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一个燥热的夏夜,凯特·麦格雷戈正独自在她的办公室里工作,这间办公室就设在约翰内斯堡城内新建的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总部大楼里。突然她听到汽车开来的声音。她放下手里正研究的文件,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两部警车和一部运囚车在楼前停了下来。凯特注视着,皱起了眉头。五六名身着制服的警察从车上跳下来,迅速地封锁了大楼的两个出入口。时间已经很晚了,街上不见一个行人。凯特在窗子的玻璃上看到自己晃动的身影,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眼睛像她父亲一样呈淡灰色,身材像她母亲一样丰满。
有人敲办公室的门。凯特高声说道:“进来。”
门开了,两个身着制服的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佩戴着警长的肩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凯特问道。
“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麦格雷戈小姐。我是科明斯基警长。”
“出了什么事,警长先生?”
“我们得到报告,说有人看见一个在逃的杀人犯刚才跑进了这幢大楼。”
凯特的脸上呈现出惊讶的神色。“跑进这幢大楼了?”
“是的,小姐。他有武器,是个危险的逃犯。”
凯特紧张地说道:“警长先生,如果你能找到他,把他带走,我将非常感谢。”
“那正是我们想要做的,麦格雷戈小姐。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或是听见什么可疑的声音?”
“没有,但这儿就我一个人。这里藏人的地方有的是。我希望你手下的人能彻底搜查一下。”
“我们这就开始,小姐。”
警长转过身去,对走廊里的警察大声说道:“散开。从地下室开始,逐层往上,一直搜查到屋顶。”然后又转过身来对凯特说:“有办公室上锁了吗?”
“我想没有。”凯特说道,“如果上了锁,我就给你们打开。”
科明斯基警长看得出她是多么紧张,但他能够理解。要是她知道他们追捕的这个人是个亡命之徒,她一定会更加紧张。
警长向凯特保证说:“我们会找到他的。”
凯特又拿起了刚才在研究的报告。但她无法使自己的思想集中起来。她能听见警察在大楼里从一间办公室走到另一间办公室的声音。他们会找到他吗?她不禁哆嗦起来。
警察们慢慢地、有条不紊地从地下室一直搜查到屋顶,把每个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四十五分钟后,科明斯基警长回到凯特的办公室。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你们没找到他?”
“还没有,小姐。但是别着急——”
“我很担心,警长先生。如果这个楼里有一个在逃的杀人犯,我希望你能把他找出来。”
“我们会找到的,麦格雷戈小姐。我们有警犬。”
走廊里传来了狗吠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名驯犬员着两条德国警犬进入这间办公室。
“这两条狗把整个大楼都搜遍了,警长。每个地方都已搜索过,就剩下这间办公室了。”
警长向凯特转过身去。“在刚才一个多小时之中,你离开过这间办公室吗?”
“是的,我去档案室查了一会儿资料。你认为他会——?”她浑身战栗起来。“我希望你能检查一下这间办公室,请吧。”
警长给了一个信号,驯犬员松开皮带,然后下令:“追!”
两条狼狗异常兴奋,它们冲向一扇紧闭的门,拼命地狂叫着。
“啊,我的上帝!”凯特叫道,“他在那儿!”
警长掏出手枪。“打开它!”他命令道。
两名警察拔出手枪,向壁橱的门走去。他们猛地把门拉开,但壁橱里空无一物。一条狗又跑向另一扇门,激动地用爪子直抓门。
“那扇门通向哪儿?”科明斯基警长问道。
“通向一间盥洗室。”
两名警察来到门的两边站住,然后闪电般地把门拉开,里面仍是空荡荡的。
驯犬员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它们过去从来没这样失常过。”那两条狗依然在房间里疯狂地奔跑着。
“它们嗅出味儿来了。”驯犬员说道,“可他究竟在哪儿呢?”
