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审判
雅典:1947
诺艾丽·佩琪和拉里·道格拉斯将在雅典市阿萨凯昂法院大厦33号审判厅因被控犯有故意杀人罪而受到公开审判。审判开始前四小时,法院里挤满了旁听者。
阿萨凯昂法院大厦是一座巨大的灰色建筑物,占据了大学街和司汤达路之间的整个街区。在这座建筑物内的三十个审判厅中,只有三个供刑事审判用,即21号、30号和33号审判厅。因为33号厅面积最大,所以这次审判就选在这里举行。
厅外走廊里挤满了人,穿着灰制服的警察站在两个入口处维持秩序。走廊里的出售夹心面包的摊子不到五分钟全部卖光。电话间前人们排着长队,等着打电话。
警察局长乔治奥司·斯库里亲自负责安全措施。摄影记者到处可见,斯库里高高兴兴不断地让他们拍他的照。旁听券的实际价格超过了票面价值。几个星期以来,希腊司法系统的工作人员为应付亲戚朋友要票弄得应接不暇。内部手臂长的人拿旁听券跟别人交换其他好处,或者卖给票证贩子。这些票证贩子以五百德拉克马的高价转手倒卖。
这次谋杀审判的实际环境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33号审判厅在法院大厦的二楼,又破又旧,散发着霉味,多年来这里是在法律面前发生的数千起斗争的舞台。这个厅宽约有12米,长约60—70米。旁听席分为三排,每排之间有二米宽的过道。每一排内有十多张木头长凳。
在审判厅的前部设着一个高台,上面摆着三张审判员坐的高背皮椅。在高台的后面有一座二英尺高的漆得闪光发亮的桃花心木屏风。中间那张高背皮椅供审判长坐,在这张皮椅的正上方挂着一面不干净的方镜子,反映出审判厅的一角。
高台的前面是证人席,这是一个略高出地板的平台,上面装着一个可供阅读有关案卷的小台架。在台架上面有一个镀金的耶稣受难像,像的旁边有两个耶稣的门徒。审判员待的高台的一侧,靠着墙,是陪审席,现在十个陪审员都已经入座了。在陪审席的对面,即高台的左侧,是被告席。辩护律师的桌子就放在被告席的前面。
审判厅的四周墙上,涂着拉毛水泥,地板上铺着地毯,与一楼审判厅内磨旧的木头地板形成鲜明的对比。天花板上吊着十几盏电灯,都罩着球形玻璃灯罩。在这个厅的一角,老式取暖器的通气管道一直升到天花板。厅内辟出了一个区,专供新闻记者坐。来自路透社的、合众社的、国际新闻社的、塔斯社的和其他一些通讯社的专访记者都已经在那里了。
这次谋杀案审判本身的气氛已经够轰动的了,但前来参加旁听而露面的人物更是引人注目。许多旁听者不知道该先朝哪个方向看才好,都兴奋得不得了,好像观看奇特的杂技表演。
在前排的长凳上坐着著名电影明星菲力普·索雷尔。人们谣传他是诺艾丽·佩琪从前的情夫。索雷尔进门时,砸碎了一架对着他的摄影机,他不肯向新闻记者讲一句话。现在他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默不作声,好像在他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在索雷尔后面的一排上有阿尔曼·戈蒂埃,这个修长的、表情阴沉的电影导演不断四下张望,似乎在为下一部电影片作酝酿。
戈蒂埃附近坐着著名的法国外科医生和抵抗运动英雄伊舍利尔·凯兹。
离伊舍利尔·凯兹两个座位是美国总统特别助理威廉·弗雷泽。
弗雷泽的旁边有一个座位空着,传闻像野火一般刮遍整个审判厅,说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也要露面。
不管旁听者朝哪个方向看,都是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政治家、名歌手,负有盛誉的雕刻家,全世界著名的作家……虽然参加这次公开审判活动的听众中有许多著名人士,大家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中间的地方。
被告席的一端坐着诺艾丽·佩琪,清秀娇美,蜂蜜般的皮肤比平常略为显得白一些,穿的衣服好像才从香奈尔时装店里走出来的样子。诺艾丽的身上显露着女王般的气质,她那高贵的风度和仪态使得即将降临到她头上的戏剧性的变化更加突出,扣动着人们的心弦。一出精彩的好戏马上要开场了。
当时的情景和气氛正如一家美国新闻周刊所报道的一样:从前来亲眼看看诺艾丽·佩琪受审的人群中,投向她的目光十分强烈,在审判厅内几乎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存在。这种目光并不表示同情,也不意味敌对情绪,而不过是一种等着看的心情。因为被控告犯有故意杀人罪将受到审判的这个妇女,可以说是一个超女性,是金垫座上的女神,高高地在人群之上。人们来此的目的就是要看着这个偶像被拉下来,同他们一样脱不了俗。虽然她看似超脱,但到头来仍是粪土一堆。此时此刻,审判厅内人们的情绪同将近二百年前法国农民内心的情绪一模一样。这些法国农民当时目睹了玛丽·安托万内特①坐着死囚护送车驶向断头台。
