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谈话的结果很愉快,不过多少又有点儿叫人为难。显而易见,科尔法克斯急于要尤金脱离卡尔文公司,上他这儿来。
“你们那儿,”在谈话的某一时刻,科尔法克斯对他说,“是一家挺好的公司,可是它比不上我们正在改组的这个机构-,你们的两种刊物怎么能跟我们的七种比较呢?你们有一种非常成功的刊物——你在搞的那个——可是没有什么出书的业务!我们有七种刊物,全都办得非常出色,还有出书的业务,这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这你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业务处理得很不得当的话,这家公司压根儿就到不了我手里。哎,威特拉,我来告诉你一件跟这个机构有关的小事,这就可以说明在我来以前它的一切情形了!单在油墨上,他们每年就浪费掉两万块。我们出版了上百种完全没用的书,根本卖不出钱来付印刷费,更别提纸张、制版、排字和发行的费用了。我想我们可以说是那样每年损失掉十万块钱。杂志销路越来越差。它们还没有能完全恢复过来,合乎我的意思。但是我正在找人。实际上,我只是在找一个人,负责全部编辑、美术的工作,使那方面的工作变得特别出色。他得是一个能管理人的人。如果我找到适当的人,我甚至连广告部也交给他,因为那实在也属于文学和美术部分。这就要看那个人怎么样了。”
他大有用意地望着尤金;尤金坐在那儿,用手抚摸着上嘴唇。
“唔,”尤金深思地说,“这该是个很好的位置。你心里想到谁呢?”
“目前,我还没有十分肯定的人选。我倒是想到一个人;我觉得这个人在看过一下公司的组织,有机会稍微研究过一下公司的需要之后,也许肯来担任这个位置。这是一个很不好办的职务。它需要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挺圆通的、大有判断力的人才成。他得是我的一位副手,因为我不能经常注意着这一大摊事。我也不愿意这样。我有更重大的事情要做。但是我要一个人将来在这些部门里做我的替身,他能跟佛罗伦斯-怀德和他手下的人和衷共济,又能在自己的范围里保持着他的立场。我要一种可以说是两党委员会在那儿负责——
每个人在他自己的范围里都是至尊无上的。”
“这听起来倒挺有意思,”尤金沉思地说。“你的人选是谁呢?”
“我刚说过,在我看来,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不过他已经很接近啦,他真是最适当的人选了!他这会儿就在这间房里。你就是我想着的人,威特拉。”
“不,”尤金平静地说。
“是的,是你,”科尔法克斯回答。
“你太捧我啦,”他说,一面不赞成地摆摆手。“我觉得他并不一定是适当的人。”
“哦,是的,只要他认为是的,他就是的!”科尔法克斯着重地回答。“机会不会白费力地敲到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的门上去。至少我认为它不会敲到那儿而遭到拒绝的。嘿,单就这企业的广告部门讲,一开始每年就有一万八的待遇。”
尤金吓了一跳。他这会儿拿一万二。他能够不理睬这个提议吗?卡尔文公司付得起他这么多钱吗?事实上,他们给他的待遇已经很不错了。这家公司所能给他的前程,卡尔文公司能够给他吗?
“还有,我可以说,”科尔法克斯继续说下去。“公司发行方面的总管理权——发行人的职位,这是我打算添设的,这个职位等你适合的时候,也由你担任。这样每年就有两万五千块的报酬;这也该不是很远的事了。”
尤金没有说什么,只把这个提议在心里盘算着。这个提议在这时候这么郑重、这么明确地提了出来,的确叫他紧张、叫他畏怯。这说起来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联合杂志公司的文艺、美术和广告部门的主管人。怀德这个人是谁呢?他是一个什么神气?他能够跟他相处下去吗?他身旁的这个人这样严格,这样有才具,这样有精力!他的要求准是很高的。
随后,他又想到他和唐森德-米勒在卡尔文手下的工作。单跟那两个人讨论、筹划,他就学会了多少编辑的工作啊!单跟米勒谈谈,他就彻底了解了适当的标题、逐步发展的本国大事的预测和特写,离奇的部门和有趣的小说,以及人物的研究等等。卡尔文使他明白了高明的手艺人得具备点什么。当然,许久以前,他就有点知道这是怎么个情形,可是在费城,他跟米勒和卡尔文一块儿开会讨论,这样才全都知道了。他实际上替卡尔文管理过他的小美术部,而且对它并没有花多大工夫。假如他尽力的话,他真能掌握这个更大的工作吗?假如他不做,别人会去做的。去做的人会比他高明得多吗?
