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靠岸后,士兵跑步前进。抱琵琶的女人犹豫观望,好像要跟上官金童说话。公社干部严厉地对她说:“你,跟我们到公社去一趟。”
她紧张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去?”
公社干部猛地夺下她怀中的琵琶,摇了摇,听到里边喀啦喀啦的响声,他的小脸激动得通红,弯曲的鼻梁像蚯蚓一样扭动着。“电台!”他兴奋得嗓音都发了颤,“不是电台就是手枪!”女人扑上去抢夺琵琶,公社干部灵巧地一撤身,让她扑了空。她愤怒地说:“还给我!”“还给你?”公社干部狡黠地笑着说,“里边藏着什么?”她支支吾吾地说:“是女人用的东西。”“女人用的东西?女人用的东西何必藏在这里边?”他说,“女公民,跟我到公社去吧。”女人的凄苦的脸上,显出泼蛮的神情,她骂道:“你乖乖地还给我,儿子,这种敲山震虎敲竹杠吃白食的把戏,老娘我见得多了!”“你是干什么的?”公社干部有些心虚地问。她说:“你甭管我是干什么的,把琵琶还给我!”公社干部说:“我没权力把它还给你,麻烦你,跟我们去公社一趟吧。”女人骂着:“光天化日之下,动了抢了,日本鬼子也没像你们这样!”
公社干部飞快地往公社驻地——司马库家大院——跑去。女人骂着:“强盗,流氓,臭虫!”一边骂着,一边无可奈何地追上去。
上官金童预感到,这个怀抱琵琶的女人,又与上官家存在着某种联系。他的脑子里,飞快地把上官家女儿过了一遍,上官来弟死了。上官招弟死了。上官领弟死了。上官求弟死了。虽然没看到她的尸首,但上官念弟其实也死了。上官盼弟已变成马瑞莲,虽然活着也等于死了。剩下的只有上官想弟和上官玉女。
她牙齿焦黄,脑袋笨重,骂人时那张大嘴角可怕地下垂着,眼睛里放出护崽母猫一样的绿光。她只能是上官想弟——那个自卖自身,对上官家做出过巨大牺牲的四姐。那个琵琶里倒底藏着什么?
正当他陷在琵琶里不能自拔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一副庞大骨架的母亲急匆匆地进了家门。他刚听到插上大门闩的声音,就看到母亲从厢房的过道里像纸壳人一样,僵硬地扑进来。他叫了一声娘,委屈的泪水汹涌地流了出来。母亲似乎吃了一惊,但却没说话。她用手捂着嘴巴,跑到杏树下那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边,扑地跪下,双手扶住盆沿,脖子抻直,嘴巴张开,哇哇地呕吐着,一股很干燥的豌豆,哗啦啦地倾泻到木盆里,砸出了一盆扑扑簌簌的水声。她歇息了几分钟,抬起头,用满是眼泪的眼睛,看着儿子,说了半句含混不清的话,立即又垂下头去呕吐。后来吐出的豌豆与粘稠的胃液混在一起,一团一团地往木盆里跌落。终于吐完了,她把手伸进盆里,从水中抄起那些豌豆看了一下,脸上显出满意的神情。这时她才走到儿子身边,把儿子高大软弱的身体抱住了。“我的儿,你怎么一去就不回还了呢?只隔着十里路啊!”母亲用责备的口气说着。但她随即就说,“你走后不久,娘就谋到一个差事,公社里办了一个磨房,就是司马家的风磨房,把上边的破风车都拆了,用人推磨,娘托了杜文斗的面子进去了,推一天给半斤红薯干,要不是谋了这差事,你就见不到娘了,连鹦鹉也就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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