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
徐义德利用大家都到饭厅吃晚饭的时候,把梅佐贤叫进了办公室。梅佐贤忐忑不安,不知道总经理要谈啥。严志发今天给他谈话的内容估计总经理不会知道,那为啥突然找他来呢?他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坐在长沙发上,等候总经理的吩咐。除义德亲自把门关好,紧靠着梅佐贤坐下,亲热地小声对他说:
“佐贤,我现在一切全靠你了……”
梅佐贤听了这话心头一愣,对自己说:总经理知道严志发来找过他吗?总经理知道他和严志发谈啥吗?他竭力保持着镇静,微笑地对徐义德说:
“我的一切都是总经理的。你的事情也就是我的事情。我能有今日,全靠总经理的提携。现在正是报答总经理的辰光,你有啥事体,吩咐好了,赴汤蹈火,我梅佐贤决不推辞。”
“事体还没那么严重……”
梅佐贤听了这句话心里稍为轻松一些,仔细听徐义德往下说:
“我今天准备不回家了……”
“不回家?为啥?”
“杨部长带了‘五反’工作队进厂检查,今天停伙,明天停工。你说,那位杨部长会放过我吗?”
“总经理估计的正确。”他又怀疑严志发来看过徐义德了。
“我想,他们可能不让我回家。我不如主动不回家。根据军管会颁布的法令,三停是违法的。现在印把子捏在人家手里,人家要立啥法,就立啥法,我们做生意买卖的人有啥办法呢?共产党根据法令,随时可以逮捕我。也好,我就在厂里等共产党来抓,把我关进提篮桥,好得很,用不着担心五反不五反了。”
“会有这样的事吗?”梅佐贤感到事情严重,万一总经理给抓进去,那么,沪江纱厂的全副担子都压在他的肩胛上了!他没有这个膂力,也没有这个胆量。这么一来,倒真要给总经理想想办法了。只要有总经理在,天塌下来,有总经理顶着。他即使有点责任,也不怎么严重。他安慰徐义德,说:
“总经理,不会的。”
“共产党说到哪里,做到哪里,——他们啥事体做不出来?不过,倒希望他们把我抓起来,我就好避开‘五反’了。请你今天到我家里去一趟,叫她们放心,我今天住在厂里,明天也可能不回去。”
“我一定给总经理办到。”梅佐贤同情地看着徐义德,表示愿意和他共患难,说,“我也住在厂里。”
“为啥?”
“陪总经理。”他的声音有点呜咽。
“谢谢你的好意。”徐义德感激地点点头,觉得梅佐贤究竟是厂长,在紧要关头没有忘记他。在注视梅佐贤穿着一身深蓝咔叽布的人民装,长方型脸庞上那两个酒窝好像为他隐藏着忧虑,感觉梅佐贤比过去更可爱了。现在他更需要梅佐贤这样的人。他说:“你不要住在厂里。厂里,有我顶着。你每天照样回家,好在外边探听探听风声,和我家里联系,省得叫她们待在家里担心受吓。”
“我白天可以出去给你办事,晚上在厂里陪你。”
“不。不能够让共产党把我们一网打尽。我要是出了啥事体,守仁年纪还青,办厂、维持这份企业,全要拜托你了,佐贤。”徐义德说到这里很激动,声音十分低沉。
“我,我……”梅佐贤认为自己是厂长,也有义务留在厂里,但是总经理那么恳切,要是自己坚持,反而显得自己推卸责任了。他只好说:“我听总经理的吩咐,总经理要我做啥,我就做啥……”
“很好,以后完全靠你了。”徐义德说到这里,把头低了下去。
梅佐贤见总经理对他那么信任,想起和严志发谈话的情形,不禁感到内疚,脸上热辣辣的了。他坐在那里,想原原本本地告诉总经理,又怕总经理怀疑自己;不讲呢,心里又不安。他吞吞吐吐地说:
“总经理,严志发今天找了我……”
“他找你?”徐义德警惕地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注视着他。
梅佐贤一看到那眼光,他就有点心虚、徐义德炯炯的眼光仿佛可洞察一切,啥细微的事物也瞒不过他的视线。梅佐贤慢慢地说:
“唔,他要我负责继续开伙,维持生产……”
“你哪能讲?”徐义德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全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都循环到他的脸上了。他涨红着脸,急切地想知道下文。因为他对付杨部长和“五反”工作队,主要靠这一着。这一着万一突破,五反运动不可避免地要在全厂展开了。
“我说总经理在厂里,你们可以找他去交涉……”
徐义德脸上的皮肤松弛了,换了一口气,赞扬地说:
“你回答得对。他们有本事,找我徐义德好了。就是杨部长亲自出马、我也不在乎。没钱就是没钱。我没有点石成金的法术。别逼人太甚,顶多我把厂献给政府,省得我担这份心事!”
