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法国西南海岸的贝尔瑞兹已失去了半个世纪前的辉煌魅力,曾名噪一时的贝利维娱乐场因急需修葺而关闭。位于马加格安大街的市政娱乐场也已变成一座颓败的建筑物,如今只开设一些小店铺和一所舞蹈学校。山中的古老别墅仍保持着昔日的体面外表,内部却早已凋零败落。
然而,每逢六月到九月的盛夏季节,欧洲的达官显贵仍蜂拥而至,享受那里的阳光,追忆往日的时光并挥金赌博。没有别墅的人们下榻在帝国大街一号的宫廷饭店。这座饭店位于一岬角之巅,濒临大西洋,原是拿破仑三世的避暑所在。它周围的自然景色极为别致:一侧矗立着一座灯塔,塔身两翼是犬牙交错的巨大岩石,从灰色的海水中兀地拔起,宛若史前期的怪物;另一侧是一条海滨栈桥。
八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法国玛格丽特男爵夫人一阵风卷进了宫廷饭店的大厅。她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年轻女人,柔软的亚麻色头发兜在网罩里。她身穿一袭白绿相间的绸裙,衬托出一副姣美的身段,女人看到她,不免要回头再妒忌的看上两眼,男人则为之咋舌。
男爵夫人走到接待台前。“请给我房间的钥匙。”她说,一口迷人的法国口音。
“好的,男爵夫人。”侍者把钥匙递给特蕾西。
当特蕾西走向电梯时,一个戴着眼镜、不修边幅的男人突然从一只陈列围巾的玻璃柜前走靠,撞到她身上,把她手中的皮包碰到地上。
“哦,天,”他说,“非常抱歉。”他拾起皮包,还到她手中。“请原谅。”他说话带着中欧国家的口音。
玛格丽特男爵夫人傲慢地向他点了下头,立即走开。
一名侍者将特蕾西引入电梯,把她送到三层。特蕾西的房间是三一二号。她知道,房间的选择往往如同选择饭店本身一样重要。在开普利,她住在奎西桑饭店带游廊的平房五二二号;在墨约卡,她住在桑维达饭店的一等房间,能俯瞰群山和远处的海湾;在纽约,她选择了豪尔姆斯莱宫廷饭店的高层房间四七一七号;在阿姆斯特丹,她则在阿姆塔尔饭店包下了三二五房间,那里窗外的运河水轻缓地拍打着两岸,象催眠曲般地把人送入梦乡。
宫廷饭店三一二房间可以尽览海洋和城市的全景。透过每一扇窗子,特蕾西都可以观看浪涛拍击岩石的景色,那些永恒的巨石从海中隆起,象溺水的人形。窗子底下,是一座肾形游泳池,湛蓝的池水与灰色的海洋形成鲜明的对比,游泳池旁,遮阳的蘑菇伞一直伸向远方。房间的墙壁挂着蓝白相间的锦缎,墙基是大理石踢脚板,地毯和窗帷都是玫瑰色。房门和百叶窗的木头因年久而发出微弱的光泽。
特蕾西进屋后反锁上门,取下紧箍的亚麻色假发,按摩着头皮。男爵夫人是她最喜爱扮演的角色之一。在《哥得年鉴》和《迪布莱贵族与爵位名册》中,有几百个贵族头衔可供选用,无数公爵夫人、男爵夫人、伯爵夫人和公主遍布在二十多个国家中。因此,这两本书已成为特蕾西的无价之宝。它们可以提供几世纪之久的家族史,包括父母、孩子的名称、所受教育的学府,以及家族宅邸的住址。选择一家名门望族,成为该家族的一个远方亲戚——一个富有的远方亲戚——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人们都为头衔和财产所惑。
特蕾西想到了在饭店大厅中与她相撞的那个陌生人,嘴角浮上一抹微笑。又开始了。
晚上八点钟,玛格丽特男爵夫人坐在饭店的酒吧里。与她相撞的那个人看到她,于是朝她桌前走来。
“对不起,”他怯怯地说,“我再一次向您表示歉意,我下午的大意实在是不可原谅。”
特蕾西莞尔一笑。“没什么,这不过是偶然的。”
“你真大度。”他稍事犹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您一杯。”
“可以,假若您愿意的话。”
他坐到对面的座位里。“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是阿道夫-苏克曼教授。”
“玛格丽特。”
苏克曼向侍者打了个手势。“您想喝点儿什么?”苏克曼问特蕾西。
“香槟。但大概——”
他抬起一只手打断她。“我付得起钱。说实话,我很快就可以买得起世界上任何东西。”
“真的?”特蕾西微微一笑,“恭喜你呀。”
“是这样。”
苏克曼要了一瓶宝凌格,然后转向特蕾西说:“我遇到了一件最奇特的事,我本不应该和素不相识的人谈及这个,但我实在太兴奋,以至不能藏在心里。”他倾过身子,压低声音说,“实际上,我是一个普通学校教员——或者说不久以前一直是。我教授历史。这门课蛮有意思,您知道,但并不令人兴奋。”
她倾听着,脸上现出几分兴趣。
“这就是说,直到几个月前,并不感到兴奋。”
“我能问一下几个月前发生了什么吗,苏克曼教授?”
