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没再发生什么吵闹,虽然那实在是尤金的经历中破天荒的大事。直到安琪拉走进房来以前,他始终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紧张的大转变,虽然他究竟会料到什么,他自己也胡里胡涂。有时,象他现在躺在那儿想的时候,他认为自己终究得放弃苏珊,可是怎样放弃,什么时候放弃,为什么放弃,他可说不上来。她简直使他疯狂了,他想不出他怎么能放弃她。有时,他又觉得这个看得见的生活,这个感觉得到的生活之外的力量,给他的前途安排了一个美好的结局,使他能够十分幸福。他以为他一生多少都过着一种命里注定的生活,多半都是注定的。他认为他的艺术是天赋的,他是冥冥中被派了来改革一下美国艺术的,或者把美国艺术向前推进一步的,他认为大自然经常这样派遣使徒或特别代表上人间来,并且注视着他们,对他们感到很满意。有时,他又认为自己或许成了不吉祥的、邪恶的势力的玩具与嘲弄对象,就象围绕着麦克佩斯①,促成他悲惨结局的那种势力,它们可能是要拿他做一个例子。有时,在他观察着人生时,有些人好象就做了这种例子。命运会欺骗人的。可爱的、谄媚的诱惑物只是引导人们走向毁灭的。他看到过别人这样给毁了。他是否也会遭到同样的待遇呢?——
①莎士比亚悲剧《麦克佩斯》中之主人公。
安琪拉意外而特别地宣布出来的那件事,使情形显得象是那样。可是他还是不大相信。命运把苏珊送到他面前,不是没有用意的,命运看到他可怜、不幸。他是天之骄子,于是就派她来补偿他所受到的苦难。她现在在这儿——可以说是很快地给硬推到他的怀抱里来,使他可以更快地得到她。他现在觉得,把她带到自己公寓里来求爱、给人抓住,这简直太傻了,但是又多么幸运!这毫无疑问是预先安排好的。总之,他的耻辱,安琪拉和苏珊的耻辱,他们每个人现在所经历的痛苦——这一切都是任何必然的大变动中很不幸地无可逃避的东西。变动大概必须是这样到来的。这样总比继续过不幸福的生活好。他认为自己该过一种更好的生活——该有一个伟大的前途。他跟安琪拉的关系现在得设法调整一下,或者离开她,或者怎样安排一下,使他能够不受打扰地享受到苏珊的陪伴。决不能有什么干扰。他不打算放弃她。孩子也许会来的,来就让他来吧。他会替他准备好一切的,就是这样。他记起了他跟苏珊的那次谈话,她说要是办得到的话,她愿意跟他同居。这个时候到了。他们租一个工作室的计划现在该实行起来了。这必须非常秘密。安琪拉不会管的,她没有办法管。希望今儿晚上的事没有把苏珊吓得缩了回去!除了她今儿晚上听到的之外,他还没有告诉她自己打算怎样丢开安琪拉。他知道她还在想着,他们可以依旧这样试探性地恋爱着,也许同居在一个工作室里,不管人家怎么想,也不管她母亲怎么想,更不去理睬她的兄弟姐妹和安琪拉,只跟尤金两个人快快活活的守在一块儿。他从不想毁掉她的幻想。他自己还看不清楚。他盲然地冲向前去,渴望得到她的美丽的灵魂与身体作为伴侣。现在,他看到,他非行动不可了,否则就会失去她。面对着安琪拉所说的话,他非得说服苏珊不可,不然就得让她离去。她大概愿意跟着他而不愿意跟他完全断绝。他得跟她谈谈,解释解释,使她明白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诡计。