【①玛丽·安托万内特(MarieAntoinette,1755—1793),路易十六之妻。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被送上了断头台。】
诺艾丽·佩琪并不是这一出在法律面前演出的好戏中的唯一角色。在被告席的另一端还坐着拉里·道格拉斯,他心中愤愤不平,满腔怒火。他那英俊的脸变苍白了,人变瘦了,但却使他像雕塑出来的脸部特征更突出了。审判厅里有不少妇女有一种想拥抱他的欲望,想用这种方法或那种方法去宽慰他。自从拉里被捕以后,他收到了几百封世界各地的妇女的信,还有数十件礼物,有的人还表示愿意嫁给他。
这一次精彩演出中的第三个角色是拿破仑·乔特斯,在希腊他的名声和诺艾丽·佩琪并驾齐驱。公众认为拿破仑·乔特斯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刑事律师之一。委托他担任辩护律师的顾客中,有被发现盗窃国家资金的政府首脑,也有当场被警察捕获的杀人犯。凡是重大的案件,他从来没有输过。乔特斯这人比较瘦,面容憔悴,这时他坐在审判厅里,用他那双猎狗似的哀伤的大眼睛观察着前来观看的人。在法庭内,他向陪审团致词时,话讲得很慢,吞吞吐吐,表达自己的思想十分吃力。有时他窘极了,往往有一个陪审员会情不自禁出来解他的围,脱口说出乔特斯搜遍枯肠而未得的词汇。每当这一场合,乔特斯便如释重负,脸上充满难以形容的感激之情,以致全体陪审员都不由地对他产生了好感。在法庭外,乔特斯精神饱满,能言善辩。他分析问题透彻,还能流利地讲七种语言。只要繁忙的工作日程中挤得出空,他常给世界各地的法律学家作报告。
跟乔特斯离开一米左右的距离,也坐在辩护律师席上的还有受拉里·道格拉斯委托担任辩护的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专家们一致认为,虽然斯塔夫鲁思在处理一般刑事案件时的能力绰绰有余,但是在对付今天这样的案件中他将会显得毫无办法。
诺艾丽·佩琪和拉里·道格拉斯已经在报纸上受到了舆论的审判。在公众的思想中他们的犯罪事实是确凿的,没有人对他们的罪行有丝毫的怀疑。职业赌徒们认定诺艾丽将被判决有罪,下的赌注为三十比一,也就是说只有三十分之一的人认为她会被宣告无罪。看着欧洲最了不起的刑事律师面对许多不利条件如能像变戏法般的扭转乾坤,大大增添了这次公开审判的吸引力。
当宣布乔特斯担任诺艾丽·佩琪——这个女人竟敢把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不放在眼里,而在外面另找相好,置德米里斯于公众嘲笑之下——的辩护律师时,群情哗然。尽管乔特斯有才华,有本领,但是与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金元王国比起来还差不知多少倍呢。大家都捉摸不透究竟什么东西促使乔特斯要跟德米里斯顶着干。这一事情的真实原因比难以置信的流言蜚语更加令人感兴趣。乔特斯律师是在德米里斯的亲自要求下才担任被告诺艾丽·佩琪的辩护人的。
在公开审判前三个月,圣尼科德默斯街监狱的负责人亲自来到诺艾丽的牢房,告诉她说,康斯坦丁·德米里斯要求见她。在这以前,诺艾丽一直在猜测,什么时候德米里斯会同她接触。自从她被捕以后,他没有送来过任何口信,诺艾丽为此感到惊恐。
诺艾丽跟德米里斯一起生活的日子也够长的了,完全知道他的自尊心有多强,也完全知道他对稍有藐视他的人所采取的报复手段有多狠。诺艾丽使他丢尽了脸,以前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他完全有力量进行令人发指的复仇。唯一的问题是:心毒手辣的德米里斯将采取什么方法来达到目的?诺艾丽肯定,像收买陪审团和审判法官这样简单的事情,根本就不在德米里斯的眼里,他是不屑干的。只有用超过马基雅维里式的复杂的阴谋诡计来进行报复他才会感到满足。诺艾丽躺在牢房里的帆布床上,睡不着觉,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地思考着,把自己放在德米里斯的位置,设身处地,想出一个计谋后,转眼一盘算,又把它推翻了。她就这样不断冥思苦想着,想找出一个最佳方案。德米里斯就是会这样做的。好像同德米里斯在智力上下棋,所不同的是她和拉里都是小兵小卒,下的赌注是生与死。
很有可能德米里斯要她和拉里都死,但诺艾丽比任何人更充分了解德米里斯思想上的阴险狡猾之处,所以他也有可能计划只让他们中的一个人死,而让另一个人活着受罪。假使德米里斯的安排是让他们两人都受极刑,他当然是报了仇,但这样一切都结束得太快了,没有什么留下可供他回味品尝的了。诺艾丽仔细地考虑了每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这一场赌博中各种可能的结局。在诺艾丽看来,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也许会让拉里去死,而让她自己活着终生监禁,或者处于他的完全控制之下。这样的话,才是他把报复的效果无限期地延长的最佳方法。首先,诺艾丽将为失去心上人受到痛苦的折磨。其次,她得默默忍受德米里斯为她的将来而谋划的各种心灵上的极度苦恼和郁闷,使她欲死而不能。诺艾丽想,德米里斯从达到报复目的中取得的部分乐趣,就是事先把他的打算告诉她,让她尝够陷于绝望的全部滋味。