“我一直从事西班牙无敌舰队的研究工作,希望能搜集到一些奇闻轶事,以便在给学生讲课时增加情趣。在当地博物馆的卷宗中,我意外发现了一份掺杂在其他档案中的旧文件。文条详细记载了菲利浦王子在一五八八年秘密派遣的一次远征航行。其中一只船上载有一束条金,据说这条船在一次风暴中沉入海底,至今杳无痕迹。”
特蕾西沉思地凝视他。“据说沉入海底?”
“正是。但根据记载,船长和船员故意将船沉入一个无人去的海湾处,预备以后再度返回取走财宝。但他们在中途遭到海盗袭击,积数被杀。由于海盗船上的水手都是文盲,所以这份文件幸存下来,海盗并不知道它的真正价值。”他的声音由于兴奋而颤抖,“现在——”他压低嗓门,环视四周,看到无人注意,便继续说——“文件在我手里,上面写着如何找到这批财宝的详细说明。”
“你的发现真走运,教授。”她声音里透出一份羡慕。
“那束条金今天大约值五千万美元。”苏克曼说,“我所要做的就是把它捞上来。”
“那么什么在阻止你呢?”
他窘迫地耸耸肩。“钱。我必须装备一条船,才能把宝物捞出水面。”
“哦?需要多少钱?”
“十万美元。说实话,我干了一尖愚不可及的事。我身上带了二十万美元——我一生的全部积蓄——来到贝尔瑞兹的游乐场赌博,指望能赢得足够的……”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然而你输了。”
他颔首。特蕾西看到他镜片后面闪烁着的泪花。
香槟酒到了,侍着撬开瓶口,将金色的液体注满他们的杯子。
“为了你的好运气。”特蕾西举杯祝酒。
“谢谢。”
他们啜着杯中酒,陷入沉思。
“请原谅我对您讲这些恼人的事。”苏克曼教授说,“我不该把心中的苦衷告诉一位美丽的夫人。”
“不过,我认为你的故事很动人,”她说,“你敢肯定金子在那个地方,是吗?”
“毫无疑问。我有船长本人下的航海命令和他画的海图,我知道金子的确切位置。”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他,说:“你需要十五万美元?”
他略微苦笑一下。“是的,为了得到价值五千万美元的财宝。”他又呷了一口酒。
“也许可以……”她顿住。
“什么?”
“你从没想过找一个合伙人?”
他愕然地望着她。“合伙人?不,我一直打算自己干。不过当然,既然我现在输光了钱……”他的声音再度低下去。
“苏克曼教授,假如我给你十万美元的话——”
他忙摇头。“绝对不行,男爵夫人。我不会接受,您会失去这笔钱。”
“你能肯定金子在那个地方吗?”
“哦,这一点是无疑的。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毕竟是不能保证的事。”
“生活中本来就没有多少可保证的事。你遇到的问题很有趣。假如我能帮助你解决,恐怕我们双方都可从中获利。”
“不行。万一您失去了钱,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这些钱我不在乎。”她说,“而且我相信这笔钱投资一定能赚大钱,是不是?”
“当然,这是肯定的。”苏克曼教授承认。他坐在那里权衡此事,脸上布满重重疑虑。终于,他说:“如果您真愿意这样,您将是百分之五十的合伙人。”
她绽开笑容:“同意,我接受。”
教授立即又加了一句:“费用不包括在内。”
“这是自然。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越快越好。”教授倏然充满了活力,“我已经找到了所使用的船只。船上有现代化挖掘设备,四个水手。当然,得到宝物后,我们还必须分一小部分给他们。”
“可以。”
“我们必须尽早行动,否则恐怕要失去船只。”
“五天之内,我可以把钱交给你。”
“好极啦!”苏克曼喊道,“我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把一切准备就绪。啊,我们两人的相逢很有运气,是吗?”