安琪拉躺在黑暗里,望着天花板,一夜没睡,她的眼睛完全是一副失望的神气。白昼来临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得到一个比夜间更进一步的结论,不过每个人都很清楚地知道,一个大悲剧或是大变动就要到来了。苏珊想了又想,竭力思索,可是她的热情是倾向尤金的,所以她只能从他们自己的观点上来看情势。她爱他,她想——他既然肯这样为她牺牲,她一定得爱他,可是同时,她又有一种奇怪的、迷雾般的感觉,要是尤金那时候充分觉察到这一层,他一定会大为惊慌的。她沉醉在生活与恋爱的美景中——她认为自己一生尽是欢乐——不少欢乐,这种宿命论的安全感就是她当时的心情。她看不到尤金的可怕处境。她不能了解一个从没有真正尝过爱情的最高幸福的人的痛苦,一个(不管多么傻)需要财富的附属品而从没有得到它们的人的痛苦。尤金就怕让他吮了一小口这样甜蜜的幸福之后,又把它永远拿开;他在自己房间的黑暗中感到刺痛——可是一边还是向这个似乎就在他眼前的华美生活伸出手去。得天独厚的苏珊,却安息在一种平静的安乐窝里,好象在恍惚的罂粟花极乐园里一样,在那儿她已经得到了所有的欢乐,正在悠然地享受。生活在最坏的时候待她都不太坏。瞧瞧看,这场暴风雨一部分已经被尤金压制下去了,大概就会毫无影响地刮过去的。一般的风波,只要听其自然,过了相当时期自然会平静下来。她总觉得很有把握,不论什么事发生,不会有灾难临到她身上的,现在甚至在尤金的家里,她还是被尤金追求着、保护着!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她并不替尤金、安琪拉或者她自己担忧。她不能够。有人生性就是这样。她认为尤金在经济方面能够照顾他们三个人。她实际上倒在盼望这个不相配的婚姻断绝的日子早点儿到来,那末尤金的确就可以幸福些,而安琪拉大概也会幸福点儿。她希望尤金更幸福点儿,也希望安琪拉那样——并且如果可能,这幸福是通过她而得来的,因为尤金的幸福似乎全是倚仗她。可是她跟尤金不同的地方是,她已经在想着她可以不需要他而过得很好,假如有这必要的话。她并不要那样。她觉得她的最大的快乐是去报答他过去所受的痛苦,不过假定他们必须分开一个时期(举个例子来说的话),那也没有多大关系。时间会把他们再带到一块儿的。要是不会——不过一定会的。为什么想着不会呢?多么奇怪,她的美貌,她认为无关紧要的肉体的美,竟会使他那么疯狂。她并不知道他内心实际感到的痛苦,不过很明显的,他已经为她疯狂了。他的整个脸庞和那双极度高兴、几乎是痛苦地盯着她的炽热的黑眼睛就是明证。她真的那么漂亮吗?当然不是!可是他那么渴望她。这感觉又那么美妙。
她在黎明起身,悄悄地穿上衣服,心里想着要去散一会儿步,准备留张条子给尤金,告诉他如果他能来,上哪儿去找她。那天她有一个约会。随后她得回家去,不过一切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尤金既然逼着安琪拉打消了告诉她母亲的意思,一切都会很好的。她跟尤金还会相聚的。她要离开家庭,跟着尤金,他想要到哪儿,他们就到哪儿去,不过她最好能说服母亲,从她的观点上来看这件事,然后再到这儿来帮助达成谅解。由于安琪拉和尤金的处境,她喜欢这么做。由于她年纪很轻和她的错误的不切实际的人生观,她自以为能够说服母亲,能够跟尤金很美满地去过同居生活。她不必让朋友们知道这情形,再不然就告诉几个朋友。他们也许会赞成的,因为这是多么美好、多么自然的事啊!
尤金听到她走动的声音,起来上她房门口去敲敲。当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尤金看到她几乎完全穿好衣服,心里禁不住一阵难受,因为他以为她想悄悄地溜走,不打算再见他了——他们彼此还不够非常熟悉。可是由于她所处的特殊地位和她思索的结果,她有点冷静、清醒地站在那儿,显得比平时更为美丽。
“你真的要走吗?”在她抬起询问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他这么问。
“我打算出去散一会儿步。”
“不跟我一块儿去吗?”
