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踌躇的敲门声时,杰米正在穿衣服。他留神听着,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走到门口,打开了门。玛格丽特站在那儿。
“进来,玛琪,”杰米说,“有什么事吗?”这是她第一次到他的旅馆房间来。她走到里面,但是现在当她和他面对面时,她又发觉难以启口。昨天整夜,她躺在床上不能入眠,考虑如何把消息告诉他。她害怕他可能从此不愿再见她。
她望着他的眼睛。“伊恩,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的脸色是如此木然,以致玛格丽特担忧她会失去他。突然,他的表情变得如此欢乐,她的怀疑顿时消失殆尽。他抓住她的胳膊说:“那好极了,玛琪!好极了!告诉你父亲了吗?”
玛格丽特惊恐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喔,不!他……”她走到维多利亚式的绿色豪华沙发前,坐了下来。“你不了解我的父亲。他……你永远不会了解的。”
杰米匆匆穿上衬衣。“来!我们一起去告诉他。”
“你肯定一切都没事吧?杰米。”
“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有把握过。”
杰米和玛格丽特大步走进铺子时,萨洛蒙·范德默韦正为一个挖钻石工人称干肉条。“啊,伊恩,过一会儿我就来。”他匆忙和顾客做完买卖,向杰米走来。“今天天气多好,一切顺利吗?”范德默韦问。
“再没有更好的事了。”杰米高兴地说,“你的玛琪快要有孩子了。”
空气突然凝固了。“我,我不懂。”范德默韦结结巴巴地说。
“很简单,我让她怀孕了。”
范德默韦的脸突然失色。他慌乱地来回看着他俩。“这……这是真的吗?”矛盾的情感使范德默韦头昏目眩。他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失去贞操,这是多么可怕的打击……她竟怀孕了……他会成为全城的笑柄。但是伊恩是个腰缠万贯的男人。如果他们赶快结婚……
范德默韦走向杰米。“当然你们要立刻结婚啰。”
杰米怀着惊奇的神情看着他。“结婚?你会答应玛琪和一个傻得透顶、让你骗走他所有东西的笨蛋结婚吗?”
范德默韦被弄得晕头转向。“你在说什么?伊恩。我从来……”
“我不叫伊恩,”伊恩严厉地说,“我是杰米·麦格雷戈。你不认识我了?”他看到范德默韦脸上出现迷惑不解的表情。“不。当然你不会认识我。那个小伙子已经死去了。你杀死了他。但是,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范德默韦。我现在送给你一件礼物。我的种子就在你女儿的肚子里。”
接着杰米转身走了出去。留下的两位盯着他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玛格丽特以惊愕和不敢置信的心情,听着杰米的话。他刚才说的达番话,不可能是他真正的意思。他爱她。他……
萨洛蒙·范德默韦转向他的女儿,痛苦几乎使他发狂。“你这个婊子,”他吼叫起来,“婊子,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玛格丽特站在那儿呆若木鸡。仍不能理解已经发生的可怕事情的含义。伊恩为她父亲做的事情责备她。伊恩认为她也参与了一些肮脏勾当。谁是杰米·麦格雷戈?谁……?
“滚!”范德默韦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我这辈子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玛格丽特站在那里,脚下像生了根似的,她的心跳得很快,气也喘不过来。她父亲的脸是一个疯子的脸。她转过身子。连头也不回,就逃出了铺子。
萨洛蒙·范德默韦站在那里,看到女儿冲出去,绝望之感抓住了他的心。他见到过那些做了不体面的事、使家庭声名扫地的女儿的下场。她们被迫站在教堂前带着颈手枷,受到公众的羞辱,之后出逃外地,从社会上消失。这是多么恰如其分的惩罚,真是自食其果。但是他的玛格丽特是在体面的、敬畏上帝的环境中长大的。她怎么会就这样背叛了他呢?范德默韦想象着他女儿赤裸的身子和那个男人贴在一起,像动物那样在炽热中扭动的情景。
他把打烊的牌子挂在铺子的前门上,然后躺在床上,没有力气也不想动弹一下。当消息在全城传开时,他将成为嘲讽的对象。对女儿的堕落行为,有人会怜悯他,有人会责怪他。不管怜悯还是责怪,这都是难以忍受的。他得使周围的人无法得知这一消息。他要把这个婊子永远赶走。他跪下祈祷说:“喔,上帝!你怎么能对我这样忠于你的仆人做出这种事呢?为什么你要抛弃我呢?让她死去吧,喔,上帝。让他们都死去吧……”
森唐纳酒吧中午生意兴隆,挤满了人,杰米走了进去。他朝酒吧走去,转身面对房间里的人说:“请注意!”谈话渐渐停止。“大家都开怀畅饮吧。”
“怎么回事?”斯密特问,“挖到了新的钻石?”