“他们当然不是总经理的对手。”
“严志发要来找我吗?”
“不,他不肯找你,硬要我和勇复基负责……”
徐义德打断他的话,插上来问:
“你说啥?”
“他硬要我和勇复基负责……”
“勇复基?”徐义德咬着下嘴唇,气愤地说,“他们想的真绝,啥人不好找,要找勇复基!”
“他还要我们保证明天不停伙不停工!”
“你保证了吗?”
梅佐贤给总经理突如其来的一问,没有想好怎么说法,当时愣得说不出话来。徐义德感到事体有点不妙,逼紧了梅佐贤也许不敢说真话了。他放慢了语调,轻轻地说:
“保证了也没有关系。”
梅佐贤从总经理的口吻里,了解总经理并不知道严志发找了他,当然更不晓得他们谈了啥。他心里有了底,情绪稳定一些,便笑了笑,说:
“我哪能保证?我一口回绝了他。”
“你做得对!”徐义德靠到沙发背上,悠闲地跷起二郎腿来,穿着黑乌乌皮鞋的右脚左右摆动着。
“他还缠着勇复基不放……”
“啊!”徐义德的脚停止了摆动,把腿放下,问,“他怎么说?”
“他,”梅佐贤想到勇复基是他手下的人,如果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他这个做厂长的也有一份责任,便说,“他见我口气很硬,就没吭气。严志发再三要他想办法,他说这一阵厂里银根确实紧,头寸不够,他是小职员,没有办法想。严志发还要他动动脑筋,他往我身上推,要厂长出点子。他能办到的,一定办。”
“想不到勇复基的本事也不小。”徐义德心中深深感到每月给勇复基那点暗贴,是完完全全值得的。杨部长真是无孔不入,连勇复其这边也想去动摇,幸亏勇复基应付的好,不然坏了他的事,那就很难收拾了。
“我在旁边相帮他,递眼色给他看,暗示他有啥事让我负责……”
“怪不得他的胆子这么壮哩!”
“这全靠总经理的栽培,从前他可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啊!”
“你也有一份功劳!”
“多承总经理的夸奖。”梅佐贤想起严志发的话,试探地说,“你看,停伙停工下去,行吗?”
“这个……”徐义德想了半晌,反问道:“为啥不行?”
“停伙停工,工人闹起事来,怎么办?”
“闹事正好,‘五反’就没法进行了。”
梅佐贤看这一点没打动徐义德,改口说:
“停伙停工,大家都没饭吃,高级职员和工程技术人员会有意见,还有总经理……”
“你怕我们饿肚子吗?这没关系,我们可以准备点干粮。”
“我们当然没有问题。”梅佐贤说,“我担心怕坚持不下去。”
“为啥?”
“万一杨部长要查账,账面上是有现金的……”
“你说啥?”徐义德打断他的话,问。
“我说,万一杨部长要查账……”
“查账?”徐义德脸上的肌肉顿时绷紧了,说,“杨部长提了吗?”
“杨部长没有提,从严志发的口气里听出来,好像已经想到这一层了。”
“哦!”徐义德半晌没有做声,等了一会儿,说,“查账也不怕,要勇复基想办法明天把现金支付出去。我们能停伙多久就停伙多久!”