由于诺艾丽有了以上各种考虑,所以监狱长来到她的牢房,通知她康斯坦丁·德米里斯要探访的消息时,她一点也不惊奇。
是诺艾丽先到见面地点。狱卒把她带进监狱长的私人办公室后,见桌子上有她的女仆送来的化妆盒,便知趣地撇下她离开房间让她为准备会见德米里斯稍作打扮。
诺艾丽对放在桌子上的化妆品、木梳和发刷,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到窗口,向外面张望。三个月以来,除了由圣尼科德默斯监狱被带到阿萨凯昂法院大厦时她草草瞥了一眼以外,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外部世界。那一天是提审她的日子,她坐着监狱的囚车被送到法院大厦,押到底层,然后狭小的笼式电梯把她和押送她的狱卒又送到二楼的走廊。初审就是在二楼进行的,结束后,她被押回监狱,等候公开审判。
此刻,诺艾丽朝着窗外,凝视着下面大学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和小的,都匆匆赶回家去与家人团聚。诺艾丽一生中第一次觉得有一阵恐惧感流过全身。对于能否宣判无罪,她并不抱任何幻想。她读过报纸,知道自己的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过了公开审判的一般概念。这将成为一场浴血的悲剧,她和拉里将作为牺牲品,来满足社会上受到伤害的道德心和人们的义愤。希腊人仇恨她,因为她居然敢亵渎和凌辱婚姻的神圣性;羡慕她,因为她年轻、漂亮,有钱;鄙视她,因为她竟然对他们的思想感情冷眼相待。
以往,诺艾丽对生活掉以轻心,不顾死活地胡乱浪费时间,好像时间是永存的。但是,现在她的内心世界变了。迫在眉睫的死亡使诺艾丽第一次意识到她多么想活着。她内心的惊骇像发展中的癌肿,不断扩散。如果有可能,她愿意为求得生存做一笔交易,即使德米里斯会有法子使她像在人间地狱般地生活着,她也愿意。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她准备毅然接受。到一定的时刻,她总能找到办法胜过他。
目前,为了能活下来,她需要他的帮助。她有一个有利的因素,也就是对死她一向抱无所谓的态度,所以,活着对她究竟有多少分量,德米里斯并不清楚。万一他知道她不愿死,那他肯定会要她去死。诺艾丽反复揣摩,这几个月来他为她编织的网究竟是什么样的。正当她在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她听见办公室的门开了,转过身子,看见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已经站在门口。她吃惊地向他看了一眼后,顿时明白,不必心惊害怕了。
诺艾丽自从最后一次见过他后,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康斯坦丁·德米里斯老了十年。他面容憔悴,双颊深陷,身上穿的衣服松松垮垮。但是,引起她注意的不是外表,而是他的一双眼睛。这是经历了苦境的一个人的眼睛。德米里斯眼神中从前具有的那种实质性的力量感,那种操纵生死大权、统治一切的核心不复存在了,好像一盏灯给熄掉了,留下来的只是淡淡的余晖,仅仅能勾起人们对过去光耀一时的记忆。他站在原地,盯着她,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有片刻工夫诺艾丽怀疑这是不是他耍的一种花招,是他诡计的一部分,但她转念一想,世界上不会有一个人能够表演得这么出色、逼真。是诺艾丽第一个打破长长的沉寂。
“我很伤心,康斯坦。”她说。
德米里斯慢悠悠地点点头,好像点头的动作很费力似的。
“我原先要把你杀了。”他倦乏地说,声音完全像一个年迈的老头子,“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很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轻轻地回答说:“因为是你先杀了我。从前,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我想从前我从来没有真正感到痛苦过。”
“康斯坦——”
“慢,让我说完。我不是一个宽大仁慈的人。要是我能够没有你,请相信,我早把你杀了。但是我不能没有你。我再也不能挨下去了。我要你回来,诺艾丽。”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让内心的真实思想有丝毫泄露出来:“这已经不是我能办得到的了,是吗?”