杰米大笑起来。“在某种程度是这样,我的朋友。萨洛蒙·范德默韦那个未婚的女儿已经怀孕了。萨洛蒙·范德默韦先生要每个人替他庆祝一下。”
斯密特耳语说:“喔,主啊!”
“耶稣基督和这件事不相干。正是杰米·麦格雷戈与此有关。”
一小时之内,这个消息已在克里普德里夫特家喻户晓。他们获悉伊恩·特拉维斯真名叫杰米·麦格雷戈,以及他如何使范德默韦的女儿怀了孕。玛格丽特·范德默韦曾欺骗了全城的人。
“她看来不像那种女人,是吗?”
“水静流深嘛。”
“我不知道这个城镇有多少男人和她搞过。”
“她的身段不错。我也要分享一下。”
“你为什么不问问她。她已把身子出卖了。”
接着,男人们都大笑起来。
那天下午,当范德默韦离开铺子时,已经接受了他所碰到的巨大灾难。他原来打算让玛格丽特乘下班马车前往开普敦,在那里生下她的杂种。这样,就不会让克里普德里大特的人知道他所蒙受的耻辱。范德默韦走出铺子来到街上时,内心里藏着秘密,可嘴上还挂着微笑。
“下午好,范德默韦先生。我听说你正在准备一些婴儿的衣服。”
“天气好,萨洛蒙。听说你的铺子不久将增加一名小助手了。”
“你好,萨洛蒙。我听说一个看鸟人刚刚在瓦尔河河畔发现了一个新的目标。是啊,先生。有一窝哩。”
萨洛蒙·范德默韦转过身子,跌跌撞撞地返回铺子,把身后的门紧紧关上。
在日落客酒吧,杰米喝着威士忌,听着周围的闲言碎语。这是克里普德里夫特前所未有的特大丑闻,全城人都对此津津乐道。“我希望,”杰米想着,“班达能和我一起分享这一快乐。”这是萨洛蒙·范德默韦对班达妹妹所做所为的报应,还有他对杰米所做的一切,还有对——多少其他人?这只不过是萨洛蒙·范德默韦为其全部罪恶勾当应付出的部分代价,报复才刚刚开始而已。一直到范德默韦被彻底摧毁时,杰米的报复还不能算完。至于对玛格丽特,他对她不表示任何同情。她是参与这些勾当的。他们第一天见面时,她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我父亲可能是能帮助你的人。她知道这一切。她是范德默韦家的。杰米要把他们俩都给毁掉。
斯密特走到杰米坐的地方。“我能和你谈一会儿吗?麦格雷戈先生?”
“什么事?”
斯密特不自然地清了一下嗓门。“我知道一些挖矿工人,他们在靠近波涅尔上游附近拥有十处钻石矿所有权。他们挖出了钻石,但是这些家伙买不起适当的设备进一步开采他们的钻石矿。他们正在找一个合伙人。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
杰米打量着他。“就是你跟范德默韦谈起过的那十个人,是吗?”
