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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西北风呼啸地掠过西郊公园的上空,把枯树残枝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吱吱喳喳的音响,仿佛也感到寒冷的威力,公园北边那一片辽阔的空地上,杂草给霜压倒,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焦黄。
空地上麕集着黑压压的人群,像是一堵墙似的遮住人们的视线,看不清楚公园尽头起伏的坡地。人群里发出欢腾的歌声和激动人心的锣鼓声,随着明快的节奏,无数的铁铲有规律地向焦黄的空地上铲去,一块又一块润湿的黑油油的泥土给翻过来,慢慢出现一个一个的树洞,树洞与树洞之间,前后左右保持一定的距离,给空地装饰成一个整齐而又美丽的巨大图案。
潘宏福手里拿着一株树苗,细心插在树洞里,四边用黑色的泥土壅起,然后用手把泥土压紧,那边有个青年正挑着一担水走过来,弯下腰去,把水倒在树洞里去,泥土如饥似渴地马上吸干了水,倒了快半桶水,树洞表面上才汪着一摊水。树苗朝气勃勃地挺直着身子,在中午的阳光里显得生气盎然。
那个青年顺着次序,把水倒在树洞里,接着挑着两个铅皮空水桶,向水浜走去。一转眼的工夫,他又挑着满满的两桶水,在蜿蜒不断的挑水的人群里飞奔似的跑来,顺着潘宏福的指点,把水倒在树洞里。他感到有点累了,右肩酸痛,可是一些也不疲倦,用雪白的手绢拭去额角上的汗珠子,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问道:
“还要吗?我再挑去。”
潘宏福一听这声音,好生熟悉,认真看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那个青年,脚上穿着一双黑胶靴子,上缘几乎接近膝盖,深灰咔叽布的裤子和人民装的上衣都沾湿了,像是谁在上面涂了黑点似的,两只袖子高高挽起,上衣的胸口的纽扣已经打开,里面露出雪白的府绸衬衫,脖子那里如同蒸笼似的,不断冒着热气。他脸上不知道啥辰光溅了一些泥水,刺了花纹似的,头发却十分整齐,乌黑发亮,潘宏福看了那副面孔,吃惊地叫道:
“你不是徐守仁吗?”
“一点也不错。”
“你怎么也来了?”潘宏福早就知道徐义德的宝贝儿子是阿飞,曾经吃过官司,他们好久没见面了,他刚才只顾种树,没有留心那些挑水的人,要不是徐守仁开口,他还不知道哩。
“你怎么来了?”
“你看!”潘宏福转过身去,指着他侧面的一块红布横幅,那上面用金纸剪了九个大字贴在上面,“绿化我们伟大的祖国。”他摊开满是泥土的右手,问徐守仁,“你呢?”
徐守仁威风凛凛地挺直了腰,扁担在他肩上显得轻松的多了,肩膀一点也不痛楚了,脸上流露出骄傲的情绪,连那两只水桶也仿佛不可一世的样子,在潘宏福面前轻轻晃来晃去,他自豪地说:
“我吗?是这个,”他举起胳臂,指着左前方一面光彩夺目的大红横幅,那上面写着:
“决心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潘宏福看清楚了横幅上的字,激动地走上一步,展开双臂,紧紧把徐守仁抱在怀里。
“我还不晓得你也有这样的雄心,太好了。”
“爸爸常常提起你,说潘老伯哪一个孩子都比我有出息,你们每人管一爿厂,给潘老伯很大的帮助,不像我,到现在连个大学也没有毕业,还是吃娘老子的。”
“不忙,管厂也不难,只要用心钻,慢慢就会了。现在企业公私合营了,和公方代表在一道办事,比过去更容易了。”
“真的吗?”沪江纱厂高大的烟囱和华丽的办公大楼在徐守仁眼前显现出来了。
“谁和你开玩笑?”潘宏福朝他浑身上下端详了一番。虽然他身上没有穿那件黄皮茄克,头上的头发没有向前飞起,下面也没有穿小裤脚管的牛仔裤子,但的的确确是徐家的大少爷。不容潘宏福有丝毫的怀疑,上海滩上无奇不有。徐守仁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徐守仁见潘宏福朝他望来望去,有点羞愧,好像身上有啥见不得的疮疤叫他发现了。他忸怩地问道:
“还要水吗?”