“是的,当然。”
“为了我们的冒……”教授举起酒杯。
特蕾西也举起杯,说:“愿它能为我们赢利。”
他们碰杯。蓦地,特蕾西的眼睛直视前方,身子僵直在座位里。在远处犄角的一张餐桌旁,坐着杰弗-史蒂文斯。他脸上挂着一抹感兴趣的笑容,正视着她。一个迷人的女人坐在他身边。身上的珠宝熠熠生辉。
杰弗向她点头示意,她嫣然一笑。她想起最后一次在马提纳庄园外见到杰弗的情景,当时他身旁站着那只痴狗。那一次我战胜了你,特蕾西高兴地想。
“嗯,很抱歉,”苏克曼说,“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处理。我会再与您联系。”特蕾西衿持地伸出手,他在上面轻吻一下,然后离开了。
“我看到你的朋友把你冷落在这儿,实在想象不出为什么。你简直漂亮极了,金发碧眼女郎。”
特蕾西抬起头,杰弗站在桌旁。他坐到阿道夫-苏克曼刚才坐过的椅子上。
“恭喜你,”杰弗说,“马提纳庄园的把戏干得漂亮,出手不凡。”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算是过奖了,杰弗。”
“你破费了我不少钱,特蕾西。”
“你会习惯的。”
他玩弄着面前的酒杯。“苏克曼教授想要干什么?”
“哦,你认识?”
“就算是吧。”
“他……唔……只是想喝一杯。”
“顺便再告诉你他那些沉没的财宝?”
特蕾西陡地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
杰弗愕然地凝视她:“你不会陷进去吧?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骗局。”
“这次可不会。”
“你是说你相信了?”
特蕾西生硬地说:“我无权讨论这个,教授不过碰巧知道一点内幕情况而已。”
杰弗疑惑地摇了摇头。“特蕾西,他想引你上钩。他要你出多少钱去打捞他的海底珠宝?”
“这你不必关心,”特蕾西淡淡地说,“反正是我的钱,我的事情。”
杰弗耸耸肩。“对。只是到时候可别说老朋友杰弗没有劝过你。”
“你不至于对那束金条也感兴趣吧,嗯?”
他双手挥向头顶,仿佛绝望地说:“你为什么总是怀疑我?”
“很简单,”特蕾西答道,“因为我不信任你。跟你在一起的那女人是谁?”她突然感到多余问这个问题。
“苏珊娜,一个朋友。”
“一定很有钱-?”
杰弗漫不经心地对她笑笑:“实话说,她的确有些钱。欢迎你明天同我们一起吃午饭,她在港口里停放着一只长二百五十英尺的游艇,上面的厨师能做一手——”
“多谢。我压根没有想到要去打扰你们的午餐。你出卖给她什么?”
“这是私事。”
“当然。”她说话的语气比她的本意要刻薄得多。
特蕾西透过酒杯的边缘审视杰弗。他的确很有魅力。五官清秀端正,一双漂亮的灰色眼睛,长长的睫毛,身体里跳动着一颗蛇心,一条高智能的蛇。
“你从来没想到去经营一门合法的生意,是不是?”特蕾西问,“说不定你会很成功哩。”
杰弗面露惊诧之色。“你说什么?放弃这一切?你莫非在开玩笑?”
“你一直就是一个江湖艺人。”
“江湖艺人?我是企业家。”他责怪地说。
“你怎么会成了企——企业家?”
“我十四岁时从家中跑出来,参加了一个巡回游艺团。”
“十四岁?”这是特蕾西第一次穿过杰弗那诱人、世故的表层,透视到他的内部。
“这对我很有好处——我学会了处世。那场堂而皇之的越南战争爆发后,我戴上了绿色贝雷帽,受到了一流的教育。我想我学到的主要东西是,那场战争是最大的骗局。与此相比,你我不过是业余新手。”他突然转换了话题,“你喜欢回力球吗?”
“这就是你正在兜售的货?不喜欢,谢谢。”
“这是项体育比赛。我有两张今晚的票,苏珊娜不能去,你想去吗?”