斯密特点点头,感到很惊奇。“是的,先生。但是我正考虑你的建议。我宁愿和你做生意。”
杰米取出一支粗长的雪茄,斯密特赶紧点火。“说吧。”
斯密特接着说了下去。
克里普德里夫特的卖淫业开始时处于杂乱无章的状态。大多数妓女是黑人,在破烂不堪的后街窑子里操业。第一批到达城镇的白人妓女是工作半天的酒吧侍女。但是随着钻石开采业的兴起,城镇随之兴旺起来,更多的白人妓女出现了。
在克里普德里夫特郊区,有六七家妓院,都是马口铁皮房顶的小木屋。只有艾格尼丝夫人的妓院例外。这是一幢坐落在波利街上外观体面的两层楼房子。挨着罗普街,那是城里的一条主要通道,城里人的妻子在必须经过这条街时,决不会受到冒犯。这些妻子的丈夫们倒经常光顾这条街道,城里新来的陌生人只要付得起钱也能到这里来寻花惹草。这所妓院虽要价昂贵,但是妓女们都长得年轻又放得开,而且招待周到,因此嫖客盈门。在一间装饰体面的客厅里,备有各种饮料。艾格尼丝夫人还有一条规矩,嫖客不必匆忙离开,价钱也不黑。艾格尼丝夫人自己就是一个年龄三十五岁左右、长着红头发、讨人喜欢的女人。她曾在伦敦的妓院操业,之后又被在克里普德里夫特那样的矿城挣钱容易的传说所打动,来到了南非。她积攒了足够的钱,自己开妓院营业,从一开始生意就颇兴旺。
艾格尼丝以自己了解男人而得意,但是杰米对她来说还是个谜。他经常来窑子,花钱毫不在意,也总能赢得女人的欢心。但是看来他孤芳自赏、冷漠高傲、难以捉摸。他的眼睛是令艾格尼丝着迷的浅灰色,如深不可测的湖水那样冷漠。他与妓院里其他螵客不同,从不谈及过去。艾格尼丝夫人几个钟头之前才听说,杰米·麦格雷戈不择手段使范德默韦的女儿怀了孕,之后又拒绝和她结婚。“这个杂种!”艾格尼丝夫人这样想。但是她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有吸引力的杂种。她现在注视着杰米走下铺着红地毯的楼梯。彬彬有礼地向她道别,离开了妓院。
当杰米回到旅馆时,玛格丽特正在他的房间里,向窗外眺望。杰米进来时,她转过身子。
“你好,杰米。”她的声音发抖。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得和你谈谈。”
“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恨我的父亲。”玛格丽特靠近他说,“但是你应该了解,他对你做的一切,我什么都不知道。请……我求求你,请相信这一点。别恨我。我太爱你了。”
杰米冷漠地看着她。“这是你的事,不是吗?”
“请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也爱我……”
他什么都不听。他又想起了那次在帕尔迪斯潘几乎送命的可怕的旅行……想起了在河滩上搬砾石累得要倒下……想起了最后奇迹般地发现了钻石……想起了当他把钻石交给范德默韦时,听到他说:“你误解我了,孩子。我不需要任何合伙人。你是为我工作的……我给你二十四个小时,你得给我滚出这个城镇。”又想起了惨无人道的殴打。他仿佛再次闻到了秃鹰的臭味,感到它们的利齿在撕下他的肌肉……
好像来自千里之外,他隐约听到玛格丽特的声音:“你不记得了吗?我……属于……你……我爱你。”
他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打量着她。爱情。对这个词的意思,他不再有任何想法,范德默韦已经把他的所有感情都付之一炬,除了仇恨。他靠复仇之火生活着。这是他的万应灵药,他的生活宗旨。当他和鲨鱼搏斗,通过礁石时,当他爬过纳米比沙漠钻石地的雷区时,是复仇烈火使他要继续活下去。诗人们写过爱情,歌手们唱过它,也许爱情是有的,也许它是存在的。但是爱情是为其他男人准备的,不是为杰米·麦格雷戈准备的。
“你是萨洛蒙·范德默韦的女儿。你肚子里怀的是他的孙子。滚出去。”
玛格丽特无路可走。她爱父亲,需要他的宽恕,但她知道他永远不会——永远也不能——原谅她。他会使她的生活像人间地狱。但她没有任何选择。她不得不求助于人。