“水?要。”潘宏福信口应了一声,回过头来一看,树洞里都种上树苗了,他马上改口说:“不要了。”
“不,我再挑一担来。”徐守仁拔起腿来就走,飞一般的蹦出窘境。
转眼的工夫,徐守仁真的又挑来两桶水,潘宏福帮着他分别倒在树洞里。
风势弱了,阳光照在人们身上暖洋洋的,辽阔的空地上,种上疏疏落落的树苗,上海市青年团员和部分工商界的青年,给西郊公园带来浓郁的春意,他们植完树,有的躺在草坪上,有的踏着锣鼓点子在扭秧歌,有的在河滨纵声歌唱,还有的三三两两携手交谈。
潘宏福拉着徐守仁在隐隐发绿的草坪上踱着方步,望着蓝色的天空和远方的竹亭,兴冲冲地说:
“我一过了三十岁,人虽没老,心却老了,不管是在写字间里,还是在厂里,啥事体都懒得动,别人侍候我,我还不满意哩。”
“哦!”
“今天我才发现,我还年青,参加义务劳动,体会到劳动的意义。”潘宏福指着高低不平的草坪说,“我听爸爸说,这里原来是英国的高尔夫球场,他们占了租界不算,又在这里开辟了高尔夫球场,还不准中国人进来白相。爸爸给一位英国朋友带来白相过两次,当时感到无上的光荣。现在人民政府收回来,辟做西郊公园,中国人都可以进来白相。刚开放的辰光,我陪爸爸来过一趟,他说,现在才真正感到无上的光荣,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扬眉吐气了,值得骄傲,值得自豪。”
“我不晓得西郊公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我们今天到这里来义务劳动,意义可不简单。从前,哼!只好站在篱笆外边朝里看看,可别想进来,更不能在这块草坪上走。”
“现在我们可以自由走来走去了。”
“你走到明天天亮也没人管你,”潘宏福走在草坪上感到无限的幸福,说,“过去,我们逛公园,指手划脚,嫌这不好,瞧那不顺眼,从来没有想过公园是怎么造起来的。现在了解了,可不简单,今天几千个青年人来,不过植了一些树,已经累得不堪了,要是叫我们建筑整个公园,不晓得要累得怎样哩!”
“劳动虽说累一点,可是很愉快,比方说,你把一张张的纸,印成一本本书,看到新书出版,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喜悦。今天我们植了树,过一阵子,树长大了,茂盛了,心里也会有喜悦的感觉。”徐守仁想起他关在监牢里参加印刷工作的情景。
“你的话说的对,这是劳动的愉快。过去,别人说劳动创造财富,我不相信。现在看来,确实有道理。以后民青联①再号召义务劳动,我一定还要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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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民青联系上海民主青年联合会的简称,这次上海工商界青年参加西郊植树义务劳动,是民青联和团市委号召的。
“我也要参加。”徐守仁说,“有些劳动知识,从书本上学不到的。”
潘宏福听到书本,兴致越发浓了。他离开学校以后,很少和书本打交道了。在他的华丽的花园洋房住宅里,收音机,电唱机,录音机,电影放映机,沙发,茶几……啥都有,独缺写字台和书橱。他过去用不到这些东西,一天到晚过着舒适而又悠闲的生活,继承父亲剥削起家的事业,把通达办好。一辈子也不愁吃穿,高兴就到办公室里坐坐,不高兴就在家里沙发上躺躺,以为这样便是最理想的生活。企业公私合营以后,他最初不了解公方代表为啥那么积极,从早忙到晚,不知道休息,也不晓得疲倦,像一头健壮的牛;后来同公方代表闲聊,才知道人生的意义。公方代表说:如果他不辛勤地工作一天,会感到空虚。人活着,不单纯为了吃饭睡觉,那成了酒囊饭袋。应该为革命事业,为人民美好未来贡献出自己的精力,这样才有意义。他像是迎头给浇了一盆冰凉的冷水,发觉自己过去生活虽说富裕和舒适,却是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他奇怪公方代表年纪比他轻,晓得的东西哪能比他多,公方代表劝他多读书,多看报,可以知道世界大事,第二天并且给他送来一本《社会发展史》,要他回家有空的辰光,仔细看看。他这才感到写字台和书橱的重要,把一间客厅改成了书房,在书本里,发现了新的世界。上海市民青联一号召义务劳动,他就报名参加了,以为参加的人一定不多。谁知道单是到西郊公园的就有好几千,各区植树的还不算,并且连徐守仁也参加了。徐守仁最后两句话给他很多感触;他和爸爸在工商界巨头中间,自以为比别人进步,没想到在工商界青年行列里,还没有徐守仁知道的多哩。他问徐守仁:
“你有写字台和书橱吗?”