特蕾西不由自主地肯首同意。
※※※
他们在城市广场的一家小餐厅用晚餐。菜谱是当地酒和土豆、在蒜交汁烤鸭,味道鲜美可口。
“这是这家餐馆的独特风味。”杰弗对特蕾西说。
他们谈政治,谈书,谈旅游,特蕾西发现杰弗具有惊人的知识面。
“当你十四岁就开始立时,”杰弗说,“你学本事的速度很快。首先你学会要有自己做事的动机,然后去揣摩推动他人做事的动机。行骗与柔道相类似。柔道的窍门在于借用对方的力量,行骗则利用他人的贪婪。你先虚晃一个架势,别人就会上钩。”
特蕾西笑笑,不知杰弗是否意识到他们之间有多么相似。她喜欢跟他在一起,但她清楚,一旦有机会,他便会不假思索地出卖她。他是一个须加提防的人,她也正是抱定这种心理与他相处的。
※※※
贝尔瑞兹山上的回力球竞赛场地设在室外,面积和一个足球场相仿。球场两端矗立着高大的绿色混凝土石板,中央是赛球区。场地两侧是四排石凳。黄昏降临后,燃起了泛明灯。特蕾西和杰弗来到场地时,观众席上已人头攒动,两支球队在球迷的喝采声中已步入球场。
两个球队的每一名队员轮流将球猛掷到混凝土墙壁上,然后用绑在臂膀上的长而窄的网子捕抓弹回的球。回力球是一种速度快,危险性大的体育项目。
每当队员没有捕抓住球时,观众席便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狂叫。
“他们看得真上瘾。”特蕾西说。
“还为比赛押下不小的赌金哩。巴斯克人是一个好赌的民族。”
观众仍源源不断地入场,座位愈来愈拥挤。特蕾西发现自己正紧紧地贴住杰弗的身体。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随着时间的推移,球赛的速度和激烈程度似乎也在不断地升级,球迷的喊叫在夜空中回荡。
“回力球真的象看上去这样危险吗?”特蕾西问。
“男爵夫人,球在空中飞行的速度几乎是每小时一百英里。如果击在头上,人便当场毙命。但运动员接不到球的时候是罕见的。”他漫不经心地轻抚她的手,眼睛一刻不离球赛。
运动员个个都是高手,娴熟地移动着脚步,显示出非凡的控制能力。但球赛进行到中场时,一名队员突然把球投掷到石墙的错误角度,可怕的球径直向杰弗和特蕾西坐着的观众席方向飞来。观众纷纷抱头掩蔽,杰弗抓住特蕾西,一把将她推倒在地,然后伏在她身上。他们只听到球从头顶上掠过,砸到侧面的墙壁上。特蕾西卧在地板上,感受到杰弗压在自己身上的身体和他贴得很近的脸颊。
他抱了她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把她拉起来。一时间,两人都感到有些窘迫。
“我——我想今晚的兴奋已经够了,”特蕾西说,“我想回饭店去。”
他们在饭店的大厅中互道晚安。
“今晚上玩得很痛快。”特蕾西对杰弗说,这是她的心里话。
“特蕾西,你并末打算与苏克曼去干那打捞财宝的蠢事,是不是?”
“不,仍要干。”
他注视她良久。“你仍旧认为你对那束条金也感兴趣,是吗?”
她直视他的双眼。“难道不是吗?”
他的表情变得冷峻。“祝你走运。”
“晚安,杰弗。”
特蕾西看着他掉转身,走出饭店。她想他一定去找苏珊娜了。可怜的女人。
侍者说:“晚上好,男爵夫人,有您的一份留言。”
是苏克曼教授留下的。
※※※
阿道夫-苏克曼遇到了问题,一个棘手的问题。当他坐在阿曼德-格兰杰尔的办公室里,意识到所发生的事情时,不由惊吓得脊背沁出冷汗。格兰杰尔是一家私人地下赌场老板,赌场开在弗莱斯大街一二三号的一座豪华私人别墅里。对格兰杰尔来说,市政娱乐场是否关闭没有多大影响,因为弗莱斯大街的赌场从来都是阔佬盈门。这里与政府办的娱乐场有所不同,赌注额不受限制,因此大头商贾乐意光临此地玩轮盘赌、掷骰赌和纸牌赌。格兰杰尔的客人中有阿拉伯王子、英国贵族、东方巨商和非洲国家首脑。半裸的年轻女子穿梭于赌场中,与其他阶层相比,有钱阶级白占便宜的心理来得更重。格兰杰尔送得起饮料,所有的纸牌戏和轮盘赌博都操纵在他的掌心之中。
赌场里常常拥满年轻貌美的女子,由年老的绅士陪伴着。迟迟早早,这些女人便被吸引到格兰尔的身边。他个子矮小,相貌却俊俏,一双明亮棕色的眼睛,嘴唇柔软而富有性感。他身高仅五英尺四寸,正是这短小的身材和漂亮的面孔象磁铁般诱惑着女性。他无论对谁,都献上一份虚假的殷勤。
“人发现您的美貌不可抗拒,亲爱的,但对人俩来说都不幸的很,人正疯狂地爱着另一个人。”
这是真的。自然,那“另一个人”每周都要换一次,因为在贝尔端兹,有源源不断的美男子,格兰杰尔愿意让每一个人都得到一番享受。
格兰杰尔与黑社会和警察瓜葛颇深,因此开设赌场有强硬的后台撑腰。他最初只是一伙罪犯集团中跑龙套的,后来转去贩卖毒品,最后在贝尔端兹独霸了一席之地;与他做对的人最终都会发现这个小侏儒心狠手辣,但意识到这点时却都为时晚矣。
此刻,阿曼德-格兰杰尔正在盘问阿道夫-苏克曼。
“关于这个同意与你打捞宝物的男爵夫人,还有什么更多的情况?”