那两条狗跑向凯特的办公桌,对着抽屉继续吠叫着。
“这就是给你的回答。”凯特想笑出来,“他在抽屉里。”
科明斯基警长感到十分难堪。“对不起,打扰您了,麦格雷戈小姐。”他转向驯犬员,厉声说道:“把狗带走。”
“你们不是要离开吧?”凯特关切地问道。
“麦格雷戈小姐,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会平安无事的。我的部下已经把这座大楼里里外外都搜查过了。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个人不在这儿。恐怕这是错误的情报,我深感抱歉。”
凯特咽了一口气。“你们可真会在夜晚给一位妇女增添点刺激。”
凯特站在窗口望着最后一辆警车开走。当汽车从视线里消失后,她打开办公室的抽屉,拿出一双溅有血迹的帆布鞋子。她拿着这双鞋沿着走廊来到一扇门前。门上写着:“密室,未经准许,不得入内。”她打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空荡无物,一面墙壁里是一个很大的金库。门紧锁着,打开门,人可以走进去。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在这里储藏准备外运的钻石。凯特迅速地拨动着金库门上的暗码盘,然后拉开了那扇巨大的铁门。门洞内,几十个保险箱砌筑在两边的墙壁里,箱中装满了钻石。在金库的中央,半昏迷的班达躺在地上。
凯特跪在他身旁,“他们走了。”
班达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勉强地笑了一下。他显得十分虚弱。
“要是我能从这座金库里逃走的话,凯特,你知道我将会多么富有吗?”
凯特小心翼翼地扶他站了起来。当她碰到他的胳膊时,他痛得缩了一下。她已经替他包上了纱布,但鲜血依然渗透出来。
“你能穿上鞋?”她早先从他那儿拿走了那双鞋,因为她知道警犬会被带到办公楼里来的。为了使它们迷失方向,她穿着那双鞋在她的办公室里走了一圈,然后把鞋藏在抽屉里。
凯特说道:“来吧。我们得把你从这儿弄走。”
班达摇了摇头,“我自己想办法吧。如果你帮我逃走,一旦被他们抓住,那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那不用你担心。”
班达最后望了一眼那座金库。
“你想拿点纪念品吗?”凯蒂问道,“随便取好了。”
班达望了望她,看出她是认真的。“你的父亲很久以前也曾这样向我表示过。”
凯特扮了个鬼脸,“我知道。”
“我不需要钱,我只是要离开城里一段时间。”
“你想想你怎么能逃出约翰内斯堡呢?”
“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听我说,警察已经设置了路障,离城的每个出口都有岗哨。你自己是逃不出去的。”
他执拗地说:“你已经够帮忙的了。”他费劲地穿上鞋。他站在那儿的样子十分凄惨:一身破烂的衬衣和外套,上面血迹斑斑,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已经灰白。然而在凯特的眼里,他依然是她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的那样——高大而英俊的形象。
“班达,要是他们抓住你,就会把你杀掉的。”凯特低语道,“跟我来。”
她清楚关于路障的话是千真万确的。约翰内斯堡的每个出口都有巡警把守着,抓住班达成了压倒一切的任务。当局下令,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把他抓获归案。火车站和每条道路都有警察监视。
“我希望你的办法要比你父亲的高明些。”班达说道。他的声音十分虚弱,凯特猜想他一定流了不少血。
“别说话了,留点力气。一切都由我来安排。”
凯特的话听起来很自信,但她心里并不完全如此。班达的性命掌握在她的手中,要是他出了什么事,她怎么能受得了呢。她第一百次地希望戴维能在自己身边就好了。可是她必须独自来处理这个难题。
“我去把我的汽车开到胡同里来。”凯特说道,“十分钟之后,你到楼外面来。我将把车的后门打开,你进来后就躺在下面。那儿有一条毛毯,用来盖住你的身体。”
“凯特,他们会搜查所有离城的汽车,如果——”
“我们不乘汽车。早上8点钟有一班开往开普敦的火车。我已叫他们把我的私人车厢挂在那趟列车上了。”
“你打算用你的私人车厢把我带出去吗?”