“如果我能让你获得自由,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来吗?永远不再离开?”
永远不再离开。许许多多人物形象闪过她的脑海。她将永远看不到拉里了,再也碰不着他了。诺艾丽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使她可以选择,活着总比死亡要美好得多。只要能活下来,何愁没有翻身的机会。她抬头看了看德米里斯。
“好的,康斯坦。”
德米里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脸上流露出十分感动的神情。他又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他说。“我们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在脑后。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也改变不了了。”他的声音爽朗起来了,“我感兴趣的是将来。我要给你找一个律师。”
“谁?”
“拿破仑·乔特斯。”
这一时刻,诺艾丽确切地知道,这一局棋她赢了。要将了!而且将死了!
现在,拿破仑·乔特斯坐在辩护律师的长木桌旁边,思考着即将进行的一场战斗。乔特斯宁愿公开审判在爱奥阿尼那举行,而不要在雅典举行,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据希腊法律,公开审判不能在犯罪发生的地区进行。乔特斯对诺艾丽·佩琪的犯罪事实没有丝毫的怀疑,但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像所有的刑事律师一样,认为委托人是有罪还是无辜纯属精神范畴内的事。每一个人都有权受到公正的审判。
公开审判马上就要开始了,然而却有点不一般。拿破仑·乔特斯在他的律师职业生涯中是第一次与委托人在感情上发生纠缠:他爱上了诺艾丽·佩琪。审判前好几天,他根据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要求,到监狱去见她。虽然乔特斯从报章杂志和电影中已很熟悉诺艾丽·佩琪,但面对面地见到她本人他一点也没有准备。她把他当作来进行社交礼节性拜访的客人一样接待。诺艾丽的神态既不显得紧张也不害怕。最初乔特斯以为她对问题的严重性和渺茫性缺乏应有的了解,但是事实证明,情况正好相反。诺艾丽是他所遇见的女性中最富有聪明才智的,最令人神往的,当然也是最漂亮的。这个乔特斯,虽然装得道貌岸然,却是一个鉴赏女人的行家。他辨认出了诺艾丽身上的特殊气质。对乔特斯来说,只要坐着同她谈谈,就感到其乐无穷。他们讨论了法律、艺术、犯罪和历史,她的谈吐一直使他诧异不止。像诺艾丽这样的女人,跟康斯坦丁·德米里斯这样的男人凑合在一起,他是充分理解的,但她同拉里·道格拉斯发生瓜葛却使他莫名其妙。乔特斯认为,她远远在道格拉斯之上,然而,他也认为,人世间必定有某种无法解释的神秘过程,千里姻缘一线牵,看上去不大可能的一对人居然会彼此相爱。才华横溢的科学家配上腹中空空的白肤金发碧眼女郎;大作家配上傻里傻气的女演员;机智的政治家的配偶却是个邋遢女人。
乔特斯回忆着与德米里斯见面时的情景。多年以来他们在社交活动中已经有过多次接触,但乔特斯的法律事务所并未为德米里斯办过任何事情。那一次,德米里斯请乔特斯到他在瓦基扎的家里去。德米里斯开门见山地说:你也知道,我对这案件的公开审判十分关心。在我一生中,佩琪小姐是唯一的真正使我陷入情网的一个女人。”他们两人谈了六个小时,讨论了案件的每一个方面和各种可能采取的策略。最后决定,诺艾丽的抗辩是无罪。乔特斯起立告辞时,一笔交易也达成了。拿破仑·乔特斯担任诺艾丽的辩护律师所得到的报酬是,通常收费的双倍,他的事务所今后将担任康斯坦丁·德米里斯那羽翼覆盖全球的金元王国的主要法律顾问,这一方面的价值是无法计数的。
“你怎样完成任务,我不管。”德米里斯最后恶狠狠地说,“只要你保证不出问题。”