从他愤怒的语气中,苏克曼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可怕的差错。
他咽了口口水,说:“呜,她是一个寡妇,她丈夫留给她一笔财产。她说,她将拿出十万美元。”他自己的声音为他增添了点自信,他继续说,“一旦拿到钱,我们自然就告诉她打捞船出了故障,还需要五万美元。然后再索取十万美元,然后,您知道,就按以往那样做。”
他看到阿曼德-格兰杰尔脸上现出鄙夷之色。“出了——出了什么问题,头?”
“问题是,”格兰杰尔声音粗暴,“我在巴黎的一个亲信刚刚打来电话。他曾为你的男爵夫人伪造了一个护照。她的名字叫特蕾西-惠特里,是个美国人。”
苏克曼顿觉口干舌燥,他舔舔嘴唇。“她——她的确对此事很感兴趣,头。”
“够了!蠢货!她是个江湖骗子,你想在骗子身上去打主意!”
“那么,她——她为什么同意呢?她为何不当场拒绝呢?”
格兰杰尔声音冰冷。“我怎么会知道,教授。但是我要探测清楚。一旦水落石出,我就把这位夫人送到海湾里去喂鱼。谁也别想在阿曼德-格兰杰尔的身上打主意。现在你立即打电话给她,就说你的一位朋友愿意出一半的钱,并且马上去见她。会说吗?”
苏克曼急切地说:“当然,头。请放心。”
“我如何会放心?”格兰杰尔慢慢地说,“我对你很不放心,教授。”
阿曼德-格兰杰尔不喜欢解谜。海底沉宝的把戏已经演了几个世纪,但受骗者往往都是易于轻信的人,江湖骗子绝不会上钩。这正是搅乱格兰杰尔的一个谜,他决定解开它,一但他找到答案,他就把这个女人转手给布鲁诺-维森特。维森特喜欢与上钩者斗智周旋,然后再把他们处理掉。
格兰杰尔的小轿车在宫廷饭店前停下,他钻出车门走入大厅,径直来到朱尔斯-伯杰莱克面前。伯杰莱克是巴斯克人,从十三岁起便在这家饭店工作,如今已是鬓发苍白。
“玛格丽特男爵夫人住几号房间?”
饭店严格规定,侍者不得泄露客人的房间号码,但阿曼德-格兰杰尔并不受这条规定的限制。
“三一二房间,格兰杰尔先生。”
“谢谢。”
“还有三一一房间。”
格兰杰尔掉转身。“什么?”
“男爵夫人在她房间的隔壁还定了一套房间。”
“哦?谁住在那里?”
“没人。”
“没人?你肯定吗?”
“是的,先生。她要它锁着,不让侍者入内。”
格兰杰尔困惑地蹙紧眉头。“你有万能钥匙吗?”
“有。”不假思索地,他将手伸到柜台下方,取出一把钥匙,递给格兰杰尔。
朱尔斯望着格兰杰尔朝电梯走去。面对格兰杰尔这样的人,无人会多嘴。
阿曼德-格兰杰尔来到男爵夫人的房间时,发现门微开着。他推门走进去,起居室空无一人。“哈罗。屋里有人吗?”
一个女性声音从另一个房间里传出:“我正在淋浴,很快就完。请自己动手喝点什么。”
格兰杰尔在房间里踱步,这里的布置他很熟稔,多年来,他曾安排不少朋友下榻在这家饭店。他踱步到寝室,感到梳妆台上零乱地散放着珍贵的珠宝。
“我很快就完。”声音又从浴室里传来。
“不急,男爵夫人。”
狗屁男爵夫人!他忿忿地想。无论你耍什么花招,亲爱的,到头来定要让你作茧自缚。他走到毗邻另一套房间的门前,门锁着。格兰杰尔取出万能钥匙,打开门。房间里涌出一股无人居住的霉气。侍者说没人住在里面,那么她为什么要包下它呢——?格兰杰尔的视线被某种不协调的物体吸引过去。一根沉重的黑色电线蛇也似的蜿蜒横贯地板,一头连接墙上的插座,另一头消失在一个橱柜里。柜子的门微张,刚刚可以使电线进入。格兰杰尔好奇心起,走上前打开橱柜。
橱柜里横贯一根铁丝,上面用衣夹凉着一串一百元一张的湿漉漉的钞票。一架打字机上鼓起一样东西,用布覆盖着。格兰杰尔掀起布,露出一台小型电动印刷机,上面还有一张水湿的一百元钞票。印刷机旁放着一摞白纸,规格大小与美国货币相仿,还有一太切纸机。数张边缘切得不很规整的百元纸钞零乱地丢在橱柜的底层。
格兰杰尔听到背后传来一句愤怒的质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急转身,看到特蕾西-惠特里走进房间,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裹在一条毛巾里。
阿曼德-格兰杰尔缓缓地说:“伪造!你想用伪造货币蒙骗我们。”他看到她脸上瞬间掠过各种表情,抵赖,愤怒,最后停驻的是蔑视。
“就算是吧,”特蕾西让步说,“这有什么关系,没有人能辨别真伪。”
“骗子!”能击败这样的对手,实在不失为一种乐趣,他想。
“这些票子象金子一样可爱。”
“是吗?”格兰杰尔的声音充满鄙夷。他从铁丝上取下一张水湿的钞票,看过一面,又看另一面,然后再度仔细审视一番,做得很出色。“谁切的印模?”