“正是这样。”
班达吃力地笑了一下,“你们麦格雷戈一家真是喜欢刺激啊。”
三十分钟之后,凯特把汽车开到了火车停车场。班达躺在后座的下面,身上盖着一条毛毯。通过路障时没遇到什么麻烦。可是当凯特的汽车开进火车停车场里时,前面突然闪过来一道亮光。凯特看到几名警察拦住了她的去路,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的汽车走来。
“科明斯基警长!”
他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麦格雷戈小姐,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凯特冲他一笑,忧心忡忡地说道:“警长先生,你会认为我只不过是个既愚蠢又软弱的女性。但说实话,办公楼里发生的事可真把我吓坏了,我决定到城外去住。等你们抓住了那个杀人犯再回来。噢,你们抓到他了吗?”
“还没有,小姐。但我们会抓住他的。我有一种预感,他要逃到火车停车场里来。但不管他跑到哪儿,我们都会将他捉拿归案的。”
“但愿如此。”
“您去哪儿?”
“我的私人专用车厢停在前面岔道上。我乘它去开普敦。”
“您要我派一名部下护送你上车吗?”
“噢,谢谢你,警长。那就不必了。知道你和你的人马都在这儿,我就放心多了。请相信我的话。”
五分钟后,凯特和班达安全地进入那节私人车厢。里面是一片漆黑。
“对不起,里面太黑了。”凯特说道,“我不想开灯。”
她把班达扶到一张床上。“你在这里可以休息到明天早上,开车时,你就躲在盥洗室里。”
班达点点头,“谢谢你。”
凯特拉好了窗帘。“我们到开普敦后,有医生给你治疗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们?”
“你总不会认为我会让你一个人旅行吧?要是那样,旅途上的情趣我岂不是享受不到了。”
班达把头向后一仰,大笑起来。到底是她父亲的女儿。
当黎明到来的时候,一辆机车开到私人车厢前,把它拉到干线上,再推到那趟开往开普敦的列车后面。这节车厢被拖来撞去,前后晃动,最后总算是挂上了。
8时整,列车出站了,凯特事先留了话,不要任何人来打扰她,班达的伤口又流血了,凯特忙着照料他。昨天傍晚,班达跌跌撞撞地冲进她的办公室,半死不活的。在那之后,她一直没有机会和他好好谈谈。现在她可以问了:“班达,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班达看了看她,心中想道,我该从哪儿说起呢?他如何向她解释那些集体移民的布尔人要把班图人从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上赶走呢?事情是从那儿开始的吗?还是由那个德兰士瓦省省长、身材魁梧的欧姆·保罗·克鲁格开始的呢?他曾在南非国会的演说中讲道:“我们必须统治黑人,让他们成为仆从民族……”或者是由那个庞大的帝国缔造者赛西尔·罗兹引起的呢?此人的格言就是:“白种人的非洲。”面对凯特,他怎么能用一句话来概括自己民族的历史呢?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警察杀死了我的儿子。”班达说道。
故事接着就像潮水般地涌了出来。班达的大儿子汤贝尔正在参加一个政治集会时,警察冲了进来,企图解散这次集会。随着几声枪响,一场动乱开始了。汤贝尔被捕坐牢。次日清晨人们发现他吊死在囚室里。“他们说是自杀。”班达对凯特说,“但我了解我的儿子,那是谋杀。”
“我的上帝,他多年轻啊。”凯特倒吸了一口气。她回想起他们从前在一起玩耍的欢乐时光。汤贝尔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孩。“我感到很难过,班达,太可惜了,但他们追踪你干什么呢?”
“他们杀了他之后,我开始把黑人组织起来。我不得不起来反抗,凯特。我不能坐在那里无所作为。警察们称我是国家的敌人。他们捏造罪名,以抢劫罪逮捕了我,还判了我二十年徒刑。我们四个人越狱逃了出来。有一名警卫被打死,他们就把罪名栽到我头上,可我一辈子从未拿过枪。”
“我相信你,”凯特说道,“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感到很过意不去,把你也牵连进来了。”
“不,你没有把我牵连到任何事情里去。你是我的朋友。”
他笑了,“你知道哪一位白人第一次称我是朋友吗?是你的父亲。”他叹了一口气,“到了开普敦,你怎么把我从火车上偷偷地带出来呢?”