“那当然。”
“你要稳住勇复基。”徐义德的二郎腿又跷了起来,他看到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通向大门的路上的电灯已经亮了,便说,“时候不早了,你快上我家去一趟……”
“今天你睡在啥地方呢?”
“就在这里!”徐义德指着空荡荡的办公室说。
“你给我送张行军床来?”
“也好。要是没有现成的行军床,千万别去买,我在长沙发上也好过一夜。”
“有现成的,一会叫他们送来。”
梅佐贤走出了厂长办公室,严志发的话有力地在他耳际萦绕。他在严志发面前答应下来,明天一定想办法继续开伙、开工,今天晚上日子好过,明天白天难熬。这话不能告诉徐义德,幸好勇复基不清楚个中底细,徐义德就是找到勇复基,他也说不出啥名堂来。但自己夹在徐义德和杨部长之间,这个夹心饼干的日子可不好受啊!不开伙开工,杨部长那边交代不过去;不停伙停工,徐义德这边不答应。他深深叹息了一声,低着头,喃喃地说:这本是徐义德的事,为啥推来推去推到我的头上来呢?他想起刚才徐义德的口气松了些,明天杨部长要是真的派人查账,逼得徐义德非让步不可,让他们面对面去斗,他就可以跳出夹心饼干的处境了。
他回过头去,向办公室望了一眼:里面的电灯亮了,门轻轻地给关上了。
徐义德走到窗口,把天蓝色的窗帷拉起,旁边留下一些空隙,这样,外边的人看不清屋里的动静,他在屋里却可以清清楚楚看见窗外的一切。梅佐贤在楼下待了一会,交代了几件事,跨出总办公室的大门,在通向大门的煤渣路上踽踽地走着。他今天没有坐那辆黑色小奥斯汀汽车回去。汽车停在他家的车房里。“五反”工作队进了厂,不是坐汽车的辰光,生活应该朴素点。徐义德的眼光一直把梅佐贤送到大门那边,见他顺利走出大门,没有遇到一丝的阻碍,他完全放心了。
徐义德反剪着两手,从窗口走了回来。他走到墙那头,又走回窗口:看到日班工人已经吃过晚饭换了衣服慢慢回家去了。夜班工人断断续续地从门外走进来。他见到那些精神抖擞的工人,要是在从前,心头马上涌起喜悦,做了一班之后,许许多多的棉花就变成无数的棉纱了。可是今天晚上啊,心里充满了无名的仇恨!
“你们都来吧,来吧,反正把我这爿厂糟蹋完了就称心如意了。你们在厂里生产的蛮好,要搞啥五反、五毒,五毒?这算啥毒?多少年来,哪一家工厂不是这样做的?我徐义德还算是好的哩,哼,别的厂,你们去看看,比沪江厉害的多啊!别说中国,外国可更厉害。美国那些资本家,哪一家厂不是一年赚很多美金,有的赚上十亿八亿也不稀奇!政府官员都听资本家的话,这多么好哩!不像中国,做个资本家一点也不威风,赚了一点钱,政府就眼红了,要三反五反,一定要反得个净光才甘心!好吧,爱怎么反就怎么反,就是锅里这些面,煮干了拉倒!你们来得很好,都来吧,呸!看你们明天能开工!”
