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日子,他们竭力靠着每星期九块钱的收入生活。安琪拉坚决而几乎绝望地挣扎着,把他挣的钱除去生活费用外,还存起一点儿来。只是在这样过了相当一段时期之后,尤金才觉悟过来,认真地去寻找一个较好的事情。在这时期里,他始终仔细地注意着安琪拉,看见她即使在这种困苦的逆境里,依然十分井井有条地操持家务,煮饭、洗涤、上市场。她改做旧衣服,变换式样,使它们可以多穿些时间而仍旧很时髦。她自己做帽子。总之,一切她可以做的事,她都做了来使银行里的存款保持下去,等待尤金有一天完全复原。她虽然不愿意花钱替自己买衣服,却很乐意要尤金花钱为他自己购买。她希望他多少会回心转意。她待他多么好,这种感觉或许有一天会打动他。不过她却并不认为情形能和早先完全一样了。
她决忘不掉的,而他也不能够。
尤金和卡萝塔的恋爱,由于种种力量的妨碍,这会儿也渐渐结束了。它经受不住随着事情的暴露而来的狂风暴雨。拿一件事来说,卡萝塔的母亲尽管没有告诉她丈夫,却使他觉得不应当离开,这使卡萝塔很难有所行动。再说,她还经常责骂女儿生性太放浪,就和安琪拉责骂尤金一样,同时还经常逼得她时刻留神。卡萝塔受着强大的两面围困,不敢冒险另外租一所公寓,而尤金又不肯接受她的钱来偿付昂贵的室内娱乐。她要看见他,可是她又不断希望他可以回到再有一个工作室的那种情况中去,那末她就可以看着他成为他的领域里的一位名人啦。那就会变得非常好。
渐渐地,他们那一度炽热的约会开始冷落下去。尤金尽管伤感,却并不十分难受。按实在说,他的浪漫癖性新近使他身体疲劳,对他显得很不合适。他认为自己多少看得出来,这正在把他带向哪儿。显而易见,这里面可没有金钱。世界大事是托付给那些高兴从管理中取得生活乐趣的人们手里,这似乎也是很明白的。游手好闲的人一般是什么都没有份的,连同胞们的尊敬都没有份。放荡的人弄得百孔千疮,给自己的可笑的、心理病态的癖好弄得非常丢脸。耽溺在这种放纵关系里的男女,一般讲来,都是病态的伤感主义者,而且总遭到坚强有力的社会排斥或是忽视。你得强韧、热切、坚定、有节制,如果你想富裕的话,然后还得用同样的品质来保持住它。你不能松懈。否则你就变得象他这会儿这样,一个沮丧的伤感主义者——身心都不健全。
这样,从恋爱的紧张兴奋、贫穷、身体衰弱和辱骂中,他渐渐看明白了(或是自以为看明白了)这一事实——那就是,如果他当真希望成功,他的行为就必须正派。他愿意这样吗?他不敢这么说。但是他不得不这样——这是挺糟糕的一个方面——可是既然他明摆着得这样,他就要尽可能地做好。这是严峻的,不过却是必要的。
这时候,尤金还保持着他早年所特有的那种艺术气息极浓的风度,可是他已经开始怀疑,是否就因为这个缘故,他变得有点儿古怪,跟时代的精神有点儿脱节。过去和近来他遇见的某些艺术家——极成功的艺术家,容貌上全都是生意气很重的。他断定这是因为他们着重生活的冷酷事实,而不着重跟他们工作有关的浪漫情调。这使他获得了深刻的印象,他决定也仿效一下,放弃了飘垂的领带和他梳头发的那种相当随便的神气,从此以后装着严肃、质朴。他仍旧戴着一顶软帽,因为他认为那很适合他,不过在其他方面,他平淡多了。跟第根一块儿工作,使他深深明白了艰苦、认真的劳动到底是什么意思。第根不过是一个工人。他并没有风趣。他一点儿也不懂得风趣。锹、铲子、灰泥板和混凝土结构——这就是他的生活,他从没有抱怨过。尤金记得有一次他得在清晨四点钟起身,以便乘火车在七点钟到达工作地,尤金可怜他。不过黑暗和寒冷对他并没有什么分别。
“当然,我得上那儿去,”他咧开嘴,带着爱尔兰人滑稽的微笑回答。“他们给我工钱,不是让我躺在床上的。如果你每天这么早起身,一年就可以把你变成个汉子!”
