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已经无力了,她眼眶酸涩,却忽然发现自己连流泪的*都没有了,只觉得心口憋得慌,眼眶干涩,她一个听者,听到这样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故事’,已经整个人都觉得憋得难以忍受。
所谓的虎毒不食子,似乎对于这些人而言,根本比不上权力的重要。
是,至高的权力面前,从来都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历史上这样的事情还少么?
不,每一代帝权的更迭都不曾少过。
她只努力地抱住他的腰肢,把自己贴在琴笙怀里,这一次,轮到她试图将自己嵌进他的怀中,另外一只手也依然一直在他背后轻轻地抚着。
“呵……。”琴笙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指尖一点点地顺着她的乌发:“还要听么?”
看着怀里的人儿这般蔫蔫儿难受的模样,他没来由地觉得心中那冰冷黑暗的荒原融冻的水流都温柔,也莫名地多了一丝不舍。
楚瑜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他微凉潮润的皮肤就贴着自己的脸颊,柔韧结实的肌肉下还能听见他沉稳悦耳的心跳,这让她忽然觉得好受了许多。
至少他还活着,还在她的身边。
不管是单纯的仙仙,还是矜傲的白白,亦或是现在深沉莫测的九天琴神,他还在。
“不。”楚瑜沉默了片刻,还是轻声道:“继续罢,我听。”
她的情人,她的爱人,从来都不是寻常人,她要走进他心中最深处,势必要了解他的所有。
一个好的情人,应当还是好的聆听者。
何况这大概是琴笙十几年来,第一次愿意说这么多的话,让人听见他内心那些隐秘黑暗而不可触及的过往。
琴笙似也料到了她的回答,便一边用尖一点点地顺着她的乌发,一边道:“那个男人出现在那个孩子面前的时候,那曾经的幼兽已经长成了少年,但是秋玉之并不太满意,因为那个少年除了一张漂亮的皮相,还有那双拥有相同瞳孔颜色的眼睛像他以外,少年看起来太温文尔雅,谦逊温和,像那个男人最厌恶的‘君子’。”
秋玉之讨厌一切和‘君子’有关的人与物,因为明烈太女几乎完全符合‘君子’这样的定义,即使她同样用着卑鄙的手段,即使她手上也染满鲜血,但是却依然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阴暗之气,依然是帝国之光。
他既憎恨她的不屈服,却又着迷她的不屈服和与自己媲美的高明手段和与他截然不同的品性。
但不代表他会喜欢看见另外一个‘君子’,那让他恶心。
不过那个少年并不在乎他的父亲怎么看他,他在他的父亲三岁那年带走他,将他扔进兽营折磨了整整两年有余,又欺骗他去对付明烈太女,他就明白根本不必将这个男人再当成自己的父亲。
即使,他曾经如此冲崇拜这个俊美而充满杀伐之气的男人。
但是他的记忆力却好得让如今的他只对这个男人充满了憎恶,那个男人似也并不在乎他的憎恶,只是对不能随便折磨他感到了一些遗憾。
因为十三岁的他温文尔雅,濯濯清泉一般柔弱美丽的少年面孔下,他的武功修为甚至连秋都不能与之抗衡。
可他依然跟着那个男人一同去了上京,不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那个被称为‘帝国之光’的女人,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亲手杀了他,他依然希望那个女人能见到他如今的样子,因为就算明烈放在他身边的人都忍不仔慨,他容貌肖父,但是……性情肖母。
如果母亲不喜他像父亲的容貌,是否会如金姑姑他们那样,喜欢他的性情?
“不过……他注定失望了。”琴笙淡淡地道。
那一天大雪纷飞,寒意森凉,大雪染白了整个宫城。
那个单薄的少年出现在东宫里,站在明烈面前那一刻,明烈太女就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秋玉之是她看着长大的,何况他们斗了整整十三年,从风华正茂到步入中年。
即使不管是秋玉之,还是明烈太女,他们看起来依然似并未被岁月摧折,仿佛与十三年前并不同,尤其是那个被称为帝国之光的女人。
她被圈禁这些年,秋玉之每个夜晚都毫无顾忌地进入她的宫殿,一点都不在乎宫人们恐惧和惊疑的目光。
但是,如今坐在他面前的这个,被柔软黄金脚镣圈束缚着的女人,素衣脱簪,却依然容色如他七八年前见到时那般美丽而耀目,甚至因为她神色沉静而从容,不悲不喜,不怒不哀,更有一种上位者的博大深沉的气度。
即使沦为阶下囚,被玷污,被凌辱、明烈太女,依然是不堕的帝国之光。
那个少年怔然地看着他的母亲许久,却还是看出了她幽深眸子里的沧桑。
“你,还是来了。”素衣的美丽女子看着他,片刻,淡淡地道。
少年期待地看着她,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紧张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
“过来。”她轻叹了一声。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在她的面前蹲下来,想要开口:“母……亲。”
但是下一刻,冰凉的匕首光芒一闪,直袭向他的咽喉。
少年逃过无数次暗杀明刺的本能和如今的武艺怎么可能还会被这样的手法伤到,他身体本能地就直接一侧身,以诡谲的角度避开了致命的一袭,迅速地退开。
明烈看着他的身手,却似一点都不惊讶,只微微眯起眸子看着他道:“我有没有说过,你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就是你的死期?”