“这无关紧要。我说,星期五我就能预备好十万美元。”
格兰杰尔凝视她,有些困惑。终于,他理清楚了她的思想,于是放声大笑。“上帝,”他说,“你实在愚笨,压根就没有什么财宝。”
特蕾西顿觉懵憧。“你说什么,没有财宝?苏克曼教授对我说——”
“你就信以为真了?愚蠢,男爵夫人。”他再度看了一遍手中的钞票,“这张我拿走。”
特蕾西耸耸肩。“愿意拿多少尽管拿,反正它们是纸。”
格兰杰尔抓了一把潮湿的百元钞票。“你怎么会知道女侍者不会进入这间房子?”他问。
“我付给她们不少钱,不让她们进来。而且我出去时,就锁上橱柜。”
她倒蛮镇静自若,阿曼德-格兰杰尔想。但她迟早要为此付出代价。
“别离开饭店,”他说,“我有一个朋友想让你见一下。”
※※※
格兰杰尔本想立即把这个女人转交给布鲁诺-维森特,但某种直觉又阻止他。他再次拿出一张钞票审视。他也曾经手过不少伪钞,然而没有一张制作得这样完好。无论是谁切的印模,这人一定是个天才。钞票的质感逼真,边缘整齐质脆,颜色清晰柔和,即便处于水湿状态,本杰明-弗兰克林的头像也全然无瑕。这个婊子说得对,要想辨别她手中钞票和真钞票之间的真伪,决不是一件易事。格兰杰尔暗想,这样的钞票确实可以作为真货币来使用。这种想法诱惑着他。
他决定暂时先不告诉布鲁诺-维森特。
翌日清晨,格兰杰尔把苏克曼召来,递给他一张一百的美元。“到银行把它兑换成法郎。”
“好的,头。”
格兰杰尔目送他匆匆离开办公室。这是对苏克曼愚笨的惩罚。倘若他被抓住,他将无法说出他从哪里搞到的这张钞票,即使他想活也没办法。但倘若他能成功的蒙混过关……等着瞧吧,格兰杰尔想。
十五分钟后,苏克曼返回办公室,把兑换来的法郎如数献出。“还有别的事吗,头?”
格兰杰尔瞪视着法郎。“你可曾遇到麻烦?”
“麻烦?没有。怎么回事?”
“你现在再返回这家银行去,”格兰杰尔命令说,“你必须这样说……”
阿道夫-苏克曼步入法兰西银行的正厅,朝经理坐着的桌子走去。这一次,苏克曼意识到自己面临着危险,然而,他宁肯正视这危险,也不愿招惹格兰杰尔的暴怒。
“有事吗?”经理问。
“对。”他极力掩饰内心的紧张,“是这样,昨天夜里,我和几个在酒吧里相逢的美国人一道玩纸牌。”他顿住。
银行经理领悟地点点头。“你输了钱,大概希望贷款。”
“不,”苏克曼说,“实——实际上,我赢了。只是,这些人看上去好象要诈我。”他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这是他们给我的钱,我担心——担心这钱是伪造的。”
银行经理倾过身子,用一双短而粗的胖手接过钱币,苏克曼顿时感到呼吸急促起来。经理仔细审视钞票,两面翻看着,最后把它们举起,放在光下透视片刻。
他面向苏克曼,笑着说:“你的运气不错,先生,这是真票子。”
苏克曼深深吁出一口气,感谢上帝!总算万事大吉。
※※※
“没问题,头。他说这些货币是真的。”
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几乎令人不可置信。阿曼德-格兰杰尔坐在那里沉思良久,一个朦胧的计划逐渐在他脑中形成。
“去把男爵夫人叫来。”
※※※
特蕾西坐在阿曼德-格兰杰尔的办公室里,面对桌子后面的主人。
“你和我将成为合伙人。”格兰杰尔对她说。
特蕾西站起身。“我不需要合伙人。”
“坐下。”
她注视着格兰杰尔的双眼,再度坐下来。
“我是贝尔瑞兹城的主人。只要你抛出一张你那些钞票,你就会莫名其妙地被抓起来。懂吗?漂亮的女人在我们的监狱里日子可不好过。在此地没有我的认可,你将寸步难行。”
她凝视他。“这样说,我从你那里买到的仅是保护?”