“我想能看见你最好,否则就留一张条子让你来找我。我想你会来的。”
“等一等我好吗?”他问,感觉到好象得把她永远紧紧地搂着才能活下去。“等一会儿。我想要换一下衣服。”他把她抱在怀里。
“好的,”她柔声说。
“你不会独个儿走掉吧?”
“不会。你干吗问?”
“哦,我太爱你了!”他回答,一面把她的头推后些,渴望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两手捧住他的困乏的脸,细看着他的眼睛。她这会儿给初恋的热情支配着,除了他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他看上去那么漂亮,那么需要她的爱!现在,虽然在他妻子家里,虽然他的爱里夹杂着那么许多显然很坏的因素,她都不在乎。她爱他。她整夜没有睡,都在想着他。由于她那么年轻,她还不容易想得很透彻,但是她总觉得他处境非常不快乐,配偶非常不合适,而他极需要她。他那么文雅,那么纯洁,那么能干!如果他不需要安琪拉,安琪拉为什么一定要他呢?除了他的陪伴之外,她什么都不受损失;她为什么要绊住他呢?如果她,苏珊,处在安琪拉的地位,她就不会这样。假定有个孩子,那会有什么真正的区别吗?他不爱她。
“别为了我担心,”她安慰说。“我爱你。你还不知道吗?
我得跟你谈谈。我们得谈一下。威特拉太太怎样?”
她在想着威特拉太太会做点儿什么,会不会打电话给她母亲,会不会即刻来争取尤金。
“哦,她还是老样子!”他没精打采地说。“我们辩论了很久。我告诉她我打算怎么办,不过我待会儿再告诉你。”
他去换衣服,然后走进安琪拉的房间去。
“我要跟苏珊出去散一会儿步!”他预备好后,盛气凌人地说。
“好吧,”安琪拉说,她累得都要昏过去了。“你回来吃饭吗?”
“我不知道,”他回答。“有什么关系吗?”
“只是:你要是不回来,用人跟厨子就不用呆在这儿。我不要吃什么。”
“护士什么时候来?”
“七点钟。”
“那末你就预备晚饭吧,”他说。“我尽可能在四点以前回来。”
他走到工作室去,苏珊在那儿等他。她面色苍白,眼睛微微凹进,可是却带着坚强、自信的样子。现在,就和以前一样,他又注意到她的年轻的身体具有的那种独立自主的神气,这在过去曾经那么有力、那么可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她是一个出色的姑娘,这个苏珊,又刚毅又能干,虽然她是在一种可以说是柔弱的环境中长大的。昨天晚上在逼迫之下,她竟然说她得到旅馆去,等到能够把自己的事料理清楚才回家,这句话给了他深刻的印象。要不是她有高贵的品质,她为什么想到外面找工作呢?他有一次听她母亲说过,根据她父亲的遗嘱,她能继承一大笔财产。今儿早上,她的目光是那么自信。他没打电话去叫车子,就跟她沿着石墙走上大道,那座石墙临着向格伦墓北流的河面。他忽然想起他们可以到克勒蒙特旅馆去吃早饭,然后再坐车子上别地方去——他还没有想定上哪儿。人家也许会认识他们。
“我们做什么呢,亲爱的?”他问,早晨的凉风拂在他们的脸上。正是极好的天气。
“我随便,”苏珊回说。“我答应今天上亚尔麦丁家去,不过并没有说定什么时间。如果我饭后到那儿,他们并不会觉得奇怪。威特拉太太会打电话给妈妈吗?”
“我想不会。实际上,我可以肯定她不会。”他想到他跟安琪拉最后的谈话;她说她不会采取什么行动的。“你母亲会打电话找你吗?”