乔特斯接受了这笔交易。但是后来,像是讽刺似的,他爱上了诺艾丽·佩琪。乔特斯的通讯录上虽然有几个情妇的电话号码,但到现在仍是一个单身汉。现在他找到了一个他想娶的女人,可是又可望而不可即。
这时,他瞧着诺艾丽坐在被告席上,美丽清秀,仪态从容。她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色薄呢衣服,外面套着一件花纹简单的高领的宽大白罩衫,看上去像童话故事中的公主。
诺艾丽回头看见乔特斯在盯着她看,就投以嫣然一笑。他也朝她笑了笑,但他的思想已经集中在摆在他面前的艰巨任务上了。
这时,法庭执事要求全体肃静。
旁听的人都站了起来,看着两个穿着法官袍子的审判员走上高台,各自在审判员席上坐了下来。随后,审判长也来了,坐在中间的皮椅子里。他抑扬顿挫地说:“我宣布审判开始。”
特别检察员彼得·德莫尼迪斯紧张不安地站起来,向陪审团宣读起诉书。德莫尼迪斯精通业务,是一个才能出众的检察员,但从前他一直是拿破仑·乔特斯的对头,然而一场官司下来,其结果总是相同的。那个老杂种总是打不倒。一般来说,在刑事审判中,几乎所有的辩护律师都横眉冷对各个敌对的证人,但乔特斯悉心爱护证人,关心证人,照顾证人,软化证人。当他还没有了结,证人却发生了自我矛盾,甚至帮他的忙了。他有一种诀窍,可以把确凿的证据变成猜测,把猜测变成不着边际的幻想。乔特斯具有才思横溢的法律头脑和广博的法律学知识,德莫尼迪斯还没有遇见过超出他的律师。但这并不是乔特斯的力量所在。他的力量是在于他了解人。有一次,一个新闻记者问乔特斯,他是如何深入地掌握人的天性的。
“人的天性我一点也不懂。”乔特斯回答说。“我只了解要吃饭穿衣的人。”后来,他的这一句话被广泛引用。
除此以外,今天这一案件的公开审判好像是专为乔特斯设计的,非常合他的胃口,好让他在陪审团面前大显身手。而且,案件本身已经充满了魅力、激情和杀机。有一点,德莫尼迪斯可以肯定:拿破仑·乔特斯将不遗余力地为打赢官司而努力。但是,德莫尼迪斯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心里十分清楚,手中的是一起证据强有力的故意谋杀案,对被告绝对不利。纵然你这个乔特斯有天大的本事可以迷惑住陪审团,使他们对证据产生怀疑,但是你瞒不过坐在审判员席上的三位法官,休想把他们动摇得了。就这样,抱着坚定和满有把握的心情,特别检察员开始发言了。
德莫尼迪斯以富有技巧的、果断精练的语言简要介绍了这一控告两个被告的公诉案件的案情。根据法律的规定,十人陪审团的首席陪审员应该是一位律师,所以德莫尼迪斯把发言中涉及司法业务上的要点对着首席陪审员讲,一般性要点对着陪审团的其他成员讲。
“在这次公审结束以前,”德莫尼迪斯说,“国家检察机关可以证明,这两个坐在被告席上的人在一起密谋过,残忍地杀害了凯瑟琳·道格拉斯,只因为她梗在中间,妨碍这两个人的计划。凯瑟琳的唯一罪行是爱她的丈夫,因为这个缘故,她被杀死了。这两个被告在谋杀现场被认出了,只有他们才有杀人动机和杀人的机会。我们将清清楚楚地证明……”
德莫尼迪斯的发言简短、扼要。接下来,该是辩护律师讲话了。
审判厅内旁听者的目光都集中到拿破仑·乔特斯身上,看见他手脚笨拙地收拢身边的文件,站起来准备发言了。他慢吞吞地走近陪审团,仪态踌躇,动作迟钝,好像对周围的环境很不习惯。
威廉·弗雷泽望着乔特斯,不禁对他的技巧惊叹不已。倘若弗雷泽没有在英国大使馆举办的宴会上跟他共同度过一个晚上的话,也会被他的举止蒙蔽了。弗雷泽清楚地看到几个陪审员以合作的态度趋身向前,捕捉拿破仑·乔特斯嘴唇间轻轻吐出来的词句。
“现在这里这个受审的女人,”乔特斯对陪审员们说着,“不是因为犯了故意杀人罪而受到审判。事实上,并没有发生谋杀。假如说已经发生了谋杀,我肯定,为国家检察机构工作的我的优秀的同行一定会非常乐意把死者的尸体给我们看看。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所以我们只能认为实际上并无尸体存在。因此,也就没有谋杀存在。”他停止了讲话,搔搔头皮,低头看着地板,仿佛在追忆他停在什么地方。然后,他自个儿点点头,抬起眼睛望着陪审团,不,先生们,那不是这次审判的内容。我的委托人之所以在这法庭上受审是因为她触犯了另一条法律,即不应与有妇之夫私通的不成文的法律。报纸上已经披露了她在这一点上有罪,公众也发现了她有罪。现在,公众要求她必须受到惩罚。”
