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

作者:莫言


  这天的黎明,整个高密东北乡的所有生灵、人、马、驴、牛、鸡、狗、鹅、鸭……
  连冬眠在洞穴中的蛇,都感受到了来自西南方向的大爆炸,它们错以为春雷惊蛰,纷纷爬出洞穴,冻死在野地里。
  司马库带着他的队员们来村里休整。司马亭用尽了全中国的脏话咒骂他们,但他们的耳朵全部失聪,还以为司马亭在赞颂他们呢,因为司马亭骂人时脸上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情。司马库的三个老婆各自拿出家传秘方,为她们共同的男人治疗屁股上的烧伤又加冻伤。常常是大老婆刚刚在他屁股上贴了膏药,二老婆又端来一盆加了十几种名贵中药熬成的洗剂,揭掉了膏药刚洗完,三老婆就拿来了用松柏叶和冬青根加上鸡蛋清儿老鼠胡须灰调制成的粉剂……如此川流不息,使他的屁股干了湿,湿了干,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搞到最后,司马库穿上棉裤,扎上两条皮带,一见到三个老婆的影子就抓起斧头或是拉动枪栓。他的屁股上的伤没好,耳朵却恢复了听力。
  司马库恢复听力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的怒骂:“你这个狗日的,全村都要跟你遭殃,等着瞧吧!”司马库伸出跟他哥哥同样柔软红润、肉厚皮薄的小手,捏住了哥哥的下巴。他看着哥哥一贯刮得光溜溜的嘴唇上钻出来的几十根弯曲、焦黄的胡子,和那嘴唇上裂开的皮,悲伤地摇摇头,说:“我跟你是一个爹下的种,骂我就是骂你,你骂吧!好好骂!”说完,他就松了手。
  司马亭张口结舌,望着弟弟高大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提起锣,走出家门,笨拙地爬上他的嘹望塔,向西北方向张望。
  司马库带着队员们又去了一趟铁桥,拉回了一些扭曲成麻花状的铁轨,还有一个刷着红漆的火车轮子,还有一堆谁也叫不出名字的破铜烂铁,在教堂大门外的大街上摆开,向乡亲们炫耀战绩。他嘴角挂着两朵小泡沫,一遍又一遍地向观众宣讲他毁坏桥梁、颠覆日本军列的经过。他每讲述一遍,便增添一些活灵活现的细节,越讲越丰富,越有趣味,讲到后来,竟跟《封神演义》差不多了。二姐上官招弟成了司马库的忠实听众,她起初是听众,后来是那件新式武器的见证人,发展到最后,除了目击者竟还成了毁桥事件的参与者,好像她一直跟随着司马库,跟着他一起攀上桥墩,又随着他从桥墩跌下,司马库屁股痛时她跟着咧嘴,仿佛两个人伤在同一部位。
  正像母亲说的一样,司马家的男人,都是一些疯疯颠颠的家伙,那个盲女坐着瓮漂来,奇俊无比却双目失明,说出话来谁也听不懂,不是听不懂她的语音,而是解不开她话里的意思,她如果不是狐狸精变的,就一定是个精神病人。你想想,这样的女人的后代,哪个能正常?母亲已觉察到上官招弟的心事,预感到上官来弟的故事很快就会重演。她忧心忡忡地盯着女儿漆黑的眼睛里燃烧着的可怕的激情,和她那通红的不知羞耻地肿胀着的厚唇,这哪里是个十七岁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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