他轻蔑地对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得意地走回来。他有意叫梅佐贤不进花衣,像是在厂里埋了个定时炸弹。这个炸弹明天就要爆炸。没有花衣,所有的车子都得关上。工人进饭厅没有饭吃,不怕杨部长有天大的本事,看他怎么领导“五反”?他仿佛已经看到明天厂里发生的事,脸上浮着胜利的微笑。
他在室内踱着方步,计算梅佐贤离厂的时间,现在大概已经见到他家里三位太太,只要家里那道防线不被突破,他料到杨部长对自己是没啥办法的。他脸上显得十分安详,想起在家里安排的后事,他的眼光自然而然地向右边墙上望了一下,但立刻警惕地把眼光收回,怕给啥人发觉似的。他匆匆走到门口,向门外一看: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每一张办公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们下班回家去了。电灯的光亮很弱,照得办公室显得静幽幽的。他缩回头来,轻轻把门关好。他的眼光这才毫无顾忌地盯着右边雪白的墙壁。他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墙跟前,像是忽然给人发现自己的秘密,慌忙两手下垂,一言不发,脸孔如同雕塑的石像一样,毫无表情。半晌,他的眼光从墙壁移开,向室内扫射了一番:整个办公室除了他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他于是举起手来,向墙壁轻轻敲了一下,用耳朵贴墙仔细听听。接着在墙的另一个地方又敲了敲,凝神地用耳朵去听。这次脸上堆满了笑容。他点点头,仓皇地退了回来,倒走了三两步,又走到墙跟前,认真地望了又望,不放心地再敲了一下,才满意地退了回来,坐在长沙发上,眼光却还斜视着右边的雪白的墙。……
汤阿英和郭彩娣到饭厅里去等徐义德,第一批吃饭的人走了,第二批吃饭的人也吃完陆陆续续走去,可是不见徐义德的影子。饭厅里闹哄哄的人声逐渐消逝了,现在只听见洗碗洗箸子的响声。桌子上空荡荡的,吃饭的人留下没有几个了。汤阿英心里想:难道徐义德回家去了吗?她到饭厅来以前,他还在厂长办公室呀!难道徐义德不在饭厅里吃饭了吗?
中午却在饭厅里吃的啊!徐义德又有啥花招吗?
郭彩娣的眼光在整个饭厅搜索,找不到徐义德,她笃笃地走到饭厅门口,慌慌张张赶回来,对着汤阿英展开两只手,神情紧张,小声焦急地说:
“糟糕,徐义德溜走了!”
“你看见他走的吗?”汤阿英以为郭彩娣刚才在饭厅大门外边发现徐义德溜走了。
“我没看见。”
“哪能晓得的?”
“饭厅里没有,那还不是溜走了!”
“也许他又要了一碗阳春面去吃哩!”汤阿英估计徐义德不会溜走,张小拴领导的纠察组从厂的大门到各个车间都布置了人,徐义德一溜走马上就会发觉的。她低声对郭彩娣说,“他可能还待在厂长办公室,我们去看看。”
她们上了楼。厂长办公室的门紧紧关着,里面的电灯却开着。汤阿英好奇地轻轻走过去,侧着耳朵去听:没有人声,但是一种悠然自得的脚步声时不时传出来。她哈着腰,从钥匙孔里向里面窥视,屏住呼吸,两只眼睛炯炯发光,看出了神。她看见徐义德从右边墙跟前走过来,举手轻轻向墙壁敲了一下,用耳朵贴墙仔细听听,仓皇地退了回来,倒走了三两步……汤阿英悄悄地把郭彩娣拉过去,指着钥匙孔要郭彩娣看。郭彩娣睁大两只眼睛细心地向里面看,她的脖子红了,那一股红潮一直涨到脸上,心也急剧地噗咚噗咚地激烈地跳动,看到刚才汤阿英所看到的一样的情形,马上转过身来,诧异地低声问汤阿英:
“啥事体呀?”
汤阿英指着她的嘴,摇摇手,她懂得是叫她不要啧声。她伸了一下红腻腻的舌,蹑着脚尖,轻轻走到汤阿英身边,附着汤阿英的耳朵说:
“徐义德搞的啥鬼把戏?”
“小声点点!”汤阿英把她拉到靠墙的写字台那边,轻轻地说,“墙里可能有物事……”
“有物事?”郭彩娣兀自吃了一惊,圆睁着两只眼睛,焦急地说,“我们冲进去,当面问他!”