乔特斯歇一口气,掏出一块白色的大手帕,对着手帕看了一阵,好像不明白手帕怎么会在手里似的。他用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后把手帕放回口袋里。“很好。如果她犯了法,我们就要惩罚她,但不是因为谋杀,先生们。不是因为实际上不存在的谋杀。诺艾丽·佩琪犯的罪是当了——”他审慎地停顿了一下,——当了某一个人的情妇。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的名字恕我不能奉告,但是,如果你们真想知道,你们可以在许多报纸的第一版上找到他的名字。”
人群中爆发出意会到话中妙趣的笑声。
奥古斯特·拉肖在座位上扭转身子,向人群瞪着眼,他那猪一般的小眼睛迸射出愤怒的火花。他们竟然敢嘲笑他的诺艾丽!德米里斯对她来说不值一文钱,一文钱也不值。一个女人只把向那个献出自己童贞的男人才永远珍藏在心坎上。这个从马赛来的矮胖的店老板还没有机会同诺艾丽讲过话,可是,他是花了四百个来之不易的德拉克马才得以进入审判厅的。这样,他就可以天天看到他心爱的诺艾丽。等她被判决无罪以后,拉肖就走上前去,把她接回马赛去。他甜滋滋地想了一阵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辩护律师身上。
“根据检察当局的说法,这里坐着的两位被告人,佩琪小姐和劳伦斯·道格拉斯先生,为了达到结婚的目的,把道格拉斯先生的妻子谋杀了。请各位看看他们吧!”
乔特斯转身注视着诺艾丽·佩琪和拉里·道格拉斯。审判厅里的每一双眼睛也都跟着转向他俩。
“他们彼此在相爱着吗?有可能。但是,因为彼此相爱就使他们成为阴谋家和杀人犯吗?不。如果这一审判中有受害者的话,各位现在看着的就是。我对所有的证据都非常仔细地复核了一遍,我本人确信,就像我将使你们确信一样,这两个人是无辜的。请允许我向陪审团作一个说明,我不代表劳伦斯·道格拉斯。他有他的辩护人,是一位很有才干的律师。但是,国家检察机关在起诉书中提出,这里坐在一起的两个人是共谋者,也就是说他们在一起谋划后犯下杀人罪的。所以,如果一人有罪,两人都有罪。现在我告诉各位,两人都是无辜的。除非能拿得出犯罪事实,否则我不会改变我的意见。可惜,并没有犯罪事实存在。”
乔特斯的声音越来越怒气冲冲:“这纯属虚构。我的委托人一点也不知道,各位也不知道,凯瑟琳·道格拉斯是死了还是活着。我的委托人怎么能知道呢?她从来没有见过凯瑟琳,更不用说伤害凯瑟琳了。劳驾各位设想一下,有一个人,你从来没有见过,但你被控告杀害了这个人,天下有这等事吗?至于道格拉斯太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各种各样的推测。她被谋害是其中之一,但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可能性比较大的推测是:在某种情况下凯瑟琳·道格拉斯发现自己的丈夫和佩琪小姐有暧昧关系,由于感情上受了刺激——不是惧怕,先生们,而是刺激——所以她就出走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想,各位不会因为这一点就处死一个无辜的女人和一个无辜的男人吧。”
拉里·道格拉斯的辩护律师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听了乔特斯的发言后,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他心上的一块石头可以放下来了。原先,不断折磨他的噩梦是诺艾丽被宣判无罪,而他的委托人则被判定有罪。万一这一情况发生,他将成为法律界的笑柄。斯塔夫鲁思一直在寻找某种方法,可以借拿破仑·乔特斯的力量为自己所用,现在乔特斯自己主动这样做了。由于乔特斯刚才把两个被告联系在一起,诺艾丽的辩护也就成了他自己的委托人的辩护。赢得这起诉讼将改变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的整个前途,使他可以获得他想得到的一切东西。他心中充满了对这一位法庭老手的衷心的感谢。