少年心中茫然,他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你……真的要杀我?”
明烈冷冷地挑眉,淡淡开口:“你选择和秋玉之来到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最后毁掉本宫么,本宫说过你是不该出生在这世上的罪子。”
少年忽然间失去了所有想要说话的*,他慢慢地后退,转身只想离开这令他窒息的宫殿。
身后却忽然再传来明烈冰凉而平静的声音:“逃吧,永远不要再让本宫看见你,下一次,你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少年脚步一顿,他忽然明白,也许不管他有多么优秀,多么的目努力,多么的乖巧,他的母亲永远都不会接纳他。
他永远是所有人眼中的――孽种!
他不再停留,踉跄着向宫外而去。
在他跨出宫门的那一刻,身后却传来一点女子幽幽渺渺的歌声,仿佛在哼着一首久远的童谣:“春色转呀夜色转呀,玉郎不还家,真教人心啊梦瓣啊,逐杨花,春花秋月小楼昨夜,往事知多少,心里面想啊飞啊轻啊细如发,新秋年年有,惆怅还依旧,只是朱颜瘦……天空飘着雪……谁人独憔悴。”
少年茫然地抬起苍白的脸,寒光天欲雪,冰凉的雪纷纷落了他满脸满身,他闭上眼,凉薄地轻笑:“呵……。”
那一天的节气是大寒,上京最冷一天,漫天的大雪飒飒扬扬,寒霜凝在谁的睫羽上,浸了人的眼。
少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了圈禁着明烈的东宫大殿之外。
大殿之外,沐雪而立的除了甲胄森严、一身铁血气息的无数宸王近卫营士兵,还有许多被近卫营士兵从被窝里拖出来的大臣们。
他们大部分都是依然暗中支持明烈的肱骨大臣,如今皆面如土色,被冻得瑟瑟发抖、茫然又戒备地看着那个穿着单薄的美貌少年失魂落魄地从圈禁着太女的东宫里走出来。
他们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又是谁。
只有那个男人――同样一身华丽甲胄,披着绣飞龙紫狐裘站在所有人面前的宸王精致的眼里闪过阴郁而嗜血的兴奋之光。
“只是那个男人的兴奋并没有维持多久,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宣告那个少年是谁,所有的得意和他的兴奋都瞬间消散在了东宫里忽然燃起的大火中。”琴笙淡淡地笑了起来里,仿佛那是多么愉快的回忆,眉梢眼角都是愉悦。
只是楚瑜看着他的笑容,却只觉得心中窒痛,她闭了闭眼,再次沉默地轻轻伸手轻拍着他的脊背。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火势凶猛得让所有人目瞪口呆,非同寻常的泛着绿色的火焰几乎是在短短的一瞬间爆燃,吞没了东宫大殿和内殿的门窗,炽烈到任何人都来不及救火。
而那个可怕的男人僵木地站在原地,怔然地看着那一场大火,那是少年第一次在他精致到阴郁血腥的面孔上看见了几乎可以称之为――茫然的情绪。
少年震惊之后,沧然地望着漫天大火,他忽然很想再看看那个男人的表情龟裂,最好能看见那个人痛不欲生,或者面容狰狞。
少年忽然恶狠狠地向那个男人叫嚣着大火是他放的,他知道那个男人多在意明烈,就如同他在意这权势和享受很一般,那个男人痛恨失败。
所以他告诉那个男人,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能将明烈和他一起烧死,让那个男人体会什么叫败得彻彻底底,永远不可能实现他最想要做的事情――毁了明烈太女。
因为明烈太女这一把火,连着十几年的恩怨和她自己的一切都烧尽了,所有人都只会看到她的节烈和大义,看到她为所有人做出的牺牲与妥协――她离开了,秋玉之再也没有理由去逼杀朝臣的大臣。
她已经永远地成为那一道照耀在帝国之上的光芒,永远为人缅怀,史书臣工都会记录下这惨烈而悲壮的一幕。
无数的大臣只会认定了是宸王秋玉之杀了她,而所有关于的她的诋毁,即使是事实,都会被视为诋毁,即使多年以后最多也不过成为野史上的一笔。
在正史里她依然是那个明睿沉稳、慈悲宽厚,照拂着所有的人,与恶势力斗争到底,最后在烈火里以身殉道,永铭史册为人歌颂的明烈太女。
“这一局……明烈太女赢了,她彻彻底底地赢了,而秋玉之彻彻底底的输了。”楚瑜喃喃自语,说不清楚自己听到这里时的心情。
明烈太女不愧她明烈的太女之号,若是能继位,她应该又是一位中兴之君。
只是她……却到底辜负了她身为母亲的身份。
辜负了,那个十月怀胎的稚嫩生命。
辜负那一双温柔纯稚的眼。
……
“是,她赢了,那个男人输了。”琴笙淡淡地道:“而且他再也没有机会翻盘。”
只是大概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少年竭尽所能地用他十三年生命里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去讽刺、去辱骂那个男人之后,连朝臣们都吓得脸色发白。
那个男人却只侧着他精致而阴郁的脸看着那少年片刻,随后唇角挑起一抹复杂又轻蔑的笑容。
那个男人到底临朝多年,又是战场杀神,浸淫在血腥与黑暗威压甚重,所有的人都在他森冷讥诮的笑容里,噤若寒蝉,连少年都只能恨恨地闭了嘴,死死地瞪着他。
他以为那个男人会杀了他。
那个男人的武艺修为已经不如他,可杀人不一定要武艺,少年知道自己还太稚嫩了,他明白那个男人在铁与血,权力的争夺里渡过了几十年,只要男人愿意,依然有的是手段可以弄死他,何况这里还有近卫营,双全难敌四手。
但是那个男人并没有这么做,他只对着少年露出那个无比轻蔑的笑容之后,便转身,竟然就这么走进了熊熊大火中――
“明烈以为她赢了么?”