玛格丽特离开旅馆,朝父亲的店铺走去。她感到她路过的每个人都在盯着她。有些男人暧昧地微笑着,但是她昂起了头,继续朝前走。当她到达铺子时,她又犹豫起来,接着步入店铺。铺子里空无顾客,父亲从后面走了出来。
“父亲……”
“你!”他的轻蔑声调无异是一记耳光。他走近她,她能闻到他呼出的威士忌味道。“我要你滚出这座城镇。现在。今天晚上,你永远不得靠近这里。你听见了吗?永远!”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票子,扔在地上。“拿走,给我滚出去。”
“我怀着你的孙儿。”
“你怀的是魔鬼的孩子!”他走近她,把手握成拳头。“人们每次看到你挺着肚子在街上像婊子那样游荡时,他们都会想到羞辱我。你走了,他们才会忘记。”
她望着他好一阵子,感到茫然无助,接着转过身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出了门。
“拿钱,婊子,”他叫了起来,“你忘了拿钱。”
在城镇郊区有一所便宜的包饭铺。玛格丽特往那边走去,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去找到女房东欧文太太。欧文太太五十上下,身材丰满,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她的丈夫把她带到克里普德里夫特,又遗弃了她。软弱一点的女人可能就垮了,但欧文太太生存了下来。她看到过这所城镇许多人陷于困境,但是从未见过比面前这位十七岁姑娘更倒霉的人。
“你想见我?”
“是的。我不知道是……是不是你这里能为我找到一份工作。”
“一份工作?做什么工作?”
“什么都行。我的饭菜做得很好。我能侍候人。我能铺床。我……我还……”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喔,求你了,”她求她,“什么都行!”
欧文太太瞧着面前这姑娘,见她不停地打战。这番情景使她心都碎了。“我想我可以多雇帮手。你什么时候能开始工作?”她看到玛格丽特脸上显出一丝宽慰的神色。
“现在。”
“我只能付你——”她想了一个数目,接着又加了一些。“每月一镑二先令十一个便士,加上住宿。”
“那太好了。”玛格丽特满怀感激地说。
范德默韦现在很少出现在克里普德里夫特的街上。顾客越来越多地发现,他的店铺门前整天挂着打烊的牌子。没有多久,他们就跑到其他地方买东西了。
但是,萨洛蒙·范德默韦仍然在每个星期天上教堂。他不是去祈祷,而是去要求上帝把这一可怕的不公平遭遇从他这样忠实的仆人身上除去。过去,其他教徒总是以尊敬的目光看待萨洛蒙·范德默韦,这是因为他有财有势,而现在他能感到向他投来的是白眼,以及在他背后的嘁嘁私语。过去坐在他旁边的家庭,已经坐到别的长凳上去了。他是副主祭。使他精神彻底崩溃的是牧师犹如五雷轰顶的布道讲话,他巧妙地把《圣经》中的《出埃及记》,《以西结书》和《利未记》混在一起说:“我,你们的主和上帝,是一个警戒的上帝,经常访问那些对孩子不义的父亲。因此,哦,娼妓们,要听主的话。因为你的污秽被倒出,你和情人纵欲的赤裸行径被发现……主对摩西说:‘不要淫辱你的女儿,使她变成一个妓女;以免大地落入淫邪之中,大地将变得充满罪恶……’”
从那个星期天之后,范德默韦就再也不进教堂了。
随着萨洛蒙·范德默韦生意的一落千丈,杰米·麦格雷戈的生意却日益兴旺。由于钻石矿越挖越深,开采的费用也日益提高。有开采权的矿工发现,他们越来越买不起所需的工具。杰米·麦格雷戈愿意提供财政资助以换取矿床股份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很多人接踵而至,杰米逐渐把合伙人的股份收购过来。他还在房地产、商业和金矿方面投资。在交易方面,他恪守信用,诚实可靠,因而声名大振,越来越多的人找他做买卖。
城镇有两家银行,一家银行因经营不善而倒闭。杰米把它买了过来,安插了自己的人员,但不用自己的名字做交易。
杰米从事任何行业看来都兴旺发达。他百事如意,财源广进,超过了他孩提时代的梦想。但是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他心目中的成功仅仅是以范德默韦的失败来衡量的。报复还刚刚开始。