斯塔夫鲁思非常满意地注意到陪审团仔细谛听着乔特斯的每一句话,似乎被说糊涂了。
“在这里的是一个对物质财富不感兴趣的女人,”乔特斯带着钦佩和赞美的口气说,她愿意为了心爱的人而毫不犹豫地放弃一切东西。毫无疑问,亲爱的朋友,这种品德并不是一个善于耍阴谋诡计的、与人暗中勾结的女杀人犯所具有的。”
乔特斯继续讲着。陪审员们的思想感情发生了变化,每时每刻都在增长的同情,像可见的海潮,流向诺艾丽·佩琪。慢慢地,能言善辩的乔特斯,非常巧妙地将一个美丽的思想高尚的女性的形象勾画出来了。这个女性是世上最有钱有势的人中某个人的情妇,她可以享尽大手大脚赐予她的一切豪华富贵,但是她爱情至上,准备牺牲一切富贵荣华,而与一个她认识不久的、身无分文的年轻飞行员结合。
乔特斯像一个音乐大师弹拨着陪审员们的思想情绪,使他们笑,把泪珠注入他们的眼眶,始终使他们凝神静听。他们一会儿喜,一会儿悲,都跟着他的话题的转移而转移。
乔特斯的发言结束后,又是笨拙地拖着脚跟走回到长桌子旁,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旁听的人们中间不禁爆发出阵阵热烈的鼓掌声,经久而不息。
拉里·道格拉斯坐在被告席里,听着乔特斯涉及到他的辩护词,心中怒火万丈高。他不需要任何人为他辩护。他没有什么过错,整个审判是一件愚蠢的错误,如果有什么该受到指责的话,那也是诺艾丽犯的。都是她想出来的主意。拉里朝她望了一望,她沉静地坐在旁边,美丽、高雅、从容。此刻,他没有丝毫邪念,只是奇怪自己怎么会不顾法纪而听命于这个女人。拉里的眼睛扫往记者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的女记者在盯着看他。他对她微微一笑,并且看见她脸上也放出了光彩。
彼得·德莫尼迪斯在讯问一个证人。
“请把你的名字告诉本法庭。”
“亚历克西斯·迈诺斯。”
“你的职业?”
“我是做律师的。”
“迈诺斯先生,请你看看坐在被告席里的两位被告,然后告诉本法庭你以前见过其中一个没有?”
“是的,见过的,先生。见过两人中的一个。”
“哪一个?”
“那个男的。”
“劳伦斯·道格拉斯先生吗?”
“一点不错。”
“那么请你告诉我们,你在什么情况下见过道格拉斯先生的?”
“六个月以前他到我办公室来过。”
“他来找你是为了咨询有关业务问题吗?”
“是的。”
“换句话说,他要求你提供某种法律上的服务?”
“是的。”
“那么请你告诉我们,他要求你为他做的是什么事情?”
“他要求我为他办离婚手续。”
“后来他有没有聘请你办这件事?”
“没有。他把情况对我说清楚后,我告诉他,像他那种情况在希腊是离不了婚的。”
“他说的情况是什么?”
“首先,他说离婚不能公开,不登报。其次,他说他妻子不同意离婚。”
“换句话说,他要求他的妻子同他离婚,但是他妻子拒绝了?”
“他就是这样跟我说的。”
“你向他解释了,说你帮不了他一点忙?如果他妻子坚持自己的立场,不同意离婚,那他要离婚是非常困难的,或者说是不可能的,并且,不登报也是非常不合适的,是吗?”
“完全是这样。”
“所以,如果不采取极端措施,那个男的被告就没有什么能——”
“有异议!”乔特斯在座位上大声说。
“准予异议。”审判长说。
“请向证人发问。”德莫尼迪斯说。
拿破仑·乔特斯发出一声叹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证人跟前。彼得·德莫尼迪斯并不担心。迈诺斯是当律师的,诉讼经验丰富,不会为乔特斯的狡辩所迷惑。
“你是一位律师,迈诺斯先生?”
“是的。”
“而且是一位有才干的律师,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在我们共同的职业道路上,我们过去未能有所接触,真是相见恨晚。我工作的那个事务所受理许多方面的法律问题。也许你在某一法人诉讼中碰见过我的合伙律师?”
