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

作者:莫言


  残余的冰雹瞬间变成水汽,重新升腾到空中。受伤的麦子,有的直起腰,有的永远直不起腰。凉风很快变成热风,小麦快速成熟,一分钟比一分钟更黄。
  我们聚集在公墓边上,看着司马亭镇长迈着方步在公墓地上走动。蚂蚱从他脚下飞起来,嫩绿的外翅里闪烁着粉红的内翅。司马亭站在一丛盛开着黄色小花朵的野菊花旁边,用脚跟跺着地,大声说:就是这里了,就在这里挖吧。
  七个黑色的男人,懒洋洋地聚拢过去,都拄着铁锹,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互相打量着,好像要牢牢记住对方的面孔。然后,他们的目光集中到司马亭脸上。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司马亭怒吼着:挖呀!他把铜锣和锣棰往身后一撇。铜锣落在一片轻扬着白缨儿的茅草里,惊起一只蜥蜴;锣棰落在狗尾巴草的枝叶上。
  他夺过一把铁锹,往地上一插,脚踩着锹的肩膀,摇晃着身体,扎下去。他吃力地把一团盘生着密密草根的泥土掘起来,双手平端着锹柄,身体先往左转了90度,然后猛地往右转了180度,嚓啦一声响,那团泥土像死公鸡一样翻滚着飞出去,落在一片盛开着淡黄色的小花的蒲公英上。他把铁锹塞给那个人,气喘吁吁地说:快挖,难道你们闻不到这气味吗?
  男人们卖力地干起来,一团团泥土飞出去,地上渐渐地出现一个坑,并且在逐渐加深。
  时间已是正午,空气热得发烫,天地间一片白花花的亮,谁也不敢仰面寻找太阳。马车上的气味愈加强烈,尽管我们都避到上风头,但臭味逆风而上,照样让人胃肠搅动,直想呕吐。乌鸦们又来了。它们像刚刚洗浴过一样,羽毛新鲜,闪烁着瓦蓝的光芒。司马亭捡起铜锣和锣棰,不避尸臭,跑到马车跟前。扁毛畜生,看你们哪个敢下来!你们敢下来老子就撕碎你们!他敲着锣,跳跃着,对着空中叫骂着。乌鸦们在离马车十几米的空中盘旋,聒噪,同时还把稀屎和破烂的羽毛洒下来。“老山雀”拿着那根顶端绑着红布条的长竿,对着乌鸦们挥舞。三匹马紧紧地闭着鼻孔,笨重的马头因为拼命低垂显得更加笨重。乌鸦分批俯冲下来,发出尖利的啸叫。几十只乌鸦包围着司马亭和“老山雀”的头颅。圆圆的小眼睛、坚硬有力的翅膀、肮脏丑陋的爪子,乌鸦的形象令人难忘。他们挥舞着胳膊和乌鸦搏斗。乌鸦的硬嘴啄着他们的头。他们用手中的锣盘和锣棰、绑布条的长竿打击着乌鸦,发出砰砰啪啪的声响。受伤的乌鸦仄着翅膀掉在绿茸茸的、镶嵌着小白花的草地上,拖着翅子,摇摇晃晃地往麦田里逃走。隐藏在麦田里的疯狗箭一般冲出来,把受伤的乌鸦撕得粉碎。转眼之间,草地上只余下一些粘糊糊的乌鸦毛。狗们蹲在麦田与墓地的边缘,伸着鲜红的舌头,哈达哈达喘气。乌鸦们分出兵力,纠缠住司马亭和“老山雀”,大批的乌鸦则挤在车上,呱呱叫,很兴奋很丑恶,脖如弹簧嘴似钻,啄食着腐尸,味道好极了,魔鬼的盛宴。司马亭和“老山雀”累倒地上,直直地躺着,脸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汗水在那层尘土上冲出一些道道,使他们的脸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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