杰米不时地在街上和玛格丽特擦肩而过,但是却对她不屑一顾。
杰米不知道这些偶遇对玛格丽特产生了什么影响。杰米的身影使玛格丽特喘不过气来,她必须停下来,好一会才能克制住自己。她仍然爱他,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爱他。这是无法改变的。他利用她的肉体以惩罚她父亲,但是玛格丽特清楚那可能是一把双刃剑。不久,她就要生下杰米的孩子。当他看到那个孩子,自己的亲骨肉,他可能会和她结婚,给孩子起上一个名字。玛格丽特就会变成麦格雷戈太太,她对生活别无他求。每天晚上,她睡觉之前,总要摸摸挺起的肚子,轻轻地说:“我们的儿子”。这样就能影响孩子性别的想法看起来很可笑,但是她不想忽略任何可能性,男人总希望有个儿子。
肚子越来越大,玛格丽特愈加害怕。她希望能有个人和她聊聊。但是,城镇的妇女从不和她交谈。宗教教育她们的是惩罚,而不是宽恕。她的周围都是陌生人。她感到异常孤独,经常在深夜为自己和还未降临人世的孩子啜泣。
杰米·麦格雷戈在克里普德里夫特中心区买了一所两层楼的房子,利用它作为进一步发展他的企业的总部。有一天,杰米的总会计师哈里·麦克米伦找他谈话。
“我们正在合并扩大你的公司,”他告诉杰米,“需要给公司起个名字。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考虑一下。”
杰米对此进行了考虑,他的脑子里又不断地回响起很久以前纳米比沙漠钻石矿上那穿透海雾的回声,他知道只有一个名字是他所需要的。他把总会计师叫进来说:“我们新公司的名字叫克鲁格-布伦特。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
杰米的银行经理阿尔文·科里来找他。“是关于范德默韦贷款的事。”他说,“他拖欠很久了。过去给他通融没关系,现在他的处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麦格雷戈先生。我想我们应该收回贷款。”
“不。”
科里惊奇地看着杰米。“他今天早晨来银行想借更多的钱,要……”
“借给他。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经理站起来说,“悉听尊便,麦格雷戈先生。我会告诉他你……”
“什么也不要对他说,就借给他钱。”
玛格丽特每天早晨5点起来,烘烤香味诱人的大面包和酵母饼干。当包饭人拥到餐厅吃早饭时,她给他们端上稀饭、火腿、鸡蛋、荞麦糕、甜面包卷以及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当地饮料。绝大部分包饭客人都是往来于钻石矿上的工人。他们在克里普德里夫特歇一阵子,让人估估钻石价值,洗个澡,喝个酩酊大醉,再逛上一两个窑子。一般都是这样的顺序。他们大部分都是目不识丁、举止粗鲁的冒险家。
克里普德里夫特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良家妇女不受骚扰。如果男人要玩女人,他可以去找婊子。这样,对玛格丽特就是一个挑战,因为她不属于这两类女人的范畴。良家女子不会未结婚就怀孕,而且,有说法认为,自从玛格丽特堕落了一次之后,恐怕她会急切地同其他任何人同床,只要他们提出来。他们果然这样做了。
有些钻石工人性情粗野,吵吵嚷嚷,其他的则暗送秋波,偷偷摸摸。玛格丽特一概以沉默的尊严对之。但是,有一天晚上,当欧文太太正在铺床时,突然听到后屋玛格丽特的房间里传出一阵尖叫声。女房东撞开门,冲了进去。一个喝醉的挖矿工人已扒掉了玛格丽特的睡袍,把她按倒在床上。
欧文太太像老虎一样扑到他的身上,拿起一把熨斗就朝他打了起来。她的个头只及挖矿工人的一半,但是这无关紧要。她心头充满怒火,把挖矿工人打昏过去,拖到过道,扔到了街上。之后她又转身赶回玛格丽特的房间。玛格丽特已在擦去嘴唇上的血迹,这是被那个男人咬破的。她的手不停地哆嗦。
“你没事吧,玛琪?”