“我们不去开普敦。”
“但你说过——”
“我是女人,我可以改变主意。”
午夜时分,火车在伍斯特车站停了下来。凯特安排把她的私人车厢同那趟列车脱开,再拉到一条支线上。第二天早上,凯特醒来后,她走过去想看看班达,但他的床是空的,班达已经离开了。他不肯再连累她,凯特对此感到十分遗憾。然而她确信他不会出事。他有许多朋友会照顾他。戴维将会为我感到自豪,凯特心里想道。
当凯特回到了约翰内斯堡,把这消息告诉戴维时,他大吼起来:“我无法相信你竟会如此愚蠢!这不仅危及到你的安全,而且也将危害到公司。如果警察在这儿找到了班达,你知道他们将会怎样吗?”
凯特倔强地说:“知道,他们会把他干掉的。”
戴维气恼地擦了擦前额,“难道你是那么无知吗?”
“你说对了,我无知,但我知道你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她的两眼愤怒得要冒出火来。
“你还是个孩子。”
她抬起手来要打他,但戴维抓住了她的双臂。“凯特,你要控制你的脾气。”
这句话在凯特头脑中回响。“凯特,你必须学会控制你的脾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凯特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同一个戏弄她的男孩子打架。当戴维来到时,那个男孩跑开了,凯特要追他,可戴维一把抓住了她。“别这样,凯特。你必须学会控制你的脾气。小姑娘是不打架的。”
“我不是小姑娘。”凯特怒气冲冲地顶撞道,“放开我。”戴维松开了手。
她穿的那件粉红色外衣被撕破了,上面还沾满了泥巴。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在你母亲看见你之前,你最好还是把身上弄弄干净。”戴维对她说。
凯特遗憾地望着那逃去的男孩说:“你要是不管我的话,我本可以狠狠揍他一顿的。”
戴维看着那张激动的小脸,笑了起来。“你可能会的。”
凯特得到了安慰,这才让他把自己抱回家去。她喜欢戴维抱她,她对戴维的一切都喜欢。他是唯一能理解她的大人。每次他回城来,总要和她在一起玩。过去杰米空闲时曾给戴维讲他和班达一起冒险的故事,现在戴维又把那些故事讲给凯特听。她对这些故事总是百听不厌。
“你再给我讲讲他们造的那个木筏。”
戴维就讲开了。
“给我讲讲鲨鱼的事儿……讲讲海雾……讲讲那一天……”
凯特不常见到自己的母亲。玛格丽特实在太忙了,她要主管整个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的业务。她是为了杰米而工作的。玛格丽特就像杰米去世前的那年一样,每天晚上总要对杰米说些话。“戴维可是帮了大忙啦,杰米。将来凯特管理公司的时候,也还是离不开他呀。我并不想让你担心,但是那孩子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凯特固执,任性,难以相处。她拒绝听从她母亲或是塔利太太的话。如果她们给她选中一条裙子,凯特就会把它扔到一边,而要另外一件。她从不好好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恐吓或是诱哄都无济于事。被迫去参加生日宴会时,她总是想方设法捣乱。她没有女朋友,也不去上舞蹈课,反而和那些十几岁的男孩子在一起玩橄榄球。后来凯特总算到年龄去上学了,但是她的恶作剧在学校里是前所未闻的。玛格丽特至少每月要去见一次校长,为的是央求她能谅解凯特,允许她继续留在学校里。
“我真是无法理解,麦格雷戈太太。”女校长叹气道,“她人倒是挺聪明的,可她什么事总是对着干。我真拿她没办法。”
玛格丽特也同样是毫无办法。
唯一能管住凯特的人就是戴维。“我听说今天下午你应邀去参加一个生日宴会。”戴维说道。
“我讨厌生日宴会。”
戴维蹲下身,使他和她的眼睛在一条水平线上。
“我知道你不喜欢,凯特。但是那个过生日的小姑娘是我朋友的孩子。要是你不去,不像一位大家闺秀那样规规矩矩地赴宴,那就会使我十分难堪。”
凯特盯着他问道:“他是你的好朋友吗?”