“我并不急着要你立刻采取行动,”科尔法克斯停了一会儿宽慰地说,因为他看出来尤金正在郑重其事地盘算着这问题,而这对他倒的确是一个难题。“我知道你觉得怎样。你已经进了卡尔文公司,又做得很有成绩。他们待你也不错。他们自然应该这样罗。你不乐意离开。嗨,考虑一下吧。我不怂恿你丢开你最好的判断力。考虑一下。这儿有个很好的机会。我也很喜欢你,我认为你是能够担任的人。明儿上我那地方去,我来领你瞧瞧我们有点儿什么。我要给你看看我们的实力。我想你不知道这个企业到底多么大。”
“我知道,我知道,”尤金笑着回答。“这的确是个很吸引人的提议。但是我这会儿拿不定主意。这件事容我考虑一下。
我想花点儿时间再答复你。”
“要多少时间就花多少时间,老弟!要多少时间就花多少时间!”科尔法克斯喊着说。“我稍许等你一阵。我并不是急得要命。这个位置不能立刻就很满意地找着人的。等你准备好的时候,把你的决定告诉我。现在,我们看戏去吧——你说怎样?”
他吩咐把汽车准备好;科尔法克斯太太和她的朋友金尼亚小姐都出来了。他们在包厢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尤金兴冲冲地、逗人地跟大伙儿谈着;接下来散戏以后,他们在雪雷饭店吃了一顿夜宵。他留在科尔法克斯家过夜;第二天早上,他们一块儿参观了联合杂志公司;中午,尤金才回费城去。
他头脑里简直沸腾和鸣响着他所看到、听到的一切。他认为科尔法克斯是个大人物,在某些方面比卡尔文还要了不起。他更有魄力、更热切、更年轻——比卡尔文更象他自己。他决不会失败的,他太有钱啦。他会把这家大公司办得很发达——非常发达。假如他去的话,他可以帮他办成的。那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这跟替一家公司工作却跟它的发达毫无关系是大不相同的。他应当不理睬这个提议吗?在纽约,获得一个地道的文学艺术地位;一个了不起的业务和社会地位;名誉、金钱——所有这些都在那儿召唤他。嘿,有一万八或是两万五,他可以(比方说吧)在河滨大道上买一所华丽的工作室;他可以很豪华地款待宾客;他可以买上一辆汽车,用不着为它操心。安琪拉用不着再觉得他们应当小心谨慎了。这是他寄人篱下的终点。往后,他就要买点儿这公司的股票,或是自己另办一个事业。当他还是一个小伙子上这儿来的时候,他曾经在路上漂泊,不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一间租金三块钱的房间;在他绘画失败的时候,他曾经带着油画跑来跑去,卖上十块或十五块钱。从那些日子以来,他前进了多么大一截路啊。天呀,命运可以玩弄出多么古怪的把戏啊!
他跟安琪拉对这个提议的讨论,引起了更大的游移不定,因为虽然科尔法克斯的提议使她很激动,她又怕尤金离开卡尔文也许会是犯了错误。卡尔文待尤金那么好。尤金尽管从没有跟他亲密地交往过,但是他和安琪拉却曾经应邀到他家去参加过好几次正式的大宴会。尤金说过卡尔文经常向他提出很好的意见。他在办公室里的态度不是吹毛求疵的,而是亲切的、善于分析的。
“他一直待我非常好,”一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尤金对她说;“他们都待我非常好。离开他是难为情的。但是现在,瞧着这儿,我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这儿决不会有联合公司的那种局面。他们有刊物和书籍业务,而卡尔文公司却没有,也决不会有。卡尔文年纪太大啦。他们又在纽约,这也是我喜欢的一点。我很想再住到纽约去。你觉得怎样?”
“那自然很好,”安琪拉说;她始终就没有真正喜欢过费城;她也看到这个位置的异常优美的前景。在去过纽约和巴黎之后,费城的情形老显得好象有点儿偏僻。只是尤金的高薪水和他们在这儿享受到的舒适生活,才使这变得比较好受点儿。“你干吗不去跟卡尔文先生谈谈,把科尔法克斯先生的话全告诉他,”她问。“听到这个,他也许会提议加你薪水,使你乐意留下去的。”
“别担心,”尤金回答。“他会稍许加点儿的,但是他决不能一年给我两万五。也没有理由该给那么多。得是一家象联合公司那样的公司才出得起那数目,我们这地方没有一个人拿那么多,除非是佛勒德力克斯。再说,在这儿,我除了做广告主任外,决不能做什么别的,也不能做得更大啦。米勒抓紧了编辑工作。他也应该担任那工作,他人挺好。科尔法克斯建议的这件事,把我带进一个新的活动范围。有办法的话,我不想一辈子做广告主任!”