“没事。我——谢谢你,欧文太太。”
泪珠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在一个几乎没人同她讲话的城镇里,在这里有人向她表示了友善。
欧文太太打量着玛格丽特的大肚子,思索着。“可怜的痴情女。杰米·麦格雷戈永远不会和她结婚的。”
产期临近了。玛格丽特现在很容易疲劳,弯腰和直起身子都很费力。她的唯一乐趣是感到婴儿在她肚子里蠕动。她和她的儿子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立无援的,但她常常对肚子里的孩子说话,连续说几个小时,告诉他生活里一切美好事情都在等待着他呢。
一天傍晚,刚吃过晚饭,一个黑人男孩出现在包饭客栈,递给玛格丽特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件。
“我等着回信。”这个男孩告诉她。
玛格丽特把这封信念了一遍,然后又念一遍,念得很慢。“好的。”她说,“回信说,我去。”
下星期五中午时,玛格丽特来到艾格尼丝夫人的妓院前面,门前挂有一块“不营业”的牌子。玛格丽特没有理睬过路人投来的惊异眼光,小心地敲门。她不知道自己到这儿来是否犯了一个错误。这是一个困难的抉择。她接受邀请仅仅是为了摆脱可怕的孤独。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范德默韦小姐:
本来这件事与我无关,但是我的姑娘们和我谈论了你的不幸和不公平的遭遇,而且我们认为,这是一种应予诅咒的耻辱,我们愿意帮助你和你的婴儿。如果这不使你感到难堪的话,那么我们将很荣幸地请你来吃午饭,星期五中午是否方便?
艾格尼丝夫人数启
附:我们将会谨慎从事的。〗
玛格丽特正考虑是否要离开,这时艾格尼丝夫人打开了门。
她拉着玛格丽特的手臂说:“进来,亲爱的。让我们帮助你躲开这该死的大热天。”
她领着她走进客厅,里面摆满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红色长绒沙发、椅子和桌子。房间装饰着缎带、彩带,还有天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五彩缤纷的气球。天花板上挂着一些纸板,上面用笨拙的字体写着:宝贝,欢迎你……生个男孩……生日快乐。
在艾格尼丝夫人的客厅里有八个女孩,个子有高有矮,年龄有大有小,肤色也各种各样。她们按照艾格尼丝夫人的吩咐为这个场合换了衣服。现在她们都穿着保守的午餐后长袍,不施脂粉。玛格丽特惊奇地想着,她们看起来比这个城镇的绝大多数的妇女更加体面。
玛格丽特盯着房间里的妓女,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些面孔是熟悉的。当她在父亲铺子工作时,曾侍候过她们。有些女孩子相当年轻,长得十分漂亮。有几个年岁大些,体态肥胖,头发很明显都是染过的。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她们体贴人。她们都很友好、热情、和善,而且她们想方设法使她快乐。
她们都小心地徘徊在玛格丽特周围,唯恐说错什么说,做错什么事。不管城里人说长道短,她们都清楚这是一位小姐,也都知道玛格丽特和她们之间的区别。她们都为玛格丽特的到来而感到荣幸,都决心不让任何事破坏为她举行的晚会。
“我们为你安排了一顿美好的午餐,亲爱的。”艾格尼丝夫人说,“我想你饿了。”
她们领她走进了饭厅,桌上摆得像过节一般,在玛格丽特位子旁边放了一瓶香槟酒。当她们步经过道时,玛格丽特朝通向二楼卧室的楼梯瞥了一眼。她知道杰米来过这儿,不知道他选中了哪个女孩。也许,她们都被杰米选中过。她又打量着她们,不知道她们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迷住杰米,而自己缺少些什么。
午饭成了一次宴会,先是味道鲜美的冷汤和冷拌菜,接着是新鲜鲤鱼。以后上的菜有羊肉、烧鸭和土豆。还有酒味蛋糕和奶酪以及水果和咖啡。玛格丽特感到自己吃得痛快,过得快活极了。她坐在桌子的主宾席上,右边是艾格尼丝夫人,左边是一个看来不超过十六岁的可爱的金发女郎。开始,谈话有些拘束。这些女孩子都能讲上几十个逗乐、淫猥下流的故事,她们感到这些故事不是玛格丽特应该听的。所以她们谈天气,谈克里普德里夫特的发展,还谈到南非的未来。她们对政治、经济和钻石方面有不少知识,因为这些都是她们从行家那里听到的第一手消息。