“没有。我不从事法人诉讼。”
“请原谅。也许在某一税务案件中,是吗?”
“不。我不是税务律师。”
“噢。”乔特斯好像陷入了困境,神态显得很不安的样子,似乎意识到自己出丑了。
“那么,是保险业方面的?”
“也不是。”迈诺斯看到被告的辩护律师在大庭广众下蒙受耻辱,不禁暗暗得意起来,脸上露出了沾沾自喜的神色。
这时,彼得·德莫尼迪斯倒担忧起来了。他已经许多次看见过证人脸上的这种神色,到后来这些证人都被拿破仑·乔特斯送去给宰了!
乔特斯搔搔头皮,仿佛给挫败了。“我认输,”他坦率地说,“那么你擅长哪一方面的法律问题?”
“离婚案件。”这一回答像有倒钩的箭,被嗖地射了出来。
乔特斯的面容上流露出悔恨的神情,并且摇了摇头:“真遗憾,我没有早知道我的好朋友德莫尼迪斯先生请了一位专家在这里。”
“谢谢你,先生。过奖了。”此刻,亚历克西斯·迈诺斯已经不再掩藏得意的神色了。在法庭上,只有偶尔有证人会得到机会占乔特斯的便宜。迈诺斯这时在脑海里已经在把这事添加细节,准备当天晚上到俱乐部渲染一番。
“我从来也没有受理过离婚案件,”乔特斯吐露真情说,语句中夹杂着窘迫的味儿,“所以我得听从你的专业意见。”
这个包打官司的律师完全投降了。这比迈诺斯预见的结果更为令人满意,他仿佛看到自己成了当晚俱乐部的英雄了。
“我敢打赌,你工作一定很忙。”乔特斯说。
“我手头的案件多得很,勉强才能处理得了。”
“案件多得很,勉强才能处理得了!”在拿破仑·乔特斯的语气中流露着明显的钦佩和羡慕。
“有时候离婚案件还要多,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工作。”
彼得·德莫尼迪斯低着头看地板,不敢目睹正在发生的事情。
乔特斯怯生生地说:“我不想打听你私人的业务情况,迈诺斯先生,不过,由于职业上的好奇心,能否请你说一说每年找上门来的人有多少?”
“嗯,这很难说。”
“说吧,迈诺斯先生。不必客气。大致上有多少?”
“噢,我估计有二百个。这是个大约数目,你不要搞错。”
“每年二百起离婚案,光是案卷工作就够你受的了。”
“嗯,实际上没有二百起离婚案。”
乔特斯摸摸下巴,显得困惑不解:“什么?”
“二百起并不都是真的离婚案。”
疑惑的神态出现在乔特斯的脸上:“难道你刚才不是说你只受理离婚案件吗?”
“是只受理离婚案件,不过——”迈诺斯的声音颤抖了。
“不过什么?”乔特斯问道,似乎给弄糊涂了。
“嗯,我的意思是说,来找我的人并不都是想离婚就能离得了。”
“可是,他们不就是为了要离婚才来找你的吗?”
“是的,然而他们中有的人——唉——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后来改变了想法。”
乔特斯点点头,突然有所领悟:“啊!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有的和解了,或者诸如此类的事?”
“完全正确。”迈诺斯说。
“那么,你是说那个——什么来着?——大约百分之十的人不想自找麻烦去离婚了。”
迈诺斯在椅子里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这个百分比比你说的要高一些。”
“那有多少?百分之十五?二十?”
“接近百分之四十。”
拿破仑·乔特斯惊异地望着他:“迈诺斯先生,你是不是在对我们说,来找你的人中间大约有一半决定不离婚了?”
“是的。”
细小的汗珠从迈诺斯前额上冒了出来。他转身看彼得·德莫尼迪斯,但德莫尼迪斯正故意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地板上的一条裂缝上。
“唉,我肯定这并不是由于你对自己的能力缺乏把握吧?”乔特斯说。
“当然不是。”迈诺斯被动了,采取了守势,他们常常因为一时愚蠢的冲动来找我。丈夫和妻子发生了口角,吵了架,觉得彼此合不来,没有共同的基础,认为离婚才是办法。但是,你一本正经把它当作一件事对待时,在大多数离婚案中他们又改变了主意。”
他突然停住了,因为他充分意识到他的话在目前这次公开审判中的重要性。
“谢谢你。”乔特斯客气地说,“你帮了一个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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