一并吞下苦涩。

  她要听盼春的劝才是,不要去想他的好,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

  一只剥好壳的虾放在她碗里时,花迎春又很窝囊地感动个半死……

  不对,剥尾虾而已,不算什么。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

  新端上来的熏鸡虽然有些冷硬,他将最嫩的鸡腿留给她,她双眸闪动闪动得快要淌泪了……

  不对,鸡腿罢了,不稀奇。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

  “你为什么突然沉默不语了?"方才明明还很热络,现在倒是低头猛吃。

  “唔唔唔唔唔唔。"她含糊回笞,别说严虑听不懂她说了什么,连她自己都听不懂。

  花迎春咽下嘴里食物才道:“吃饭不要说话。"

  这句话也是严虑最常拿来堵她嘴的话。有时她想献献宝,数数哪道菜是她亲手煮,听听他夸赞好吃 或是嫌弃难吃——也没机会。

  “吃饭确实是安静些好。"

  严虑默默进食,花迎春则是在心里不断默念着“无视他"的神咒。

  厨房里传来弄熄柴火的声音,宝叔叔一路睡回自个儿的房去了,偌大的厅里只剩一盏烛及两道身影,静谧用着膳,这一顿,足足吃掉一个时辰。

  严虑不知不觉注意到花迎春的挑食。不是每一样他送进她碗里的食物她都爱吃的,像姜丝她绝对不碰、葱丝她爱卷着肉片吃、吃鸡不吃皮、一块完整的豆腐她爱与白饭搅和成泥才吃、青菜只挑叶不吃梗……这些都是他未曾留意的小事。

  他这才发觉自己在“丈夫"这一身分上做得有多失职,也难怪花迎春会怒气冲冲地休掉他。她生气是有道理的,他却一直以为她在胡 闹、以为她是性子骄纵。仔细去想,他没错吗?他当然有,一个让娘子对他百般不满的丈夫,怎可能没有错?最驽钝的是他至今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无从悔改,而且就算是悔改了,她也不见得会原谅他。

  记得吗?那日他玩笑似的说要与她再度成亲,她拒绝得多麻利,根本是不假思索了。

  花迎春念得很认真,不过“无视他"神咒到底有没有效呢?

  “嘴角沾到饭粒了。"他伸指撷去那颗顽皮的白软饭粒时,神咒拐了个弯,而花迎春犹还不自知,嘴里喃喃复诵着——

  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

  用完膳,花迎春温 了壶茶来,为两人解解油腻。

  明明夜已深,两人谁也没有睡意,优雅品起香茗。

  “我问你一件事哦。"花迎春偷偷瞧他。

  “问吧。"

  “你到现在是不是还很气我休掉你?"

  严虑看了花迎春一眼,看见她谨慎地等待他的答案,他心笑脸不笑,“我们是『协离』,不是你休掉我。"协离便是双方协商解除婚姻关系,是他也点头,不是被休得很不甘愿——他坚持这个说法。

  “好好,协离就协离。你生气吗?"

  “那是当然。"

  “我承认我是有一点点点点点的过度冲动啦……"她委婉地粉饰自己的过错,润润唇,“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啦。如果我没有那么冲动的话,说不定我们现在还是夫妻哦。"

  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自己要当爹了,会不会开心得大叫?要是没有离异,她真的好想告诉他……这是他们头一回当爹娘,心情一定都是又紧张又惶恐又激动的。

  花迎春想探探他的口风,如果他的表现不错,兴许……她真的会说哦。

  “不会。因为你的休书比我早一步掏出来而已,我袖里也同样有一张休书。"严虑倒是很诚实。在那当下,他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点点的过度冲动。

  花迎春重重抽息,这次扎在心口上的可不单单只有一根无形的箭,而是千千万万根,将她的心窝捅得片甲不留。

  “所以我不休你,你也会休了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还能那么平静更是见鬼了。

  “是。"至少在那天那时那分,他会。

  “原来如此……"花迎春,得到这种答案了,能死心了吗?你眼前这个男人真的不爱你,还不绝望吗?

  严虑本以为接下来花迎春会一如以往跳起来和他争吵,张牙舞爪地要争个赢,但她没有,她沉默的看着他,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是那么湿润,像要哭了一般,但她也没有,她动动唇角,唇畔浮现的又不像是笑,但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花迎春起身,娓娓走到柜台,抽出木算盘,纤指拨了拨。

  “大厨夜里特别爬起来为你煮食,得加钱;还有,我们花家饭馆最美丽的小老板娘——也就是我,陪你吃了一顿饭,得加钱;饭馆歇息了还招呼你这名贵客,等于你包下我们饭馆,得加钱——一共是三百两。小店恕不赊帐,严公子,请付讫。"

  而你伤了我的心,无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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