“我想不会。妈妈知道我在哪儿,多半不会烦心的。要是她打电话去,他们会说我还没有到。如果她打到威特拉太太那儿去,她会告诉妈妈吗?”
“我想不会。”他说。“我可以肯定她不会。安琪拉要有时间想想。她不会采取什么行动的。她早上告诉过我。她要等着看我采取什么行动。现在就看我们走哪一着棋了。”
他向前走着,一边眺望着河水,一边握住苏珊的手。那时不过六点三刻,大道上还很寂静。
“要是她告诉了妈妈,那就很糟糕,”苏珊沉思着说。“你真的认为她不会吗?”
“我肯定她不会。我很肯定。她现在还不打算做什么。那太危险了。我想她以为我还可能回心转意。哦,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啊!现在有了你的爱,以前就象是做了一场梦。你这么不同,这么慷慨!你的态度这么不自私!这许多年来件件小事都受她管束。最后还玩上一个鬼把戏!”
他悲伤地摇摇头。苏珊望着他的疲乏的脸,她自己的脸就象清晨那样清新。
“哦,我一开头要有了你就好啦!”他加上一句。
“听着,尤金,”苏珊说。“你知道,我替威特拉太太难受。我们昨儿晚上不该那样,是你要我那样的。你知道你总是不听我的话,除非到了太迟的时候。你太顽强了!除非你自己乐意的话,否则我不要你离开威特拉太太。别为了我离开她。我并不要跟你结婚,至少目前不要。我情愿把自己这样给了你,如果你要我这样的话。可是我要点儿时间去想想,去计划计划。要是妈妈今儿听见了,那就不得了啦。如果我们有时间想想,我们也许可以向她说明白。我不管威特拉太太昨儿晚上对你说的那件事。我不要你离开她。只要我们可以想出个办法来就成啦。问题是在妈妈,你知道。”
她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摇摇,捏捏他的手指。她沉思着:
因为她母亲的确是问题。
“你知道,”她说下去,“妈妈的思想并不褊狭。除非很理想,否则她不大相信结婚的。要是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威特拉太太的情形也不会有多大问题。我在这么想着。要是妈妈认为这会使我快活,同时又不会给人家说话,她可能会同意某种安排的。不过我得有时间跟她谈谈。不能说办就办。”
尤金相当惊奇地听着她的话;他对她自动说出、做出的一切都抱着同样的态度。她对这些问题好象已经考虑了相当时间。她不大轻易发表意见。在考虑中、在措词方面,她常常犹豫,停顿,不过说出来之后,那就是她的意见。他不知道她的说法到底有没有道理。
“苏珊,”他说,“你使我吓了一跳!你怎么想的!你知道你在说的是什么话吗?你真的了解你母亲吗?”
“妈妈吗?当然罗,我想我很了解她。你知道她很特别。妈妈是有学问的,又富于幻想。她常讲上一大套关于自由的言论,不过我对她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接受。我想妈妈跟大多数女人不同——她是特殊的。她喜欢我,为了我这个人,而不是为了我是她的女儿。她很关心我。你知道,我觉得我比妈妈来得坚强。我想,如果我尽力的话,我可以支配她的。她现在许多事情都依靠我。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她没法叫我做任何事。我相信我能够使她接受我的意见。我做过好多次了。所以我想现在也可以这样,如果我有充分时间的话。要她照着我的意思做,得需要一点儿时间。”
“要多少时间呢?”尤金沉思着说。
“哦,我不知道。三个月。六个月。我不敢讲。可是我要试试看。”
“要是不成功,那怎么办?”
“那——那我就不顾她,就这样。我没有十分把握,你知道。不过我想我能够。”
“要是办不到呢?”
“我办得到。我管保办得到。”她快乐地把头一昂。
“到我这儿来吗?”