“不对。你从我这儿买的是你的生命。”
特蕾西相信他的话。
“好,现在告诉我,你从哪里弄来的那台印刷机?”
特蕾西踌躇不决,格兰杰尔乐意看到她惶惑不安,他要看着她投降。
她不情愿地说:“我是从一个居住在瑞士的美国人那里买下的,他曾是美国造币厂的镌版师,干了二十五年。他退休时,关于他的养老金出现了一些法律上的问题,所以他没有领取到。他感到被人欺骗,于是决心报复。厂里有几台一百元钞票的金属印板,人们以为已经报废,他便设法将它们盗出,然后又通过关系,搞到了财政部用来印钱的纸张。”
原来是这样,格兰杰尔得意地想。怪不得伪钞如此逼真。他变得愈加兴奋:“那台印刷机一天可以制造多少钱?”
“一小时只能印一张。纸的两面都需要加工,而且——”
他打断她。“有没有再大一点的机器?”
“有。他还有一台,八小时内可印出五十张钞票——一天生产五千美元——但出售价格是五十万美元。”
“买下它。”格兰杰尔说。
“我可没有五十万美元。”
“我有。你何时可以把机器搞到手?”
她嗫嚅说:“我想,不过我不——”
格兰杰尔抓起电话听筒。“路易斯,我急需价值五十万美元的法郎现款。把我保险柜里的钱全部拿出,差额到银行去取。然后把钱送到我的办公室,要快!”
特蕾西惶悚地站起身。“我最好先回去,恐怕——”
“你哪里也别去。”
“我的确应该——”
“坐下,安静一会儿。我要斟酌一下。”
他在商界有一些同伙,他们肯定也愿意介入这笔买卖。不过瞒着他们,于他们亦丝毫无损,他想。他要自己买下这台印刷机,然后印出钞票去偿付赌场向银行的借贷。之后,他将把这个女人交给布鲁诺-维森特去处置。她并不喜欢合伙人。
正好,阿曼德-格兰杰尔也不喜欢与人合伙。
※※※
两个小时后,一只装满钱币的大麻袋被送到办公室。格兰杰尔对特蕾西说:“你从宫廷饭店搬出来。我在山上有一座私人房子,交易做成之前,你先住在那里。”他将电话机推到她跟前。“现在给你在瑞士的朋友要电话,就说你要买下那台大印刷机。”
“他的电话号码在饭店,我可以在那里挂。把你房子的地址告诉我,我让他把印刷机邮运到那儿——”
“不行。”格兰杰尔厉声说,“我不想暴露任何蛛丝马迹。我会叫人到飞机场去取机器。今晚吃饭时我们再详谈。我八点钟去见你。”
这是逐客令,特蕾西从椅中站起身。
格兰杰尔手指口袋。“好生保管这些钱。我不希望它——或你——发生什么意外。”
“尽管放心。”特蕾西说。
他慢条斯理地笑笑。“好。苏克曼教授护送你回饭店。”
两人缄默地坐在轿车里,中间放着装满钱币的口袋。他们各自的心中都在紧张地盘算着,苏克曼对所发生的一切不甚摸底,但他凭嗅觉感到事态的发展对他会有好处,而关键的人物就是这个女人。格兰杰尔命令他监视她,这也正是他自己的本意。
※※※
当天夜晚,阿曼德-格兰杰尔沉浸在欣喜若狂之中。此刻,大型印刷机的买卖大概已经敲定。那个女人惠特里说,这台机器每天可印刷五千美元,但,格兰杰尔却有更高明的主意。他预备让机器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这样,每天将可制造一万五千块钱,一个星期即可超过十万美元,十周就可达到一百万。而这,仅仅是开端而已。今晚,他预备探听出那位镌版师是何许人,与洽谈再多搞一些机器。倘若如愿,他的财源将会源源不断。
八点正,格兰杰尔的轿车在宫廷饭店前的曲线型车道上嘎然停住,格兰杰尔从车中走出。当他进入大厅时,满意地看到苏克曼正坐在入口处附近,警觉地注视着饭店的正门。
格兰杰尔走到接待台前。“朱尔斯,告诉玛格丽特男爵夫人我在这里,让她到大厅来。”
朱尔斯抬起头,说:“男爵夫人已经结帐离开了,格兰杰尔先生。”
“你记错了,打电话给她。”
朱尔斯-伯杰莱克陷入一份窘境,与阿曼德-格兰杰尔相互矛盾不会有什么好处。“是我给她结的帐。”
不可能。“什么时间?”