“我也不希望你这样,尤金,”安琪拉叹息着说。“真叫人惭愧,你不能完全脱离这个去搞你的艺术工作。我老在想着,如果你这会儿歇下来去绘画,你会大有成就的。现在,你神经完全恢复了。问题就在我们愿不愿意过一阵子比较清苦的生活、让你去画画油画。我相信你一定会大有成就的。”
“我并不象以前那样喜欢艺术啦。”尤金回答。“我过得太好了,我对生活知道得比过去多得多。靠着绘画,我上哪儿可以每年赚一万二呢?要是我有十万或是二十万的积蓄,那就不同啦,但是我没有。我们所有的就是那个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股票和蒙特克勒耳的那片连付税都不够的地皮,还有那些钢铁公司的普通股票。假如我们回到纽约去,我们应当在蒙特克勒耳的那片地上造起一所房子来;自己不要住在那儿的话,就把它租出去。如果我现在脱离这个,那末除了我能挣的钱以外,我们一年就只有两千块,靠了那点儿钱,你可以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安琪拉看到,在那种情况下,他们这会儿享受到的相当愉快的境界就会消失掉。艺术上的荣誉也许是值得高兴的,但是它能供给他们今儿早晨吃的这样一顿早餐吗?他们能有这样安逸的家、这么许多朋友吗?艺术是光荣的,可是他们能象现在这样常常乘汽车游玩和旅行吗?她能够芽得跟现在一样好吗?做种种衣服,要有钱才成——在家穿的、出外穿的、晚上早上穿的,还有别的时候穿的。三十五到四十块钱一顶帽子,艺术家的妻子照例是买不起的。为了他的艺术,她乐意回到一种比较朴实的生活中去吗?让他去跟着科尔法克斯先生一年挣上两万五千块,多过一阵子,然后再让他退休,这不是好多了吗?
“你最好先去跟卡尔文先生谈谈,”她劝说着。“你无论如何总得这么做。瞧瞧他怎么说,然后再决定该怎么办。”
尤金游移不定,但是全盘细想了一下之后,决定就这么办了。
不久以后的一天早晨,当他在编辑部那层楼的门厅里遇见卡尔文先生的时候,他说,“卡尔文先生,今儿随便什么时候,我想单独跟你谈一会儿,如果你能抽空给我一点儿时间的话。”
“当然可以。我这会儿就不忙,”总经理回答。“立刻下来。
你要跟我谈的是什么事?”
“呃,我来告诉你,”等他们到了卡尔文的办公室,尤金把门关上后说。“有人拉我离开这儿,我觉得应当跟你先谈谈。条件倒是很动听的,这叫我心里很乱。我觉得为了你为了我都应该把它讲给你听听。”
“噢,是什么呢?”卡尔文亲切地说。
“联合杂志公司的科尔法克斯先生不久以前来找我,问我乐不乐意上他那儿去。他答应开头每年给我一万八,做广告部经理,还有机会不久去负责美术、编辑方面的全部事务,拿两万五。他把那称作公司的出版管理部。我把他的提议郑重地考虑了一下,因为我在这儿和在萨麦菲尔德公司都是办理美术和广告方面的工作,不过我老认为我懂点儿书籍和杂志方面的事。我知道这是个相当大的事情,但是我相信我也许办得下来。”
卡尔文先生静静地听着。他看出来科尔法克斯的计划是什么;作为一个建议,他倒也得喜欢。这是个好主意,但是这需要一个特出的人来担任这个职位。尤金是这样的人吗?他可说不准,不过他也许是的。他认为科尔法克斯即使在出版方面眼光不够好,在金融方面却是够卓越的。如果他找到适当的人,他也许会把事业搞得很成功。尤金在最初的一刹那逗起了他的兴趣;往后,这也许会淡漠下去的。他面前的这个人外表非常有希望。他纯洁、灵敏、眼明心亮。他看得出来,因为尤金在这儿的成就,科尔法克斯把他看得比实际更为特出。他在别人指导下,是一个能干人,是一个很不错的人。科尔法克斯会有耐心,有兴趣和同情心来跟他一块儿工作,来了解他吗?