“到你这儿来。”
他们在树荫下走近第一百街。远处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他们前面走。尤金抱住苏珊,在她嘴上吻了一下。“哦,你这天仙!”他喊着。“海伦①!塞栖!”——
①希腊神话中出名的美女,就是为了她,才掀起了特洛伊战争。
“别这样,”她笑吟吟地说。“别在这儿这样。等我们唤到一辆车子。”
“我们到克勒蒙特去好吗?”
“我不饿。”
“那么我们就雇一辆车子兜兜。”
他们找到一个汽车出租站,坐上车子向北驶去,早晨的清风拂上脸来,使他们发烧的感官感到凉爽。他和苏珊有时候自然感到抑郁不快,有时候又异常高兴,因为他在欢乐与恐惧之间徘徊,而她却不断鼓起他的劲儿来。她的态度比他镇静、坚定、勇敢。她对他就象一位坚强的母亲。
“你知道,”他说,“有时候,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想法。除了不爱她之外,我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好。我过去非常不快活。你对这种情形认为怎样,苏珊?你听到她说的关于我的事情。”
“是的,我听到的。”
“归根结底就是我不爱她。从头就没有真正爱过她。你对没有爱情的婚姻怎么看法?她说的一部分话是确实的。我爱过别的女人,那是因为我老渴望一个跟我性情相合的人。我结婚后也还有过这种事,苏珊。我不能算是真爱卡萝塔-威尔逊,不过我以前是很喜欢她的。她很象我。另外一个是个有点儿象你的姑娘。资质没有你高。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哦,我可以告诉你什么道理!我爱青春。我爱美。我要一个可以做我精神伴侣的人。你就是这个人,苏珊,可是你瞧,怎么搞得这么一团糟。我非常不快活,你认为这样非常不好吗?告诉我,你认为怎样?”
“唔,尤金,”苏珊说,“我觉得任何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就不应当再继续做下去。”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苏珊?”
“你说你不爱她。你跟她一块儿不快乐。我认为你和她一块儿呆下去对你们两人都不好。她能够生活。要是你不爱我,我不会要你跟我呆在一块儿的。我根本就不会要你。如果我不爱你,我也不会要跟你呆在一块儿,我决不会。我觉得婚姻应该是件幸福的事,如果不幸福,你就不该想着你们以前既然能够相处,就再试着一块儿生活下去。”
“要是有小孩呢?”
“唉,那可能不同。即使那样,你认为小孩不可以交给任何一方吗?在那种情形下,小孩不一定会弄得很不快活。”
尤金望着苏珊的可爱的脸。听这个姑娘这么一本正经地推论着,这似乎是很新奇的。
“可是你听见她说的关于我和她的情况的话吗?”
“我知道,”她说。“我已经考虑过了。我看不出那有多大关系。你会照顾她的生活的。”
“你真的这样爱我吗?”
“唔。”
“即使她说的都是实话?”
“唔。”
“为什么,苏珊?”
“因为她的指责都是关于过去的事,不是现在的。我知道你现在爱我。我不管以前的事,你知道,尤金,我也不管将来怎样。我只要你在你爱我的时期爱我。等你对我腻了的时候,我就要你离开。要是你不爱我,我不会要你跟我住在一块儿的。要是我不爱你,我也不会要跟你住在一块儿的。”
尤金盯着她的脸,她的这套人生哲学叫他惊喜交加,又兴奋,又激动。这就象苏珊,他心里想。她似乎在这么小小的年纪就得到明确、有力的结论了。她的年轻的头脑似乎能解决人生的所有问题。
“哦,你这了不起的姑娘!”他说。“你知道,你比我聪明,比我坚强。苏珊,你吸引着我,就象火吸引着一个受了冻的人那样。你真非常体贴,非常稳健,非常通情达理!”