“他不会讲的。”
“我们把墙挖开!”郭彩娣拉着汤阿英的手,想朝厂长办公室的门那边走去。
“你又性急了,忘记杨部长怎么对你说的吗?”
郭彩娣顿时想起临走时杨部长的吩咐,她稍为冷静了一些,慢慢说:
“好,我听你的。”
“现在别惊动他,”汤阿英沉着地说,“我们马上回去,向杨部长报告,请杨部长决定,想好了再动手。”
“对!”
郭彩娣慌慌张张退回来,和汤阿英一同悄悄下了楼,一出了总办公室的大门,她们两个飞也似的跑到杨健的办公室去了。
杨健和余静正在听严志发的汇报,郭彩娣抢先一头闯进去,见了杨健劈口就说:
“杨部长,告诉你一件怪事……”
杨健看见汤阿英也走了进来,他不慌不忙,让郭彩娣她们坐下,对她们说:
“老严快谈完了,等他谈完了,就听你们的,好啵?”
“好的。”汤阿英坐了下去。
“老严,你快说。”郭彩娣站着等,有点不耐烦。
严志发汇报完了和梅佐贤、勇复基谈话的情况,最后说道:
“梅佐贤在我面前表示:他一定想办法维持生产,继续开伙,看上去,问题快解决了。”
“不,现在还不能乐观。梅佐贤这种人,是西瓜装在油篓里——又圆又滑!”
“他说话不算数吗?”严志发感到有点奇怪。
“对这些人的话要仔细听。他不是说一定想办法吗?他可以想出办法来,也可以说想是想了,还是没办法。”
“那我马上去找他,把话说死,叫他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否则,不答应。”严志发心里很气愤。
“用不着了,看他明天哪能办,再说。”杨健转过脸来,对汤阿英和郭彩娣说,“现在该听你们的了,什么怪事?是人咬了狗吗?”
杨健最后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郭彩娣站在杨健旁边,笑弯了腰。她两只手按着腹部,说:
“杨部长,你真会开玩笑,把我肚子都笑痛了。我只听说狗咬人,没听说过人咬狗。”
“狗咬人就不是怪事了。”杨健微微笑了笑,说,“那么,你的怪事是啥?”
郭彩娣把她刚才在钥匙孔里看到的一切详详细细叙述了一番,然后反问道:
“杨部长,你说怪不怪?”
“你有啥补充?”杨健望着汤阿英。
“情况就是这样,没啥补充的。”
杨健深深陷入沉思里去了。从郭彩娣刚才的叙述里,他想起在山东参加土改时候地主的一些情形,同时,他又想起最近别的厂里资本家的一些活动。他感到“五反”检查队在沪江纱厂任务的沉重,如果不提高警惕,说不定要出大乱子。敲墙壁一定有蹊跷,里面不是藏了武器,一定藏了金银财宝,也许是个假墙,里面有个另外的世界?窝藏了啥?他越想,越发觉得这个墙壁很危险,必须立刻打破这个谜。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大家,说: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征候。墙壁里肯定藏了东西,也许是武器,也许是金银财宝,也可能还有其他东西。徐义德这个人不简单。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不能麻痹大意。”
“我也猜想墙里一定有物事,可是没有杨部长想的这么仔细。”汤阿英说。
余静和严志发都同意杨健和汤阿英的看法。郭彩娣起初没有想到这么严重,给杨健一说,脸上气得铁青,破口骂道:
“徐义德这人狼心狗肺,干脆把他抓起来,省得让他搞鬼!”
“没有证据,怎么好随便抓人?”汤阿英反问郭彩娣。“他违反军管会法令,三停有了两停,为啥不能抓他?”严志发赞成郭彩娣的意见。
余静觉得情况越来越严重,她也认为应该先下手:
“迟了怕误事。杨部长,你看要不要马上报告区委,还是抓起来好,别出乱子。”
“现在要抓,当然也可以。让徐义德这个狡猾的狐狸再表演一下他的丑态,证据更多,那时抓他也不迟。刚才我谈的只是几种可能,究竟哪一种可能性大,目前还很难说。现在报告区委要抓人,区委要是问这方面的证据呢?我们哪能回答?抓人是大事,不能鲁莽。”
“万一出了乱子,哪能办法?”余静有点担心了。
“是呀,杨部长。不抓他,传询一下该可以吧?”严志发不放弃他的意见。
“对,传询一下,我去把他叫来!”