“是的。”
“那我去。”
那天下午她的表现无可挑剔。
“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办法。”玛格丽特对戴维说,“真是不可思议。”
“她只是个性强。”戴维笑道,“长大会好的,重要的是注意不要扼杀她的这种个性。”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玛格丽特板着脸说道,“有一半时候我真想掐断她的脖子。”
当凯特十岁时,她对戴维说:“我想见班达。”
戴维吃惊地望着她,“恐怕这不可能吧,凯特。班达的农场离这儿远着呢。”
“你打算带我去吗,戴维?还是要我自己一个人去?”
一个星期后,戴维把凯特带到了班达的农场。那块土地相当大,有两摩肯①。班达种了小麦,还养了羊和鸵鸟。住房是些圆形的小屋,墙壁是用上坯垒起来的。柱子支撑着圆雉形的茅草屋顶,班达站在门前望着凯特和戴维的车开过来。他们在门口下了车,班达看了看戴维身边那个瘦瘦长长、面孔严肃的姑娘,然后说道:“我知道你就是杰米·麦格雷戈的女儿。”
『①荷兰等国的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2.1165英亩。——译注』
“那我知道你就是班达。”凯特认真地说道,“我来是为了谢谢你救了我父亲的命。”
班达笑了,“一定是有人给你讲故事了。来吧,见见我的家里人。”
班达的妻子是一个美丽的班图妇女,名叫泰姆。班达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汤贝尔比凯特大七岁,二儿子马吉纳比凯特大六岁。汤贝尔和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他有着同样漂亮的脸型、自豪的风度和内在的尊严。
凯特整个下午都跟这两个男孩在一起玩耍。那间农舍很小但很整洁。他们在厨房里用晚餐。戴维觉得和一个黑人家庭在一起吃饭不大自在。他尊重班达,但在传统上,这两个种族之间是没有社交往来的。除此之外,戴维对班达的政治活动也有些顾虑。据悉他崇拜约翰·坦戈·杰巴武,而此人在鼓动激烈的社会变革。由于矿主们找不到足够的当地人来给他们干活,政府就对那些不当矿工的当地人强行征税十先令,结果在整个南非引起了骚乱。
到了傍晚时分,戴维说:“我们还是回家吧,凯特。我们还要乘很长时间的车呢。”
“还没到走的时候呢。”凯特又转向班达,“给我讲讲鲨鱼的故事……”
从那时起,每当戴维进城来,凯特总要他带她去看班达一家。
戴维曾说凯特的个性强,长大就会好的,然而并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她变了。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只能说她变得日益乖戾任性。和她同龄的姑娘所参加的活动,她一概不去,却非要和戴维一起下矿井不可,戴维常带她去打猎、钓鱼或者宿营,凯特对此喜欢极了。有一天,当戴维和凯特在一起钓鱼时,凯特钓上来一条鳟鱼,比戴维钓的任何一条都大,她高兴地又蹦又跳。他望着她说道:“你应该生成个男孩子才对。”
凯特面有愠色,转过身来对他说道:“别犯傻,戴维。那样的话,我就不嫁给你了。”
戴维听了大笑起来。
“我们是要结婚的,你知道。”
“恐怕不行吧,凯特。我比你大二十二岁,可以做你的父亲了。有一天,你将会遇见一个男孩子,一个好小伙子——”
“我不想要什么好小伙子。”她刁蛮地说道,“我就要你。”
“如果你确是认真地讲这话,”戴维说,“那么,我就告诉你如何征服一个男人的心吧。”
“告诉我!”凯特迫不及待地要求。
“取悦他的肚子,把那条鱼洗干净,然后我们做午饭吃。”
在凯特的脑子里确信不疑,她是要嫁给戴维·布莱克韦尔。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男人。
玛格丽特每周都要请戴维来大房子里吃一顿饭。平时凯特总是在厨房里同仆人们一起用餐,这样她可以不需注意那些规矩。可是星期五晚上,当戴维来吃饭时,凯特就会自动坐到大餐厅里去。通常戴维是一个人来。但偶尔他也带来一位女士,而凯特就会立即对她产生仇恨。
凯特会把戴维拉到一边,带着天真可爱的口吻问道:“我从未见过那个色儿的金发。”或是“她穿衣服的品位很怪,对不对?”或者“她过去是不是艾格尼丝夫人那儿的?”