他们的汽车开向塔利镇和斯卡巴洛。在路上,尤金把他的一些计划告诉了苏珊。要是她同意的话,他也愿意不离开安琪拉。他也愿意维持外表上的关系,假定那样能令人满意的话。唯一的要点是:他能不能不离开安琪拉而又获得苏珊?他不很明白苏珊怎么会愿意跟另外一个人共同享有他,不过从任何观点上看来,他都捉摸不出她的心理,他真给陶醉了。她似乎是一个最宝贵、最不易捉摸、最奇怪、最可爱的姑娘。他想要知道她打算用什么方法去驳倒她母亲的反对,但是她除了自信能够在思想方面慢慢制服她母亲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别的计划。“你知道,”她在谈话中有一次说,“我将来有钱到手的。爸爸给我们几个儿女每人划出了二十万块钱,等我们成年的时候就给我们。我现在已经成年了。这笔钱是委托代管的,不过我可以从里面先支取一万二,或许还多点儿。我们可以拿那个用。我现在已经成年了,可是我从来没提起过这事。都是由妈妈去料理。”
这个思想又鼓起了尤金的精神。不管发生什么变化,他和苏珊可以动用这笔额外的收入。只要能说得安琪拉接受他的条件,只要苏珊在跟母亲的斗争中能取得胜利,那末一切就都美满了。他的职业不一定会受到威胁。戴尔太太目前用不着知道。在尚未取得谅解之前,他跟苏珊可以依旧这样混下去。这就象一段旖旎的恋爱,终究要产生出一个更为美满的婚姻的。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都是在山盟海誓中度过的。苏珊告诉尤金她看过的一部法文本的《青鸟》。里面的寓言——追求幸福——使尤金太感动了;他那会儿当场就管苏珊叫“青鸟”。她要他叫车子停下,走回去给她摘一朵鲜艳的浅紫色野花。这是刚才经过时,她看到生在田野间一个高茎上的。尤金和蔼地表示反对,因为那朵花隔着一个铁丝网,长在荆棘丛里,可是她说,“不,你现在一定得去摘。你知道你现在一定得服从我。我现在就开始训练你。你给纵容坏了,你是个坏孩子。妈妈这样说的。我要改造你。”
“那你的苦日子就在前边了,花朵儿!我是个坏蛋。你没有注意到吗?”
“注意到一点儿。”
“那你还喜欢我吗?”
“我不在乎。我想我能够用爱情把你改变过来。”
尤金高高兴兴地去了。他摘下那朵艳丽的鲜花,当个“君主的节杖”递了给她,他这么说。“这就象你,你知道,”
他加上一句。“这是属于帝王的。”
苏珊接受了他的恭维,并没想到话里谄媚的含意。她爱尤金,语言对她几乎没有什么意义。她象孩子一样快活,在许多事情上又跟比她年龄大一倍的女人一样聪明。她跟尤金一样,对大自然的美有着痴情,晨曦、晚霞、风的吹拂、树叶的声响,经常使她神魂颠倒。她到处都看到大自然的美,又能把她对外界的感触那样简单明了地告诉尤金,所以尤金真听得出神。
有一次,他们下了车,在一家旅馆的花园里散步。她发现她有一只丝袜后跟那儿破了。她抬起脚来,沉思地望着。
“嗳,要是我有点儿墨水,我可以很快就把它补好。”她笑着说。
“你怎么补呢?”他问。
“我涂上蓝墨水,”她回答,一面指着她的浅红色的脚跟,“或者你替我抹上。”
他大笑起来,她也吃吃地笑了。就是这种无聊的小事使他高兴、陶醉。
“苏珊,”他这次动人地说,“你把我带回了神仙境界。”
“我要使你快活,”她说,“象我一样快活。”
“但愿我能!但愿我能!”
“等着,”她说,“别丧气,别担心。一切都会如意的。我知道。我向来都是称心如意的。我要你,你就会来。你会得着我,就象我会得着你一样。哦,一切多么美啊!”
她在极端的喜悦中紧捏住他的手,然后把嘴唇献给了他。
“给人家看见,怎么办呢?”他问。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喊着。“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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