郭彩娣越想刚才徐义德的一举一动越觉得可怕,仿佛那个办公室随时可以爆炸似的。她赞成传询,便想去叫徐义德,见杨健没有吭气,便站在那里木愣愣的盯着杨健。杨健听余静和严志发议论,他没吭声,心里在打主意。他想了又想,说:
“我们现在到徐义德那里去!……”
“对,现在就去!”郭彩娣感到有点突然。
“你别急,杨部长的话还没有讲完哩。”汤阿英拉住郭彩娣,凝神听杨健说。
“现在就要去。”杨健对大家说,“过了今天晚上,可能发生变化。”
“变化?”郭彩娣惊诧地问。
“今天夜里他可能把墙里的东西挖走。”
“那我们走吧。”余静站了起来。
“不忙,等一会。”杨健也站了起来,但是没走。他把汤阿英拉到面前,附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了一阵,生怕给门外啥人听见似的。汤阿英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杨健和余静她们走进厂长办公室,徐义德暗暗吃了一惊,以为梅佐贤出了事,可是自己分明看见梅佐贤顺利走出了厂,该不会出岔子。那么,要逼他保证明天继续开伙维持生产吗?不然,为啥这么晚了,杨部长亲自出马呢?在梅佐贤和勇复基那里没有突破,休想在徐义德这里找到一丝进攻的空隙。他显得十分镇定,把杨健他们迎进了屋,一边让坐,一边不胜钦佩地说道:
“杨部长真了不起,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实在太辛苦了。”
杨健坐在沙发上,直摇头:
“不。做这点工作,算不了啥,我们的工作也没有做好……”
“杨部长,你做的工作很好,自从你到了我们厂里,厂里都有了新气象,个个生气勃勃,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可是明天饭厅开不了伙,车间里要关车,……”
徐义德料到杨健要谈到这个问题,马上皱起眉头,深思地说:
“我正在愁这桩事体哩,无论如何不能停伙停工。今天白天,我和余静同志谈过。我这爿厂能办到今天,全靠党和工会的领导。现在厂有困难,正好杨部长也在厂里,只要党和工会肯想办法,一定可以度过难关的。”
“那么,你准备袖手旁观吗?”
杨健简单一句话把徐义德问的一时答不上话来。他愣了一下,立刻顺口答道:
“我当然也要想办法。”
“你想啥办法?”郭彩娣忍不住劈口问道。
“我要梅厂长和私营行庄商量商量,能不能把我这爿厂押点款……”
“你是不是还打算把厂卖掉?”
“这,这,”徐义德感到杨健这句话的分量很重,连他心里想的事杨健也了解,对杨健这样的人讲话不能马马虎虎。他否认道:“绝没有这个事,绝没有这个事。”
“除了押款没有别的办法吗?”
“我挖空心思,实在想不出啥办法来。”
“银行里一点存款没有吗?”
“真的没有。”
“手里一点现钱也没有吗?”
“实在没有。”
“人家欠沪江的款子收不回来吗?”
“要能收回来,早就想办法了。”
“黄金,外钞有没有呢?”
“这,”徐义德心头一愣,但马上沉着地接着说,“早就没有了,过去,倒是有一些。”
“你自己一点现款也没有吗?”
“唉,每家有本难念的经。”徐义德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叹息地说,“别人总以为我们徐家是殷实富户,实在是天晓得。一个钱逼死英雄汉。说没钱,可真是一个钱也没有。”
“像你这样的总经理,厂里连买菜的钱也没有?”