“让我们来把这问题稍许考虑一下,威特拉,”他平静地说。“这是个很动听的提议。如果你不仔细考虑一下,那你就太不聪明啦。你对那地方的体制稍许知道点儿吗?”
“不知道,”尤金回答,“除了在我跟科尔法克斯先生随意参观的时候所知道的那一点儿外,没有别的。”
“你对科尔法克斯的为人很知道吗?”
“也不得知道。我只遇见过他两次。他很有魄力、很生动,是一个思想丰富的人。据我知道,他很有钱;有人告诉我,他有三、四百万。”
卡尔文的手漫不经心地摇摇。“你喜欢他吗?”
“呃,目前,我还不能肯定说我到底喜欢不喜欢。他叫我很感兴趣。他非常有活力,我可以肯定说我对他印象很好。”
“他将来打算把杂志和书籍的所有出版事务全交给你负责吗?”
“他是这么说,”尤金说。
“如果叫我去担负这个责任的话,那我宁可进行得慢点儿。我非得肯定我对它是完全知道了。你得记住,威特拉,有个人在你上面指导,给你同情的帮助和照顾,这样来管理一个部门,和亲自负责管理四、五个部门是决不相同的,你上面又没有别人,只有一个要你精明地来加以辅助的人。科尔法克斯,据我了解,不论在性情上、修养上、所受的教育上,都不是个出版家。他是个金融家。如果你接受那个位置,他就要你给他拿主意。那末,除非你对出版事业懂得很多,否则在这件事上,你就会遇到艰难的工作了。你想在世界上飞黄腾达,这是人生来的欲望。我不想显得是要在这上面浇凉水。可能的话,你是可以大大高升的。假如你决定要去的话,你的熟人中没有谁比我更希望你幸运的。我希望你把你打算做的事仔细考虑一下。在你目前的位置上,你是绝对安稳的,或者不如说是跟随便哪个行为端正、保持着自己精力和名望的人一样安稳。面临着这个聘请,你自然希望拿更好的待遇,我也很愿意给你。你也许会料到,我原打算在一月里把你的薪水再增加点儿。我现在可以说,如果你愿意留在这儿,你现在就可以拿一万四,在一年或一年半之后,也许可以拿一万六。我不愿意使这部门负担一笔我认为太不恰当的薪水。我认为一万六,到了付的时候,对这儿做的工作讲来,就算是最高的了,但是你是个好人,我很乐意把它付给你。
“你该做的事就是拿定主意,到底我这会儿向你提出的建议是不是比科尔法克斯先生的更稳妥、更合乎你的愿望。跟他,你立刻就拿一万八;跟我,随便怎样要到一年后才有一万六。跟他,你有一个很有希望的前景,这比在这儿所能希望到的任何前景都灿烂些,不过你得记住,困难当然也就大多啦。你现在对我是相当了解的。你还得去——别认为我对他有什么私心眼儿,我不会的——你还得去了解一下科尔法克斯先生。我劝你在采取行动之前,仔细考虑一下。在你接受以前,研究一下那儿的情况。联合杂志公司是一家大公司。我相信在科尔法克斯先生的管理下,它准有一个辉煌的前途。他是个能干人。如果你最后决定要去,来告诉我,随便怎样,咱们是不会有恶感的。如果你决定留下来,新的薪水立刻就生效。事实上,我可以让佛勒德力克斯先生把那个给你,那末你就可以说是已经在这儿领取这么高的待遇了。这对你没有什么害处。我们就可以象以前一样相处下去。我知道留一个给更高的待遇迷惑住的人照例是不好的;就因为我知道这个,所以我只答应今年给你一万四。我要肯定地知道,你确实是打算留下来了。明白吗?”
他笑笑。
尤金站起身。“我明白,”他说。“你是我认识的一位最好的人了,卡尔文先生。你一向待我很殷勤,比我料想在随便哪个地方所会受到的待遇都要好。替你工作始终是件愉快和光荣的事。如果我留下来,那就是因为我要——因为我尊重你的友谊。”
“好吧,”卡尔文平静地说,“我觉得这很好,我很感激。但是别因为你对我的友谊,或是你的感激意识阻挡你去做什么你认为应当做的事。如果你觉得喜欢那个职位,就去进行。我一点儿不会跟你生气的。我会觉得懊恼,但那是另一回事。人生就是一种经常一再调节的情况;哪个好商人都知道这一点。”
他握住尤金伸出来的手。
“祝你幸运,”他说,“不论你怎么做。”——这是他的口头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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