当凯特十四岁时,她的校长把玛格丽特请去。“我领导一个名声很好的学校,麦格雷戈太太。我恐怕你的凯特会败坏学校的风气。”
玛格丽特叹口气问道:“她这次又干什么了?”
“她教孩子们讲那些他们从未听说过的话。”她的面容十分严厉,“麦格雷戈太太,我还可以补充一点,有些话连我也从没听到过。我实在想不出这孩子是从哪儿学来的。”
玛格丽特是可以想象出来的。凯特是从那些大街上结识的朋友中学来的。好吧,玛格丽特下了决心,该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校长继续说道:“我确实希望你能找她谈谈,我们将再给她一个机会,可是——”
“不用了,我有个更好的办法,我要把她送出去上学。”
当玛格丽特把她的想法告诉戴维时,他咧嘴笑了。“她不会喜欢的。”
“我不得不这样做。现在校长又在抱怨凯特使用的语言了。她是从那些探矿工人中学来的。她总是跟着他们转来转去,我的女儿开始说话像他们,打扮像他们,连身上的气味也像他们。坦率地说,戴维,我真不理解她,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那样。她漂亮,聪明,她——”
“也许她过于聪明了吧。”
“哼,不管是不是过于聪明,反正要送她去外地上学。”
那天下午,凯特回到家里时,玛格丽特把这消息告诉她。
凯特勃然大怒,“你打算把我打发走!”
“当然不是这样,亲爱的。我只不过想,这样对你更好——”
“我在这儿更好,我的朋友都在这里,你想把我和我的朋友分开。”
“如果你说的是那些混混,那你——”
“他们不是混混,他们都不比别人差。”
“凯特,我不想和你争吵。你马上去女子寄宿学校读书。就这样决定了。”
“那我就自杀。”凯特一口咬定说。
“那好吧,亲爱的。楼上有刀片,要是你找一找的话,我肯定屋子里还可以找到各种毒药。”
凯特大哭起来。“别对我这样,妈妈。”
玛格丽特搂着她说道:“这是为你好,凯特。很快你就成大姑娘了,要准备结婚成家啦,一个姑娘家,像你那样地言谈,打扮,举止,是没有男人会娶的。”
“不是那样的。”凯特抽泣道,“戴维并不计较。”
“戴维同这有什么关系?”
“我们要结婚。”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我叫塔利太太收拾你的东西。”
为年轻女子开办的英国寄宿学校,有六七个是不错的,玛格丽特认定格洛斯特郡的切尔腾纳姆那所最适合凯特。它以严格的校纪而著称。校园占地几英亩,四周是高高的围墙。从其章程来看,它是为贵族绅士的女儿们兴办的。戴维曾和那所学校的校长基顿夫人的丈夫做过生意,因此他很顺利地为凯特做好了入学的安排。
当凯特听到她要去的地方时,又发火了。
“我听说过那个学校!可怕透了。我回来时就会像那些填充的英国洋娃娃一样,难道那就是你所喜欢的吗?”
“我想要你学习一些礼仪规矩。”玛格丽特对她说道。
“我不需要什么规矩,我有头脑。”
“但一个男子对女人的首要要求并不是那个。”玛格丽特淡淡地说道,“你就要成为一位女人了。”
“我不想成为一个女人。”凯特尖声喊叫道,“你他妈的为什么就不能不管我呢?”