“可不是,说出去,谁也不相信。最近银根紧,月底轧了一些头寸付到期的支票。要是在平时,也不至于把我逼成这副狼狈相。老实说,这事传出去,我徐义德脸上也不光彩。”
杨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有说下去,注视着徐义德。徐义德刚才应付杨健,没有注意汤阿英她们。现在杨健没有说话,他发觉汤阿英靠着右边的墙站着,两只手反剪着。他心头有点纳闷,她为啥站在那边?他不动声色地说:
“尽顾谈话了,也没招呼你们。来,大家坐下,喝点茶……”
他指着沙发前面的长方矮几上的茶望着汤阿英。汤阿英站在那里,在背后用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墙,没有发现啥,但又舍不得离开。她移动了一步,又敲了敲墙,也没有发现啥。她心里有点奇怪了:徐义德为啥敲了墙那么得意呢?难道自己眼花,看错了吗?不,她和郭彩娣亲眼看见,一点也没有错。她站在那里,脊背靠着墙,稳稳不动,摇摇头,对徐义德说:
“我不渴。”
“那么,请坐下。”徐义德指着一张空着的皮沙发说。
“我们不坐。”郭彩娣代汤阿英回答。她站在汤阿英的左前方,有意挡着徐义德的视线。
“站着,怪累的。”徐义德看汤阿英又机警地靠墙移动了一下,他心里有点发慌,但表面上一点痕迹也没有露出来,说,“坐下来,歇一歇。”
“我们在车间里站惯了,”汤阿英仍然靠墙站着,说,“不用歇。”
“你……”
徐义德还想说下去,杨健插上来说:
“主随客便,汤阿英喜欢站着,就随她去吧。”
徐义德哈哈大笑一声,那笑声仿佛震动了整个屋子。笑声消逝了,他说:
“杨部长说得好,主随客便,那么,你就站着吧。”
汤阿英的右手的食指在背后又敲了两下,这次让徐义德发觉了。他的脸色有点红里发白,但装着若无其事的神情,质问她:
“你为啥敲墙?”
“为啥不能敲?”
“好好的墙,敲坏了,算谁的?”
“墙还会敲坏吗?”汤阿英继续在敲。
“心里没鬼,就不怕人敲墙!”郭彩娣瞪了徐义德一眼。
徐义德没法阻止她,又怕露出内心的恐慌,便镇静地说:“那你就尽量的敲吧。”他转过脸来,向杨健进攻,“现在厂里的事全靠党和工会的领导了。杨部长,你是不是可以给我想点办法?”
杨健心里想:徐义德简直在和他开玩笑。鼎鼎大名的徐义德,上海有名的铁算盘,办厂的老手,忽然发不出菜金,进不了花衣,谁能相信?他自己有办法不想,反而推在党和工会的头上,这不是欺人太甚?杨健本想当面戳穿,可是察觉他对汤阿英敲墙眼色有点慌张,肯定墙里有问题,权且顺着他扯一下,好让汤阿英和郭彩娣她们方便行事。他语义双关地说:
“可以想点办法。”
“杨部长今天晚上来,就是给你想办法来的。”余静说。“那太感谢杨部长了。”徐义德转过来对余静说,“过去余静同志给我们厂里很多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他说完了话,暗暗觑了汤阿英一眼,见她站在那儿稳稳不动,生怕给人们发觉,马上很快收回眼光,向杨健点点头,表示对他衷心的感谢。杨健反问他:
“你要我哪能帮忙呢?”
“这个,”徐义德想直截了当请杨健给他向人民银行贷款,但已经碰过钉子,再谈,不一定有效,可是自己又不死这条心,因为真能办到的话,那就太好了。他转弯抹角地说道,“杨部长肯帮忙,办法太多了。你是区委的领导同志,你在区里说一句话,哪个不听你的?市里你的熟人又多,不管是党的方面和政府方面,也不管是银行界和工商界,你都是朋友。
只要杨部长肯出面,一定十拿九稳。”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杨健很严肃地说,“你谈得具体点,要是能办到,可以帮忙。”
“具体点?”徐义德这一着没有成功,不得不直接说出来,“银行方面要是肯帮忙,事情就好办了。”
“你说得对。”杨健想起早一会余静汇报的内容,说,“信通银行金懋廉经理不是同你很熟吗?”