所有人,所有的官员、宫人、甚至近卫营的将士们都彻底呆怔,近卫营的将士们原本就是野兽一样的存在,动作极快,他们几乎在一瞬间扑上去试图拦下未来的新帝,他们的主子。
但是也在一瞬间,男人抬臂,长剑震出巨大的气劲将所有的近卫营将士震出了数丈远。
随后,他从容地踏进了那燃烧着的绿焰的宫殿里,不过一瞬间,他身上的华丽皮裘就燃起了焰火,他却仿佛毫无所觉,依然平静地向深处走去。
而殿外所有的人都怔然,如着魔一般丝毫感觉不到冷,在大雪纷飞中站了几乎一天,只茫然地看着那火焰跳跃。
或许并不冷,那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太过炽烈,烧化了附近所有的雪,像一场雨,冲刷了所有的罪与血,还有许多不能言喻的恨,不能阐明的……爱。
原来,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空。
……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楚瑜轻声呢喃,恍然如在梦中,只觉得苍凉。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判词不错。”琴笙幽幽一笑,轻声道。
楚瑜惆怅地轻叹:“是,这判词还有前句。”
还有什么比前生那位大才子写下的惊世巨著《红楼》里的这一行字更合适给这故事下一个判语?
“说来听听?”琴笙似颇有点兴趣地道。
“……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痴迷的,枉送了性命。”楚瑜慢慢地回忆,轻声道。
琴笙沉默了片刻,轻笑了起来,却不知在想什么,笑声里的讥讽凉薄却听得楚瑜心中微疼。
她实在不忍他再沉浸在那情绪之中,眼珠子一转,干脆问:“后来呢,皇位继承人都不在了,那岂非一片天下大乱,那少年又如何脱身?”
琴笙垂下眸子,似笑非笑地看了楚瑜一眼,随后抬手慢慢地将被海风吹乱的乌发拨到耳后:“那个男人,从来都是这么任性,恣意妄为,只遵从自己心中的*,对任何事情仿佛都不能保持很长久的热情,唯一执着的事情就要毁了明烈,竟就这么将所有的一切都扔下,他一手训练出来战无不胜的近卫营、他明日就要登上的皇位,他的追随者、他的江山如画……。”
“他是个疯子。”楚瑜颦眉,冷冷地道。
如果不是因为琴笙说那一场大火之后,明烈和秋玉之都化成焦骨,因为烧得太过,一碰就化成齑粉骨渣,几乎分不清楚谁的骨头是谁的,最后也只好归拢在一起葬了,她都想去刨坟了。
不过想来南太后等人大概更恨,却不得不供奉着仇人和自己的爱女。
“嗯,他留下的庞大势力全部都被艰难复出的南后匆忙将二皇子扶上皇位之后,全部一扫殆尽,只余下近卫营……。”琴笙微微挑起唇角,幽幽琥珀眸里闪过锐利冷戾的光。
“近卫营?”楚瑜一愣。
“没错,近卫营不光是一个军营,而是那个男人最强悍和核心势力的机构,暗杀、刺探、构陷、征战……无所不包,南后应该打过这个近卫营的主意,可惜在大火那一夜了,少年便已经先捷足先登。”琴笙淡漠地道,眼底闪过冰凉暴戾的光。
------题外话------
明烈唱的那首童谣,其实是游鸿明的《诗人的眼泪》,稍微改了一句歌词,其实咿咿呀呀的真的很像童谣,所以设定成明烈唱的歌,大家有兴趣也可以去翻翻歌词和听一听,我觉得很好听,而且第二段词,也相当应景。
至于明烈是否爱过玉之,玉之是否爱过她……还有他们对琴笙的感情……
一个故事读罢之后,能让看客唏嘘一叹,便是它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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