“写字台和书橱?”徐守仁愣了一下,说,“早就有了。”
“你太好了。”他更加感到不如徐守仁,连写字台和书橱都比他早有,惭愧地说,“不瞒你说,我最近才有,过去,我不是没有钱买这些,生活里用不着,要写字台和书橱做啥,整天贪图享受,从来没有想到读书这件事体。最近看了两本书,觉得学习太重要了,就添置了写字台和书橱。”
“从前,我也不晓得读书,净爱白相,看了书,才了解世界上的一些事体。有本叫做《普通一兵》的小说,你看过没有?可好看哩。你没看,我送你一本。”
“我买了一些新书,啥辰光到我家来,要啥书,我可以送给你。”
“好的……”
徐守仁从虹桥路回来,也顾不上把身上洗洗清爽,兴致勃勃地跑进了书房,一屁股坐在写字台前面的转椅上,右手托着下巴,眼睛望着铺着草绿色呢子的写字台,玻璃板前面是一副红木的文具,里面放着笔筒,镇纸,吸墨纸,墨水缸和装邮票、回形针等等的小盒子,当中是一块椭圆形的端砚,上端刻了云头,朴素而又古雅。旁边有一块徽墨,上面刻了四个金字:“雕龙独步”。他望着文房四宝这些东西,不禁叹息道:
“辜负这些东西了。”
他从提篮桥监狱释放回来,曾经在这间书房里消磨了一些辰光,上了中学,就很少到这里来了;进了大学,更不到这里来了,功课都在学校的教室里或者图书馆里准备。礼拜六回来,他总想白相白相,轻松轻松,不大到书房里来了。今天听潘宏福谈起,觉得有了写字台和书橱不好好利用,未免太可惜了。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地,忽然听到一声嗔怒的质问:
“架子这么大,进来了,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他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原来吴兰珍坐在靠书橱的沙发那里,手里拿了一本万有文库本的《乌托邦》。他站了起来,过去给她点了点头,说:
“对不起,我不晓得你在这里。”
“到啥地方去哪?怎么礼拜天也不在家?”
他走到她面前摊开双手,说:
“你看。”
她看见他手上满是泥土,再向他浑身上下端详,长统黑胶靴子也是星星点点的泥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和啥人打架了?”
“没有和人打架,倒是和泥土打了交道。”他把今天上虹桥路西郊公园义务劳动的事给她说了,笑着问她,“你嫌我脏吗?”
“你脏不脏,同我没啥关系。”她不高兴地拿起《乌托邦》准备来看,瞅见他尴尬地站在前面,便说,“劳动回来了,也不晓得淴浴,换换衣服,已经是大学生了,让像个小孩子。”“对,我淴浴衣服去。”他拔起腿来,飞也似的奔出去了。
一转眼的工夫,徐守仁换了一身藏青哔叽的人民装,轻松地回到书房里来了,卖弄地让她看:
“这不像和人打架了吧?”
“现在像个大学生了。”她暗暗又向他觑了一眼,他比过去显得英俊了。大学里的功课不错,许多集体活动他都参加,回到家里来也不像过去那样到处乱跑了。今天又参加了义务劳动,懂得要做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过去他做的那些坏事体,像是身上的污点,慢慢洗清爽了。
“你还看我不起吗?”他在她面前,老觉得抬不起头来。
“只要你努力改正过去的错误,没有人看不起你的。”
“啥错误我都可以改正,就是有一样没有办法。”
“天下没有不能改正的错误。”
“这回你可说错了。”他从来以为她讲的话一定正确,这句话却不赞成,质问她,“我这个资产阶级家庭的出身怎么改呀?出身不好,怎么努力,也是白搭。”
“那也不见得。党和政府的政策,不单看一个人的出身,要看他的表现,也就是说,主要看一个人的德才,我们那一期毕业的,都分配了工作。没有一个资产阶级出身的子弟失业的。”
“真的吗?”
“为啥要骗你?”
“才倒好办,这德,资产阶级家里出身的人一定吃不开。”
“德,就是看一个人对人民,对祖国,对社会主义是否忠诚,阶级觉悟和路线觉悟是不是高!才,就是看一个人为人民服务的能力。你还年轻,可以努力学习,祖国有伟大的前途,你还有啥顾虑的呢?”
“不管怎么说,我这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包袱,要背一辈子。”
“刚才你不是说要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吗?包袱背不背一辈子,要看你努力不努力。”
“在学校里,我用功读书,校团委和学生会有啥号召,我竭力响应;民青联号召义务劳动,我带头参加,还说不努力吗?”他肩膀一耸,左手按了按肩膀,说,“今天挑水,压的肩膀现在还痛哩!”
“不是努力一回就行,要长期锻炼改造。”
“长期锻炼改造?”他暗暗把红腻腻的舌头伸出来,怕她看见,迅速地又缩回去了。
“怕吃苦?”
“要锻炼改造,还怕吃苦?”他挺直了腰,右手从肩膀那里放下来,仿佛现在一点也不痛了。
“那就对了。”
“你……”他蕴藏在心里许多话正要讲出来。忽然客厅那边传来朱瑞芳叫唤的声音,他没有说下去。
“叫你哩,”吴兰珍见他欲语又止,心神不定,怕他说出一些叫她难于回答的话,机警地说,“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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