“哦,不会的,”尤金玩笑地说。
“哦,会的,”第根说,“会的。你就需要这样。我打你的外表上就看出来啦。”
尤金厌恶自己这种外表,可是一下却改变不过来。第根弄成习惯,专喜欢在工作和节制方面给人深刻有益的教训,虽然他原意并不是这样。这两件事就完全代表了他——就这两件,没有别的。
一天,尤金跑到印刷所广场去,瞧瞧自己能不能下定决心向一家报馆的美术部去申请。就在那时,他恰巧碰见了哈得逊-都拉。尤金许久都没有见到他了。都拉看见他很高兴。
“唷,嘿,威特拉!”他嚷着,看见他瘦弱苍白得这么厉害,大为吃惊。“这些年你在哪儿?我瞧见你真高兴。你在做点儿什么?我们一块儿到汉氏去,你把一切全告诉我。”
“我病啦,都拉,”尤金坦白地说。“我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毛病,所以在铁路上工作,改变一下环境。我请教了所有的专科大夫,可是他们都治不好。因此我决定按日工作,瞧瞧这会不会有益处。我自己觉得很不舒服;我病了快四年啦。不过这会儿我认为已经好些了。我打算哪天停止在铁路上工作,再试着去绘画。我想我现在又能画画了。”
“这不奇怪吗,”都拉一边回想着,一边回答,“前天我正想到你,不知道你上哪儿去啦。你知道我已经不干那个美术主任的行当啦。《真理》失败了,我转到石印业里去。我在邦德街经营一爿厂,里面我有点儿小股份。你哪天来看看我。”
“我一准来,”尤金说。
“再说你的神经衰弱,”在他们慢步走进他们去吃饭的那爿饭馆时,都拉说。“我有个姐夫也受到这样的打击。他还在四处找大夫治。我把你的情形告诉他。你样子倒不错。”
“我这会儿好多啦,”尤金说。“我的确好多了,不过我也有过一阵子很不好的时期。我要回到这玩意儿上来了,这我可以确定。等我再画画的时候,我就可以更知道怎样来当心自己了。我在最初的那批画上工作得过度啦。”
“我得说那是我在国内看到的那类画当中最好的作品,”都拉说。“我去看过你的两次展览会,你总记得。那些画真是好极啦。它们全怎么啦?”
“哦,有几幅卖掉啦,余下的都存在那儿,”尤金回答。
“奇怪,”都拉说。“我以为所有那些玩意儿全会卖掉的。笔法那么新奇,那么有力。你得振作起来,继续干下去。你在那方面会大有前途的。”
“哦,我不知道,”尤金悲观地说。“享有个大名声可挺不错,但是你知道,你不能指着那个生活。油画在这儿销路并不好。我的画大部分都留下来了。就经济上讲,一个小杂货商要比从古以来的随便哪个了不起的艺术家都强多啦。”
“并没有那么糟,”都拉含笑地说。“艺术家有一种商人决不能有的东西——你得记住这个。他的观点是有点儿价值的。精神上,他生活在一种完全不同的境界里。经济上,你可以混得够好的——你可以生活,你还要求什么呢?你到处都受到欢迎。你有着商人所不能得到的东西——显耀,而且你又给世界上一种优良的标准——至少你可以这样。如果我有你的才气,我就决不会坐在那儿,羡慕什么屠夫或是烘面包的了。嘿,所有的艺术家这会儿都知道你了——随便怎么说,有名气的都知道。只等你再多画点儿,再多博得点儿名声。你有许多可干的事。”
“比方说,什么呢?”尤金问。
“唔,天花板,壁画。前天,我还对人说,波士顿图书馆不把他们的一些油画交给你画,是个多么大的错误。你可以把那些画成了不起的玩意儿的。”
“你可真相信我,”尤金回答,热诚地兴奋起来。经过那些枯燥乏味的日子以后,听到这个就象灼炽的火焰一般。那末这世界上还记得他。他真有点价值。
“你记得奥伦-本尼狄克特吗——你在芝加哥的时候就认识他,是吗?”
“是的,”尤金回答。“我跟他一块儿工作过。”
“他这会儿在《世界日报》馆工作,负责那儿的美术部。他刚上那儿去。”接下来,当尤金对人世的古怪变迁叹息着的时候,他突然又说道,“这干吗不是个好主意呢?你说你正打算辞职。干吗不去画点儿钢笔画,练习一下?那对你会是个很好的尝试。我相信本尼狄克特一准乐意用你的。”
都拉认为尤金或许是缺钱用。这应该是让他不知不觉地走上一个通向画室工作的职务的捷径。他喜欢尤金,急切地想看见他成功。他想到自己是第一个把他的作品用彩色刊印出来的,就十分得意。
“这倒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尤金说。“可能的话,我真想做点儿那样的事。今儿我或许就去找他。这正是我这会儿要找的工作——一点儿初步的练习。我觉得相当荒疏、没有把握。”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来打个电话给他,”都拉慷慨地说。
“我跟他很熟。前一天,他还问我认不认识一、两个出色的人。
你在这儿等一会儿。”
都拉走开时,尤金回靠在椅子里。他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就回到一个较好的职务上去吗?原先他认为非常困难。现在,这个机会来得正是时候,把他从痛苦里拔了出来。
都拉走回来了。“他说‘好’,”他喊着说。“‘立刻来!’你最好今儿下午就上那儿去。这正是你干得来的事情。等你安排好以后,就来找我。你住在哪儿?”