玛琪在和金发女郎谈话时,金发女郎说:“杰米刚发现了一个钻石矿……”这时整个房间顿时一片沉寂。她发现失言,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那是我的杰米叔叔。他……他和我婶婶结了婚。”
玛格丽特惊讶地感到妒忌之火在心头升起。艾格尼丝夫人赶紧改变了话题。
午饭吃完后,艾格尼丝夫人起身说:“请到这边来,亲爱的。”
玛格丽特和女孩们跟着她走到了二楼客厅,这是玛格丽特过去从未见过的。客厅里摆满了几十件包装精美的礼品。玛格丽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打开看看。”艾格尼丝夫人说。
礼品有一只摇篮、一双手工制的轻便女靴、一件宽大的女上衣、一顶镶花边的女帽和一件绣花羊毛披风。还有法国娃娃排扣鞋、小孩用的内壁镀金的银杯、一把梳子和一把银柄刷子。再就是边缘镶珠的纯金婴儿围嘴别针、赛璐珞拨浪鼓、橡皮咬圈和漆成灰色带斑点的摇木马。以及玩具士兵、色彩鲜艳的积木。所有东西中最漂亮的是一件施洗礼时穿的白色长裙。
这简直像过圣诞节。这些都完全超出玛格丽特的预料。过去几个月埋藏在心中的孤独和郁闷一齐爆发出来,她抽泣起来。
艾格尼丝夫人把她抱在怀里,对其他女孩说:“出去吧。”
她们悄悄地离开房间。艾格尼丝夫人把玛格丽特领到一张沙发旁,坐在那里抱住她,直到她停止了抽泣。
“我……我很抱歉。”玛格丽特咕哝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没事,亲爱的。这个房间见过的事情太多了。你知道我学到了什么吗?不管怎样,到头来一切都会顺利的。你和你的孩子也会很好的。”
“谢谢你。”玛格丽特轻声地说。她指了一下成堆的礼物。“我真不知怎么才能感谢你和你的朋友为我……”
艾格尼丝夫人握着玛格丽特的手说:“不要这样。你不知道姑娘们和我一起安排这一切该是多么大的乐趣。我们并不是经常有机会这样做的。要是我们中间有人怀孕了,这才是个可怕的悲剧呢。”她的手按住自己的嘴说,“喔,对不起。”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我只想要你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天。”
“你来看望我们,我们真感到荣幸,亲爱的。对我来说,城里所有女人加在一起,才能抵得上你的价值。那些该死的婊子。她们这样对待你,我真想把她们杀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说的话,杰米·麦格雷戈是一个该死的傻瓜。”她站起身来。“这些男人!我们如果生活在没有这些混蛋的世界上,该有多好。或许也不一定。谁知道?”
玛格丽特已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她站了起来,把艾格尼丝夫人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的。除非我死了。有一天,当我的儿子长大了,我会把今天的一切告诉他。”
艾格尼丝夫人皱了一下眉头。“你真的这样想吗?”
玛格丽特笑了一下说,“我真的想告诉我的孩子。”
艾格尼丝夫人送玛格丽特到门口。“我要马车把所有礼品送到你的包饭铺。那么,祝你走运。”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走了。
艾格尼丝夫人站在那里,注视着玛格丽特艰难地在街上走远。接着她转身回到屋里,大声嚷嚷,“好吧,女士们,让我们工作吧。”
一个钟头之后,艾格尼丝夫人又照常营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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