“她返回饭店不久。她要我把帐单送到她的房间,她用现款付的帐。”
格兰杰尔的脑筋在急速转动。“现款?是法郎?”
“是的,先生。”
格兰杰尔发狂似地问:“她从房间里拿走什么东西吗?箱子或是盒子?”
“没有。她说她以后再取行李。”
如此说来,她只身带着他的钱已前往瑞士,去购买那台大型印刷机去了。
“带我去她的房间,快!”
“是,格兰杰尔先生。”
朱尔斯-伯杰莱克从搁物架上取下一把钥匙,尾随格兰杰尔匆匆奔向电梯。
格兰杰尔掠过苏克曼身边时,忿忿地说:“你还坐在那儿干吗?白痴!她已经溜了。”
苏克曼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他。“这不可能,她从没有来大厅,我一直在监视她。”
“监视她,”格兰杰尔讥讽地说,“你是否也在监视一名护士——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夫人——或一名少女,不让她们走出大门?”
苏克曼惘然若失。“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回娱乐场去,”格兰杰尔厉声嚷,“回头再跟你算帐。”
房间里和格兰杰尔上次看到时一模一样。连接另一套房间的门洞开着,格兰杰尔走进去,冲到橱柜前,猛地拉开门。印刷机仍摆在原处,感谢上帝!这个惠特里女人逃得如此匆忙,以至忘记带上它,这是她的一个失误。但,这并非她唯一的失误,格兰杰尔想。她拐骗了他五十万美金,他要复仇,让她偿还。他可以利用警察帮忙擒获她,把她投入监牢,然后让他手下人收拾她。他要让她说出谁是那个镌版师,而后就让她在大牢里烂掉。
阿曼德-格兰杰尔拨通警察总部的电话号码,要求与杜芒警长说话。他一本正经地通过话筒叙述了三分钟,最后说:“我在这里等着。”
十五分钟后,他的朋友杜芒警长来到现场。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男人,长着一副女性身材和一副格兰杰尔所见到过的最丑陋的面孔。他的前额过大,仿佛随时会从脸上抛出来,一对棕色眼睛几乎消失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但却反射出一个狂热者的犀利锋芒。
“这是丹尼尔-库珀先生,”杜芒警长说,“格兰杰尔先生。库珀先生对你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女人也感兴趣。”
库珀接住话题:“你对杜芒警长说,她卷入了一桩伪造案。”
“不错。此刻,她正在去往瑞士的路上,你们可以在边境截获她。这里,我掌握你们所需的一切证据。”
他以他们来到橱柜前,库珀和杜芒警长向里张望。
“这就是她印钞票的机器。”
库珀俯身向前,仔细审视一番机器。“她用这台机器印钱币?”
“我刚才对你说过,”格兰杰尔语气暴躁。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瞧,这是她给我的一张一百元的伪钞。”
库珀走向窗边,将钞票对着光线。“这是一张真货币。”
“看上去与真的一样,因为印版是一个曾在费城造币厂工作过的镌版师偷出来的,她又从他手里买下。她就用这台机器印钞票。”
库珀粗鲁地说:“你真愚蠢。这是一台普通印刷机,最多能印信笺抬头。”
“信笺抬头?”房间开始旋转起来。
“你真地相信这样的童话,一台机器把白纸变成了百元的真钞票?”
“我说过我曾亲眼看到——”格兰杰尔顿住。他看到了什么?几张挂在铁丝上晾着的湿淋淋的百元纸钞,一些白纸和一幅切纸刀,只此而已。他逐渐透视出这场骗局的高妙。根本就没有伪造的过程,也没有在瑞士等待的镌版师。特蕾西-惠特里压根就没有陷入海底沉宝的圈套。这个婊子利用了他的诱骗当钓饵,拐走了他五十万美元。倘若这件事传出去……
另外两个人在注视他。
“你想不想报案?阿曼德?”杜芒警长问。
他怎么报案?他能说些什么?说他在准备为伪造货币提供资金之际受到了欺骗?假如他的同伙听说他盗用了他们的钱而且白白送了出去,他们将怎样对待他呢?突地,一阵惧怕袭上他的心头。
“不,我——我不想报案。”他的声音充满惊悸。
非洲,阿曼德-格兰杰尔想,他们永远不会在非洲找到我。
丹尼尔-库珀心想: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要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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