尤金把自己的住址给了他。
“对啦,你结婚了,”当尤金提到自己和安琪拉的住处很小的时候,他加说道。“你太太好吗?我记得她很漂亮。我跟内人住在格雷麦息公寓里。你不知道我结婚吧?嗨,我也结婚了。陪你太太一块儿上我们那儿去。我们非常欢迎。我来定个日子请你们俩吃饭。”
尤金高兴得了不得,非常得意。他知道安琪拉也会很高兴的。他们新近一点儿没有接触到艺术生活。他赶去见本尼狄克特,受到一位老朋友的那种欢迎。他们原来并不很亲密,不过一向非常友好。本尼狄克特也听说尤金患了神经衰弱。
“嗨,我得告诉你,”在寒暄和回溯往事以后,他说,“我出不了多少钱——目前这儿五十块就挺高啦。我这会儿只有一个二十五块的空缺可以派给你,如果你乐意试一下的话。有时候,有不少赶工的事,不过你不在乎那个的。等我把这儿的事情整顿好之后,我或许可以有个较好的位置给你。”
“啊,这没有关系,”尤金高高兴兴地说。“我乐意干这个。”(他倒算是很乐意)“我也不在乎赶工。这样改变改变倒也很好。”
本尼狄克特跟他亲切地握手道别。他很乐意聘请尤金,因为他知道他能够画出什么玩意儿来。
“在星期一之前,我恐怕不能来。我得先通知他们,给他们几天时间。这没有关系吗?”
“早一点儿也成,不过星期一也可以,”本尼狄克特说;他们很融洽地分别了。
尤金赶回家去。他兴高采烈地打算去告诉安琪拉,因为这会打消他们境况中一部分忧郁气氛的。一星期拿二十五块钱,又开始去做一个报馆的艺术家,这对他并不是什么大安慰,可是这没有办法,比一无所有总好些。至少这把他又带回老路上去了。往后,他一定可以混得比这好。他觉得这个报馆工作可以干下去,此外,他目前并不指望什么;他的自负心情早就受过严重的挫折了。随便怎么说,这总比做散工好多啦。他急急忙忙跑上四层楼梯,走进他们住的简陋的小房间里。他看见安琪拉在煤气炉旁边,忙说道:“唉,我们在铁路上工作的苦日子算是过去啦。”
“出了什么麻烦?”安琪拉担心地问。
“没有什么麻烦,”他回答说。“我找着一个比较好的差事啦。”
“什么差事?”
“我要在《世界日报》馆暂时做一名美术员。”
“你多会儿找着这个的?”她高兴地问,因为她很为他们的情况烦闷。
“今儿下午。我星期一就去工作。二十五块钱多少总比九块钱好点儿吧,是吗?”
安琪拉笑了。“当然好多啦,”她说,感激的眼泪充满了她的眼眶。
尤金知道这些眼泪代表什么。他急切地想避开痛苦的回忆。
“别哭,”他说。“从今往后,情形就会好多啦。”
“哦,我也希望是这样,我也希望是这样。”她喃喃地嘟哝着,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他亲昵地拍拍它。
“嘿。鼓起劲儿来,小姐,好吗!我们从今往后就好起来啦。”
安琪拉挂着眼泪笑了起来。她把饭桌摆好,非常高兴。
“这真是好消息,”她随后笑着说。“不过随便怎样,在一个长时期里,我们还是别多花钱。我们要攒起点儿钱来。我们不要再陷进这种窘境里去了。”
“我可不要再出现这样的境况,”尤金兴冲冲地回答,“只要我干得好,就不会再这样。”他走进那一小间客厅、起居室、接待室和兼作一切别用的房间去,翻开晚报,吹起口哨来。在兴奋中,他几乎忘却了对卡萝塔和一般恋爱问题的伤感。他又要在世界上向上爬啦,快快活活地跟安琪拉过活。他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商人或是什么。瞧瞧哈得逊-都拉。开了一爿石印厂,住在格雷麦息公寓里。有哪个他认识的艺术家能那样呢?难得有一、两个。他要注意这一点。他要把这个美术的事情想一想。或许他可以做一个美术主任或是石印工人或是什么别的。在铁路上做工的时候,他常想着,他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建设处长,如果他肯放些时间在那上面的话。
在安琪拉那方面,她却在怀疑,不知道这个改变对她到底有什么意义。他现在会规规矩矩的了吗?他会不会专心致志于缓慢而稳步的上进工作呢?他在生活里有了进步。可能的话,他应当在社会上站得稳些。她的爱情和以前不同了。它有时杂有憎恶和反感,不过她依然觉得他需要她的帮助。可怜的尤金——要是他不给那个弱点困住,那就好啦。或许他会克制住那个的?她这样默默地沉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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