“有点交情。”
“你向他商量商量,一定成功。可见得最有办法的还是你……”
“我?”
“唔。”
“我要是有办法,早就想了。”
“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是呀!”徐义德认真地说,“杨部长,你不相信,我可以向你发誓……”
“我对发誓没有兴趣,主要看行动。”
“咦!”
汤阿英忽然大叫一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杨健撇下徐义德,急着问她:
“发生了啥事体?”
“杨部长,快来,”汤阿英向杨健招手,等杨健不慌不忙走过去,她用手敲墙,说“你听!”
杨健曲着背,侧着耳朵,仔细在听:墙里面发出啌啌的声音。他问徐义德:
“这是怎么回事?”
徐义德脸色铁青,但是勉强保持着镇静,有意把话岔开:
“这些房子建造的质量不好,偷工减料。杨部长,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向金懋廉贷款?现在向私营行庄贷款,他们可能也要征求党和工会方面的意见。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试试……”
杨健没有答腔,他自己用手对着汤阿英指的地方又敲了敲,里面啌啌的声音说明墙壁是假的。杨健征求徐义德的意见,是不是打开了来看看。徐义德硬着头皮说:
“当然要打开来看看……”
严志发出去找了人来,他相帮着打开墙壁,里面果然是空的,再挖下去,那儿端端的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白铁盒子。郭彩娣眼明手快,首先发现那盒子,马上伸手进去把它抱了出来,放在沙发前面的长方形的矮桌子上。她打开一看,里面闪着耀眼的黄嫩嫩的金光,很整齐地排列着十根金条。她把它拿出来,里面还有十条,每层十条,齐臻臻的一百根金条。墙里面另外一个白铁盒子,也整整齐齐装了一百根金条。郭彩娣脸气得发青,指着金条问徐义德:
“这是啥?”因为太气愤,她激动得讲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沪江纱厂建造那年,徐义德埋藏下了这二千两黄金,他是准备万一自己经营失败宣告破产,最后还能够保存这二千两黄金,作为自己东山再起的资本。早几天他预感到自己会有突然不幸的下场,在家里安排后事的辰光,曾私下把藏在办公室右边墙壁里的二百根条子许给林宛芝。他很奇怪: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为啥让汤阿英发觉呢?面对着这二百根条子,徐义德陷入狼狈不堪的境地里:不承认吧,这是自己的金子,而且是二千两啊;承认吧,那就完全证实他刚才那一番话是欺人之谈。
杨健见徐义德尴尬地望着金子不言语,问道:
“这金子是不是你的?”
徐义德立即皱起眉头,慢慢思索地说:
“让我仔细想想看,”他用右手肥肥的食指和中指不断地敲着自己右边的太阳穴,好像在唤回久远了的记忆。过了半晌,他的眉头开朗,恍然大悟一般,说,“记起来了,你看我这个人多糊涂,还是盖厂那年放进去的。这是一位阴阳先生教我的,说是墙下埋黄金,前途日日新。我居然会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幸亏汤阿英郭彩娣帮助,否则忘记了多可惜。谢谢你们。”
“你这样聪明的人会忘记,我才不相信呢。”汤阿英望了徐义德一眼,说,“你不是讲黄金外钞也没有吗?”
“这个,这个……”徐义德不知怎么说才好。
余静对徐义德说:
“这金子是你的,可以由你支配。你要保证按时开伙,不准停车。”
徐义德拍拍自己的胸脯,说:
“这没有问题。”
“不要再说没有钱了。”杨健幽默地说,“我晓得你一定有办法的。”
徐义德忸怩地说:“过去的事别提了,杨部长。”
郭彩娣跟在余静和杨健后面跨出了厂长办公室,她回过头去轻蔑地对徐义德狠狠地盯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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