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军官注视着梅甘。“你是谁?你在那儿干什么?我是罗德里格斯上尉,我们在寻找——”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上尉。”她抓住他的手臂,“我的两个小儿子患了伤寒症,我要带他们到医生那儿去看病。你得进去帮我把他们带出来。”
“伤寒症?”
“对。”梅甘拖着他的手臂,“那很可怕。他们在发高烧,浑身长满了疮,病得很严重。叫你的士兵们进来帮我把他们送到——”
“太太!你怕是疯了。那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疾病。”
“那没关系。他们需要你的帮助。他们会死的。”她拖住他的手臂。
“让我走。”
“你不能离开我。我怎么办呢?”
“进屋去,待在那儿,直到我们通知警察派一辆救护车或是一位医生来。”
“可是——”
“这是命令,太太。进屋去。”
他喊道:“军士们,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梅甘关上门,身子靠在大门上,精疲力竭。
海梅极为惊奇地望着她。“我的上帝,这真是太妙了。你是从哪儿学来撒这种谎的?”
梅甘转向他,叹了口气。“我们在孤儿院时,就学会了要保护自己。我希望上帝会宽恕我。”
“我倒真希望能见到那位上尉当时脸上的表情。”海梅迸发出一阵大笑,“伤寒症!耶稣基督!”他看到梅甘脸上的表情时说,“请原谅,修女。”
他们能听到外面士兵们整理帐篷准备搬走的声音。那支部队离开以后,海梅说:“警察马上就会到这儿来,不管怎样,我们在洛格罗尼奥有个约会。”
士兵们离开一刻钟以后,海梅说:“现在我们可以安全离开了。”他转身对费利克斯说:“看你在城里能弄到什么,最好是辆小轿车。”
费利克斯咧嘴笑道:“没问题。”
半小时后,他们乘坐一辆破旧的灰色轿车,向东驶去。今梅甘吃惊的是,她跟海梅并肩而坐。费利克斯和安帕罗坐在后排。海梅笑嘻嘻地看了梅甘—眼。
“伤寒症。”他说,接着发出一阵大笑。
梅甘微微一笑。“他似乎极想离开那个地方,不是吗?”
“你说你以前曾在孤儿院待过,修女?”
“是的。”
“在哪儿?”
“在阿维拉。”
“你看起来不像西班牙人。”
“别人也这么说。”
“你在孤儿院里一定吃了许多苦头。”
她对这种没有料到的关心感到吃惊。“有可能是那样,”她说,“但却不是那样。”她心想:我不会让自己吃苦头的。
“你曾想过你的父母亲是谁吗?”
梅甘想起了自己编织的幻想。“啊,对。我父亲是个勇敢的英国人,西班牙内战时期曾为忠于共和政府的人开过救护车。我母亲在战争中牺牲了,于是我被留在一家农舍的门口。”梅甘耸耸肩,“或者说,我父亲是个外国王子,他跟一个农村姑娘有私情。他为了避免丑闻,将我抛弃了。”
海梅朝她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她突然煞住话头,“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他们静寂无声地行驶了一程。
“你在女修道院围墙里面待了多久?”
“大约15年。”
海梅大吃一惊。“耶稣!”他又急忙加上一句,“请原谅,修女。这简直像跟外星人谈话。你一点也不了解过去15年世界上发生的事情。”
“我可以肯定,不管什么变化都只是暂时的。它还会变。”
“你还要回修道院去吗?”