“不许你讲这种粗话。”
争吵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凯特该动身上路了。戴维正好要去伦敦谈生意,所以玛格丽特问他:“你能把凯特送到她的学校里去吗?要是让她自己走,天知道她跑到哪儿去。”
“我很乐意送她去。”戴维说。
“你!你跟我妈妈一样地坏!你等不及要把我甩了。”
戴维笑了,“你错了,我能等。”
他们乘私人火车从克里普德里夫特来到开普敦。从那儿又乘船去南安普敦。旅途上整整花了四个星期。凯特因为能和戴维在一起旅行,心里十分激动。虽然她的自尊心不让自己流露出这种感情来。这就像是度蜜月啊,她心中想道,只不过我们目前还没有结婚罢了,目前。
上船后,戴维在自己的睡舱里工作了很长时间。凯特蜷在长沙发上,默默地望着他。能挨近他,她觉得很满足。
有一次她问道:“你整天同这些数字打交道,不厌倦吗,戴维?”
他放下笔,看了看她,“那些不光是数字,凯特。那也是些故事呀。”
“什么样的故事?”
“要是你懂得如何阅读的话,你就知道那是关于我们购进或出售公司的故事,是关于给我们干活的那些人的。全世界成千上万的人靠你父亲创建的公司来谋生呢。”
“我有点像我父亲吗?”
“好多方面像。他是个固执、独立的男子汉。”
“我是个固执、独立的女子吗?”
“你是个被惯坏的小家伙,谁娶了你要倒霉一辈子。”
凯特在幻想中笑了起来,“可怜的戴维。”
在他们海上旅行的最后一个夜晚,戴维在餐厅里问凯特:“你为什么这么难对付呢?凯特。”
“是吗?”
“你心里很清楚,你确实如此。你把你那可怜的妈妈都快气疯了。”
凯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那我把你气疯了吗?”
戴维的脸红了,“别这样,我真弄不懂你。”
“不,你懂。”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同龄的女孩那样呢?”
“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就不要同别人一样。”
“上帝也知道,你确实不一样!”
“你别和其他人结婚,等我长大成人,再娶我,好吗,戴维?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快快地长大。但请不要爱上别的人。”
他被她那真挚的情感所打动,握起她的手,说道:“凯特,当我结婚后,我愿我的女儿能同你一模一样。”
凯特站了起来,“滚你妈的蛋吧,戴维·布莱克韦尔!”她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餐厅,接着她就冲了出去。餐厅里的客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他们一起在伦敦度过了三天,凯特每一分钟都非常开心。
“我有一件让你高兴的事。”戴维对她说道,“我搞来两张歌剧票——《菜田里的威格斯夫人》。”
“谢谢你,戴维。可我想去看《狂欢节》。”
“你不能去,那是一种——一种音乐厅里的讽刺剧。那不是你看的东西。”
“我没看怎么知道呢,是不是?”她执拗地说。
结果他们还是去看了《狂欢节》。
凯特喜欢伦敦这个城市。这里汽车和马车并排行驶。女士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穿着轻飘飘的缎子衣衫,披着薄纱和织巾,戴着闪亮的首饰。男人们穿着宴会礼服,里面有凸纹布背心,胸前是白色的花边。凯特和戴维常在里茨酒店吃晚饭,在萨沃依酒店吃夜宵。到了动身的时候,凯特心里想,我们还要来这儿玩,戴维和我会回来的。
他们到达切尔腾纳姆之后,马上被引进基顿夫人的办公室里。
“谢谢你允许凯特入学。”戴维说道。
“我想她来了。我们都会高兴的。再说能接待我丈夫的朋友也是一件乐事啊。”
这时凯特明白过来,自己受骗了,原来是戴维想把她送走,就把她安排到这里来了。
她气愤、伤心,没有同戴维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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