这个问题使梅甘吃惊。
“自然要去。”
“为什么?”海梅做了一个大幅度的挥手动作,“我的意思是——在修道院的高墙后面你将失去很多东西。我们这儿有音乐和诗歌。西班牙给了世界塞万提斯和毕加索、洛尔卡、皮萨罗①、德索托②、科特③。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家。”
①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和探险家。
②16世纪西班牙探险家。首先深入北美大陆的欧洲殖民者。
③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
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令人惊异的老练,有一团温和的火。
不料海梅却说:“很抱歉我原来打算抛弃你,修女。这不关你个人的事。我跟你们的教会有过极不愉快的经历。”
“难以置信。”
“相信吧。”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痛苦的味道。
他脑海中浮现了格尔尼卡的建筑、雕像和街道一阵阵毁灭性的爆炸。他仍然能听见炸弹和被撕裂的无助的牺牲者们的尖叫声。唯一的避难所就是教堂。
神父把教堂锁上了。他们不让我们进去。
一阵要命的冰雹般的枪弹,打死了他的母亲、父亲和姐姐。不,不是枪弹,海梅想,是教会。
“你们的教会支持佛朗哥,允许他对无辜的平民百姓做出一些难以说出口的事。”
“我确信教会是反对那样干的。”梅甘说。
“不。只有在修女们被长枪党徒强xx,神父们被杀害,教堂被焚毁时,教皇才跟佛朗哥决裂。但这时已不能叫我的父母和姐姐们起死回生了。”
他声音激动,令人害怕。
“我很抱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战争已经结束了。”
“不。对我们而言,战争并没有结束。政府还不准许我们悬挂巴斯克旗,纪念我们的民族节日,说我们自己的语言。不,修女。我们还在受压迫。我们将坚持斗争,直到我们获得独立。西班牙有50万巴斯克人,法国有15万以上巴斯克人。我们要求独立——但是你们的上帝太忙了,没时间帮助我们。”
梅甘认真地说:“上帝是不会偏袒的,因为他在我们所有人的中间。我们都是他的一部分,我们若试图摧毁他,就是摧毁我们自己。”
使梅甘吃惊的是,海梅只是笑了笑说:“我们有许多相同之处,我跟你,修女。”
“我们相同?”
“也许我们的信仰不同,但我们都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大多数人一辈子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你把你的生命奉献给了上帝,我把我的生命奉献给了我的事业。我们是关心事情的人。”
梅甘想:我关心得够吗?如果够的话,为什么我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时感到很愉快呢?我本来只应该想着回修道院去的。海梅·米罗有一种磁石般的力量。他是不是也跟马诺莱特一样,胆敢拿生命去冒险,因为他已一无所有?
“要是那些士兵们抓到你,他们会怎么处置你?”梅甘问。
“处以死刑。”他说得那么平淡,以致有一刻梅甘以为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
“你害怕吗?”
“我当然害怕。我们都害怕。我们都不希望死,修女。很快我们就会见到你的上帝的。我们不急。”
“这类可怕的事情你们做过吗?”
“这得要看你的观点如何。一个爱国者和一个叛贼的区别,就在于当时是谁掌权。政府称我们为恐怖分子。我们称自己为自由战士。让·雅克·卢梭说,自由是选择我们自己枷锁的权利。我想要这种权利。”他仔细看了她一会儿,“但是,你不必为这类事情担心,不是吗?一旦回到修道院,你就再也不会对外面世界的事儿感兴趣了。”
真是这样吗?再一次回到外面的世界,已经把她的生活弄乱了。她放弃过自己的自由吗?有那么多她想要知道、她必须学习的东西。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带着一块空白画布的画家,正要开始描绘一种新的生活。她心想:如果我回到修道院,我将再一次与生活隔绝。梅甘这样想时,她被“如果”这个词吓了一跳。她连忙纠正自己:当我回去时。我自然要回去的。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呀。
那一晚他们在森林中露宿。
海梅说:“我们离洛格罗尼奥大约还有30英里,这两天我们可不能遇上其他的人。在到达那儿之前,我们要一直前进,这样对我们更安全。因此,明天我们将驶向维多利亚。第二天我们就将进入洛格罗尼奥。这之后的几个小时,修女,你就到门达维亚的修道院了。”
将永远在那里了。“你不会有事儿吧?”梅甘问。
“修女,你是担心我的灵魂,还是担心我的身体?”
梅甘感到自己脸红了。
“我不会有事的。我将越过边界,到法国待一段时间。”
“我将为你祈祷。”梅甘告诉他。
“谢谢。”他声音低沉地说,“想到你在为我祈祷,我会感到更为安全的。现在睡吧。”
梅甘转身躺下时,她看到安帕罗从林中空旷地的那一端远远地注视着她,脸上露出明显的仇恨。
没有人能从我身边把我的男人抢走。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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